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宋人一面致力于整頓社會秩序與意識形態,一面以感性生命壓倒了“浮名浮利”,存在著深刻的矛盾與分裂。表現在北宋前期詞中,便是事功與生活關系的雙重性。在“宋世風流”的大背景下,詞人將感性生命放在首位,但絕非籠統地“蔑視浮名”。事功與生活的沖突,從屬于“不可得兼”的“不足”之悲,而不導向追問人生價值何在的悲劇意識。
關鍵詞:北宋前期詞 感性生命 事功觀念 “不足”之悲
宋人一面致力于整頓社會秩序與意識形態,一面以感性生命壓倒了“浮名浮利”,存在著深刻的矛盾與分裂。表現在北宋前期詞中,便是事功與生活關系的雙重性。在“宋世風流”的大背景下,詞人將感性生命放在首位,但絕非籠統地“蔑視浮名”。事功與生活的沖突,從屬于“不可得兼”的“不足”之悲,而不導向追問人生價值何在的悲劇意識。
1.事功與生活關系的雙重性
宋人劃出了“詩言志,詞主情”的畛域,北宋前期詞尤其不注重功業追尋與價值求索,這常使人產生“詞人蔑視浮名”的錯覺。考察北宋前期詞的事功觀念,事功與生活其實存在著雙重性的關系。如柳永這首[長壽樂](尤紅殢翠):“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時、等著回來賀喜。好生地。賸與我兒利市。”《說文解字》曰“賸,物相增加也。從貝朕聲。一曰送也,副也。以證切”,這里是兼取兩義。《全宋詞(簡體增訂本)》簡作“剩”,去原意遠矣。對于情愛來說,功名還有錦上添花的作用,這倒確為他的新發明了。他要求的實為功名從于情愛的并得,事功與生活關系的雙重性正因此而起。
所謂“等著回來賀喜”是將精神家園引向了帝城的“秦樓”,其詞中對帝城的向往已感性化為“九衢三市風光麗,正萬家、急管繁弦。鳳樓臨綺陌,嘉氣非煙”(《看花回·玉墄金階舞舜干》)、“帝里。風光當此際。正好恁攜佳麗”(《內家嬌·煦景朝升》)。“狂心”是感性追求無限性的內在矛盾,“陡把狂心牽系”則指向對真情的追求與向理性的積淀。又如柳永其他詞中對“雅歡幽會”的惦念和對歌妓“雅態”的稱贊,是對情愛的雅化。
柳詞每將情愛與功名對比,對傳統價值作了更深的解構,“向此免、名韁利鎖,虛費光陰”(《夏云峰·宴堂深》)明確顯示出人生選擇的意味。在整個宋詞中,這種情感是很常見的。功名不再是人生的終極價值,反而成為限制了無限感性追求的有限客觀條件。必須同時看到的是,將功名貶稱為“浮名浮利”,既是個體、感性的張揚和對現實功利、政治意識形態的突破,也是避免感性與理性、個人與群體以尖銳的形式展現沖突。過于強調詞人“蔑視浮名”,其實是片面的。
[鶴沖天](黃金榜上)宛如一篇與功名決裂的宣言,“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尤其表現出重視個體“才”與“情”的價值取向。詞人在“淺斟低唱”中獲得生計與情感的著落,“從這溫柔的傾慕之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價值”[1],不再為所謂“壯志難酬”而悲了。但那種激烈的情感以及“偶失龍頭望”等接連而下的牢騷,恰從反面透露出仕途蹭蹬的憤郁。可想見,因事功不得實現,以情愛與生活來揮霍“青春都一餉”,內心深處總不免有些失落。
所謂“詞主情”,這種“情”遠不只是情愛,而是充分積淀了理性但仍以感性為主體與本質的感性生命,它構成了北宋前期詞的主要精神。但它不注重明確的價值求索與建構,未嘗不是一種陷溺,還很難上升到本體的高度。這就導致詞人在歌舞侑酒時總會感到空虛,并對事功存在著自相矛盾的態度。
2.北宋前期詞事功觀念的特性與成因
范仲淹[剔銀燈]《與歐陽公席上分題》:“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據《中吳紀聞》卷五,此詞“寓勸世之意”。以此“勸世”,“宋世風流”確乎是迥異于漢唐的。近乎頹廢的“劉伶一醉”在當時卻象征著突破現實功利與政治意識形態的生命覺醒。
《東軒筆錄》卷一一載:“范文正公守邊日,作[漁家傲]樂歌數闋,皆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頗述邊鎮之勞苦。歐陽公嘗呼為‘窮塞主之詞。及王尚書素出守平涼,文忠亦作[漁家傲]一詞以送之。其斷章曰:‘戰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顧謂王曰:‘此真元帥之事也。”其實,所謂“真元帥事”實為激勵斗志的“大話”,打動讀者的卻正是所謂“窮塞主之詞”,“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的事功與生活兩難才是宋人的時代精神。
事功觀念在唐宋兩代出現了重大的歷史轉變,在宋詩與宋詞中也很不相同。宋人一面致力于整頓社會秩序與意識形態,一面在曲詞中以感性生命壓倒了“浮名浮利”,存在著深刻的矛盾與分裂。在北宋前期詞中,事功不再作為終極價值,但絕非被摒棄。究其原因:
一.政治與道德是歷史本體與人類總體的必然選擇,故始終有準宗教化或審美化的可能,并與感性生命形成內部張力。中國文化的實用理性和道德史觀,使倫理本位與道德本體在感性中得到了更深的積淀。中唐至北宋形成的“來自上層的政治、經濟、文化的絕對意志型的社會”[2],也從內外兩個維度加強了政教對人心的滲透與捆縛。
