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蕓
內容提要 海登?懷特的后現代主義敘事學對評析新歷史主義小說的真實性問題有多方面的啟示,包括歷史話語自身的虛構性,歷史真實性包含的主觀因素和不穩定性,以及歷史真實性與文學再現模式和意義揭示相關等。借助懷特的理論,本文認為,新歷史主義小說在精神實質上質疑傳統歷史的真實性和顛覆傳統的歷史觀,其歷史真實性很薄弱,在文學真實性方面則有重要貢獻。
關鍵詞 敘事 虛構 歷史真實性 文學真實性
〔中圖分類號〕I10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2-0127-05
* 本論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學理論的論域與知識”(06BZW004)階段性成果。
中國“新歷史主義”小說自1980年代中期以來蔚為大觀,其不同于傳統歷史小說的歷史觀和敘事策略頗引人注目。新歷史主義小說與西方新歷史主義在精神實質上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可以借助新歷史主義來批評新歷史主義小說。新歷史主義代表海登?懷特的理論在歷史和文學兩個領域都產生了顯著影響,而且懷特的理論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他分析歷史話語的方法也可借用到文學批評中。在新歷史主義小說中歷史與虛構的關系、歷史真實性和文學真實性等問題上,懷特的理論對評析新歷史主義小說的“真實性”問題具有啟示意義。
一、歷史與虛構的關系
懷特反對傳統上認為歷史具有絕對的客觀性和令人滿意的穩定性、歷史修撰能夠用敘述體的形式真實地把歷史事件呈現在話語里的觀點。他指出,由于“過去”這個客體本身是不可再現的,人們只有通過“想象的”方式來使它再現于意識或話語之中,所以一切歷史再現都不可避免地含有想象和虛構的成分。“歷史”不等于純然客觀和中立的“過去”,歷史聯結和溝通了過去和現在。而且“歷史”只有通過語言才能被人們接觸到,人們的歷史經驗與歷史話語是分不開的,所以歷史“甚至從根本上是由一種獨特的書寫話語與過去相協調的一種關系”①[注:〔美〕海登?懷特:《后現代主義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292頁。]。
懷特認為歷史話語實質上也和文學話語一樣是虛構的,具有比喻的維度,也含有修辭的和想象的成分。歷史話語是具有雙重指向的符號系統,特別是歷史敘事,同時指向敘事中所描寫的一組事件和特定的歷史故事類型兩個方面。所以歷史話語表面上只是簡單地再現事件,實際上卻比喻地隱含了多重闡釋。由于歷史話語實質上和文學話語一樣同時產生字面意義和比喻意義,話語本身就是事實和意義的實際綜合,所以闡釋和事實在話語中是扭結在一起的,所有的歷史再現都不可能“按照本來面目”再現歷史事件。歷史敘述所再現的事件可以是“真實的”和“客觀發生過的”,但事件組成完整的故事并產生特定意義卻必定是文化的和人為的。人們用不同的方法來敘述歷史,也就賦予了歷史以不同的性質和意義。
承認歷史敘事具有虛構性,強調歷史的文本性,文本中的“歷史”必然帶有敘事者的主觀因素,有多少種敘述就有多少種“歷史”,這樣,傳統的“大歷史”(即權威、正統的歷史)被拆解成無數的“小歷史”(民間的、個人的歷史)。既然所有的歷史話語都具有虛構成分,那么歷史的客觀性和真實性就大可懷疑,而正統歷史著作和傳統歷史小說的階級性、功利性和意識形態性昭然若揭。既然歷史是多元的,那么人人都可以不滿于正統的歷史,都有權力敘述自己所理解的歷史。
傳統歷史小說和“紅色經典敘事”(即革命歷史題材小說)采用“正史視角”將歷史演繹化,寫重大歷史事件和重要歷史人物,其背后的歷史觀認為歷史是線性發展進步的、理性的并具有因果規律。而新歷史主義小說則相反,采用“民間視角”以及個人化和感性化的敘述,熱衷于描述歷史的荒誕性、偶然性、多重性和張揚人的本能欲望,這種特點背后的精神實質正是質疑官方歷史的權威性和真實性,否定傳統的理性歷史觀(注:參見楊經建:《歷史的“創作”與創作的“歷史”——對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歷史小說的一種解析》,《上海社會科學院學術季刊》2002年第4期。)。盡管每部小說中呈現的具體歷史觀有別,新歷史主義小說共同反對傳統歷史小說的“春秋筆法”的大一統立場帶來的單一性和片面性,書寫形形色色的“小歷史”,力圖接近歷史的“本然狀態”或作者所理解的“真實”。
