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敬美
摘 要:現代性是現代社會的規定性,它標志著一種新的生存樣式。如果把現代性作為價值觀念來考察,那么其具有啟蒙定向。啟蒙既體現在個體自我的覺醒,也體現在民族國家的確立。近代以降,中國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現代性建構聯系起來,從而確立了民族國家。在全球化境遇中,一方面,重申啟蒙以促進個體自我的覺醒是中國現代性建構的迫切任務;另一方面,培育市民社會和國人的公共精神是中國現代性建構的特殊使命。
關鍵詞: 現代性;啟蒙;中國現代性建構
中圖分類號:D0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5)06-0044-06
現代性作為一個論域,無疑是思想切入現代社會深處的路徑之一。然而,現代性這一概念的意義充滿著不確定性,其“所指的內涵不清,外延不明”。[1]原因在于,作為現代社會的規定性,現代性是一個總體性概念,它“指涉各種經濟的、政治的、社會的和文化的轉型。”[2]換言之,現代性現象是一個繁復的總體圖景。然而,由于長期的啟蒙缺位,人們慣常地把中國現代性的建構僅僅理解為外在的物質指標,這使得中國現代性建構遇到了瓶頸。因此,探討中國現代性建構的啟蒙缺位和當代使命既有必要且大有裨益。
一、現代性作為現代社會的規定性
欲談現代性現象,首先遇到的無疑是術語上的困難。在西方文獻中,“現代性”(modernity)以及與其密切相關的“前現代”(pre-modern)、“現代”(modern)、“后現代”(post-modern)、“現代主義”(modernism)、“后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現代化”(modernization)、“前現代性”(pre-modernity)、“后現代性”(post-modernity)等詞都是一些歧義頗多的概念。它們的界限如此模糊,以至于在日常話語中常會出現混淆。因此,厘清這些概念尤為必要:首先,“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是人類社會發展的不同歷史分期;其次,“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標志著不同的文化藝術風格;再次,“現代化”指向一種特殊的生活模式,它與“都市化”、“工業化”等現象密切聯系;最后,“前現代性”、“現代性”和“后現代性”乃是對一定社會特質的深度反思。誠然,這九個概念標志著九個不同的現象,但是我們一旦對其中任何一個現象進行研究,其他八個現象就以共現的方式呈現在我們的視域之中。[3]限于主題,本文主要聚焦于現代性現象。
如果以現代性為切入點,那么現代性有社會現代性和文化現代性,它們彼此緊密聯系,甚至相互沖突,共同組成西方現代性繁復的總體圖景。[4]反過來說,現代性現象所滋生的包括哲學話語、美學話語等在內的現代性話語,是內在地關聯著的。學界公認波特萊爾是現代性美學話語的始作俑者,因為他造就了一種注重現在的精神氣質,他注重從流行的時尚中提取詩意,從轉瞬即逝中把握永恒。不過,“從18世紀后期開始,現代性就已成為‘哲學討論的主題。”[5]本文主要把現代性作為一套價值觀念,進而從哲學上去探討在西歐現代性的歷史生成中的啟蒙定向與近代中國的現代性求索中的啟蒙缺位。
現代性是現代之為現代的穩定特質,也即現代社會的規定性。但一般而言,現代性首先代表的是一種把自身時代與過去時代根本相區別的時代意識。黑格爾正是在這意義上來使用現代性概念的,在他看來現代性中所蘊含的“現代”(modene Zeit)就有“新時代”(neue Zeit)的意味。[5](5)只不過,這個過去的時代指中世紀。哈貝馬斯把1500年前后發生的三件大事,即新大陸的發現、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作為構成“現代與中世紀之間的時代分水嶺”。[5](6)總的來說,現代性可追溯至中世紀,它發端于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后經工業革命和啟蒙運動而逐步確立起來。
毋庸置疑,現代性與現代化相互糾纏。對于今天的國人而言,“現代化”概念及其內涵是耳熟能詳了,但是“現代性”概念及其意涵卻比較陌生,它更多地出現在部分學人的話語之中。這實質上證明現代化成了這個時代的思想基調,然而,所應有的現代性的哲學話語則只是一種輔助或者襯托。[6]從本質上來說,現代化的目標正是現代性社會的達成,而現代化則可視為不斷構建現代性社會的過程。換言之,現代化的主導理念正是現代性,而現代化乃是現代性的展開過程。從這一點來說,現代性帶來的是人類迄今為止最深刻的社會轉型,是一種新的生存樣式,它特指在自西方啟蒙運動以降所開啟的現代化進程中所逐步形成的一整套文化價值理念和社會運行機制。[7]誠然,這一套文化價值理念和社會運行機制涉及了深層的價值秩序,這種價值秩序包括心性秩序和社會秩序。這里所謂心性秩序具體表現為個體層面充分覺醒的個體自我意識、群體層面理性化的公共文化精神;而所謂社會秩序具體表現為理性化的經濟體制、科層化的行政管理、自律化和民主化的公共領域。可以說,現代性乃是一套關聯著個人精神形態和社會制度設計的價值觀念。
