
當前,美國在全球貿易格局中的角色正發生根本性轉變。隨著特朗普政府于4月2日發起“關稅解放日”行動,并于8月7日正式實施“對等關稅”政策,美國正從二戰以來自由貿易體系的倡導者,轉變為以高關稅為門檻的“準入貿易”主導者。
這一戰略轉型標志著美國不再以降低壁壘、擴大市場為全球貿易核心目標,而是將貿易關系重新定義為“付費準入”機制——任何國家若想進入美國市場,必須先支付高額“入場費”。
特朗普的貿易政策以“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為口號,主張通過保護主義手段實現“公平貿易”(Fair Trade)。其核心邏輯是:美國在全球化進程中遭受了“不公平”待遇,尤其是制造業崗位流失、貿易逆差擴大和國家安全風險加劇。為此,特朗普政府提出“準入貿易”概念,即通過高關稅、雙邊談判和產業保護措施,迫使貿易伙伴開放市場,以實現“對等”和“互惠”。
這一邏輯與傳統自由貿易原則形成鮮明對比。自由貿易強調通過降低關稅和非關稅壁壘促進全球資源配置效率,而特朗普的“準入貿易”則以“公平”為名,實則通過單邊手段重構貿易規則。表面宣稱“糾正不公平貿易行為”,實則通過經濟壓力迫使他國接受美國主導的規則。
特朗普政府對多邊貿易體系(如WTO)的長期質疑,是其轉向“準入貿易”的關鍵因素。特朗普認為,WTO(世界貿易組織)規則未能有效解決美國的貿易逆差問題,且發展中國家常利用規則漏洞獲取“不當利益”。因此,他主張以雙邊談判取代多邊框架,通過“非對稱力量”施壓,實現單邊利益最大化。例如,特朗普在2025年8月威脅對歐盟和加拿大加征更高關稅,迫使后者在汽車、農產品等領域做出讓步,甚至要求歐盟“選邊站隊”。這一策略的核心在于利用美國龐大的進口市場和美元霸權地位,將貿易談判轉化為“經濟勒索”。因此,特朗普的貿易政策本質上是一場“胡蘿卜加大棒”的博弈,胡蘿卜是市場準入,大棒是關稅威脅。
2018年特朗普第一任期時期的關稅政策主要針對中國等特定經濟體,具有明顯的“懲罰性”與“談判工具”色彩。而2025年的“對等關稅”則演變為一種普遍性、結構性的市場準入機制。根據8月7日生效的政策,美國對全球69個貿易伙伴實施分類分級的關稅稅率,最低為10%,最高達50%,平均關稅水平升至15.2%,為1934年《斯穆特-霍利關稅法》以來最高。
這一政策的核心邏輯是:美國市場不再是開放的公共產品,而是需要“付費進入”的私人俱樂部。無論盟友或對手,只要向美國出口商品,就必須承擔“基礎關稅”這一“入場費”。例如,歐盟、日本、韓國等長期盟友均被征收15%的關稅;印度因被指大量采購俄羅斯原油,被加征50%關稅;巴西、加拿大等國稅率也被上調至35%-50%。
進一步分析,特朗普“對等關稅”策略的確是一整套機制化設計。“對等關稅”在特朗普關稅1.0版本基礎上進行了系統性優化,使其更具備長期執行的可能:一是稅率標準化。將原本隨意設定的稅率調整為5%的倍數(如10%、15%、20%等),便于海關執行與后續談判。二是分類分級管理。根據與貿易伙伴之間的貿易逆差、地緣政治立場等因素,對不同國家設定差異化稅率。例如,菲律賓、印尼等東南亞國家被統一設定為19%的“特殊檔”。三是附加“轉運稅”與取消小包裹免稅:為防止企業通過第三國轉口規避關稅,美國加征嚴厲的“轉運稅”,并取消價值低于800美元的進口包裹免稅政策,堵住“灰色通道”。
這一系列措施表明,美國正將關稅從臨時性談判工具,轉變為長期、穩定、可預測的市場準入制度,標志著其從“自由貿易”理念向“準入貿易”現實的徹底轉向。
美國這一戰略轉變的背后,是其對全球權力結構、經濟模式與自身利益的重新評估。
一是地緣政治工具化:以關稅施壓實現戰略目標。當前,關稅已經儼然成為美國推行地緣政治議程的核心工具。例如,對印度加征25%關稅,直接原因是其持續采購俄羅斯原油,被美國視為“資助戰爭機器”;對瑞士、加拿大提高稅率,則是對這些國家“不聽話”的懲罰。這種“關稅棒”策略,使貿易政策徹底淪為政治勒索工具,嚴重破壞了多邊貿易體系的非歧視原則。康奈爾大學著名貿易政策教授普薩德認為,“特朗普正用加大號的關稅棒砸碎基于規則的全球貿易體系。”美國不再扮演“規則領導者”,而是退化為“收費看門人”——誰付錢,誰進門;誰不聽話,誰被拒之門外。
二是重塑全球供應鏈的“再錨定”。“準入貿易”的戰略迫使全球跨國企業重新評估其全球布局。為規避高額關稅,跨國企業不得不將生產基地向美國本土或“低關稅區”轉移。例如,豐田宣布加大在美國南部工廠的投資,生產專供北美市場的電動車。這一過程我們可以稱之為“再錨定”(Re-anchoring),即全球供應鏈不再單純追求效率最大化,而是優先考慮市場準入成本。美國正借此推動制造業回流,重塑以北美為核心的區域化供應鏈。
