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陽 梁振華
摘要:追溯中國“近代性”的發生與“近代化”之艱難歷程,具有反芻歷史和啟迪現實的雙重意義。史學新著《魏源與西學東漸》,將魏源思想納入中西方發展對比的歷史坐標,詮釋了中國以“西學東漸”為路徑走上“近代化”、“現代化”道路的必然;同時,基于中、西雙向維度上對魏源思想的透徹理解,該著以日本“近代化”歷程為參照,主張超越“體用之爭”,促進民族傳統與外來先進文化的雙向結合、雙向選擇。
關鍵詞:魏源;西學東漸;近代化;“體用”之爭
中圖分類號: G25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529(2006)04-0122-06
彭大成先生、韓秀珍女士合著《魏源與西學東漸———中國走向近代化的艱難歷程》,煌煌50余萬言,此著之價值,不唯其視野宏闊、史料翔實、筆力精深,更在于其始終貫穿著一股反芻歷史、指歸現實的強烈經世情懷———這不僅承襲了湖湘先賢王船山“述往以為來者師”的史學經世傾向,更與研究對象魏源“道存乎實用”、“今必本于古”的經世致用之思達成了可貴的契合。顯然,《魏源與西學東漸》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歷史人物評傳,其縱橫自如的世界眼光和歷史視野早已躍出了因人論人的窠臼,具有豐饒和深廣的學術蘊涵。在此,筆者不避疏陋,擬從中國“近代化”的艱辛歷程這一命題入手,以期管蠡該著之精義。
一
近代以降,中國人的強國抱負和復興理想,首先是以同時期西方資本主義列強作為參照的。也正是基于中國的末代封建王朝從政治經濟體制到深度文化模式全面滯后于歐美列強的事實,“追趕西方”的吁請、“西學東漸”的軌跡才會成為中國走向“近代化”、“現代化”的路程中始終橫亙的重大命題。尤其值得關切的是,這個命題所代表的已不僅僅是“開眼看世界”之近代愛國先驅帶有深刻歷史必然性的理智抉擇:鑒于“華”“夷”之辨、“中”“西”之別、“體”“用”之爭等一系列與之伴生的復雜論題難以厘清,“西學東漸”一說自誕生之日起幾乎就無可避免地置身于曠日持久的情感沖擊與思想糾葛之中。所以說,如果我們對具體歷史語境下中西思想形態、文化形態激烈碰撞所呈現的種種沖突、矛盾、困惑的情狀不加以敏銳體察,如果不能將“西學東漸”納入中西方發展對比的歷史坐標中加以思考,那么,以魏源為代表的近代仁人志士在曠古未遇之變局中“創榛辟莽,前驅先路”的歷史功績便得不到合乎歷史情境的評述,舊中國篳路藍縷、夢想與血淚交織的“近代化”歷程也無法被“還原”,因而也難以喚起人們感今追昔的憂患與思索。筆者以為,《魏源與西學東漸》之所以在諸多涉及魏源及其思想的著述中別具一格,首先便得益于這樣一個高屋建瓴的宏觀視角。
著眼于凸現魏源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歷史地位和時代意義,《魏源與西學東漸》分別從橫向西方資本主義的蓬勃興盛與縱向中國封建社會的日暮途窮兩方面切入,詮釋了中國以“西學東漸”為路徑走向“近代化”道路的必然。就前者而言,從14、15世紀歐洲資本主義的萌芽與原始積累到此后影響深巨的資產階級革命,再到18世紀英國“工業革命”所締造的文明奇跡,作者提綱挈領地回溯了“一日千里、日新月異的世界資本主義發展潮流”,并基于有說服力的史實重申了“任何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不是自甘滅亡的話,都不可能遠離這個世界發展潮流”的論見。在這樣的前提下,反觀19世紀中葉仍在封建專制桎梏下蹣跚爬行的古老中國,其社會生產力、社會政治制度與思想觀念諸方面落后西方整整一個時代的事實,便成為了魏源力主“開眼看世界”并首開“西學東漸”之風的邏輯起點。如高度推崇魏源思想的晚清重臣郭嵩燾所說:“體察天下大勢,與西洋交涉已成終古不易之局。彼方一切取成于學,逼處環伺以相詰難,而我貿貿焉無以應之,實亦吾輩之大恥。……無他,不學故也。此實今時之要務,而未可一日視為緩圖者也。”[1](P196-197)這一說法形象地表露:在“化外夷狄”虎視眈眈的時局之下,了解、學習和應對“西洋”世界的挑戰,已是中國“終古不易之局”,更成為19世紀中葉以降民族先賢們“未可一日視為緩圖”的要務。