從價值觀念的角度來審視現代性,人們津津樂道的無疑是主體自我的覺醒、民族國家的確立、經濟的市場化、政治的民主化等。實際上,現代性主要表現在如下兩個方面:其一,對于自然世界,人類可以通過自己的理性能力獲取科學知識,進而達成對自然的算計和控制,乃至掠奪;其二,在社會歷史領域里,現代人通過一系列的制度安排理性地建構起現代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并相信歷史的發展是合目的的和進步的。在韋伯那里,整個人類社會的歷史是一個不斷增強理性色彩、不斷世俗化的過程,在此意義上現代性即理性化。實際上,理性化和世俗化乃是現代性的兩翼。自進入現代性社會以來,隨之而起的是社會理性化色彩加重、科學技術等得到高度發展,以至進步的觀念成了現代性主流的意識形態。誠如哈貝馬斯所言,十八世紀的啟蒙思想家們系統論述過的現代性事業包括以下三種,即客觀科學、普遍化的道德和法律以及自律的藝術;此現代性事業力圖將上述每一領域的認知潛力充分釋放出來,進而合理地組織和安排人們日常的社會生活,以達致對日常社會生活的豐富。[8]
我們既要看到現代性是現代社會的規定性,又要看到在西歐現代性社會的歷史生成中有其啟蒙定向。談及啟蒙(Enlightenment),它確實與啟蒙運動聯系在一起。在法國啟蒙哲學家們看來,人的理性乃是衡量一切的尺度,“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9]隨著啟蒙運動的逐步深入,其本身所固有的一些弊端也越發明顯地暴露出來,比如在法國大革命后期,人們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非理性的狂熱正極端地體現出啟蒙運動的自身弊端。正是基于此,門德爾松認為,對啟蒙的濫用不僅削弱了道德情感,而且導致了鐵石心腸、利己主義、無政府主義等。[10]可以說,啟蒙內在地與理性相勾連,理性缺位的啟蒙稱不上合格的啟蒙。
在西歐現代性的歷史生成中,因為有啟蒙的定向和對自我的注重,主體性原則成了現代西方哲學的奠基石。在福柯看來,“人”是現代的產物,是一個理性構造。[11]實際上,現代性的主體性原則一方面表現為個體自我的充分覺醒,另一方面表現為民族國家的獨立自主。換言之,啟蒙的主體性解放話語同時指向作為個體自我與民族自我。這樣一來,就建立起了現代政治國家及其公民的一套概念架構。比如說,在康德的政治哲學中,個人對應著能動自律的理性主體,國家則對應著通過法治去保障社會良序的法權主體。因此,多邁爾認為在現代政治學領域中,現代主體性不僅把個體自我視為理論思考的核心,而且把個體自我視為社會政治施加影響的場所。[12]
二、近代中國的現代性求索及其啟蒙缺位
前面我們論述了西歐現代社會的規定性及其啟蒙定向,主要基于以下兩點原因:其一,現代性最早生成于西方(西歐)社會;其二,現代性在西方(歐美)發展得尤為典型。因而,把西歐社會看作考察現代性問題的樣本,這是情理之中的。①誠如劉小楓所言:“并沒有與歐美現代性絕然不同的中國現代性,盡管中國現代性具有歷史的具體性。”[13]誠然,研究中國現代性及其歷史具體性“首先需要置于文化研究和歷史研究的視野之中”。[14]不過,更為重要的是,帶著中國問題進入西方問題乃是為了再返回中國問題。要而言之,在討論現代性時,我們必須“在中國語境下提出和面對中國自己的問題。”[15]毋庸置疑,這個問題的關鍵乃是中國現代性的建構。
談中國現代性建構,需要明白現代性最早作為西歐現代社會的規定性(地方性、特殊性),自有其普遍性。毋需諱言,西歐現代社會一整套制度的演變構成了對除西歐以外的其他社會的現代性挑戰,這是整個二十世紀的一個基本事實。然而,現代化在中國語境中一度被解讀為“民富國強”,其內涵主要涉及經濟和物質的指標。究其實質而言,這只不過是現代性的表層內涵,而現代性的深層內涵即現代化背后一整套制度安排和價值觀念則被完全抽離掉了。[16]正是基于此,我們同意金耀基的觀點:從根本上說,中國現代化絕不只是追求國家富強,也不只是爭取民族獨立,實則是中國現代性建構;而所謂中國現代性建構只不過是塑造一個中國現代文明秩序。[17](自序)因此,西方學者仰賴于現代化理論去研究中國問題,進而簡單地把中國現代化等同于科學技術的進步,特別是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不斷轉化(城市化和工業化),[18]這些無疑是不夠的。
對百年前的中國知識分子而言,現代現象真可謂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原因在于,在中國,整個現代化過程不是內源自生型而是外源植入型的。故而,現代性裂痕顯示為古今(傳統與現代)之爭,也顯示為中西之爭,總的來說即是古今中西之爭。盡管如此,跟世界各民族的現代化運動一樣,中國近代社會的百年現代化進程對現代性價值的追尋含有兩大價值目標:其一,個體自我的覺醒;其二,民族國家的確立。詳細來說,圍繞著這兩大目標,中國近代社會的現代性求索經歷了如下曲折而漫長的過程:首先,從鴉片戰爭到洋務運動,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器物層面的改變時期;其次,主要以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為標志的制度層面的改變時期;再次,以五四新文化運動為標志的文化層面的改變時期;最后,中國知識分子在眾多“主義”話語中選擇了與中國特殊國情相結合的馬克思主義,這可稱之為社會主義時期。所謂中國現代性建構過程中的轉入社會主義時期正表明了如下這一點,即中國現代性建構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內在地相互聯系。
