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
?
走向原創之路
——2006年至2015年中國網絡傳播研究代表性成果評析
□徐佳
【摘要】綜述2006~2015年期間中國網絡傳播研究領域的原創性代表性成果,可以發現:一是中國網絡傳播研究的議題在呈多元化的同時更加聚焦中國本土,其中網絡輿論是最重要的議題群;二是研究的路徑不可逆轉地走向了跨學科,這是由于中國的網絡傳播之于中國社會、經濟、法制、倫理、文化等的嵌入之深已經常態化了,任何一個學科路徑都無法完整地解讀網絡傳播的相關現象;三是具體的研究在方法上仍然存在問題,包括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分離、研究者相對于其他研究者甚至是其研究對象的孤立等。最后總結得出,正是從網絡傳播研究開始,中國的新聞傳播研究真正走上了原創的道路。
【關鍵詞】網絡傳播;研究綜述;中國原創性研究
中國接入互聯網迄今已超過20年。如果說前一個10年是互聯網技術與產業在中國起步的10年,那么后一個10年則是網絡影響信息傳播、網絡作為信息傳播發展的10年,相關的解釋性研究及理論性探索也應運而生。1999年彭祝斌的《知識經濟對新聞宣傳的六大挑戰》[1]和李梁的《論網絡傳播中的文化現象》[2]可能是中國最早以“網絡傳播”為關鍵詞的原創性研究成果;至今,我國共有1589篇以“網絡傳播”為關鍵詞的論文公開發表,①而在整個網絡傳播領域內共有12754篇論文發表,數量之龐大可能是新聞傳播領域絕無僅有的,在整個社會科學領域也是不多見的。

1999—2015年網絡傳播研究論文數量統計
本文以2006年至2015年的10年為考察范圍,解讀每一個年份中以“網絡傳播”為關鍵詞(或主題)的代表性文章,將這些文章節點串聯起來以期大致描繪10年間中國網絡傳播原創性研究的發展軌跡。②需要說明的是,網絡傳播的研究固然不是按年度來劃分的,諸多議題的研究呈連貫或不連貫的持續性,在本文中筆者僅是為了梳理與表述便利,按年份來敘述當年新出現的或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

2006—2012年中國網絡傳播原創新研究成果關鍵詞與主要作者
2006年,中國互聯網已經發展滿12年,網絡傳播也已成為常見的現象和約定俗成的說法,然而對什么是網絡傳播仍缺乏標準的定義,研究者開始意識到這種基本定義的缺失將阻礙信息傳播的有序發展。首先破冰的是法學研究者王遷,他撰寫的《論“網絡傳播行為”的界定及其侵權認定》一文提出,網絡傳播行為指的是將作品“上傳”至或以其他方式“置于”向公眾開放的聯網服務器或計算機中的交互式傳播行為(包括用戶“共享”作品的行為),不包括對第三方網站中作品設置鏈接等輔助傳播行為。[3]這篇論文被以不同程度的支持或批判地引用180余次,為后來針對網絡傳播行為的定義式研究提供了討論的基礎。
網絡輿論是2006年研究者關注的一個焦點。這一年前后,中國集中發生了“孫志剛事件”“寶馬車撞人案件”“妞妞事件”等幾個有較大影響的事件,互聯網“一夜之間”成為輿論形成與發展的新場域,推動甚至影響事件的發展和解決。針對這一新現象,諸多研究者展開了探索。其中,蔣樂進提出,網絡輿論是在網絡普及、上網者有充分自主話語權及擁有共同關注話題事件的基礎上產生的,是公眾的意見和網絡傳播媒介相結合的產物,也是傳統媒體適當介入的結果。[4]謝海光、陳中潤從公共管理研究的路徑提出,互聯網內容及輿情的核心元素包括熱點、焦點、重點、敏點、頻點、拐點、難點、疑點、黏點、散點十個點,其中熱點是最基本的判斷依據。他們還同時指出了2006年前后網絡輿情研究過分依賴統計工具的問題——用數理統計軟件化來代替輿情分析判據的科學性、用經典概率理論簡單圖示化來代替輿情分析判據的復雜性。[5]這種貌似科學而難以實用的研究偏向直到10年以后的今天依然存在并阻礙著我們真正認知互聯網輿情的深度復雜性。
