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男”與“家生子”

摘 要：《漢語大詞典》收有“義男”一詞，注釋是：“猶義子。”《型世言》中出現(xiàn)了9例“義男”，卻不能用此義項來解釋。本文利用《型世言》的語料，參考其他文獻，考釋“義男”一詞，并對“義男”與義近的“家生子”做了比較分析。

關鍵詞：義男 家生子 比較

《型世言》是一部明代崇禎年間刊行的話本小說集，由陸人龍著，書中所記載的時事、風俗人情，能夠體現(xiàn)明朝時期的特色，而且書中的許多詞語，是近代漢語詞匯研究的寶貴語料。此書雖然湮沒已久，鮮為人知，但自被發(fā)現(xiàn)以來，受到了語言學界的廣泛關注，為詞典的編纂修補提供了非常豐富的材料。

本文以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8月版《型世言》為底本，對“義男”一詞進行考釋。

一、“義男”補說

瀏覽《型世言》一書，發(fā)現(xiàn)“義男”一詞的使用頻率頗高，共有9例。如：

（1）張旺道：“老親娘，這位不是太醫(yī)，是個桐鄉(xiāng)財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兒子媳婦，舊年沒了家婆，再娶一個作老伴兒。昨日憑適才徐老娘做媒，說你要嫁，已送銀十兩與你媳婦，嫁與我們阿爹了。你仔細看看，前日來買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義男章旺。那是甚張旺。這都是你媳婦與徐老娘布就的計策，叫我們做的。”（第三回）

（2）打死了，原寫本身，只作義男，不償命。（第七回）

（3）富爾榖聽了，便又添上幾腳，登時斷氣。只是這小廝是家生子，他父親富財知道，進來大哭。夏學道：“你這兒子病到這個田地，也是死數(shù)了，適才拿茶，傾了大爺一身，大爺惱了，打了兩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義男，也沒甚事。”（第十三回）

（4）竹影道：“是他家義男富財?shù)膬鹤印！保ǖ谑兀?/p>

（5）富爾谷擬無故殺死義男，誣告人，死罪未決，反坐律，徒。（第十三回）

（6）夾得暈去，只得把前情招出，道：“原與柏氏通奸，要娶為妾，因柏茂不肯，許嫁簡勝，怕露出奸情，乘他嫁時假稱探望，著奶子王靚娘前往，隨令已故義男徐豹，將靚娘殺死，把柏氏衣衫著上，竟領柏氏回家。因恐面龐不對，故將頭帶回；又恐王氏家中人來探望，將頭殮葬，以圖遮飾，柏氏現(xiàn)在后園書房內(nèi)。”（第二十一回）

（7）放投文，徐公子就提了頭過去道：“小人徐州同子徐行，有妻真氏，與義男婉兒通奸，小人殺死，特來出首。”（第二十九回）

（8）寡婦道：“不是過疑，只這些走街媒婆，只圖親事成，便人家義男，還道是舊族人家。一文錢拿不出，還道是財主。四五十歲，還道二十來歲，后生有疾的，還道齊整。更有許一百財禮，行聘時，只得五六十兩哄人，事到其間不得不成，就是難為了媒人，女兒已失所了，故此要慎重。”（第三十一回）

（9）這帶是司房王爺代陳爺買來進上的，三日前被義男王勤盜去，還有許多玩器，如今玉帶在你這里，要你們還人，還要這些贓物。（第三十二回）

《近代漢語詞典》中沒有收入“義男”，而收入了“義男兒”一詞，其解釋為“情夫”。例如：

（10）（蔡衙內(nèi)曰）你向那秀才，借他渾家來遞我三杯酒，叫我三聲義男兒！（元無名氏《黃花峪》第一折）

（11）借你那年紀小的大姐，與俺官人遞三杯酒，叫三聲義男兒。（元無名氏《延安府》第一折）

顯然，“義男兒”不能用來釋義《型世言》中的“義男”，兩者之間沒有絲毫聯(lián)系。

《漢語大詞典》收錄了“義男”，其注釋是：猶義子。指的是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結成父子關系，父輩為義父，兒輩為義子。例句是：