懷特還提出,由于所有的歷史敘事都內在地包含虛構性和主觀因素,歷史與虛構的關系就需要重新思考,傳統的歷史“真實”觀念和人們關于逼真地再現歷史的觀念都必須改變。這樣,我們也就不能簡單地以“虛構歷史”來否定新歷史主義小說的真實性和價值。當然,小說敘事的真實性比歷史敘事的真實性更為復雜,如果要評價新歷史主義小說的真實性,至少要涉及歷史真實性和文學真實性兩個方面。
二、歷史的真實性
歷史話語不可避免地包含虛構和主觀的成分,那么“歷史”是否因此就沒有客觀性和真實性了呢?懷特通過分析歷史話語的結構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懷特指出,歷史敘事是一個結構復雜的多層次話語結構和認知模式,他借用丹麥語言學家葉爾姆斯列夫建構的雙重二元模式來分析歷史話語:(注:這個話語結構關系圖為本文作者根據懷特在“講故事:歷史與意識形態”一文中的分析所畫,原文見〔美〕海登?懷特:《后現代主義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363-366頁。)
話語表達層面形式本質—情節建構(意識形態)
內容層面形式—故事展開(“事實”內容)
本質—關于歷史現實本質的一般概念
從以上話語模式可以看出,特定系列的歷史事件的“故事”在話語“內容的形式”層面上展開,而情節建構則在“表達的本質”層面上運作。這樣,歷史故事可以因為“內容的形式”(講述的故事)與歷史指涉物的形式(歷時排列的事件)之間的“對立”而被認為是真實的。而講述的故事通過在“表達的本質”層面上賦予歷史事件的情節類型的結構而賦予這些事件以比喻意義,即意識形態的解釋意義。講述的故事根據其“事實性”來評估,而用來產生對事件闡釋的情節類型則應據其逼真性來評估。所以歷史敘事話語在敘述真實的歷史事件的同時,也產生比喻意義;只不過歷史話語的真實性與虛構性和想象性存在于語言的不同層面上。可以說,傳統的現實主義的歷史修撰有兩種真實:實際的真實和比喻的真實。這兩種真實都是歷史修撰的目的,而其中,比喻的真實即歷史話語中暗含的闡釋,才是歷史修撰的主要目的,“歷史話語并不生產關于過去的新的信息……歷史話語所生產的東西是對歷史學家所掌握的關于過去的任何信息和知識的闡釋”(注:〔美〕海登?懷特:《后現代主義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294頁。)。
懷特強調,虛構不等于虛假,歷史話語具有虛構性并不能否定歷史記錄的真實性。歷史文本講述的“事件”必須是真實的而不能虛構,虛構只是在用語言對事件進行綜合闡釋的層面上。而在對事件進行綜合闡釋的層面上,也還有“比喻的真實”,即對這些事件的再現可以有多種方式,但必須是符合特定時代社會的公共倫理標準和審美趣味的敘事才被認為是“真實的”。但是懷特又指出,社會的倫理標準和審美趣味會隨著現實的變化而發生深刻的變化,所以判斷歷史敘事“真實”的標準本身是不穩定的。
懷特過于強調歷史話語的虛構性的方面而忽視其客觀性的方面,過于強調歷史敘事的意義和闡釋的隨意性和主觀性而忽視歷史敘事意義的公共性,過于強調作為判斷不同歷史敘事的標準的社會道德標準和審美趣味的變化性而忽視其穩定性。根據這種思路,很容易走向歷史敘事意義的隨意性,甚至可能導致意義的消解,從而滑向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懷特雖然沒有否認先于文本存在的歷史客體,但是他的理論卻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歷史的嚴肅性和深度,為混淆歷史與文本、真實與虛構大開方便之門。懷特理論的缺陷在新歷史主義小說中得到了回響。這些小說也同樣是過于強調歷史的主觀性和虛構性,太過熱衷于描寫歷史的不確定性和偶然性,以致損害了其歷史真實性。