自媒體這一新概念出現后,鄧新民發表《自媒體:新媒體發展的最新階段及其特點》一文,提出:自媒體的核心在于普通市民自主提供與分享信息,而目前發展迅速應用日廣的新媒體都或多或少地具有自媒體的特征,從而可能成為新的應用廣泛的重要信息傳播渠道。他同時提出,由于自媒體的進入門檻低且具有自主性越來越強、發展越來越快、應用越來越廣、作用越來越大等特點,因此針對自媒體及以自媒體為特征的新的媒體的管理也越來越難,應當引起重視。[6]
尤其重要的是,2006年蔡雯首度向國內引介了發源于美國的“媒介融合”概念。她介紹,在數字技術與網絡傳播發展的推動下,媒介融合正在成為西方新聞傳播學界的新課題;所謂融合是傳媒組織經營上的聯合與介質上的匯聚,媒介融合是大勢所趨,我國應該引起注意并做好準備,盡早打破行業和區域劃分的壁壘、迎接媒介融合。[7]蔡雯后來又撰寫多篇文章③探討媒介融合的內容及意義,包括媒介融合背景下新聞傳播業的變革以及與之相關的新聞教育的變革等。2009年,蔡雯論斷,融合是新聞傳播正在發生的重大變革——“媒體的格局正在發生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變化,無論是受到挑戰的傳統媒體還是層出不窮的新媒體,都在試圖通過與其他媒體的合作或聯姻(來)實現資源的優化配置,從而贏得競爭。媒體融合已經成為這場變革的主旋律!”[8]
在肯定互聯網為信息傳播及中國社會發展帶來正向作用的同時,一些學者從網絡傳播的機制入手對其負面效應做出了思考并提出預警。例如,彭虹等人提出網絡傳播是理性的也是非理性的[9];又如,崔建國認為,網絡傳播使得個人的作用被放大、網絡社區被認同、傳播成本被降低,因此人群之間因數字鴻溝的加深而進一步分化,信息失真和扭曲更為常見,網絡暴力傾向呈蔓延趨勢。[10]
網絡群體行為則集中體現了網絡傳播的這些特征和潛能,相關研究也進入議程。周湘艷將網絡群體行為定義為“數量眾多的網民在非預期的特定階段為達到共同訴求而通過網絡集中參與社會事件”。她提出,網絡群體具有情緒化、行為規模效應及因匿名而造成的個體心理變化等特征。她認為,網絡群體行為暴露了虛擬與現實之間交錯的權利與法治的真空地帶,正在挑戰傳統的政府治理模式。[11]
為應對這種新的社會現象,一些研究者對諸如“網絡環境下政府危機信息管理的新思路”等議題做出了探討。其中,楊軍與張媛將危機發展的過程劃分為潛伏期、爆發期和恢復期并相應提出預警、控制、反思及教育等網絡輿論管理的對策研究是具有代表性的。[12]
楊保軍認為,網絡傳播已經開啟了“后新聞傳播時代”,我們應順應新聞傳播模式的諸多變革、新聞“產消者”的一體化、融合新聞的勃興及新聞的圖像化等新的信息傳播趨勢,不能總是停留在傳統新聞傳播業的框架與格局內描述和反映這些新變化。[13]
在同文中,楊保軍對網絡傳播可能帶來負面作用做出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反思。他提出,后新聞傳播業時代還有可能出現一系列背反性情形。如,傳播技術的核心化作用越來越大并使得新聞反映真實和新聞造假都更加容易;又如,新聞傳播主題和一般信息傳播者的日益大眾化公共化可能反而減少人們面對面的交流并進而減少相互之間的信任度;再如,傳播者和收受者的身份自由使得新聞自由進入一個新的時代,但同時也愈加私密隱蔽。這些反思對此后的新聞傳播實務與研究都具有警示作用,在今天看來,楊保軍提出的這些警示正是我們所面臨的問題。
有研究者提出網絡傳播關系到國家利益與國家文化安全。例如,劉桂珍認為,在全球化及互聯網融合發展的背景下,尤其是在全球網絡傳播“西強中弱”的態勢下,應注重維護我國文化安全,在“軟手”上以社會主義價值體系為引領著力建設中國特色的網絡文化,在“硬手”上則應構建自律、他律、技術控制三位一體的管理機制,尤其是要使網絡技術的研發成為維護國家文化安全的有力武器。[14]
在繼續探討網絡傳播本身的現象特性(包括網絡語言[15]、知識共享[16]、話語權[17]等)的同時,關于網絡傳播的學術研究還與宗教傳播[18]、音樂行為方式[19]等多個領域展開了交互。