就后者而言,《魏源與西學東漸》以冷峻而又不乏義憤的筆觸對明代中后期至晚清期間中國走過的四百余年悲愴歷程加以勾勒,梳理了中國從一度位居世界發展最前列跌落到落后挨打的淵源。值得關注的是:在探究中國之所以“幾百年落后挨打的歷史禍根”之時,該著作者對一概將其歸咎于傳統文化(主要指孔孟儒家思想)的傾向提出了尖銳的質疑。的確,對中國封建專制造成中國社會的衰敗蠹朽“發泄高尚的義憤,這是最容易不過的做法”[2](P220),更重要的是:能否將這一問題置于特定的歷史范疇中進行更深入、更直接、更具體的分析。源于這樣的思索,作者在探詢中國為何自明朝中后期開始滯后于世界發展的根源時,并不否認這一歷史裂變“在思想文化觀念方面有其歷史的遠因”,同時也直言不諱地指出:導致這一現實的最直接、最強大的力量,乃是當時的國家政權與政策。16、17世紀,正是明代后期封建王朝“對黃金、白銀的貪婪劫掠,對礦業、商業、手工業、小商品的橫征暴斂”,嚴重破壞了當時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基礎,直接將明朝的封建統治自身推向了崩潰的深淵;更令人扼腕的是:明朝統治者貪婪無度、重用宦官“搜刮天下”的苛政,對剛剛誕生并在盎然成長的資本主義萌芽造成了慘烈的摧殘,從而使中國錯過了發展資本主義的“黃金時期”。
對清末中國社會的分析,作者也不贊成一味從傳統文化之衰朽的角度尋求“病因”。在這個問題上,該書所作的闡釋深刻而富有新意:一方面,他肯定清朝統治者的治國方略比明朝統治者高出一籌(雖然未至如魏源所說的“高出明代萬萬”的程度),客觀分析了明清兩朝滅亡的原因與基本特征,例如:清末有一個相對穩定的“朝廷中樞神經”,基本沒有出現宦官亂政,重用以曾國藩、左宗棠為代表的一批中下層知識分子鞏固自己的統治根基,等等。另一方面,作者明確指出:清朝并非亡于農民起義和外族入侵,而是亡于新興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特別是它遭遇了遠比明末更加嚴峻和復雜的國際形勢(“清末所面臨的民族敵人則是比自己強大得多的資本主義列強。它們不僅具有堅船利炮的強大軍事力量,而且具有更先進的生產方式、科學技術、社會制度與精神文明。這是中國數千年所未遇之大變局”);而正是在這日趨嚴峻的國際形勢之下,清王朝閉關鎖國、壓迫工商、禁錮思想等逆世界發展潮流而動的政策所釀就的惡果、所積攢的矛盾,得到了空前集中的展現和激化。進而言之,只有在國門洞開后親見親歷近代中國與西方鮮明而尖銳的對比,以魏源為代表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才會痛心而又決絕地投身近代中西文化第一次交流與碰撞的洪流,從而拉開“西學東漸”的帷幕。
二
在某種意義上,中國“近代性”的發生和走向“近代化”的歷程,起步于中國人關于傳統文化的整體性想象的“斷裂”之處。魏源正是在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近代文明正面“對話”
與“交鋒”的背景下登上歷史舞臺的。難能可貴的是:他從一開始就將人們對于外來侵略的義憤導向理性的思考,既沒有因循守舊、固步自封,也沒有為“求變”、“求新”而矯枉過正;而是以博大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為基點,對自身所涉獵的西方先進文明成果進行虛心的學習和不遺余力的推介。正如作者所反復強調的:“一代人只能對一代歷史負責”。的確,我們本不應對古人提出脫離特定歷史語境的苛求;結合魏源所處的歷史背景來看,力舉“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目標,力倡“開眼看世界”———不僅展示了魏源的超人膽略和遠見卓識,更是當時的民族精英在如何借助傳統文化之精華應對西方先進文明的沖擊、推動中國“近代化”進程等問題上所能提供的救國方案。正是基于上述立場,該書在“還原”與“反芻”外部客觀因素的前提下,完成了對魏源思想脈絡的深層探究。
