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在春天炸響

吸引孩子們圍攏來看熱鬧的，當然不只遠遠就聞到的直往鼻孔里鉆的濃烈的爆米花香，還有爆米花炒熟以后，出鍋那一刻，“砰”的一聲響。

那“砰”的一聲響，既像新年的第一聲春雷，將過去一年里所有的晦氣都炸得片甲不留，更像為即將在生活的戰場上奮勇拼殺的戰士們壯行點燃的第一發禮炮。孩子們圍在四周，一邊眼巴巴地期望著那動人心魄的炸裂聲早點響起，一邊推推搡搡，既想更靠前，又不想暴露在最前面，總要扭扭捏捏往別人身后躲，生怕被眼前的米米兒機（方言，即爆米花機）一炮轟上了天。

等滿膛的爆米花終于炸出了鍋，雖然有專門的竹籠攔著收獲，但總有零星的漏網者，像天女散花一般落在不遠處的空地上，孩子們等待多時，此刻一哄而上，像一群饑餓的小雞，撲騰著沖上去，低頭彎腰一陣猛啄。

這時，蒲東來臉上就浮起一層不易察覺的笑意。他開始將竹籠里的爆米花倒出來，小心裝進布袋，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了——本來已經炸飛不少，被孩子們搶吃了，再不小心撒些在地上，買家怕真要不高興了。蒲東來心里卻是真樂。他喜歡看孩子們蹲在地上哄搶的場面。不僅僅是熱鬧，而是，看他們將爆米花嚼在嘴里，就好像自己也在吃一樣。那種甜蜜的美味，會像糖水一樣一直浸潤進心底。這時候，他會更加溫柔地看一眼腳邊的米米兒機，想，這家伙設計多好啊，一鍋炸出去，從來都不會全部據為己有，總要分一些給旁人，給素不相識的過路者，當然，主要還是那些哪怕只搶到一粒，也笑得皮大嘴歪（方言，形容非常開心）的孩子們。

人群中有一個小姑娘，大約十歲出頭的樣子。扎著羊角辨，穿一件花布襯衫，褲腿十分寬大，空空落落的，很讓人懷疑，那樣的褲子多半是大人棄用，再剪短改裝而來。相形之下，小姑娘本來已經十分瘦小的身子就顯得更加瘦小。但眉目卻是清秀的，眼睛里的光也是靈動的。就是說，這樣一個小姑娘，家庭肯定很一般，但這并沒有影響她的正常成長——她臉上的天真，和天真的神情里透出的良善與美好，并沒有被生活的艱苦所湮滅。

只要是星期天，只要是這天剛好碰到蒲東來又到這個村口，小姑娘都會出現在周圍的人群中。這可以理解，平時孩子們要上學，只有周末才有時間跑出家門湊熱鬧。但她好像天生一副羞答答的模樣，哪怕跟著小孩們一起哄搶散落于地的零星爆米花，也似乎總沒有用盡全氣，總是有意無意就落在了大家后面。她也跟著大家一起在跑，也彎了腰，低了頭，伸了手，可到頭來，她又總比別人慢半拍，人家已經將搶到手的爆米花塞進嘴巴，她卻直起身，拍拍空空如也的雙手，無不尷尬地望著其他孩子，看他們無邪的笑，看他們故作夸張、放肆地吃。

他注意到，她臉上的笑沒有消失。

她什么也沒有搶到，依然開心而滿足。

這時候，蒲東來就會向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她有些猶豫，并不急著向前來，應該在作十分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還是來到他面前。蒲東來勾下身，從地上撿起幾粒散落的爆米花，給她遞去。小姑娘一聲不吭，接過，一轉身，就像只無聲的風箏飛遠了。