二.人確可摒棄政治本體,卻必然有建構價值的沖動,否則無法確認自身存在并超越生死問題。中國文化沒有外在絕對超越,更須在現世人生建構價值。此時漢唐政治哲學已失效,社會形成了重建意識形態的共識;政治與道德以外的人生意向尚無充分的理論依據,更無法割斷與傳統價值觀的情感聯系。
三.“士”作為社會與文化的承擔者,以“學統與道統的主要代表者”、“社會的良心”自命,以“向社會全體服務”為“人生最高天職”。尤其宋代“與士大夫治天下”,客觀的身份與主觀的責任,決定了他們必然將承擔理性作為使命與追求。但他們校正皇權的力量遠比士族弱小,政治失意時不免在詩詞中有許多激憤之辭,但未必訴諸實際行動。
四.情感追求是無限的,生活追求之外還有事功追求。經由歷史與現實的積淀,它已深入情感當中。且對于“士”,功名最密切地與職業相關,也是物質滿足的首要保障。把“詩莊”與“詞媚”結合起來,才能較完整地認識宋人的心靈世界。宋詩中政治與道德的因素盡管不再那么動人,卻依然占據著相當的數量。
3.“不可得兼”的“不足”之悲
在“宋世風流”的大背景下,詞人經過對生活與事功的考量與抉擇,最終將感性生命放在首位,這與籠統地說“詞人蔑視浮名”是有很大區別的。事功仍被追求,但不再作為人生的終極價值,事功與生活的沖突也因此從屬于“不可得兼”的“不足”之悲,而不導向追問人生價值何在的悲劇意識。
歐陽修的[玉樓春](紅樓昨夜相將飲):“大都薄宦足離愁,不放雙鴛長恁恁。”生活與情感如此迷人,為何要“大都薄宦足離愁”?但詞人并未因生活與情感而否定仕宦與功業,毋寧只是“不可得兼”的“不足”之悲。北宋前期許多贈別詞表達出類似的情感,如張先[定風波令]《次子瞻韻送元素內翰》“浴殿詞臣亦議兵。禁中頗牧黨羌平。詔卷促歸難自緩。溪館。彩花千數酒泉清”等。
“湖上西風急暮蟬。夜來清露濕紅蓮。少留歸騎促歌筵。為別莫辭金盞酒,入朝須近玉爐煙。不知重會是何年。”(晏殊[浣溪沙])這里完全沒有“仰視浮云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舊題李陵贈蘇武詩)那種沉重的世事人生內容,也并非事功與生活的沖突以及對人生價值何在的問詢,“為別莫辭金盞酒,入朝須近玉爐煙。不知重會是何年”實系政務與友情、事功與生活不可得兼的“不足”之悲。但詞人罕見地用了一個“急”字來形容西風暮蟬,似不勝離情之苦。一句“少留歸騎促歌筵”,雖非“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卻同樣使人傷情不已。其本意是體認最后的“共在”時刻以消解離愁,起到的作用卻適得其反。
宋詞中又有所謂“閑愁”,如歐陽修這首[漁家傲](二月春期看已半):“酒侵花臉嬌波慢。一捻閑愁無處遣。牽不斷。游絲百尺隨風遠。”這里的“閑愁”顯然不是情愛悄然萌生時那種莫名的意緒。沉浸于旭日和風與佳人美酒共同營造的大好春光,一切心滿意足,并無什么具體的憂煩,卻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情緒“無處遣”、“牽不斷”,似乎總缺了些什么。這種揮之不去的無端無謂的愁緒,實為感性生命中回避了功業追尋與價值求索的空虛感,亦可說是“不足”之悲,它暗示或預示了詞人不可避免地有追求事功的動向。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云:“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佰,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可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表之擺,實往復于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夫倦厭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在北宋前期詞中,所謂“苦痛與倦厭”便表現為“不足”之悲與“閑愁”,它們都反映了事功與生活關系的雙重性。
注釋:
[1]“實用理性”、“宗教性道德”參見李澤厚:《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0;“倫理本位”、“以道德代宗教”參見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世紀集團 2005。
[2][采桑子](時光只解催人老)“梧桐昨夜西風急”同此,另有[蝶戀花](南雁依稀回側陣)“急景流年都一瞬”,其他都是形容樂或舞的節奏。
參考文獻:
[1]冷成金:《中國文學的歷史與審美(修訂版)》[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2。
[2]錢穆:《國史新論》[M],三聯書店 2005
[3]李澤厚:《人類學歷史本體論》[M],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0
[4]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世紀集團 2005
董宇宇,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