從魏源的生平及其著述來看,被譽為“無雙國士”的魏源是帶著一筆龐大的中國文化遺產投入近代中西文化的交流與碰撞之中的。魏源不僅精通儒家經典,而且深入鉆研了包括道家、兵家、法家、墨家、陰陽形家、釋氏佛家在內的各種學說,其著述更是涉及經濟、哲學、文學、政治、宗教、歷史、天文、地理、軍事、刑法、教育、外交等各個領域,堪稱一位“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宗一代典,成一家言”(龔自珍語)的百科全書式的人物。《魏源與西學東漸》是將魏源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全面繼承者”來看待的,魏源對儒、釋、道三家學說的繼承與闡發在書中逐一得到了詳盡的歸納,其中多有精辟而深入的見地。例如:圍繞“古今文經學之爭”這場故紙堆里的筆墨官司,該著作高度評價了魏源在繼承和光大中國儒家思想方面做出的重要貢獻:首先,魏源從今文經學中引申而來的“經世致用”思想,對日后歐西思想之輸入,對近代維新改革浪潮之興起,都起到了相當重要的啟發和引領作用;其次,如梁啟超所說,魏源、龔自珍“雖言經學,而其精神與正統派之為經學而治經學者則既有以異”,其“規天下大計”、“好作經濟談”、“最注意邊事”、“喜以經術作政論”之新風,為中國的儒家文化辟出了一方新天地。[3](P63)又如該著關于魏源吸收與發揮道家學說的相關論述,作者通過魏源針對黃老道家“無為而治”思想所作出的一系列闡釋,找到了魏源所推重的經世之學與“無為”論之間的淵源:即魏源所理解的“無為而治”,決不是無所事事、毫無作為,而是“順應自然,遵循規律,符合民心,舉動得時,事半功倍地治理國家”,其關鍵在于統治者“去甚去奢去泰”,其實質則是要當權者行寬大簡略之政,少一些苛刻繁瑣的干預,讓人民放開手腳、自由發展。由此可見,魏源所極力倡導的這種“無為之治”,是有利于資本主義經濟萌芽的成長的,具有積極而深刻的現實意義。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魏源為何將《老子》當作“救世書”、將老子之道視為對儒家治國理念的一種有益補充了。
毋庸置疑,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浩瀚汪洋中,魏源吸收得最充分、發揮得最精彩且身體力行最有建樹的當屬其中的經世思想。所謂“經世之學”(“經濟之學”),區別于“罕言利”、“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傳統儒家觀念,更迥異于空談“義理性命”的宋明理學,系以指導社會實踐為旨歸、專注“功利”與“實行”的經邦治國之學。該書就魏源經世思想之肇端與具體表現展開了細致的探討。其一,作者質疑了學界將“經世致用”之學最早追溯到南宋陳亮、葉適“永嘉學派”的觀點,認為北宋末年湖湘學派之奠基者胡安國、胡宏父子已首開為學經世之風——胡宏強調“竊維古圣人之言,無不入時事者”,“實事自律,不可作世俗虛華之見”——進而坦言:“經世之學”最初乃是由湖湘學派所創立、最早興起于湖湘大地,而且得益于張木式(主張“道德性命不外乎日用之實”)、王夫之(主張“即事窮理”、“欲盡廢古今虛妙之說而返之實”)等湖湘人士人的不斷闡發,明清之際已蔚為大觀。而魏默深“道存乎實用”、“切實用”的經世主張,也主要源自湖湘厚土的深刻文化熏陶。其二,以魏源代賀長齡所作的《皇朝經世文編敘》(“近代經世思想復興的一份宣言書”)為范本,直探魏源經世之學的精髓和要領。概而言之,即追求“注重實際,注重實效,法為今用,古為今用”,強調人的思想必須契合客觀事實、研究歷史必須服務于現實政治;只有掌握“知從違、知參伍變化”的學問,才能真正做到“修齊治平”。頗有意味的是:該書根據魏源編輯《皇朝經世文編》時所恪守的“審取”、“廣存”、“條理”等原則,看到了魏源經世之學中的辯證法思想、系統論思想以及西方近代科學的“演繹法”、“歸納法”相結合的研究方法。這些新穎且切合實際的“發現”,對人們進一步開掘魏源精深博大的思想庫藏自然多有啟迪。其三,該書從“氣化日新”的辯證發展觀——“今勝于古”、“期于便民”的進步歷史觀——“無獨必有對”的矛盾觀與“知而后行”的知行觀等方面入手,就魏源哲學思想對湖湘文化精華的吸收與發揮進行了精辟的歸納;與此同時,還將魏源及其思想放到湖湘文化的整體性思想標高和歷史背景中加以評判,指出了魏源的經世思想中存在的若干局限性。例如:盡管魏源認識到了客觀世界“氣化日新”的變化過程,并指出客觀時勢也處于“日變而不可復”的運動狀態中,卻依然信守永恒不變的所謂“道”——“其不變者道而已”。