次數一多，蒲東來和小姑娘就漸漸熟悉起來。

兩個人并沒有多話，無非是有時候小姑娘看日頭已經很高，蒲東來還沒有著落填飽肚子，人們都四散回家，吃飯的吃飯，困覺的困覺去了，她會一溜煙跑個沒影兒，一會兒再出現，手心里已多了在農村常見的吃食，有時候是一節紅苕，生的，沒有蒸，沒有煮，沒有燒烤，咬進嘴里會“噗嚓噗嚓”地脆響；有時候是一顆土豆，倒是煮過，表面還黏糊糊的一層，多半是從正燒著的稀飯里撈出來的，正“呼呼”地冒著熱氣呢，接過來，滾燙滾燙的。蒲東來只能趕忙將土豆在兩只手上翻來覆去搗騰一陣，然后才往嘴里送。也有送一把花生，或者一根苞谷過來的時候，反正，那個季節家里有什么，她就會給他遞什么，不多，只在她手心里剛好能握住那么點。

蒲東來呢，好像也跟她形成了某種默契似的，吃了人家的，盡管根本吃不飽，頂多算充個饑，但依然免不了要還人情。下一次“米米兒機”炸響，他會乘人群散去，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顆從鎮上買來的糖，或者在炒爆米花時有意留一把下來，等合適時機再拿給她。

這樣一來二去，兩個人竟慢慢熟絡得如同父女一般。

最開始，小女孩引起蒲東來注意，是因為小女孩生性謙弱，在與伙伴們爭搶爆米花時，常常顆粒無收，蒲東來覺得應該幫幫這個小家伙，但他明白，促使他這樣做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覺得，她像一個人。

這個人，大約十二年前，也在這個村子。

只不過，后來發生了一件事，蒲東來就再沒來過這個村子。不但不來這個村子，連其它村，也一概不去了。他家離人和鎮不遠，平日就到鎮上隨便尋個旮旯角落，架起像葫蘆模樣的米米兒機，為一家人討生活。

今年，人和鎮納入新縣城建設版圖，鎮改成了街道。但凡事有利就弊，叫“鎮”的時候，市政管理就比較松懈，像蒲東來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小攤販，尚有容身之地，可自從改成街道，一天到晚都有穿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巡游、把守，稍不注意，就被逮個正著。沒辦法，他只好又像十幾年前那樣，取出擱在門背后的扁擔，挑起一應家什，開始走村串戶。

十二年前的那個人，大約二十多歲，有事沒事總喜歡往他的米米兒機前面湊。剛開始，蒲東來沒大注意，次數一多，就留心起來。

那人過來，不像其他人，手里拎只布袋，裝的可能是玉米或糯米，也可能是黃豆、薯條之類，目的是讓蒲東來加工，他們可以少花錢。這一點跟鎮上不同，鎮上的人都喜歡直接掏錢買，他們不心疼多花的那一星半點，只求方便快捷，買了就走。

那人來，既沒有拎布帶，也沒有開口說買，就好像只是純粹看稀奇，湊熱鬧。而且，每次好像都精心算計過，一定要等其他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蒲東來一個人快昏昏欲睡的時候，才像幽靈一樣出現。

來了，也不說話，像個沒事人，只是東瞅瞅，西望望。

這樣的情形多少有些尷尬。女人每次來，都穿著花布襯衫，好像她只有這一件衣服似的，很舊，但干凈。手上的皮膚十分粗糙，雖神情戚然，但面目清秀。每次，她都只呆那么一小會兒，然后迅疾沿原路返回，好像個出來放風的犯人似的。有幾次，“放風”時間稍微久了一點，就突然一個激靈，像剛從惡夢中驚醒一般，趕緊轉身，一路小跑著回去。

順著她跑遠的方向，蒲東來仿佛看見，路盡頭，一個單薄卻堅實的身影，正與她重合。

矗立在村頭的黃葛樹像位慈祥的老母親，整個冬天，日夜不息地守著風口，不讓寒流侵擾村莊。她那葳蕤而高昂的姿態，很容易讓人想起母雞護衛小雞的場景。黃葛樹枝蔓蔥蘢，努力保持著生命的本色。