在2009年前后,隨著信息傳播本身的發展、新一輪社會問題的凸顯,以及信息傳播與中國社會交織發展到了一定程度,網絡傳播之于社會參與和社會問題的處理成為研究者研究的焦點。
如果說之前的網絡傳播研究已經關注到網絡群體行為的出現及公共危機管理的必要性,那么2009年則集中涌現出大量以“群體性事件”為關鍵詞的研究文章,且在前后幾年中伴隨著幾乎每一次事件的爆發皆有相應的研究出現。探索輿論引導“解決方案”的對策性研究也相應出現。研究者提出,在今天的中國網絡輿情日趨重要,是構建和諧社會甚至決定整個社會發展走向的關鍵;大量的研究④呼吁政府信息公開、建立網絡輿情監控系統及預警機制、加強普法教育和網絡法制化管理等。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公共管理領域的研究者⑤介入了此類對策性研究,從社會文化、法律法規等視角探討網絡政府干預議題。
“人肉搜索”也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產生的。倫理視角的研究⑥揭示,“人肉搜索”有其合作性、民主參與性、正義性及批判性等積極的屬性,因此恰當的“人肉搜索”本身是網絡互動的工具和社會監督的公器;然而在當下中國“人肉搜索”迅速過熱甚至偏軌發展,其消極性凸顯,包括信度缺失、侵權侵利、消解主流道德等問題凸顯。陳正輝認為個中原因在于,在現實中信息的不暢通導致了民眾對道德事件敏感,網絡的匿名性及追究法律責任的不明確現狀又為人肉搜索提供了溫床,而要改變這一現象則應從保護個人隱私權、提升網民的媒介素養、加強對網站的監管與維護社會和諧發展等四個方面進行倫理規范。[20]
關于“人肉搜索”的諸多研究皆站在傳播學、社會學、倫理學、法學的交叉之處。殷俊的《從輿論喧囂到理性回歸——對網絡人肉搜索的多維研究》一書集中體現了這種多學科視角。他領導的研究團隊從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視角解讀了人肉搜索產生的原理,并解析了人肉搜索之于傳播、經濟、文化、法制及社會等方面的諸多問題。[21]這種強烈的跨學科性也是網絡傳播研究的一個縮影并昭示著其未來的發展。
與社會大背景相關,這一年還集中涌現出相當數量的網絡意見領袖研究成果。其中,杜筠的實證研究分析認為:與傳統意見領袖不同,網絡意見領袖的形成是依靠自身在網絡上的活躍度及在某一專業領域得到絕大多數網友認可的程度;網絡意見領袖并不一定比追隨者更接近信源,而是能給予追隨者更多思想和意見以幫助他們形成判斷;同時網絡意見領袖也不必善于真人交際,因此與傳統意見領袖相比,網絡意見領袖更具普遍性,網絡意見領袖與追隨者之間的關系也更廣泛且虛擬不穩定。[22]
中國網絡輿論快速而深刻的發展使得諸如“沉默的螺旋”等西方經典的傳播學理論概念被再度放置到中國實踐中進行檢驗、修正與發展。王國華與戴雨露⑦在劉建明[23]、姚珺[24]等人在中國網絡傳播初期所做的“反沉默螺旋”研究的基礎之上對當下網絡傳播中的“反沉默螺旋”現象做出解析,提出網絡輿情“反沉默螺旋”會出現理性和非理性兩種不同的傳播路徑,其中基于對政府公信力、民族精神、道德問題等的關注而走向理性的路徑,非理性“人肉搜索”、非理性中堅分子、非理性意見領袖等則將網絡輿情引向另外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議程設置”這一經典理論概念也被重新檢驗。有研究者提出,新的傳播活動中的議程設置(網絡議程設置)呈現出不同于傳統媒體的特點:設置網絡議程的主體呈多樣化、草根化、分權化,議題本身呈廣泛性、開放性、衍生性,設置議程的渠道也呈多元化、互動化等。[25]華中師范大學的課題組也提出網絡傳播中議程設置呈全民化(該研究還對其他一些西方經典概念做了檢驗,提出輿論演化的“蝴蝶效應”加劇、輿論控制的“把關力”弱化等)。[26]
