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增元 李欣欣
摘要: 葉企孫先生曾任清華大學代理校長、理學院院長、物理系主任、中央研究院院士多職。在長期的高等教育實踐中,他準確把握教育規律,深切貼合中國實際,于教學、科研和院校治理方面形成了一套頗具特色的教育思想體系。作為教師,葉企孫開啟了實驗教學之先河,兼用高淘汰率、通識教育理念來保證人才培養的高質量;作為科研工作者,葉企孫采用國際化戰略,大力開展科研工作,創建“軍事研究基地”,用科研為祖國貢獻力量;作為管理者,葉企孫不拘一格延攬名師,革故鼎新,動蕩時局中力推并踐行教授治校思想。這些理念,不僅是中國高等教育史上彌足珍貴的財富,也是“雙一流”建設背景下我們可以充分借鑒的寶貴的本土資源。
關鍵詞:葉企孫;高等教育思想;通識教育;實驗教學;“雙一流”建設;高校治理
中圖分類號:G649.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717(2017)03-0063-07
收稿日期:2017-03-06
基金項目:全國博士后基金課題“以質量為導向:高校學術評價制度優化研究”(2016M591474);國家社科基金2013年度政治學青年課題“大學行政權力運行現狀與優化對策研究”(13CZZ046);吉林大學哲學社會科學青年學術骨干項目“高等教育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拓展研究”(2015lzy028)。
作者簡介:任增元(1980-),男,遼寧凌源人,管理學博士,吉林大學博士后研究人員、高等教育研究所副教授,主要從事高等教育理論、高等教育管理研究;李欣欣,吉林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碩士研究生。
百年清華取得的巨大成就與其早期大師級人物的奠基作用密不可分,葉企孫先生(下面簡稱“葉先生”)就是其中一位功勛卓著卻鮮為人知的杰出代表。葉先生1898年出生于上海,年輕時先后就讀于清華學校、芝加哥大學和哈佛大學,曾任清華大學代理校長、教授會評議員(教授評議會由7人組成)、理學院院長、物理系教授等職。此外,葉先生還是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國物理學會創建人之一、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代表。他與陳寅恪、潘光旦、梅貽琦并稱為“百年清華四大哲人”。他培養了大批杰出人才,其中包括45名院士、十幾名“兩彈一星”元勛,也培養了楊振寧、李政道兩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由于他對中國科技事業做出的奠基性貢獻,他也被奉為“中國科技大廈的總設計師”。
一流大學與一流學科的建設離不開大師的支撐與引領,只有一流的思想才可能辦好一流大學、培養出一流人才。在全國甚至全民熱議如何建設“雙一流”的背景下,重溫葉先生的高等教育思想與理念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教學方面的主要思想
葉先生在長期的教學實踐中準確把握教育規律、大膽改革創新,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教學思想體系,具體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 一掃談玄陋習,開啟實驗教學之先河