蒲東來立于黃葛樹下，竟感幾分迷離。風吹在臉上，像纖柔的細指在拂拭。冷艷的日光從密密匝匝的枝縫間灑下來，竟暖意彌漫。

蒲東來卸下扁擔，像每次來時那樣，將其斜靠在黃葛樹上，又將四四方方的鐵架擺好，小火爐往空落落的鐵架中間一擱，像舊時玩車車燈那樣，再把米米兒機兩頭如同舉杠鈴一般置于鐵架上。然后，將背簍倒在地上，簍沿對準米米兒機出口。這是為了防止發生意外，即使爆米花從米米兒機里突然炸出，大部分都會沖進背簍，不會炸飛到周圍人身上去。

蒲東來把板凳放好，坐下。

燒的是煤。他先把小火爐氣孔用鐵蓋蓋上，保住火種。如果一直等不到客人來，他會把米米兒機暫時從鐵架上移走，以免機膛燒得太燙。有人來了，他再將那人帶的加工原料迅速倒進去。接著，揭開鐵蓋，鼓風機對準氣孔，一陣“呼呼呼”的猛灌。鼓風機雖靠手搖，但他力氣大，火很快就燃起來，越燒越旺。

很多時候，他會根據經驗，事先炒一些爆米花放在那兒。有人愿意用自己帶的原料加工，或者直接換成品，都行。

這天，他準備把人們最喜歡吃的糯米和薯條先各炒一斤。雖然工序并不復雜，但真要炒好，炒到口味適中，不膩不淡，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譬如一斤原料要加多少糖晶，需講比例，要在實踐中逐漸摸索。而且，千人百口，每炒一鍋，都要根據實際情況酌情調整。特別要注意是，炒爆米花絕對不能添加白糖，白糖遇高溫會黏鍋，用云陽話來說，就是“巴”鍋壁，易回潮。

遠遠又看見那個小姑娘過來。

蒲東來才意識到，周末又到了。隨著鼓風機“呼呼呼”地往爐子里灌氣，他心里蕩起一股莫名的暖流。

小姑娘到了近前，細聲細氣地說：“我媽媽病了，她平時最喜歡吃米米兒（用糯米炒的一種爆米花），我想給她炒點。”

小姑娘右手提著個塑料袋，應該裝的糯米。

蒲東來說：“好”！一想，補充道，“要不，我鍋里正在炒，炒好直接跟你換。這樣快些，你可以快點拿回去。”

正常來說，他需要先秤一下小姑娘帶來的糯米，然后根據比例換給她炒好的米米兒。但他今天不打算這樣做。他準備把即將炒好的整鍋米米兒全倒進小姑娘的袋子里。

許是那天和小姑娘多說了幾句，神情有些恍惚，竟差點忘了看氣壓表。等他緩過神，趕緊低頭一瞧，心臟嚇得都差點蹦出來。原來表上的指針已經指向20個氣壓！正常情況下，氣壓表的最大承壓是25，炒一鍋爆米花，通常只需10個氣壓就好了。

他手忙腳亂，趕緊起鍋。

恰在這時，只聽“噗”的一聲，氣表圓盤瞬間脫落大半。一股強大的氣流從豁口處沖決而出。蒲東來剛好蹲在氣表旁邊查看數值。米米兒機用的年份太久，表盤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就用手掌往表盤上抹，準備把上面的灰塵抹去。

手剛伸過去，還沒觸摸到表盤呢，表就脫落了。

剛開始也沒有特別的感覺，過了十來秒，才開始鉆心般的疼痛。再看，左手掌連同好幾根手指，都起了血泡。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想起這一幕，他就很后怕。歸根結蒂，還是米米兒機用的時間太久，氣壓表螺帽滑了絲，他沒覺察到。

小姑娘嚇得一聲驚叫，圓溜溜的雙眼睜了半天都合不攏。蒲東來正準備安慰她說沒事，卻見她忽的一轉身，很快就跑得無影無蹤。

小姑娘再次出現，已經過去了十幾分鐘。跟她在身后的，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不用說，一定就是她先前口中的“媽媽”。