一些新的議題,如云計算開始成為研究者的關注對象。有意思的是,研究者首先從法學的視角切入云計算研究。例如,孫遠釗通過解析發生在美國的七大影業公司聯合狀告Cablevision侵犯著作權這一案例來探究云計算所涉及的基礎性法律問題。他引用美國律師協會知識產權法律信息科技分會的觀點認為,盡管國際上對云計算本身的定義尚未取得共識,但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從事信息管理的優缺點已經初露端倪,尤其是交由第三人代管的信息安全與隱私問題、無法直接對實體的硬件予以管控或取用問題、無法確知實體信息的實際所在與知識產權的界定與維護問題等特性,對各國現行的相關法律法規提出了嚴峻挑戰,而中國現行的法規中對于著作權的構成、不受著作權保護的例外等諸多內容也迫切需要進行更細致的規范與定義。[27]
回溯到2006年,國務院頒布了《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自此,信息知識產權議題正式進入研究視野。有代表性的研究集中出現在2009年、2010年兩個年份。例如,王遷定義了網絡環境中的版權直接侵權[28];又如,旅美學者劉家瑞通過解讀十一大唱片公司聯合訴訟雅虎案件來辨析網絡侵權中的“明知”“有理由知道”和“應知”等基本概念,為網絡傳播時代中國版權立法的完善提供了理論基礎[29];再如,史學清、汪涌和王遷的文章從不同角度探討了“避風港”問題。[30][31]這些研究成果直接促成了《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的修訂和2013年1月《國務院關于修改〈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的決定》的頒布。
關于人肉搜索等議題的研究仍在繼續[32],對意見領袖、“沉默的螺旋”等經典概念的檢驗與討論⑧也在展開。其中,鄧若伊提出,由于網絡傳播帶來媒介環境的轉型,意見領袖理論的解釋力降低,需要進行“調適”。她的理由是:新環境中的意見領袖可能是現實中的名人也可能是虛擬世界中匿名的人,意見領袖可以是受眾也可以是傳播者,評價意見領袖的標準主要視其網上表現是否活躍、是否掌握事實真相或網絡傳播中公信力較高的符號代碼等,意見領袖存在的周期變得相對較短,存在形態相對分散,存在形式以非層級、非權利為特征。[33]
更重要的是,2011年出版了三篇重量級的論文,分別探討網絡傳播本身、網絡傳播與中國社會進程和網絡傳播與主權國家的邊界劃分。
高鋼撰文討論了多網融合趨勢下的信息集散模式的改變。他認為,直接影響信息傳播形態與模式改變的三大技術(產品)已經顯現,即移動互聯網、智能便攜終端、云計算。這三大技術將形成千姿百態的信息服務,改變信息交流的結構與模式,從而使得公共信息的提供方式、社會關系的經營方式、社會結構的演進方式發生革命性的改變。目前已經可以看到一些改變:“網融合”——信息集散的全新物理結構呈現,“微傳播”——信息集散的全新基礎單元生成,“泛關聯”——信息集散的全新社會能量開啟,“大協作”——信息集散的全新創造模式形成。[34]
在這種多元網絡、多元社群、多元信息融合的趨勢下,高鋼進而提出網絡安全越來越等同于整個社會的安全,較2006年劉桂珍探討的網絡與國家文化安全更進一步(近幾年提出的“網絡國家安全”印證了他的觀點)。他提議,國家網絡信息安全管理體系的建造需要納入物理技術防護和社會管理防護的統一、被動形態防護和主動形態防護的統一與國家組織防護和民眾自主防護的統一,三對統一體構成一個完整的體系。