三是建構美元霸權新的“儲幣稅”邏輯。特朗普“準入貿易”策略的核心在于利用美國龐大的進口市場和美元霸權地位,將貿易談判轉化為“經濟勒索”。正如美國白宮顧問斯蒂芬·米蘭在《重構全球貿易體制:使用者手冊》中所揭示,美元作為全球儲備貨幣的“特里芬困境”已日益嚴峻——美國需通過貿易逆差輸出美元,但逆差本身又削弱美元信用。特朗普政府的“對等關稅”正是對此困境的回應,即將美元的“免費使用”轉變為“有償服務”。在“準入貿易”體系下,各國為進入美國市場,必須積累美元儲備以支付關稅,這反過來強化了美元的全球需求。同時,穩定幣發行商為滿足儲備要求而大量購買美債,形成“數字美元—美債”閉環,為美國財政提供低成本融資。這一機制,實質上是將美元的“鑄幣稅”升級為“儲幣稅”,在全球資本流動中嵌入美國的收費權。
一方面,為對主要貿易伙伴的針對性打擊,特朗普的“準入貿易”政策針對不同國家采取差異化策略。
中國:作為美國最大的貿易逆差來源國,中國被征收34%-60%的關稅,涉及半導體、新能源等關鍵技術領域。此舉不僅意在遏制中國產業升級,還試圖通過“脫鉤”削弱中國對全球供應鏈的影響力。
歐盟:特朗普以“國家安全”為由,對歐盟鋼鋁產品征收25%關稅,并威脅擴大至其他行業。歐盟雖以報復性關稅回應,但其對美國市場的依賴迫使其在談判中妥協。
墨西哥:墨西哥作為美國制造業的重要伙伴,被迫延長《美墨加協定》(USMCA)的過渡期,以換取關稅暫緩。特朗普政府借此要求墨西哥在能源和農業領域進一步開放市場。
加拿大:加拿大因拒絕接受“對等協議”,被單獨加征35%關稅。盡管總理賈斯汀·特魯多強調“主權平等”,但加拿大對美國出口的依賴(約80%)使其難以真正反擊。
而另一方面,通過高額關稅旨在實現對美國的產業保護與“友岸外包”戰略。近年來,中美之間的貿易摩擦加速了全球供應鏈從“效率導向”向“安全導向”轉型。跨國企業為規避關稅風險,開始將供應鏈從單一國家(如中國)分散至多個地區。例如,東南亞(越南、印度尼西亞)、印度、墨西哥等新興市場成為制造業新樞紐。而特朗普將進一步強化這一趨勢。“準入貿易”政策不僅針對商品貿易,還延伸至產業鏈安全領域。其核心目標是通過高關稅和產業補貼政策,推動制造業回流美國,并建立“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體系。
例如:《美國優先貿易政策》總統令:要求商務部調查貿易逆差對國家安全的影響,并建議通過關稅和補貼保護關鍵產業(如半導體、新能源);25%汽車關稅:針對日本、德國等汽車制造強國,迫使它們在美國設廠或調整供應鏈;設立對外稅務局(External Revenue Service,ERS):這一新部門負責征收來自外國的所有關稅、稅費及收入。
特朗普的“準入貿易”政策標志著全球貿易體系從多邊主義向單邊主義的倒退。其長期代價不僅體現在經濟增長放緩、供應鏈效率損失和通脹壓力上,更在于對全球治理規則的系統性破壞。其所帶來的經濟成本、貿易摩擦和地緣政治分裂,遠超短期利益。“準入貿易”政策雖在短期內為美國帶來關稅收入,但其長期代價由全球共同承擔。
一是對全球經濟和貿易增長造成嚴重拖累。特朗普的高關稅政策直接沖擊了全球貿易流量,導致經濟增長預期大幅下調。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2025年7月預測,2025年全球經濟增長率為3%,較年初預測下調0.2個百分點;世界銀行則將全球經濟增長預測從年初的2.8%降至2.3%;WTO預計2025年全球貨物貿易量將下降0.2%,若特朗普“對等關稅”政策進一步升級,全球貿易可能萎縮1.5%,相當于二戰后最嚴重的貿易衰退之一。
二是導致全球通脹風險與成本螺旋式上升。高關稅直接推高進口商品成本,并通過供應鏈傳導至全球。供應鏈區域化與冗余化將使得跨國企業為規避風險,建立多重供應鏈。在這種情形下,盡管提升了安全性,但犧牲效率,推高長期成本。而中間品關稅反噬美國本土產業。美國對零部件加征關稅,反而抬高本土制造業成本,削弱其國際競爭力。美國核心通脹率在2025年6月升至2.9%,其中服裝、電子產品和家具類消費品漲幅尤為明顯。