女人捧著一碗化豬油，走到蒲東來面前，見他坐在板凳上，就彎腰蹲下來，說：“怎么傷成這樣了！”她把碗里的化豬油抓一把起來，往蒲東來手上涂摸厚厚的一層。覺得還不夠，又抓起一把，再抹一層。邊抹，邊輕輕哈氣。感覺差不多了，才停下來。

而蒲東來呢，心里卻如翻江倒海一般。實際上，女人一開口，他就知道，沒錯，就是她！女人不是云陽本地人，說話帶著明顯的外地口音。具體是哪里，他也說不清。但很明顯，她跟十幾年前那個年輕女人的腔調是一模一樣的。

女人剛才過來很急，一到，就幫蒲東處理燙傷，現在得了空閑，不自覺地往蒲東來臉上一掃，臉色立馬變了。

女人怔怔地說：“怎么，是你？”

十二年前，女人到蒲東來身邊，好像都精心算計過，一定要等其他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快昏昏欲睡的時候，才像幽靈一樣出現。每次，她都只呆那么一小會兒，然后迅疾沿原路返回，好像個出來放風的犯人似的。有幾次，“放風”時間稍微久了一點，就突然一個激靈，像剛從惡夢中驚醒一般，趕緊抽身，一路小跑回去。順著她跑遠的方向，蒲東來仿佛看見，路盡頭，一個單薄卻堅實的身影，正與她重合。

一切都恍若昨日。

一度，蒲東來都懷疑，女人是不是有什么精神問題？可又覺得，除了行為舉止略有些失常，倒也看不出其它太出格的地方。

他還是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之處。

比如，女人出來都選擇在正午。那會兒，人們剛吃過飯，大都肚腹滿滿，精神不佳，一些人開始躺在藤椅里呼呼“拉風箱”，一些人在板凳上強撐著“雞啄食”，實在受不了，干脆跑進臥房往床上一倒。反正下午不適合干活，可以放心大膽困一覺。一句話，正午，恰是人們最困乏的時候。

這時候，也是戒備心最缺失的時候。

當然，更是人們不會來加工爆米花的時候。

蒲東來，也需要乘這個空檔，嚼幾口干糧，喝幾口涼水，靠在黃葛樹上閉目養會兒神。

女人選在這時，到他身邊來旁若無人地瞎轉悠，到底是為什么呢？蒲東來想起那個單薄卻堅實的身影，直覺告訴他，女人和那身影之間，肯定有不為他所知的故事。她老是在人們最容易忽略她存在的時候，跑到他身邊來，最大的可能，是她需要幫助！可那么多次了，為什么她一直都不開口呢？

只有一種可能，她不信任他！

她一直在觀察，判斷，始終下不了決心。師傅也許是可信的，因為他是這個村唯一的外來者，他跟他們，不是一伙。可是，人心隔肚皮，她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萬一，她判斷錯了呢？萬一，他一回頭，就將她出賣呢？

蒲東來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最大。

他幾乎完全陷于自我構建的邏輯閉環了。

一連好多天，女人都沒再出現。

他熱切期待的視野中，茫然一片。

黃葛樹葉子黃了一些，掉了一些，又慢慢生出許多嫩芽來。蒲東來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女人的情形，還是那件花布襯衫，還是很舊，很干凈。手上的皮膚依然十分粗糙，神情戚然，面目清秀。可好像，身子臃腫了不少。

對呀，這大半年，怕不是生孩子了吧？

他渾身一陣哆嗦。

女人再次過來，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春日。陽光微煦，風還乍寒。黃葛樹上，歡蹦亂跳的鳥兒們鬧作一團。她大大方方地過來，不再像從前那樣謹小慎微，好像每走一步，都會踩到一個坑。

她松馳太多了。

也許，她在一定程度上贏得了某種信任。

雖然，她還一直在不斷尋找她想要的信任。

女人身體明顯發福，走路遲緩，但眼神變了，似乎比以前更堅定。

蒲東來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女人竟拎了很大一布袋糯米過來。這是從沒有過的事。這說明她的自由度的確比之前大多了。蒲東來像平常一樣，將糯米裝進米米兒機。習慣性的，他有意識地捏了捏，的確有異樣，但他什么都沒說。