彭蘭的文章指出網絡文化之于中國社會進程的深刻影響。她認為,自1994年起步以來,互聯網促進了中國信息經濟的發展、傳媒產業的變革和文化產業的振興,然而互聯網對于中國更重要的意義則在于它對中國社會進程的深層影響,而這種影響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網絡文化的影響。彭蘭將網絡文化定義為“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互動的產物以及這兩種社會形態之間的一種橋梁”,它映射著現實社會同時也反作用于現實社會。網絡文化對社會壓力的運動方向形成一定作用,對社會壓力既具有釋放作用也有增壓的可能性,兩者還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相互轉化。網絡文化還直接作用于每一個網絡中的個體,其運動過程也是人群自然分化的過程。[35]彭蘭的這項研究既是集大成者,也為之后的研究提供了框架。
任孟山從信息交換與地緣政治的角度首次提出網絡傳播的信息空間與國家主權之間的張力關系。通過對傳播主體與國家監管、身份認同與地理約束、網絡自由與信息管控、技術進步與跨界傳播這四個層面的解讀,任孟山認為,網絡信息空間的取向是跨越國家地理邊界進行信息傳播,而國家主權則是要約束網絡信息的無邊界傳播,兩者的內在技術秉性與政治秉性的落差永不會消失,只是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有不同的矛盾表現形式,當前網絡傳播的信息空間與國家主權的地理空間的調適程度將會決定現實社會中的信息存在狀態。[36]
至2012年前后,互聯網已在中國發展近20年,彭蘭將這20年來的網絡信息傳播模式歸納為三個發展階段:以網站為核心的“大眾門戶”階段、以搜索引擎為基礎的“定向索取”階段、以社會關系為傳播渠道的“個人門戶”階段。她認為,進入到個人門戶時代,網絡傳播才真正完成了關鍵性的變革。彭蘭分析,今天的“個人門戶”傳播模式是以P2P、RSS、Widget、Application、API及社會化媒體等為基礎的。從新聞生產的角度講,個人門戶模式賦予了公民新聞更大的權力;從新聞消費的角度看,個人門戶模式并不意味著門戶網站意義的喪失,但至少說明了人們獲得新聞的入口在發生變化。她同時提醒,應看到問題的兩個方面。如:個人門戶模式為個性化的信息滿足提供了一個好的機制,但個性化信息消費并不必然意味著人的信息選擇、信息價值判斷及態度形成就是獨立的;又如:社會化媒體增加了社會聚合的可能,但社會化媒體中人們的交往也有可能越來越呈現出“區隔”的傾向;再如:個人門戶使得大眾門戶的中心地位被削弱,每一個個體成為自己的傳播中心,這似乎是一個傳播去中心化的過程,但同時也會促成新的話語權力中心。由此,彭蘭再次呼吁,未來對網絡傳播的研究不應僅限于其本身,而應深入到社會關系與社會結構的變遷層面,在其中更深刻地理解新媒體發展的長遠影響。[37]
與這一理念相呼應,周俊和毛湛文所開展的一項關于社會信息流動的原創性研究提出了網絡公共議題的“敏感的螺旋”模型。他們發現,敏感度越高的信息越趨向于在互動程度高的傳播渠道中傳播,如微博、SNS網站等,相比之下敏感程度低的信息則趨向于在門戶網站等互動程度較低的渠道傳播。整個傳播過程可以用螺旋式上升的模型來表示:在面對壓力監管之時螺旋的規模相應變小,但在人際互動程度高的渠道中敏感信息依然保持流動的狀態。[38]劉榮、劉艷則從公共管理的角度探討網絡謠言的善治途徑。他們分析網絡謠言傳播過程中主體間權利和利益的相互依賴性和互動性,對其中政府的作用范圍及方式做出重新界定進而提出多元的網絡謠言治理優化方案。他們認為,政府、公民、網絡民間組織對網絡謠言的合作治理是政治國家與公民社會一種新穎關系的體現。[39]
與此同時,網絡外交這一議題進入了中國研究者的視野。何宗強、李婷引用唐小松對網絡外交的定義:在信息時代,國際行為體為維護和發展自己的利益,利用互聯網技術和網絡平臺開展的對外交往、對外宣傳和外交參與等活動即是網絡外交。兩位研究者分析了奧巴馬政府對伊朗的網絡外交,認為美國實施網絡外交的目的在于減少“噪音”、促進心靈溝通。盡管要認識到僅僅憑借網絡溝通和政治作秀是難以真正達到贏得人心的目的的,但是也要看到借助網絡媒介的確可以更為迅速地傳遞美國的價值觀和政策主張。美國利用網絡媒介占據信息和輿論高地、將網絡外交與傳統外交相互配合的經驗也是值得我們借鑒的。[40]