（12）鐘紹京為丞相，而稱義男于楊勖之父。（宋王應麟《困學紀聞·改史》）

（13）母家有義男，業(yè)配之。（清蒲松齡《聊齋志異·林氏》）

《漢語大詞典》雖然收錄了“義男”一詞，其解釋也可考證，但是卻沒有做到窮盡式地分析，收入的義項并不能用來解釋上面《型世言》中的9例。例（1）中，張旺雖然稱桐鄉(xiāng)財主章成之為阿爹，但并非父子關系。“阿爹”在文中僅是個代稱，是對長者的敬稱，張旺是因為章成之為家主而尊呼其為章阿爹。《漢語大詞典》收“阿爹”，義項有三，其中就有對“長者的敬稱”這個義項。例句（2）中，張大德祖上以放私債收取錢利，借債時以田地房產(chǎn)作為抵押，到田地房產(chǎn)盤完，就以身作抵，充足義男。這種以債務準折人口的情況在明朝初期就普遍存在。宣德年間，周忱曾講過江南的情況：“其豪富之家，或以私債準折人丁男，或以威力強奪人子息。賜之姓而目為義男者有之，更其名而命為奴隸者有之。”①在例句（3）中，“家主打死義男”，富爾榖因為生氣，對著前來送茶的小廝一頓拳打腳踢，以致把小廝打死。這個小廝的父親名叫富財，也是富爾榖的仆人，見到兒子被打死也不敢聲張，所以例（4）、例（5）中富財和被家主殺死的兒子都是同一個身份，也就是小廝；例（7）、例（9）中的“義男婉兒”與“義男王勤”聯(lián)系上文，發(fā)現(xiàn)前者是徐州同家中小廝，后者是王爺府上的小廝；例（8）中的媒婆為促成婚事，不惜將“義男”充作貴族，以達到獲取利益的目的。綜上所述，在《型世言》中，“義男”并非指義子，而是賣身給主人家從事奴役工作的奴仆。

《近代漢語詞典》和《漢語大詞典》，尤其是《漢語大詞典》作為當前通行的權威工具書，以“古今兼收，源流并重”為編纂原則，注重全面反映語詞的歷史源流演變，是當前語文工作者常用的大型工具書，卻都未指出“義男”一詞還指稱“奴仆”，這是有欠準確的。

清代長篇講史小說《說唐全傳》中也有“義男”指稱“奴仆”的例子。如：

（14）帥府，眼中取出毒箭，疼痛不止，死于后堂，老夫人大哭。當下他的義男羅春說道：“夫人不必哭，且商議正事。”

因為老夫人大哭，羅春出來安慰，通過對夫人的稱呼，就可以看出這里的“義男”并非“義子”而是“奴仆”。

成書于清代的《南明野史》也有“義男”指稱“奴仆”的例子。例如：

（15）兵大敗。四將軍者，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是也，皆獻賊義男。獻賊伏誅，去偽號，欲迎黔國以輔王室。（清《南明野史》）

根據(jù)所搜集的語料，“義男”釋作“奴仆”的用法似乎在明朝時期才出現(xiàn)。而“義男”釋作“義子”的用法在明以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由宋太祖詔令編纂的《舊五代史》就有這種用法。例如：

（16）有將才，孫、吳、韓、白，莫己若也。镕賞其言，給遺甚厚，因錄為義男，賜姓，名德明，由是每令將兵。自柏鄉(xiāng)戰(zhàn)勝之后，常從莊宗行營。

可見，“義男”指稱“義子”的用法早在宋代就出現(xiàn)了，這種用法遠遠早于指稱“奴仆”。到了明代，為什么“義男”會成為奴仆呢？這與當時統(tǒng)治者所頒布的政令以及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一）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明朝初期，商品經(jīng)濟進一步發(fā)展，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到了晚明，社會商業(yè)得到了更大的發(fā)展。貨幣的流通，銀錢的往來，買進賣出的商業(yè)活動充斥整個市場、整個社會，也推動了人口買賣的發(fā)展。這種風氣的盛行無疑使得文人的創(chuàng)作思想也受到了影響。《型世言》作為一部明代末期的作品，書中有關商業(yè)的故事就不在少數(shù)。

（二）統(tǒng)治者頒布的法令。明代初期，朱元璋對元代奴隸制殘余進行了打擊，頒布法令嚴禁民間蓄養(yǎng)奴隸，對功臣蓄養(yǎng)奴隸的數(shù)量也做了限制。但是，不管是在民間還是官宦人家，這種人口買賣依然存在。為避免直接觸及朝廷所頒布的政令，為合法地繼續(xù)將齊民私有化為自己的產(chǎn)物，于是在人口買賣的契約上做了改變，奴仆一律改名換姓為“義男”。管志道在《從先為俗議》中也寫道：“士庶家但名義男，不名奴婢，蓋勛貴可臣庶人，庶人相臣也”。②

筆者發(fā)現(xiàn)，義子跟奴仆之間也存在著共性。當賣身契簽訂，這些奴仆便屬于主家，沒有人身自由，事無巨細皆由主家做主，也不再姓自己的原姓，而是跟從主姓，“既已賣身，例從主姓”③。例（1）中，張旺道：“我是他義男章旺。那是甚張旺。”張、章同音，但張旺如此解釋，因為章才是主人的姓氏，可見，姓氏的重要性。例（2）中，老奴富財與主人富爾榖同姓，富姓必然是在富財賣身進入富家時被賜予的姓。而男子被出身高貴、有著顯赫家庭的父輩收為義子之后，一般都會被賜予父輩的姓。在例（16）中就有“因錄為義男，賜姓”，所以，“義男”能被用作指稱“奴仆”是有其內(nèi)在原因的。