這一觀點與王夫之所持的“道隨器變”的思想(“天下唯器而已矣”、“無其器則無其道”)相比,還存在相當大的差距。又如:在“心”、“意”與“物”、“事”的區分上,魏源做出過這樣的論述:“意之所構,一念一慮皆物焉;心之所構,四端五性皆物焉;身之所構,五事五倫皆物焉;家國天下所構,萬幾百慮皆物焉。”[4](P4)顯而易見,這種解釋混淆了主觀與客觀、物質與意識的關系,魏源的世界觀中“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尖銳矛盾”也由此略見一斑。當然,對魏源思想的批判性反思并不妨礙該書得出這樣的結論:“作為中國人,魏源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各家各派的優秀思想精華;作為中國的湖南人,在他的身上凝聚了數百年來所形成的湖湘文化的優秀遺傳基因”;透過魏源其人其思,可以看到一脈相承的湖湘文化精髓代代不息地在湖湘英靈血液中奔流——“這是湖湘先賢智慧的精華,也是中華民族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
三
如果說,對傳統文化精華的全面繼承和系聯時勢的局部革新足以奠定魏源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醒目地位的話,我們將魏源定位為中國走向“近代化”歷程中的里程碑式思想家,則主要在于他第一次系統而深刻地闡釋了近代中國借鑒西方資本主義先進文明的緊迫性、必然性和可行性,為當時“中國往何處去”指明了一條順從歷史規律和時代潮流的新道路,奏響了中國邁向“近代化”和“現代化”的序曲。
“師夷長技以制夷”,作為睜眼看世界的先驅者為“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之中華開出的救國良方,回溯到這一口號的源頭,我們不難發現:無論是林則徐在上呈道光帝的奏章中
最早提出的“師敵之長技以制敵”,還是魏源在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后提出的“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都是從求強御侮的軍事目的出發的;可是,綜觀被后人譽為“中國知西政之始”(張之洞語)的《海國圖志》,魏源“師夷”、“制夷”主張的內涵遠不局限于此:它不僅包含軍事裝備、科學技術的層面,還涉及到社會生產力、商業貿易、運輸交通、文化教育、社會習俗、民主政治等極其廣泛的內容。概而言之,在中華民族存亡攸關的“國情”和千古未遇的“變局”之下,魏源自覺地將中國置于近代世界的時空范疇內、置于近代世界的整體格局中,力圖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全方位以西方為促進本民族“近代化”進程的參照坐標;其最終目的乃是讓中國可以從容應對來自“侵略性與先進性兼而有之”的西方的挑戰,從而徹底擺脫從屬于西方的屈辱命運。在這個意義上,《海國圖志》所闡釋的“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三大方略”,之所以如梁啟超所說“實支配百年來之人心,直至今日,尤未脫離凈盡”,恰恰在于它已不再是“古時丹”,而是具有深刻的世界眼光、清醒的近代意識和鮮明時代精神的新思潮。
對于魏源載入史冊的思想創舉及其意義,《魏源與西學東漸》做出的“反芻”和闡釋同樣是縝密而富有新意的。在魏源“師夷”思想的橫向視野上,作者分別從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政治文明四個角度進行了論述,清晰而完備地為讀者“還原”或“建構”了魏源“西學東漸”的龐大思想體系;在這個思想體系的內部,從經濟基礎到精神文明、從社會風尚到政治體制,處處閃耀著魏源借鑒“西學”、輸入“歐風美雨”的真知灼見。單從“政治文明”來看,該書別具深意地將魏源對西方近代資本主義政治體制的推介視為“《海國圖志》從‘師夷之長技以制夷出發走向‘師夷變夏的必然歸宿”;因為,新的政治制度與民主法制觀念一旦導入中國,必將“像沖開閘門的洪水而震撼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獨裁君主專制”,使整個中國社會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都發生革命性的變化。