當然,新歷史主義小說內部并不是鐵板一塊。筆者認為,以涉及史實的程度來劃分,大致可以分成三大類:第一類是指涉抗日戰爭等真實的重大歷史事件,“歷史”仍然呈現出連續性和一定的因果關系,作者以嚴肅的態度試圖重新解釋歷史和探尋歷史發展的復雜因素的作品,例如張煒的《古船》和陳忠實的《白鹿原》;第二類是所謂的“先鋒歷史小說”,如格非的《迷舟》、《青黃》、《大年》等,這些小說基本上不指涉具體的歷史事件和人物,歷史只是作為故事的背景出現,這些小說在對歷史的“復雜合力”的解釋上無限夸大個人欲望、偶然性和非理性因素的作用,事件之間的因果鏈被完全解構,歷史失去連續性和穩定性,變得破碎而模糊不清;第三類是可以稱為“游戲歷史”或“消費歷史”的小說,以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和劉震云的《故鄉相處流傳》為代表,這些小說完全不受史實約束,不顧真實性原則,歷史變成了作家隨意打破和揉捏的道具,實際上變成了遺忘歷史的狂歡。
如何去評價這些小說的“歷史真實性”?懷特對歷史話語的結構分析提示我們:歷史敘事的真實性分為實際的真實和比喻的真實,那么真實性的標準至少也有“事實性”和“逼真性”兩個方面,即敘述的是真實的歷史事件,以及敘述中產生的比喻意義要符合社會的公共倫理標準和審美趣味。
顯然,在“事實性”方面,第一類新歷史主義小說還談得上有些真實性,后兩類的真實性都很弱。在后兩類小說中歷史的客觀性被放逐,歷史失去了確定性而變得無法辨認,這些小說強烈的懷疑精神和個人色彩導致了歷史虛無主義,實際上是反歷史的。
而在“逼真性”方面,幾乎所有的新歷史主義小說都在挑戰當代社會認可的標準的限度。新歷史主義小說中大量充斥著對性與暴力的描寫、對人性陰暗面的描繪和對命運無常的感嘆,這些顯然都有悖于我國的倫理道德標準和審美趣味,也因此新歷史主義小說曾受到批評界的嚴厲批判。另外,新歷史主義小說家對歷史偶然性和荒誕性的青睞,顯然也走向了極端,以至于歷史在他們的筆下失去了理性意義和連續性,變成了人的欲望和殘酷命運陰差陽錯的結合物(注:參見路文彬:《歷史話語的消亡——論“新歷史主義”小說的后現代主義情懷》,《文藝評論》2002年第1期。)。辯證地說,歷史既有必然性又有偶然性,歷史既是連續的又是非連續性的,過于強調哪一端都不符合實際,這也是今天人們對歷史的普遍認識。所以新歷史主義小說在對歷史的解釋方面是對傳統歷史小說和“紅色經典敘事”的矯枉過正,新歷史主義小說把歷史看得過于非理性,而傳統歷史小說和紅色經典敘事則把歷史看得過于理性,都是偏頗的。
可見在“事實性”和“逼真性”兩方面,新歷史主義小說的歷史真實性都很薄弱。但是卻不能因此就匆忙認定新歷史主義小說完全不具有真實性,還需要探討這些小說的文學真實性問題。
三、文學的真實性
依懷特之見,歷史真實性與語言再現現實的能力和對事件意義的揭示有關,而語言再現現實和揭示意義的能力,正是由文學再現模式提供的。
由于歷史話語具有比喻維度和修辭想象成分,所有的歷史話語都產生闡釋,正是話語再現活動讓作為敘述者的歷史學家具有了賦予他們所敘述的歷史事件以各種不同的意義并引導讀者如何去理解這些事件的權力。
歷史學家在修撰史書時運用與文學創作手段相同的情節編排方法(如凝縮材料和移置事實等),來選擇和修改歷史記錄中的事件使之適應故事形式的要求,從而把某一系列歷史事件構造成為一個故事。把“事件”構造成“故事”,實際上就是把歷史學家所處的文化中的某種情節類型強加于歷史事件之上,從而賦予了事件系列以一種表面的連貫性,賦予了作為特定故事的要素的歷史事件以特定的意義。另外,歷史學家在對一組歷史事件進行情節編排以把它們敘述成一個故事的同時,必然賦予這些事件以總體意義或主旨,這種意義或主旨就是認識論(知識性)和倫理學(價值性)上的涵義,即論證解釋和意識形態含義的解釋。所以懷特認為至少有三種闡釋策略進入了歷史修撰之中:美學的(在對敘事策略的選擇上),認識論的(在對論證模式的選擇上),和倫理學的(在讓特定再現對理解現存社會問題具有意識形態含義的策略的選擇上)。懷特在研究十九世紀的歷史著作中發現上述三種闡釋模式之間存在著某種親和性,他認定以上三個層面的闡釋構成了一個相互聯系的四重結構,這個四重結構見下表:

(注:〔美〕海登?懷特:《后現代主義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93頁。)
這樣,歷史學家選擇某種情節編排模式去把歷史事件構造成故事的同時,也就使用了相對應的論證模式并在敘述中暗藏了相應的意識形態含義。