一個理論家如果只是口頭上而不是從思想上真正懂得實驗是理論思維的基礎,就很可能墜入唯意志論的深井[1]。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傳統的中國高等教育體系中還未開展實驗教學,老師大多是照著書本學再傳授給學生。著名物理學家吳有訓曾這樣描述:“有些歐美留學生返國開了一些高調而空虛的功課,如算學物理學等由普通至最深的課程,無不應有盡有,要是專以課程的名稱互相比較,中國的大學程度似乎較世界任何大學為高,教者只是糊涂地教,學者只是糊涂地聽,均在似懂非懂的微妙境地,這種高調的課程對具有談玄傳統習尚的中國人非常適合口味,結果學生對于實驗常識一無訓練,唯日談自由研究實不知研究為何事,把科學的實驗性完全忽略了。”[2]由此可見當時實驗教學的落后狀態。而葉先生自從接管清華物理系就下決心采取以實驗為基礎的教學方式,立志消除學生只動腦不動手的弊病。從1928年起,物理系規定學生選修實驗課的學分不得少于理論課的二分之一。1932年,葉先生在《清華暑假周刊》上介紹物理學系概況時說:“本系之最淺至最深之課程,均注重于解決問題及實驗工作。”1934年,“物理學系概況”中總結闡明的教學方針是“本系……科目之分配則理論與實驗并重。”[3]
考慮到物理系創建伊始實驗儀器極為缺乏,葉先生便帶領學生動手制造,在熱力學課上他曾要求學生每人做一個溫度計。此外,他還在學校建立了金工、木工工場,并要求學生選修相關課程。為了提高本系工場的技能,他還特意為系里聘請了一位德國技師。更難能可貴的是,葉先生注意到當時的中學物理教學缺少實驗課,他便和物理系教員鄭衍芬合作編寫了《初等物理實驗》一書。這也是我國最早的中學物理實驗教材。實驗教學不但調動了學生的主觀能動性和學習熱情,而且在每一個環節上都留給學生充分發揮的空間,讓學生在動手實驗中加深對理論的理解,也培養了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與耐心,為學生今后的學習打下了基礎。葉先生的實驗教學思想一掃當時“重理論輕實驗”的陋習,打破了傳統的思維定勢,為學生創造了一種新型的教育環境,可謂開啟了我國實驗教學之先河。葉先生一共培養出2名諾貝爾獎獲得者和45名院士,這樣的功績與其實驗教學模式密不可分。因其斐然成績,葉先生也足可稱為“工程教育大師”。
2. 限制招生人數、實行淘汰制,只為“重質不重量”
為保證教學質量,葉先生一直奉行“重質不重量”的原則,在清華物理系招生規定上則體現為:招生人數務必限制,不宜超過14人。據清華物理系第八級畢業生、中科院院士王大珩回憶:“高于我班的學生,每班僅七八人,至我同班十人。”[4]這足以看出葉先生對“重質不重量”原則的堅守。
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大學教師之所以為教師,本質上不在科學研究而在人才培養[5]。為了保證人才培養質量,清華大學物理系嚴格地實行了淘汰、轉專業制度。物理系是清華當時淘汰率最高的院系。有資料顯示,其淘汰率1929年為54.6%,1930年升至69.4%,到1932年竟高達82.8%。“淘汰制”不僅是篩選、淘汰的意思,還含有因材施教的意蘊,即發現學生不適合物理專業卻在別處有天分,便勸其轉到其他專業學習。例如,胡喬木同志曾是清華物理系的學生,在入學談話中,吳有訓主任發現他談吐優雅、文史功底深厚,便勸其轉到歷史專業。后來,胡喬木擔任毛主席和中央政治局秘書長達25年,被譽為“中共中央一支筆”。“此重質不重量之方針,數年來頗有成效。民國十八年本系畢業生施士元先生現任中央大學物理系主任,周同慶現任國立北京大學物理系主任,王淦昌先生現任國立山東大學物理系教授。數年來國內物理學之臻于隆盛,實與本系對于青年所施之教育有密切關系。”[6]在日常教學中,葉先生也以“重質不重量”為指導原則,他并不要求學生多做題,認為習題的作用不過是幫助學生更深地理解課程,只要認真思考、知道如何解題便可。老清華物理系本著寧缺毋濫的原則選拔學生,通過轉系和高淘汰率來保證學生質量,這對于當今大學如何搞好精英教育仍有啟發。