筆者以為,這正是切中了魏源精神譜系中最富歷史前瞻性、最具思想光芒的部分。深陷陰冷沉滯的“鐵屋”之中,佐幕地方政府、“亦官亦士”的特殊身份并沒有遮蔽魏源超前于時代的先覺與先知;他率先擺脫了“體制內知識分子”在當時普遍不可逾越的認識局限,通過介紹和推崇歐美的民主制度、選舉制度、法律制度,委婉而深刻地表達了對封建專制政體進行改造的愿望———很大程度上,政體的蠹朽正是導致整個民族從文化觀念到生存方式全面趨于陳腐的一個本質性“病因”。當然,魏源無法在完全意義上超越他所處的時代,他沒有也未嘗情愿徹底擺脫儒家倫理綱常的“束縛”,但結合客觀的歷史情形來看:魏源冒天下之不韙、第一次將民主法治觀念引入近代之中國,可以說從根柢上動搖了中國千百年來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般被尊崇的“君權至上”、“三綱五常”觀念,進而“為日后的資產階級改良派與革命派變革中國社會提供了強大思想武器與理想藍圖”。這一點,也許是魏源本人都始料未及的。
在魏源對中國“近代化”軌跡的縱向影響方面,該書所做的探討則主要集中于魏源思想與中國近代洋務運動之間的深刻關聯。該書下篇開宗明義道:結合中國近現代一個半世紀的歷史來看,“中國近現代的所有社會變革與歷史進步都同魏源思想有著某種深淺不同的淵源關系”;而以“師夷長技以制夷”為綱領的洋務運動,正是魏源思想的第一次具體實踐,真正揭開了中國走向“近代化”的歷史序幕。這一觀點的提出,乃是基于一批晚清洋務派主將不約而同對魏源思想的直接借鑒或間接吸收:“中國近代化的發軔者”曾國藩將魏源的“師夷長技”發展為“師夷智”,使“西學東漸”的含義得到了豐富和拓展,在興辦洋務上展開了一系列拓荒性的實踐;與魏源有深厚師友淵源的左宗棠,重申了魏源“師夷”之說——“謂我之長不如外國,藉外國導其先,可也;謂我之長不如外國,讓外國擅其能,不可也”[5](P1277)——并且發展了魏源“以商立國”的思想,擯棄“罕言利”的迂腐說教,為中國早期民族資本主義工商業打破封建官僚壟斷經營、實現自由經營創造了一定的條件;至于將魏源視為“豪杰偉人”的郭嵩燾,在盛贊魏源“其議論乃以卓絕天下”的同時,根據自己親歷兩次鴉片戰爭和遠渡重洋對歐洲列國的實地考察,大大豐富和發展了魏源的“師夷制夷”、“御侮強國”論,提出全面、系統學習西方的主張(“以通商為本”、“以政教為本”、“以人心風俗為本”),直接開啟了中國對內改革、對外開放的思想先河。
以魏源思想為直接理論指導,以清政府從中央到地方一批當權實力人物為中堅,以維護政權長治久安、實現中國自主自強為目標的洋務運動,隨著甲午戰爭的慘敗和八國聯軍攻入北京而宣告失敗。說到底,這是一場“遲來的覺醒者”徒然抵抗不可阻遏的時代大勢的悲劇,當時的中國封建王朝已如汪洋巨浪中百孔千瘡的孤舟,舟上的吶喊者及其吶喊的聲音,無法擺脫與這孤舟一道被洪流吞噬的命運。然而,從中國和世界更長遠的發展歷史來看,洋務運動的意義并沒有消亡,它是中國近代史鏈條上不可忽視的一環,它給中國帶來的精神財富和物質成果已經深深扎根在中國大地,并將生出新枝、發出新芽。該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高度評價了洋務運動的歷史價值,作者明確提出:由魏源最初創立,由曾國藩、左宗棠等人在洋務運動中加以力行和發展的“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不僅是中國應對西方帝國主義入侵的主要手段,更成為了“將中國納入世界近代化、現代化歷史潮流的主要紐帶”。并對“師”與“制”二者的特定內涵和邏輯關聯進行了精要的闡釋:“師”的過程就是中國學習和趕超西方列強,促使中國實現近代化、現代化的過程;“制”的過程就是中國抗擊帝國主義侵略、爭取民族獨立解放的過程———“兩個過程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了中國近代史的悲壯主旋律,推動中國從古代走向近代和現代,從黑暗走向光明,從屈辱走向勝利。”魏公“師夷”、“制夷”說之深義,庶幾盡在此乎?