懷特強調,事件的序列可以不偏不倚采取羅曼司、喜劇、悲劇或諷刺的模式來編排成故事,同一序列的事件可以被編排成不同的故事從而得到不同的解釋,具有了不同的意義和性質。至于選擇什么樣的情節結構來把歷史事件建構成故事,是由歷史學家主觀決定的,是非邏輯的和相對自由的。懷特否認事件本身可以規定敘述的性質,他認為用任何模式來編排和敘述歷史都是可能的,至于如何在不同的敘述中仲裁,懷特認為惟一的標準是倫理和美學標準,即敘事要符合一定時代的道德規范和審美趣味。所以歷史“真實”的觀念中既包含了歷史敘述的歷史事件的客觀性,也包含了歷史學家和讀者的主觀性以及特定時代社會的公共倫理標準和審美趣味,而后者都會隨著社會發展發生深刻的變化。
懷特把敘事意義的生成活動變得去神秘化,他對歷史敘事中的闡釋因素的考察說明,故事類型(文學形式)本身就具有構造意義的功能。從這一點上看,新歷史主義小說特別是其中的先鋒歷史小說大搞形式創新,在敘事策略上反傳統,跟新歷史主義小說要表達的不同于傳統的歷史觀密切相關。
這里可以做一個比較:“三紅一創”這類“紅色經典敘事”主要采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用悲劇模式編排史實,其背后正是對歷史因果律和歷史進步的堅定信念,這恰恰對應了懷特所說的機械論的論證模式和激進的意識形態含義。雖然小說不像歷史敘事那樣需要嚴格的論證,但是小說也同樣具有認識論功能,特別是歷史小說要對歷史做出解釋,所以歷史小說也必然隱含著一定的論證模式。機械論的論證模式通過將某種局部的法則確定為“原因”來解釋作為“結果”的其他部分——歷史的因果律,而激進的意識形態則要求改變和瓦解現狀——民生疾苦國難當頭所以需要“革命”。“紅色經典敘事”和懷特所分析的十九世紀的西方傳統歷史文本同屬于“現實主義”的擬實性敘事,故而可以比較恰切地對應懷特的闡釋模式親和關系。現實主義的故事類型所隱喻的意義也是傳統的經驗和對世界的認識,所以“紅色經典敘事”非常符合其產生之時的“社會倫理準則和審美趣味”。但是傳統的歷史觀到了二十世紀末遭到了普遍質疑,新歷史主義小說要表達新的經驗和新的認識,要達到顛覆傳統的歷史觀的效果,當然需要借助新的文學敘事方法。新歷史主義小說多用反諷和戲仿手法,把所敘述的事件編排成鬧劇或荒誕劇,無論是敘事策略還是背后隱藏的意識形態,都完全溢出了傳統的敘事模式和闡釋模式的范圍,具有很強的先鋒性和現代主義特點。這里又涉及到文學的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關系問題。
按照懷特的考察,西方傳統的歷史敘事,至少是自十九世紀以來的歷史敘事,采用的是“現實主義”的再現模式,而這種再現模式秉承的是西方古老的摹仿論,認為歷史故事和歷史現實之間的關系是直接的和自然的。懷特針鋒相對地指出,用語言來摹仿現實就一定會扭曲話語所再現的現實,歷史故事屬于話語秩序,是歷史學家對歷史事件的編碼活動的產物。正是現實主義文學再現模式在再現諸如“納粹主義與大屠殺”這類極端事件時遇到了困難,這種困難源于一種過分依賴現實主義的話語概念,而以十九世紀的歷史經驗為基礎的現實主義又不足以再現大屠殺這種二十世紀的新現象。懷特認為,歷史敘事具有闡釋因素,“真實”的陳述與事件意義的揭示相關。正是由于現實主義的再現模式難以充分揭示大屠殺的意義,才不能充分地描寫大屠殺這樣的現象。既然歷史話語本質上與文學話語相同,歷史敘述也應該和文學一起發展。文學的現代主義是試圖再現現代歷史現實的結果,是對二十世紀的現實的文化回應,以不同于現實主義的歷史和現實經驗為基礎。所以對大屠殺等歷史事件的再現要求一種現代主義風格,新的歷史敘事應該引入現代主義再現模式,相應地,我們關于再現歷史的“真實性”的觀念也需要隨之改變。(注:“Historical Emplotment And The Problem of Truth in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Hayden White. Figural Realism: Studies in the Mimesis Effect .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9.)