在延續上述研究議題及路徑的同時,2013年至今的研究明顯呈多樣化趨勢。研究者就網絡對各個領域傳播的影響、與各個領域的融合互動發展展開了分析,包括網絡對學術期刊發展的影響⑨、網絡傳播之于電視劇發展⑩、網絡環境下的紀錄片創作輥輯訛、微傳播時代中微電影的發展前景輥輰訛、時尚業的網絡傳播輥輱訛、宗族文化的網絡傳播輥輲訛、書法藝術的網絡傳播輥輳訛、民間公益組織的網絡傳播策略輥輴訛等輥輵訛的分析,不一而足。
研究所涉及的范圍之廣、議題之多幾乎是空前的,然而盡管具體議題不同,基本的觀點都認為網絡傳播為各行各業帶來了深刻的變化,應從現象中理解規律特性并順勢加以運用,服務于相關事業的發展。
依據趙莉梳理的1996年至2005年中國網絡傳播研究概況,研究的議題主要包括網絡媒介、網絡倫理與法規政策、網絡實務、網絡傳播效果、網絡廣告、網站建設與經營等。[41]相比之下,在接下來的一個10年間(2006—2015年),由于中國的網絡傳播實踐本身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用彭蘭的話講,就是我們走過了“大眾門戶”時代和“定向索取”時代,來到了“個人門戶”時代,用楊保軍的話講則是“后新聞傳播時代”,網絡傳播研究的議題、方法、路徑等也都相應發生了變化。
首先是議題(群)的變遷。這10年所研究的議題范圍明顯擴大了、多元了,同時也從普適的議題轉向具有明顯中國特色的議題群。10年間最為重要且最多的研究是網絡輿論議題群,與之相關的議題包括網絡群體事件、網絡議程設置、網絡意見領袖、危機信息管理、網絡謠言治理、網絡輿論引導等。西方傳播學中相關的經典理論概念也被置于中國新實踐中加以檢驗并發展。其次是法律與倫理議題群,這是我們過去研究較少但在網絡傳播時代迫切需要的。再次是網絡安全與主權議題群,是今天網絡化與全球化融合發展的時代對中國提出的新議題。
議題的變遷準確反映了中國社會的變遷。在以“分化”為特征的社會轉型期,原本隱藏在“根本利益一致”背后的各種具體利益的不一致逐漸顯現了出來,社會階層分化嚴重、種種矛盾凸顯,然而現有的治理機制又尚未及時跟上變化的速度、廣度和深度。與此同時,飛速發展的網絡信息傳播形態則為各個主體的各種訴求提供了新的多元的渠道和可能性,網絡傳播迅速成為參與社會的“雙刃劍”甚至“多刃劍”,所涌現出的諸多新現象和諸多不確定性受到了研究者的強烈關注,但無論如何,網絡傳播與中國社會的深度融合發展模式與趨勢是肯定的。
議題的變遷也導致了研究路徑的變遷。傳播學歷來被認為是處在哲學、歷史學、心理學、社會學、經濟學、生物學等學科的交叉點上,如馬特拉所言,物質與非物質、技術與語言、自然與人文、經濟與文化、個體與系統、本土與全球等一對對矛盾演進的語匯構成了傳播學學科發展的張力,然而這些語匯往往是以二元對立的方式出現在傳播學的討論中的,正是他們的對抗切割形成了傳播學中的各個思想派別和潮流傾向。[42]在網絡傳播研究尤其是中國的網絡傳播研究中,人們發現,網絡傳播之于社會、經濟、法制、倫理、文化等的嵌入之深已經常態化了,任何一個學科路徑都無法完整地解讀網絡傳播中的現象,甚至連自成體系也很難做到,因此采用跨學科的路徑已經不是一個可有可無或錦上添花的選擇,而是網絡傳播研究必走的道路。
然而,落實到具體研究的方法論中,當前我國的網絡傳播研究仍然存在至少兩個問題。其一,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仍然是分離的。政策應對型的研究往往缺少觀點批判,而價值判斷型的研究則少了一些建設性,這似乎是社會科學研究中的一對永恒矛盾。其二,研究者仍然是孤立的且越來越孤立。盡管整個網絡傳播研究的局面是跨學科的,然而具體到每一個單個的研究則仍然是單一學科視角的。換言之,很少看到來自多學科的研究者組成團隊開展研究,即便是某個學科內部也很少形成團隊式的研究。此外在信息技術的賦能和異化下,研究者的合作對象往往是技術工具和反映研究對象的(部分)數據而不是其他研究者,甚至不是研究對象本身。其潛在的危害不言而喻,嵌入在社會進程中的網絡傳播的復雜性和深刻性將不被真正理解。這是下一個10年我們尤其需要關注并應對的問題。