四
為了獲得來自“他者”的參照、更清晰地凸現中國“近代化”歷程之曲折,該書下篇以中國的洋務運動與日本的明治維新為對比,就社會經濟發展狀況、政治制度變革、外部國際環境等因素對中日兩國的“近代化”道路進行了周詳的比較,提出了一系列發人深省的新創見。此處僅舉兩例:其一,從洋務運動、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中國的“變革”與“革命”始終未能產生像日本明治維新時期那樣從農村到城市的社會階級大變動,沒有像日本那樣經歷一場從政治、經濟、軍事到文化教育領域的深刻社會變革,尤其是沒有觸動作為封建經濟基礎的農村地主土地占有制度,因而也就不可能真正完成面向資本主義的社會轉型。在作者看來,這正是中國近代以來長期落后于日本的“根本原因”。其二,除探究上述深層原因外,作者也實事求是地分析了中國發展之所以在近代迅速落后于日本的客觀因素。比如:19世紀中后葉,來自外部的戰爭威脅和實際侵略戰爭接連不斷,以及國內長達20余年
的大規模農民起義,在遠比日本更為嚴峻的國際、國內環境中,焦頭爛額、疲于應付的晚清政府消耗了大量經濟資源、國防力量,泱泱大國的活力和生機更是喪失殆盡,資本主義良性發展的道路也因此被大大延緩直至徹底阻塞。而此時的日本,在以較小的戰爭代價實現倒幕維新之后,正一心一意致力于國內的政治改革與經濟建設,大力擴充軍備、蓄銳養精。換而言之,由于地大物博、資源豐富,中國成為了西方列強侵略、掠奪的主要目標,這在客觀上為日本起到了“擋箭牌”的作用,而清政府在與西方列強的對抗中遭遇的慘敗結局,更是給日本帶來了極大的震懾和警示,不僅為其贏得了緩沖時間,也提供了鮮活而無比珍貴的經驗教訓———筆者愿將該書的以上論述視為一種誠懇而善意的“辯護”,其出發點自然不是為封建末世之朽亡報以嘆惋,而是回到歷史“現場”,從布滿塵灰的歷史紋路中觸摸民族興衰的真實履痕。
就整體的社會文化建構而言,如果說“體”指涉的是社會體制和價值觀念,“用”則主要指技巧、技藝、手段的話,那么,中國近代以來從未間斷的“體”、“用”之爭事實上很少停留在“用”的層次,爭論的核心在于以何為“體”。如何界定和理解“體”,這直接關系到如何看待和處理中西文化的關系,更決定了中國在“近代化”與“現代化”發展坐標中的根本路向。竊以為,《魏源與西學東漸》對中日兩國“近代化”進行的比較研究,最精彩的部分當屬圍繞中日兩國對待東西文化的態度及其深層原因展開的探析;而該著對這一命題的思索,主要就是在“體”與“用”的范疇里展開的。深有意味的是:在如何對待西方文化、東西文化究竟以何為“體”的問題上,研究者本人的態度似乎呈現出了某些“游移”甚至是“自相矛盾”的情形。這自然是耐人省思。
一方面,對于洋務運動“中體西用”的思想旗幟,該書所持的基本是否定態度。在作者看來:洋務運動期間,中國對西方的學習與引進主要局限于器物和技術層面,只借鑒了西方近代文明的物質外殼;對于西方文明的“靈魂與內核”(即西方的政治文明與精神文明),從中國的最高當局到朝野士紳以至于市井百姓,普遍采取的都是盲目排斥的態度,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因襲勢力。即使是包括郭嵩燾、王韜、鄭觀應在內的許多向往歐美民主政治制度的先進知識分子,一旦接觸到中國實際,便不約而同地認為必須保持中國的“綱常名教”,主張在堅持中國儒家綱常之“本”的基礎上,引進西方的器藝之“末”。