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英
摘要:蘇軾在《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中能將審美體驗具象化,“遷想妙得”地化虛——審美體驗或對某種特殊感情的親身感受為實——具象化。由“形似”落腳到“神似”,達到了心和物的默契,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關鍵詞:化虛為實;不即不離;心物默契;審美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9)4—148—02
蘇軾貶謫黃州時,其好友章質夫曾寫《水龍吟》一首:
燕忙鶯懶花殘,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旋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
這首詠楊花詞寫的形神兼備、筆觸細膩、輕靈生動,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水平,因而受到當時文人的推崇和贊譽,盛傳一時。蘇東坡也很喜歡章質夫的《水龍吟》,并和了一首《水龍吟 · 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蘇軾將這首詞寄給章質夫時,還特意告訴他不要給別人看。章質夫慧眼識珠,贊賞不已,也顧不得蘇東坡的特意相告,趕快送給他人欣賞,才使得這首千古絕唱得以傳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1] (p208)并脫口稱贊:“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2] (p209)步韻填詞,從形式到內容必然受到原唱的約束和限制,尤其是在“原唱”已經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平的情況下,“和韻”要超越“原唱”實屬不易。但蘇東坡卻舉重若輕,以其卓越的藝術才華寫出了這首“和韻而似原唱”的杰作,真可謂曠世奇才。蘇軾此和韻能得到王氏如此首肯,主要是因為它有著強大的藝術魅力和極高的審美價值。
藝術家的使命是將審美體驗具象化,而“一切審美方式的起點必須是對某種特殊感情的親身感受”。[3] (p3)因此,這就要求藝術家能夠“遷想妙得”地化虛——審美體驗或對某種特殊感情的親身感受為實——具象化。要完成化虛為實這一創作過程的起點,恰恰是對實——外在世界的一種審美方式的切入,也就是另一種的由實為虛,然后才能化虛為實。這種由實為虛、化虛為實的過程看似是一種循環過程,可實質上藝術品正是在這種螺旋狀的循環過程中孕育而生的。清代畫家方士庶曾在《天慵庵隨筆》對此做過形象的闡釋:“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故古人筆墨具此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于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或率意揮灑,亦皆煉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4] (p150)蘇軾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就是“曲盡蹈虛揖影之妙”的典范之作。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的起句就不同凡響,“似花還似非花”在對所詠之物楊花切入的同時建立了兩個相互平行對應的切入點:細小而色澤平平的楊花一下子就進入了一種模棱兩可的難堪。它是否能與花為伍就難以讓人說清,現實世界里楊花所固有的外在特征是隨風飄舞,同時在詞人情感世界里它又恍惚朦朧,像花還是不像花,它是否就是在自己眼前飄來晃去的小生命?這就向我們展示了兩層齊頭并進的平面:現實中的實物楊花“似花還似非花”;情感中的虛象楊花之生命也“似花還似非花”。作者在切入所詠之物的剎那間,既把握住了楊花的外在特征——實,也“以物觀物”,以生命去體會生命,進入了楊花的內在世界(一種生命的存在)——虛。實與虛的平行切入在似與不似間調動起詞人的審美體驗——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感感受。正如法國美學家雅克·馬利坦所說的:“從一開始詩性直覺實際上就整個地包蘊了富于詩意的事物,要求整個地穿越它。”[5] (p111)詞人自覺不自覺地建立了一種中國詩學的詠物原則:詠物時要做到不即不離,若即若離,這就使詞作具有了一種朦朧之美。所以清人劉熙載一語中的地地指出:“東坡《水龍吟》起云:‘似花還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即不離也。”[6] (p119)緊接起句“也無人惜從教墜”,使楊花進入了一個更加難堪的境地。偌大世界竟沒有人憐惜它,任憑它飄來墜去,悄悄地開,悄悄地落,沒有誰向它瞥上一眼。從另一個層面看,詞人是否已體會到了這飄來墜去的小生命的痛苦孤獨。無人憐惜,無人對話,無法在世人面前來展現自己,這可能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了。詞人沉重的感情已默默化在“也無人惜”這四個字上。只有詞人向它深情地瞥去一眼,“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楊花就這樣拋開了它依戀的枝頭——家,在無人問津的路邊流浪。此情此景它又多像個無家可歸、無依無靠的孤獨者,一個青春路上的匆匆過客。因此,在詞人活躍的詩性思維中,“無情有思”便蘊涵有千種風情。