綜觀2006年至2015年這10年來的研究議題、方法、路徑、理念等的發展,尤其是考量中國網絡傳播之于中國社會進程的嵌入式融合發展,有理由提出,網絡傳播研究為中國新聞傳播研究提供了原創的平臺。換言之,正是從網絡傳播研究開始,中國的新聞傳播研究真正走上了原創的道路。這樣一來,在下一個10年內,有理由期許在中國出現新聞傳播學理論的重大發展。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特別委托項目課題“社會主義新聞理論體系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為14@ZH037]
注釋:
①本文主要以收錄在中國知網的文章為綜述對象,另外包括一些著作書籍。
②這誠然是一種掛一漏萬的做法。在萬余篇論文中,研究者的選題、視角、路徑和觀點都是非常多元的,本文對作品的選擇具有很大的主觀性,受筆者自身知識與視野的局限,在此筆者向從事網絡傳播原創性研究的學者致歉并致敬。
③例如:蔡雯.媒介融合前景下的新聞傳播變革與新聞教育改革[J].今傳媒,2009(01).
④例如:李菲.和諧社會構建與網絡輿情引導[J].理論導刊,2009 (07).
⑤例如:唐斌.群體性事件的網絡傳播與政府干預分析[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06).
⑥例如:李建軍,劉會強.“人肉搜索”與網絡傳播倫理[J].當代傳播,2009(03).
⑦例如:王國華,戴雨露.網絡傳播中的“反沉默螺旋”現象研究[J].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06).
⑧例如:王瀾.網絡傳播中“沉默的螺旋”效應的弱化[J].新聞世界,2011(09);再如:袁文霞.從新媒體語境下審視沉默的螺旋——以網絡傳播為例[J].今傳媒,2011(04).
⑨例如:李姝.網絡環境對學術期刊發展的影響[J].交響—西安音樂學院學報,2013(06).
⑩例如:張智華.網絡傳播與電視劇發展[J].現代傳播,2014(04);再如:唐培林,張晗.網絡視頻語境下國產電視劇的困境與突圍[J].現代傳播,2013(07).
(11)例如:譚俐莎.從技術到觀念:網絡環境下的紀錄片創作流變[J].重慶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04).
(12)例如:侯君奕.“微時代”背景下“微電影”的優勢探析[J].電影文學,2013(02).
(13)例如:蘇狀,陳中雨.試論時尚傳播中的媒介功能——以新媒介技術下的網絡時尚傳播為例[J].新聞愛好者,2014(06).
(14)例如:王歡.淺析宗族文化的網絡傳播[J].新聞世界,2015(03).
(15)例如:趙立春.中國書法藝術的當代傳播及其策略[J].四川戲劇,2015(10).
(16)例如:馬貴俠,謝棟.新媒體時代民間公益組織網絡傳播進路及拓展策略[J].新聞界,2014(07).
(17)其中包括大量關于微博、微信的研究。
參考文獻:
[1]彭祝斌.知識經濟對新聞宣傳的六大挑戰[J].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4).
[2]李梁.論網絡傳播中的文化現象[J].現代傳播,1999(03).
[3]王遷.論“網絡傳播行為”的界定及侵權認定[J].法學,2006(05).
[4]蔣樂進.論網絡輿論形成與作用[J].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04).