米米兒很快就炒好，接著出鍋。

這時候，女人開口了。

女人說：“師傅，你看你炒的這個，怎么沒“拋”（方言，發脹）啊。”

爆米花確實沒炒“拋”。蒲東來知道，他得認。

女人又說：“這個我不要了，你看怎么辦吧。”

蒲東來明白，這是在向他索賠呢。他出門在外跑這么多年，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人家屁股還沒蹶起來，他就知道要屙哪種屎。

蒲東來沒有絲毫猶豫，連聲說：“好好好！我賠！我賠！”他把全身上下所有口袋都翻了個遍，衣服的，褲子的，外面的，里面的……但凡有可能藏錢的地方，一個不漏過，好像他這樣到處翻，不過是向她證明什么。其實他清楚得很，他只是不想給自己留任何遺憾，他身上的錢，都裹在上衣左邊里層口袋的一個小布包里呢。最后，他把小布包掏出來，倒出零零碎碎一大把票子，包括大大小小的硬幣，攤在女人面前。

女人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手抖抖索索，不敢伸過來。

蒲東來心平氣和地望著她，和顏悅色說道：“還等什么！快拿去呀！”

女人像明白了什么，豆大的淚珠雨點般地灑下來。她不再猶豫，一把抓過蒲東來攤在手心里的現金。

蒲東來默默估算了一下，她回家的路費，應該是夠了。

女人走出幾步，忽然轉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蒲東來還沒來得及上前去扶，她已迅疾起身，在黃葛樹靜默的注視中，毅然決然，踏上出村的路。

蒲東來當然清楚女人的小把戲。他往布袋上輕輕一捏，就知道糯米被水浸濕過，雖然又將表層陰干了，但內核依舊是濕的。蒲東來炒過多少爆米花呀，這點小伎倆，怎么可能瞞得過他。但他還是選擇，假裝沒識出來。

蒲東來盯著女人手里的那碗化豬油，腦子里還依稀記得，女人布袋里的糯米那濕潤的手感。但他永遠想不通，當年好不容易逃離虎口的女人，十二年后，怎么又出現在他面前呢？

一陣風來，蒲東來不由自主打了個冷噤。黃葛樹葉嘩嘩地響起來，鳥兒們受到襲擾，一些撲簌簌飛走了，一些卻固執地躲在枝椏間，叫得更歡。

蒲東來說：“姑娘，你爸爸呢？”

小姑娘歡快地回答：“在廣東呢，過年才回來。”停一下，又像想起來什么似的，補充道，“我媽以前也在廣東，今年才沒去。我媽說我馬上要上初中了，得在家看著我。”蒲東來聽這話的意思，卻是另一層，原來，女人返回這個村子都好多年了。

小姑娘回過頭，笑著對女人說：“媽，你不會騙我，又跑到爸爸那邊去吧？”

女人并不理會，只抬起頭，小聲對蒲東平說：“師傅，我……”

“我知道，我知道！”蒲東平立馬打斷女人的話。他想，孩子在呢，何必把話說那么透。

他意味深長地抬起頭，望向頭頂的黃葛樹。

黃葛樹枝繁葉茂，只有在她身下，才能替人遮風擋雨。

女人準備帶小姑娘離開。

蒲東來說：“等等。上次你走得急，我炒壞的米米兒還沒賠給你呢，要不，我這會兒幫你再炒一鍋？”

女人臉上終于綻出了一朵久違的花。

女人說：“算啦，師傅。你的米米兒機都壞掉了，炒不了啦！再說，”女人無限愛憐地撫摸著女兒的小羊角辨，說，“你當時就賠錢給我了。我們，就算兩清了吧。”

蒲東來這才意識到，他的米米兒機的確壞了，他想炒也炒不了了。

但，他分明又聽到了爆米花在這個春天炸響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