有詞評家認為,蘇軾在此是暗用了杜甫的《白絲行》中的“落絮游絲也有情”和韓愈的《晚春》中的“楊花榆莢無才思”的詩意。其實不然,這里的“無情”恰恰是以“也無人惜”為其運思的前提。因為楊花面對的是一個無情的、“也無人惜”的冷漠世界,而這冷漠世界就暗示著楊花居住的情感世界的喪失,作為孤苦伶仃的楊花不得不“拋家傍路”,即使“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具有一種難以訴說的“有恨無人省”的悲哀,故曰:“無情”。同時,就是這種無情又恰恰孕育著它生命中所固有的對失去了的情感世界的企盼,所以它“拋家傍路”流浪在外,這就有了最深切的痛苦情感體驗,故曰:“有思”。“無情有思”這看來是兩兩相悖的命題,也就形象地傳達出楊花乃至詞人最為熾熱的感情。因此,詞人生命中的楊花越發多姿,更為動人:“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細細的楊柳枝條,細細的愁思,痛苦地翻卷縈繞,青春的柳眼,嬌美地張開,又困倦地閉上。它在痛苦和企盼、現實和希望的雙重焦灼里徘徊。這時的楊花是花還是人,是情還是景,都難以說清了。花和人、景和情,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這正是蘇軾所追求的“求物之妙,如細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7] (p5)的那種境界,也是英國詩人柯爾律治所激賞的“使無生命的東西具有生命,也就是觀察者將自己的生命注入了他所觀察的事情之中”[8] (p79)的那股生命涌動的激情力量。就在這激情涌動的節律中,詞人“隨物宛轉,與心徘徊”(劉勰語),小小楊花已被詞人縱宕放飛:“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熾熱的生命企盼,殷殷的情感寄托,孤獨的痛苦存在,此時都凝結為這一千年夢幻。楊花靈光一閃,夢魂神魄,便隨風飄得很遠、很高,去尋找它生命和情感的歸宿,去尋找那位讓它夢繞魂牽的翩翩少年。可惜,無情的現實世界——嘰嘰喳喳胡亂鳴叫的鶯,最終擊碎了它春天里的夢,它不得不又回到了冷漠的現實世界,企盼和寄托就此破滅。
詞的下闋“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是一種似非而是的詩思組合。在“不恨”與“恨”之間,乍看詞人情感的落腳點在“落紅”之上,好像詞人在為“落紅難綴”而深深遺憾,故曰“恨”;楊花飛盡,好像無關痛癢,故曰“不恨” ——好像詞人的感情發生了旁移。“似花還似非花”的楊花,經過一番追求和失落的生命輪回之后,受到了詞人的冷落。其實不然,詞人在情感的涌動中突然插進了兩句市俗的“畫外音”:小小的楊花能算什么,誰為你的飛盡遺憾了,別自作多情,我們遺憾的是西花園里花枝招展的鮮花的凋謝,遺憾的是春天的走失。這愛憎分明的“畫外音”,就好像給詞人熾熱的情感劈頭蓋臉潑來了一盆冷水,也是無情的世俗世界對楊花的公開遺棄。世態炎涼、人生冷暖可以從這兩句讀出。請轉過臉來看我們的詞人如何過活:“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在經過了一場風風雨雨后,冷風冷雨絲毫沒有動搖詞人對楊花的一往深情,他關注著經過風雨洗禮后的楊花的命運,面對春天走失的世界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喚:楊花你在哪里?世界靜得可憐。春天消失了,楊花消失了。在詞人濕漉漉的目光里閃現出一池淺淺的積水,積水上飄來飄去,無處扎根的細碎浮萍。此時,詞人固執地認為那流浪的浮萍就是楊花的化身,就是楊花的托生,他仿佛覺到了楊花的存在,一個小小生命的存在。詞人如潮奔涌的情感竟如此平穩、自然地落在了星星點點的浮萍之上。從渺小的形象上可以看出詞人情感的高貴;從無華的繪景狀物中,可體味到詞人生命的絢爛。面對一件藝術珍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審美觀點,不同的審美觀點獲得不同的審美享受,這是正常的。但是當兩件同類藝術珍品擺在我們面前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審美價值比較問題,“不容妄為軒輊”是不成立的,必然有個孰優孰劣的評價和選擇問題,非此即彼。前面說過,章質夫的這首《水龍吟》形神兼備,筆觸細膩,輕靈生動,是一篇難得的佳作。然而,只要與蘇東坡的這首“和詞”加以比較,章質夫的“原唱”就相形見絀了。大凡詩詞,“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因此,只做到形神兼備還不夠,必須做到“有境界”。觀章質夫的“原唱”,雖然描寫細膩生動、氣質神韻不凡、“瀟灑喜人”,但終歸是“織繡功夫”,“喜人”并不感人,因而較之“和詞”在“境界”上就大為遜色。蘇東坡的“和詞”,“先乎情”,“以性靈語詠物,以沉著之筆達出”,不僅寫了楊花的形、神,而且寫景“言情”,在楊花里傾注了自己的深摯情感,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達到了高超的藝術境界,從而獲得了永恒的藝術生命。這是章質夫的“原唱”所望塵莫及的。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不愧是蘇東坡婉約詞中的經典之作。我們不僅從中領略了豪放派詩人婉約風格的一面,體驗到詩人感情豐富的內心世界,而且這首詞獨具的藝術魅力,給予了我們不盡的審美享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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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