二、“義男”與“家生子”

在例（3）中：“富爾榖聽了，便又添上幾腳，登時斷氣。只是這小廝是家生子，他父親富財知道，進來大哭。夏學道：‘你這兒子病到這個田地，也是死數(shù)了，適才拿茶，傾了大爺一身，大爺惱了，打了兩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義男，也沒甚事。”這里的“義男”與“家生子”指的是富家一個小廝。“義男”與“家生子”否是可以說是同義詞，在任何語境下都可以相互交替使用呢？

第一，“義男”是指通過簽訂賣身契進入主家進行奴役工作的男性，如果是女子被賣入主家，一般被稱為“義女”。呂紹祖書中的一份義男買賣契約就證明了這一點：“立婚書某，今因日食無度，自愿將男、女名某，年命某生，憑煤與某明下為義男、女，得財禮紋銀若干，自后聽從使喚，永不歸家。如內(nèi)外人等、生端引誘，憑從證理，致立婚書并男。女手印，付主存。”④這是一份以婚書的形式買賣義男簽訂的契約，男性被稱為“義男”，女性則為“義女”。《唐明律合編》中也有“皆不書為奴為婢，而曰義男、義女”⑤。明代小說《喻世明言》中也有“義女”指稱賣入主家為婢女的例子。如：

（17）說這長老與這婦人與楊公相見已畢，又叫過有媳婦的一房老小，一個義女，兩個小廝，都來叩頭。（明《喻世明言》第十九卷）

“義女”與“小廝”并列，可見他們的身份一致。下文寫道：“這媳婦、丫鬟去火艙里安排些茶飯，與各人吃了”，“義女”與丫鬟上下文對應。

而“家生子”是沒有男女性別之分的，女子也可以被稱為是“家生子”。例如：

（18）“為什么要贖你？”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這里的家生子兒，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里，怎么是個了局？（清《紅樓夢》第一卷十四回）

（19）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xiàn)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清《紅樓夢》第二卷四十五回）

（20）無樂使女人入我法律為沙門也。所以者何。阿難。譬如族姓之家生子。多女少男。當知是家以為衰弱。不得大強盛也。（《大藏經(jīng)》第四卷）

例（18）、（19）中，襲人和太太的陪房皆為女子，例（20）說到“家生子”多女少男。以上三例均可表明“家生子”不分性別，是男性女性的統(tǒng)稱。

第二，“義男”已賣身給主家，終其一生，只能在主家中充作奴仆，不能有其他職業(yè)。而“家生子”不同，他們能有別的選擇權，可以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選擇其他職業(yè)，甚至還能進入仕途。例如：

（21）宗忙問何事，三思道：“此去懷慶府有一孟縣，現(xiàn)任知縣乃是我門下家生子，提拔做了這縣令，名叫高榮。這家人名叫高發(fā)，是他的弟兄。”（清《狄公案》第六十二回）

第三，“義男”既可以指家中奴仆所生的孩子，也可以指通過簽訂賣身契約所買的奴仆。例如《型世言》第十三回中被富爾榖打死的小廝，是主家的“義男”，因其父富財也為主家仆奴，生于主家，所以也被稱為“家生子”。而“家生子”單指由家中奴仆所生的子女，那些通過賣身進入主家的奴仆則不能被稱為“家生子”。

《漢語大詞典》對“家生子”的解釋為：舊稱奴婢在主家所生的子女。例如：

（22）寧利其所有，遂進毒于能而死。寧初名福寧兒者是也，本李巡檢之家生子。（明《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一）

（23）原來這趕露兒也是個家生子兒。（清《兒女英雄傳》第三回）

清代趙翼在《陔余叢考》中也提到：“奴仆在主家所生子，俗謂之‘家生子。”

這些皆與筆者的論斷相符。綜上所述，“義男”與“家生子”顯然意義上有點聯(lián)系，但這兩個詞之間是有區(qū)別的。“義男”指稱奴仆的時間并不早，但這不能否定這個義項的存在。語文工具書對“義男”一詞的解釋應該更加準確全面。希望以上拙見能為辭書編纂工作提供借鑒。

注 釋：

①陳子壯《昭代經(jīng)濟言》卷2，周忱《與行在戶部諸公書》。

②[明]管志道《從先維俗議》卷2，《分別官民家奴婢義男因以春

秋之法正主仆議》。

③徐珂《清稗類鈔》奴婢類，大姓買仆。

④呂紹祖《新刻徽郡補釋士民便讀通考》。

⑤[清]薛允升《唐明律合編》卷二十二“良賤相毆”。

參考文獻：

[1][明]陸人龍.型世言[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2]崔山佳.近代漢語詞匯論稿[M].成都：巴蜀書社，2005.

[3]高文達.近代漢語詞典[Z].北京：知識出版社，1992.

[4]羅竹鳳.漢語大詞典[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

（周員宇 浙江杭州 浙江財經(jīng)大學人文學院 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