我們還應該看到,無論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起點、任務還是方向,都與中國現代性建構緊密相連。首先,就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起點來說,在上世紀早期的中國,一批知識分子在眾多“主義”話語中選擇了馬克思主義作為救國的思想武器,隨之而起的是依據中國國情的馬克思主義本土化,也即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起點,由外觀之是世界歷史意義上資本的全球擴張對中國傳統社會的沖擊,由內觀之乃是中國自身的現代化訴求。只不過,這種現代化的訴求,其思想資源既不能純粹從西方生硬地搬過來(但必須要求有西方的形式),又不能從自身的文化傳統中簡單地套用(但需充分考慮傳統的現代轉換)。恰恰馬克思主義既有西方的形式又有反西方的內容,它既深深植根于西方又要求超越西方,它既繼承傳統又批判、變革傳統。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引入了具有思想革命性和社會實踐性的馬克思主義,而馬克思主義成了近代中國反帝反封建進而建構中國現代性的思想武器。[19]
其次,就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任務而言,面對軍閥割據、列強入侵,民族國家的確立是根本。民族國家本來就是現代性的產物,對于近代中國來說尤其如此。中國現代性建構的前提乃是找到民族自我的認同,而這種認同植根于民族國家的確立。不過,自鴉片戰爭以來,中華民族所遭遇的種種屈辱使其始終處于焦慮狀態,這不斷地動搖著國人的民族認同感。如果說馬克思所在的西歐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矛盾體現在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話,那么東方社會特別是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近代中國,其社會矛盾則更為復雜,而首要的矛盾是本民族與西方列強的矛盾。正是基于此,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的具體實踐相結合,進一步通過民族革命建立了近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總的來說,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救亡呼聲并不是要拯救一個已然存在的中國,而是塑造一個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意義上的全新中國。[20]
再次,就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方向而言,絕不只是民族國家的確立,還有個體自我的覺醒。近代中國處于民族危亡時期,部分先進的思想家認為主權中國的創制應以新民人權的確立為前提。這種思想努力主要體現為梁啟超的“新民說”、譚嗣同的“心力說”、嚴復的“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學說和章太炎的“個性說”,這可謂近代中國的“啟蒙”先聲;而相反,以康有為、孫中山為代表的先進思想家認為,要“新民”必先“救國”,故而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為當務之急,這可謂近代中國的“救亡”之音。毋庸置疑,這些知識分子都深深地明白啟蒙與救亡之間乃是互補的,只是在何者優先上頗有爭議。如果直面近代中國的具體現實,就必然承認空談啟蒙必然誤國。因此,近代中國雖然上演的是“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但其主調乃是“救亡壓倒啟蒙”。[21]質而言之,在民族危亡時期,要實現個體意義上的啟蒙并不現實。主要原因在于以下兩點:一方面,為了維護民族的集體認同(collective identity)而不惜一切代價,從而犧牲掉了早先所倡導的個人自主性;[22]另一方面,在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和革命時期,個人自主也缺乏社會經濟的基礎。概而言之,近代中國在對現代性價值的求索過程中不乏思想啟蒙的聲音,但總體來說是一個個體價值的啟蒙缺位狀態。
三、中國現代性建構的當代使命