但是“真實性”的觀念應該如何改變?懷特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他只是指出,現代主義并不是對現實主義的拒斥和對歷史的摒棄,而是對一種新形式的歷史現實的展望,所以新的歷史再現的“真實性”的方向在文學的現代主義實踐之中,在現代主義風格的發展之中。
如果承認懷特的看法,歷史真實性與語言再現現實的能力和對事件意義的揭示有關,歷史總是用語言協調過去與現在的一種努力;那么文學更是敏感于現實的變化,努力創造新的形式來揭示當代世界的真實狀況和當代人對歷史的認識。文學的先鋒形式實驗,正是為了探索能夠容納不同于以往的認識和體驗并表達超越傳統的意義的形式,正是為了提高語言再現現實和揭示意義的能力。這也就是文學先鋒實驗最大的價值所在。從這個意義上看,新歷史主義小說那些反傳統的歷史敘事,也是在探索適合于表現新的歷史和現實的文學形式,這種探索還遠沒有結束。
正如懷特指出的那樣,二十世紀的現實包括希特勒主義、最終審判、全面戰爭、核污染、大規模饑餓以及生態自殺等現象,這些新現象是如此地不同于以往世代,二十世紀的人們所認識和體驗到的現實遠不是十九世紀以來的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再現模式所能表達。人在這些新現象面前無疑深刻地體會到自身的渺小無力和生活的荒誕無常,從這一點上看,新歷史主義小說確實以藝術的方式真實地表達了作家對現實的困惑。這些小說的作者們嘗試了多種多樣的先鋒敘事手段,力圖表達他們個人所認識的“歷史真實”;新歷史主義小說先鋒實驗向社會倫理和審美底限的挑戰,也迫使人們重新去審視和反思已經習以為常的文化傳統和社會現實。
這些小說確實在描寫歷史的荒誕性、偶然性、多重性和張揚個人的本能欲望等方面走向了極端,卻恰恰補充了傳統歷史小說和“紅色經典敘事”所缺乏的歷史的偶然性和非理性的維度以及人性深度。正如有研究者指出:“他們向文學史提供的寫作實績……是作品中流露出的刻骨銘心的個體生命的無能為力的感悟,是他們觸及到理性之光尚無法透視的人類自身的盲區,是關于人類極想參透而總是迷惘的命運奧秘。質言之,新歷史主義小說對于晦暗的人性與不定的命運的探求,使文本在文化救贖的維度上得到意義增殖,毫不夸張地說,如此殘酷地直面人類本體性的自身的有限性,在以樂感文化為主導的中國歷史上,尚為少見。”(注:嚴敏、梅瓊林:《晦暗的人性與不定的命運——論新歷史主義小說》,《山東社會科學》1999年第1期,第79頁。)新歷史主義小說對以往的歷史小說的這種“矯枉過正”提供了它們自身特有的文學真實性,也是對文學史的獨特貢獻。甚至那些價值不高的“游戲歷史”的小說,基本上是迎合消費主義的惡作劇,這樣的墮落損害了歷史真實,但在一個消費主義意識形態橫行的現實社會里,我們如何能夠全盤否認這些小說的“真實性”?
新歷史主義小說以創作實績為文學真實性的家族增添了新的成員。而要去理解這種新的文學真實性,傳統的批評理論恐怕是不能勝任的,文學創新的實踐本身就呼喚著新的批評理論。
總之,懷特的理論對評析新歷史主義小說的真實性問題有多方面的啟示。懷特關于歷史話語本身具有虛構性和歷史具有多種存在方式的觀點,讓我們看到了新歷史主義小說在精神實質上質疑傳統歷史真實性和顛覆傳統歷史觀;懷特認為歷史真實性包含主觀因素和不穩定性,為我們評價歷史和文學敘事的歷史真實性提供了評判標準,從而可以從理論上說明新歷史主義小說的歷史真實性很薄弱;懷特認定“真實”的陳述與語言再現現實的能力和意義的揭示有關,則提示我們要注意新歷史主義小說在文學形式探索方面的價值,以及它們提供的新的文學真實性。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