這樣一來,19世紀90年代之前,力主“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洋務運動對中國封建君主獨裁專制與腐朽的官僚體制沒有任何觸動,更談不上有任何重大的改革——這與日本明治維新時期“以‘尊王攘夷和‘文明開化為旗幟,以‘自由民權運動為動力,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從政治體制到軍事體制,從經濟制度到教育制度等各個領域,都進行了自上而下的一系列重大改革”形成了何其鮮明的對照!另一方面,該書對于中國思想文化界近代百余年來“打倒孔家店”、徹底否定傳統文化、“全盤西化”一類傾向更是不愿茍同。作者坦陳道: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到“文革”及其以后的改革開放,學習西方先進文化與處理民族歷史文化遺產的關系問題,至今沒有得到理想的解決:“過去我們只激憤于中國文化腐朽落后、因循守舊的一面,而沒有看到近代中國為‘求新、‘求異而‘糾枉過正、偏激狂熱的另一面”。據此,該書作者諄諄告誡道:學習西方先進文化必須與自己國家的國情實際相結合,必須同自己民族傳統文化的精華相結合;只有扎根于本民族的文化思想土壤,才能更好地順應滾滾向前、日新月異的世界潮流。在這里,論述者顯然又是反對“西學為體”的“全盤西化論”的。這就回到了上文所提及的問題:東西之學,孰以為“體”?作者的所謂“矛盾”和“困惑”,又究竟從何而來?
近邦日本,明治維新前后雖然有過“開國”與“攘夷”、“佐幕”與“倒幕”的激烈對立,也經歷過“鎖國攘夷”與“開國和親”的爭論,但在如何處理傳統“儒學”與西方“蘭學”的關系這一至關重要的問題上,中學與西學水火難容、勢不兩立的抗衡局面并沒有在彼國出現:日本較快融合了傳統的儒家文化與西方的資本主義文化,創造了“日本式的東方資本主義新模式”。對此,該書明確提出:明治維新并舉“尊王攘夷”和“文明開化”兩面大旗,標志著這場屬于近代民族民主運動范疇的資產階級改革運動,從一開始就是以開明、變通的姿態將傳統儒學與近代西學同時作為其指導思想的,對二者兼收并蓄、各取精華,因而也并不存在孰為“體”、孰為“用”一類的無謂爭執。這一現象,和中日兩國的傳統文化淵源有關。曾有學者就中國和日本的文化的特性進行過相當精辟的論述:前者具有原發先進性、自生創造性與穩定保守性,而后者具有繼生后進性、移植模仿性與隨機應變性。[6](P15)可以想見,相對強調“原發”與“自生”、趨于“穩定保守”的中國文化而言,善于“移植模仿”且“隨機應變”的日本文化在對西方近代文明精華的吸收上自然要快速和敏銳許多。在傳統文化和客觀情勢的雙重影響下,中國人面對外來文化強悍沖擊時的心態則大相迥異,大多處在非此即彼的兩種對立狀態:要么是“天朝上國”的心態作祟,妄自尊大,斷不能容忍“蕞爾小夷”對泱泱中華文化構成任何實質性的威脅;要么,近現代一大批文化精英,痛感于中國舊制度、舊思想之“病入膏肓”和守舊勢力之頑劣,索性采取一種“矯枉過正”的偏激策略,對傳統文化加以毫不姑息地批駁與“打倒”。于是,在中西文化之間,多的是取此舍彼、水火不容,理性的“折衷”與“調和”則付之闕如。這里需要提及的是:事實上,晚清洋務運動的倡導者們并不乏與日本明治維新相仿的主張,在處理中西文化關系的問題上也達到了“實事求是、中西結合”的認識高度;可遺憾的是:由于來自最高統治當局的重重阻力,這些時代先知們的思想大多停留在呼吁和理論探索的層面,很少被當作政策和法令推行到政治和經濟等實踐領域,更無法對百姓的生活和思想面貌產生直接影響。這與日本明治年間開始的自上而下、令行暢通的維新改革相比,其差別可謂大矣!