值得注意的是,個體價值的啟蒙缺位不只是近代中國的一個總體狀態,也是現代中國的一個社會事實。新中國成立以來,社會主義建設任務艱巨,百廢待興,“集體化大生產”和“以階級斗爭為綱”并沒有為個體自我的覺醒提供空間。改革開放以后,“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解放生產力和發展生產力被解讀為社會主義的本質。對于近現代中國社會而言,個體啟蒙的需要讓位于民族救亡的需要;而對于現當代中國社會而言,個體啟蒙的需要被經濟建設的需要所取代。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是民族救亡還是經濟建設,首先都是以民族意義上的中國之崛起等集體價值而不是以個體價值為取向的。
毫無疑問,無論是現代民族國家的救亡還是現代市場經濟的建設,都與現代性個體價值的啟蒙密切相關;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它們都包含著現代性個體價值啟蒙的要素,從而為現代性個體價值啟蒙準備了條件,但所有這些都不等于現代性個體價值啟蒙。[23]因此,在民族國家確立后,隨著經濟建設如火如荼地進行,重申個體價值啟蒙以促進個體自我的覺醒將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時代擔當。隨著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展開,也隨著革命時期向建設時期的轉換,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在戰爭時期的革命邏輯也需要轉換為和平年代的建設和發展邏輯,畢竟在馬克思那里,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與社會的繁榮進步都是不可偏廢的,他甚至認為“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24]
誠如上述,重申個體價值啟蒙以促進個體自我的覺醒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現時代的任務。然而,全球化浪潮席卷的現時代是異常復雜的。全球化浪潮一方面給地區發展和民族國家的崛起帶來了機遇,另一方面也給非西方社會特別是那些后發展的民族國家帶來了諸多挑戰。原因在于,在它們還未來得及充分展示自身地方性(現代性的特殊性)之時,全球化浪潮淹沒了它們的地方性(特殊性)視線,從而全球現代性成為了它們無法逃遁的命運。[25]對于中國來說,這種挑戰也不例外。換言之,全球化乃是中國現代性建構的當代境遇。
正是因為全球化境遇使得機遇和挑戰并存,所以對于當今中國來說,既要堅持自己的現代性建構,又要不停地揭示自己的現代性弊端。原因在于,一方面,西方現代性不可避免地包含內在的沖突和風險性后果。比如,自由、民主、法制這些基本的正面價值乃是在商品化社會中才順利建立起來的,但商品化社會由于瓦解了傳統社會而必然造成神圣感的消失(即韋伯意義上的“祛魅”),與此同時“社會的個體化”②導致了多元價值觀的沖突——“諸神之爭”,而緊隨其后的正是虛無主義的盛行。另一方面,當前中國正快速步入現代性,現代社會的建設所起到的負面作用是顯而易見的,比如由發展失衡所帶來的環境污染、由體制缺陷所帶來的官員腐敗等等。把握這些內在沖突、風險性后果和負面作用絕不能因噎廢食,這是因為,中國現代性建構絕不僅僅停留于單純的理論思考或者學術研究,它需要付諸行動并成為涉及“中國向何處去”的重大社會現實。進而言之,這個現實問題在本質上不是取決于單純的學術理論依據而是取決于獨特的中國國情。在此意義上來說,對現代性的反思本身既要觸及現代性社會的實際生活,又不能遠離現代性方案與這個方案的實施過程的關系。[14](511)
中國現代性的建構無疑決定著現代中國人可能過著何種生活,而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在中國現代性建構過程中能否重建具有內在精神氣質的“倫理秩序”。[26]這里的倫理秩序關涉到前面所說的社會秩序和心性秩序。歷史表明,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③是現代性社會秩序的基本形式,而現代市民社會中個人心性的重要維度就是公共精神。詳細來說,市場經濟的發展推動了社會的個體化,從而為市民社會的興起準備了條件;而公共精神是伴隨著現代市民社會的興起而產生的精神樣態,是伴隨著人類理性精神的啟蒙而出現的現代人的主要表征。原因在于,雖然公共精神的培育奠基于市民社會中個體自我的覺醒,但是培育而出的公共精神反過來會削弱市民社會中的個人利己性。所以,培育市民社會和國人的公共精神乃是中國現代性建構的特殊使命。