[5]謝海光,陳中潤.互聯網內容及輿情深度分析模式[J].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06(03).
[6]鄧新民.自媒體:新媒體發展的最新階段及其特點[J].探索,2006 (02).
[7]蔡雯.媒介融合發展與新聞資源開發[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6(07).
[8]蔡雯.融合:新聞傳播正在發生的重大變革[J].新聞戰線,2009 (06).
[9]彭虹.涌現與互動——網絡傳播表現與動力機制的研究[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7(08).
[10]崔建國.試論網絡傳播及其對社會的影響[J].貴州社會科學,2007(12).
[11]周湘艷.從傳播學視角反思網絡群體行為[J].東南傳播,2007 (08).
[12]楊軍,張媛.網絡環境下政府危機信息管理的新思路[J].重慶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11).
[13]楊保軍.簡論“后新聞傳播時代”的開啟[J].現代傳播,2008(06).
[14]劉桂珍.網絡傳播與文化安全[J].思想政治教育,2008(10).
[15]林倫倫.網絡傳播的產物:網絡新詞語的產生及特點[J].美術學報,2008(01).
[16]楊嫚,何華剛.知識共享協議在我國適用性初探[J].圖書情報工作,2008(02).
[17]王惠敏.草根與權威——析網絡傳播中話語權變更[J].東南傳播,2008(07).
[18]肖堯中.試論網絡視域中的宗教傳播——以佛教網站為例[J].宗教學研究,2008(04).
[19]黎彥.網絡傳播與音樂行為方式的現代性[J].中國音樂,2008 (02).
[20]陳正輝.“人肉搜索”的倫理思考[J].現代傳播,2009(05).
[21]殷俊.從輿論喧囂到理性回歸——對網絡人肉搜索的多維研究[J].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
[22]杜筠.網絡傳播中的意見領袖角色分析[J].東南傳播,2009(05).
[23]劉建明.受眾行為的反沉默螺旋模式[J].現代傳播,2002(02).
[24]姚珺.互聯網中的反沉默螺旋現象[J].武漢理工大學學報,2004 (06).
[25]米彥澤,張昊.網絡傳播中議程設置的新特點[J].新聞世界,2010(07).
[26]“網絡輿論的監測與安全研究”課題組.網絡傳播與網絡輿論的生成及其特征[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0(03).
[27]孫遠釗.初探“云計算”的著作權問題[J].科技與法律,2010(05).
[28]王遷.網絡環境中版權直接侵權的認定[J].東方法學,2009(02).
[29]劉家瑞.論我國網絡服務商的避風港規則——兼評“十一大唱片公司訴雅虎案”[J].知識產權,2009(02).
[30]史學清,汪涌.避風港還是風暴角——解讀《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23條[J].知識產權,2009(02).
[31]王遷.《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中“避風港”規則的效力[J].法學,2010(06).
[32]俞超.技術暴力與社會重構——網絡傳播的后現代文化倫理[J].當代傳播,2011(01).
[33]鄧若伊.網絡傳播與“意見領袖”理論調適[J].當代傳播,2011 (03).
[34]高鋼.多網融合趨勢下信息集散模式的改變[J].國際新聞界,2011(10).
[35]彭蘭.網絡文化的構成及其與現實社會的互動[J].社會科學戰線,2011(07).
[36]任孟山.信息空間與地理空間:網絡傳播與國家主權的張力[J].現代傳播,2011(06).
[37]彭蘭.從“大眾門戶”到“個人門戶”——網絡傳播模式的關鍵變革[J].國際新聞界,2012(10).
[38]周俊,毛湛文.敏感的螺旋:網絡公共議題中敏感信息的傳播渠道研究[J].國際新聞界,2012(05).
[39]劉榮,劉艷.網絡謠言的善治途徑[J].新聞世界,2012(02).
[40]何宗強,李婷.美國網絡外交效用分析——以奧巴馬政府對伊朗網絡外交為例[J].國際論壇,2012(03).
[41]趙莉.十年來我國網絡傳播研究的進步與不足——對1996—2005年網絡傳播研究的實證分析[J].國際新聞界,2006(11).
[42]阿芒·馬持拉,米歇爾·馬持拉.傳播學簡史[M].孫五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