聯合國貿發會《2025年世界投資報告》預測,2025年全球外商直接投資(FDI)將因為關稅、利率、地緣政治沖突和貿易緊張等因素繼續下降。美國國內的私人企業投資二季度比一季度環比下降18.7%,與去年同期相比下降9.7%。在“對等關稅”和“準入貿易”下,全球消費者負擔的加重尤為顯著。以美國為例,關稅導致進口商品價格上漲,低收入家庭被迫轉向“低價套餐”和小包裝商品。根據耶魯預算實驗室報告數據:特朗普對等關稅后,美國總體平均有效關稅稅率為18.3%,為1934年以來最高。特朗普關稅對消費者的影響,相當于2025年平均每個家庭短期收入損失2400美元。關稅是一種累退稅,尤其在短期內,這意味著關稅負擔更多落在收入階梯底部的家庭身上,而不是頂部家庭身上。2025年處于第一和最高十分位數的家庭平均年度成本分別增至1300美元和4900美元。中位家庭成本為每個家庭2200美元。
深入研究看,特朗普“對等關稅”的經濟邏輯就是“貿易逆差=不公平”;“關稅水平差異=價值侵蝕”;“市場準入=可交易資產”。由此,美國把關稅政策從“保護本國產業”升級為“對外征收租金”,即“黃金門票”制度,即誰想進入美國市場,就必須用投資、技術、政治讓步或貿易再平衡來購買門票。但面對美國的關稅高墻,各國是加速“美國化”還是“非美化”并不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國際貿易體系一定加速多元化。今年前七個月,中國對美出口僅占總額的不足15%,而對東盟、歐盟、非洲、中亞進出口同比分別增長9.4%、3.9%、17.2%、16.3%。中國與東盟、歐盟貿易總值占我國外貿總值的近三成。企業通過東南亞中轉或直接開拓新市場,繞過美國壁壘。區域貿易協定有望加速。歐盟正在加速與南方共同市場(Mercosur)達成自貿協定。盡管內部仍有爭議,但歐盟堅持推進以對沖“對等關稅”風險。RCEP(《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CPTPP(《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等區域協定影響力上升,形成多極化貿易網絡。
地緣政治的“零和博弈”。特朗普的“準入貿易”政策加劇了全球地緣政治分裂。美國要求盟友在中美之間“選邊站”,導致跨大西洋關系緊張,歐盟、加拿大等傳統盟友被迫在經濟利益與地緣政治之間權衡。例如,加拿大因拒絕接受“對等協議”被單獨加征35%關稅,但其對美國市場的依賴迫使其妥協。這種“脅迫式外交”破壞了國際合作的信任基礎。
全球規則重構的挑戰。特朗普試圖通過單邊主義重構全球貿易規則,但其“美國優先”邏輯難以獲得廣泛認可。例如,美國要求其他國家“對等開放市場”,卻拒絕接受WTO非歧視原則。這種規則重構不僅加劇了貿易摩擦,還可能導致全球貿易體系的徹底重構——從規則導向轉向權力導向。
從國內看,“對等關稅”及“準入貿易”將使得美國面臨短期政治收益與長期經濟風險之間的沖突。特朗普的“準入貿易”政策在短期內贏得了制造業選民的支持。例如,密歇根州汽車產業雖因關稅損失70億美元利潤,但其“保護本土就業”的口號吸引了中西部“鐵銹地帶”的選民。然而,這種策略的長期代價已被證明。同時,“準入貿易”政策所形成的產業保護也可能是一把“雙刃劍”。特朗普政府通過“準入貿易”和補貼政策保護關鍵產業(如半導體、新能源),但這種“產業政策”模式存在致命缺陷。例如,《美國優先貿易政策》總統令要求設立對外稅收局(ERS)征收關稅以補貼本土企業,但高關稅導致的進口成本上升卻轉嫁給了消費者和中小企業。這種“輸家補貼贏家”的邏輯,最終可能引發更廣泛的經濟失衡。
綜合研判,特朗普政府的“對等關稅”政策,標志著美國正式將全球“自由貿易”體系改造為“準入貿易”體系。這一轉變不僅是關稅稅率的調整,更是全球權力結構、資本流動邏輯與貿易哲學的根本性重構。短期內,美國或能通過“收費”獲得財政收益與政治籌碼,但長期看,其代價是全球信任體系的瓦解、跨境供應鏈效率的損失與“去美國化”趨勢的加速。
未來,各國需在多邊改革、區域合作和技術競爭之間尋找平衡,以重建開放、公平的全球貿易秩序。正如歷史教訓所示,貿易保護主義的“零和博弈”終將反噬自身,唯有通過規則導向的國際合作,才能實現全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作者為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CCIEE)美歐研究部副部長、研究員;編輯:王延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