在中國現代性的建構過程中,培育市民社會的關鍵之處乃是理解和運用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批判理論。在馬克思那里,市民社會是“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因此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求。[9](32)不僅如此,作為直接從社會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市民社會在一切歷史時代都構成了國家的基礎以及任何其他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基礎。[24](130)雖然黑格爾試圖把國家凌駕于市民社會之上,但是馬克思認為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而且,在后者看來,由抽象個人所組成的“市民”社會乃是舊唯物主義的基礎,而“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24](61)則是新唯物主義的立足點。這里的“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正是馬克思對未來社會的構想,是對市民社會的超越。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批判市民社會并不是否定市民社會的存在,他主張對資本主義的市民社會進行揚棄,進而建構更為合理更為人道的市民社會,即共產主義社會或者人類社會。
誠然,市民社會作為現代性的產物最早是一個舶來品。不過,學界普遍認為當代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使得市民社會已初露端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興起的市民社會研究熱就是最好印證。雖然各種歷史原因使得正在成長的中國市民社會打下了西方市民社會的烙印,但是回避甚至排斥市民社會無疑不是明智之舉。原因在于,現代性的生成促使了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分離,而這種分離使得市民社會獲得一定的自主性,最為要緊的是市民社會的構成本身涉及到制度設計和法律保障。正是基于此,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可以形成良性的互動,從而保障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和社會的繁榮進步。這里實際上道出了市民社會的以下政治哲學意蘊:市民社會的發展使得多元利益社團紛紛興起,這些社團在一定社會歷史階段往往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它們在政治上的訴求。隨著市民社會的發展,它要維護其獨立自主性,即力爭自由并捍衛自由,從而去制衡國家以使自己免受國家的超常干預和侵犯。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市場經濟已經取得了長足進步,從而為市民社會的發展準備了必要條件。然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我國仍然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一方面,由于體制、機制和文化觀念的影響,市場經濟遇到了發展的瓶頸,這使得培育市民社會、建構中國現代性任重而道遠。另一方面,市場經濟的發展催生出當代社會的個體化趨勢,國人在表達自身的利益訴求中有進一步發展為自私自利的無責任個人的危險,因此建立在個體自我充分覺醒的基礎上的公共精神顯得尤為可貴,這使得在中國現代性建構中重申啟蒙、培育國人公共精神更為迫切。一言以蔽之:我們已經在路上,并將長期在路上。
注釋:
①現時代的中國學人,無論明確意識到否,他們在坐而論道時總難免置身于“現代性”的語境之中。而討論現代性,不可避免地就轉移到對現代化的爭鳴。現在一般地認為我國的現代化理論是舶來品。誠然,近來討論的“現代化”大多流于引介西方流行的現代化理論。但是,我們忘記了:中國現代化運動曾從自身實踐中提出現代化的概念和觀點(縱然有點費正清所謂“沖擊—回應說”的痕跡),要早于西方現代化理論約20年。當然,種種原因導致了我國理論界對于自己的歷史經驗的總結和現代化實踐的探索遠遠落后了。可以肯定的是,對這些原因的研究是意義重大的課題。參閱羅榮渠主編:《從西化到現代化(上中下)》,黃山書社2008年版。
②當前的中國社會也正在個體化。(參見〔美〕閻云翔著《中國社會的個體化》,陸洋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挪〕何美德,魯納:《“自我”中國:現代中國社會中個體的崛起》,許燁芳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誠然,這一現象值得關注,在很多人因其負面影響而浪漫感傷時,我們應該看到其正面價值,也即個體價值的啟蒙。
③civil society在德語中是Bürgerliche Geshellschaft,因此我們主張應譯為市民社會。毫無疑問,它是政治經濟學概念。因為市民社會使人聯想到“小市民”,所以更多人主張應譯為富于政治學意蘊的公民社會。但是,市民社會的基礎乃是市場經濟。因此,罔顧這一基礎而空談公民社會實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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