進一步說,日本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接受和消化西方近代思想資源,能如此和諧地調解儒學與“蘭學”之間的矛盾,其根本原因在于:既不割裂傳統、妄自菲薄,更不固步自封、作繭自縛,所思所學所用皆以是否有利于本民族發展的“實效”為著眼點;如此一來,統治者與革新者便超越了毫無實際意義的“體用”之爭,一方面立足于本民族文化傳統和國情,將儒家倫理道德中仍然有時代魅力的因素加以傳承和光大,一方面不遺余力地輸入先進資本主義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政治文明,力求全面融入世界發展潮流。兩種維度里的文化形態,共同為“近代化”進程注入著正面力量;東與西、傳統與近代、“保守”與“革新”,就是這樣完成了巧妙的融合。明治維新之后,以澀澤榮一為代表的一批杰出企業家們所創立的“《論語》加算盤說”、“義利統一觀”,正是兩種文化形態有機
結合、共存共生的生動例證。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魏源與西學東漸》一書之所以在東西文化以何為“體”的問題上呈現出“矛盾”情形,與其說是作者態度上的“游移”與“困惑”,倒不如說作者已經脫離了空泛浮淺的“體用”之爭,關注的是比所謂“中體西用”、“西體中用”說更深刻、更復雜、更“切實用”的問題。經由對中日兩國“近代化”進程的比較,作者反復強調:民族傳統與外來先進文化不可偏廢,繼承傳統與變革創新必須“雙向選擇”、“雙向結合”。那么,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近代化”和“現代化”的獲得,未必拘泥于一“體”;即使有所謂的與“國情”與“世情”相合拍的“體”,它當然也不是原初意義上的舊“體”(靜止的“傳統”或純粹的“現代”),而是一種被改造后的具有巨大包容性和伸縮性的新“體”。更何況,在時代的跨越、社會的發展、歷史長河的流遷中,又何嘗有恒定不變的“體”呢?如彭大成先生在該書后記中所言:追溯魏源思想以及中國走向“近代化”的成敗滄桑,旨在予今日中國現代化建設以鮮活而深刻的啟迪———“讀者讀之自不難得出自己的切身體會”。撫今追昔,猶言正道洵艱。一個多世紀前中華民族在世界潮流中開辟前路的情景,今天仍是赫然在目的事實;一個多世紀前志士仁人經歷的焦灼和痛楚,今天也沒有完全從思想者和智識者的心頭遣散。像魏源一樣,許多走在時代前列的思想前驅生前往往是寂寞的;他們的真知灼見不能被時代所理解和接納,這不僅帶給了他們揮之不去的心靈痛楚,更在民族歷史的深處留下了令人悲嘆的缺憾和創傷。梁啟超曾借用莊子“不龜手之藥”的寓言,為《海國圖志》在中國有如石沉大海波瀾不驚、在日本卻對日本明治維新起到實質性推動作用的尷尬命運抱不平:“其術在今日之中國,不過束閣覆瓿之價值。然日本之佐久間象山、吉田松陰、西鄉隆盛輩,皆為此書所刺激,間接以演尊攘維新之活劇,不龜手之藥一也,或以霸或不免于氵并氵辟纟光,豈不然哉!”[7](P97)顯然,這不光是魏源本人的悲哀,對依然跋涉在“現代化”路途上的中國和所有中國人來說,從這并不遙遠的歷史里,不是同樣可以得到許多發人深省的啟示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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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彭大成)
收稿日期:2006-02-20
作者簡介:田中陽(1954-),男,湖南湘鄉人,湖南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梁振華(1977-),男,湖南邵陽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