更重要的是,秉承著一切為學生的信條,葉先生絕不受條框的束縛。1946年,西南聯大受政府委托推薦優秀研究生去美國深造,其中物理系有兩個名額。除了已確定的朱光亞,還剩一個名額不知如何分配,因此物理系主任就請葉先生推薦。盡管選拔的基本資格要求是具有研究生學歷,但葉先生還是毅然推薦了年僅19歲的大二學生李政道,這成為了西南聯大轟動一時的重大新聞。葉先生的做法并不是心血來潮,李政道極其出色的課業成績讓他寧愿頂著壓力突破規定。而事實證明,葉先生的確獨具慧眼,李政道在去美國11年后,與楊振寧一起摘取了諾貝爾獎的桂冠。
3. 提倡通識教育,培養綜合能力
通識教育作為一種教育理念,目的在于培養通融識見、良好德行和健全人格的完整的人,其精要在于對多元價值的尊重、甄別與選擇,對多種知識的通融和開放靈活的思維精神與方式,促使學生形成通識精神[7]。通識教育思想貫穿了葉先生的整個學習、執教生涯。他認為,學生應該先得到全方面的發展,然后才談得上是某一方面的專家;人的生存不可能脫離社會,學術的發展和創造也需要多學科的綜合。因此,他希望在通識教育的思想下培養出具有寬廣知識面并能適應競爭環境的學生。
葉先生的通識教育理念來源于他的教育經歷。他年輕時就讀的清華學堂奉行“全人格”教育。斯時所說的“全人格”是建構在該校奉行“三通——中西會通、古今融通、文理會通”基礎上的[8](P41)。這種得天獨厚的氣氛和開放性的教學環境使得他一直秉承著通識教育的思想。據錢偉長回憶,除了物理系的全部課程,他還曾全面學習了定量和定性分析、有機化學和物理化學等化學課以及全部的化學實驗課,還有數學專業的高等分析、微分幾何、近世代數、集合論等課程。此外,在葉先生的直接鼓勵下,他還旁聽了機械系和航空系等專業的主干課程。在這種“通識教育”思想影響下,錢偉長乃至整個清華物理系的學生都打下了較為寬廣的基礎。
二、科研方面的主要思想
在科學研究方面,葉先生重視實驗及科研工作,重視通過特種研究服務國家并倡導國際化戰略,為我們留下了彌足珍貴的思想財富。
1.大力開展實驗科研工作,奠基清華學術重鎮,謀求中國學術獨立
葉先生認為,一流的大學必須開展科學研究、謀求學術獨立,以此才能改變中國落后的科學狀況。因此,葉先生創建清華物理系之后,便把實驗室建設當作重點來推進。為了順利開展科研工作,葉先生做了很多努力:開設實驗室;為維修實驗設備籌備金工、木工廠;開設有專門書刊的圖書室;委托師從居里夫人的施士元購買放射性元素鐳,叮囑吳有訓從美國購買電子管設備等。葉先生的不懈努力,使得從國外學成歸來的教授們可以繼續進行科學研究。據趙忠堯教授回憶:“回國時幾乎沒有停頓,好像從這個實驗室走進另一個實驗室那樣,很好地保持了思維的連貫性和科研的持續性”。由此可見,清華大學物理系的實驗室在當時應該具有世界水平[8](P154)。葉先生開展的研究工作不僅僅局限于物理方面。當年,清華大學在興建禮堂時,為減少花費,取消了消減回聲的設備,以至于學生聽演講時往往聽不清。葉先生知曉后,便帶領學生展開研究,不惜犧牲休息時間經常實驗到深夜,花費兩年時間終于找出原因并順利解決這一問題。這也是當時國內關于建筑學方面最為先進的研究。
正是葉先生在清華物理系所營造出的這種重科研的濃厚氛圍,使得清華學生在走出校門、出國留學后,科研能力絲毫不落于人后。大學將科研、教學和培養科學后繼人才的工作結合在一起,這一點在當時是別處沒有的。科研工作是進行科學培養工作和提高科學后繼人才素質的前提[9]。在世界高等教育史上,18世紀俄國彼得一世創設了以研究為主的科學院之后,俄國教育開始蓬勃發展;德國洪堡在柏林大學實行教學和科研相結合的教育思想,使得柏林大學揚名成為歐洲高等教育的中心;葉先生重實驗室建設與科研工作,則奠定了清華作為中國學術重鎮的基石。
2.重視國防特種研究,創建最早的“軍事研究基地”
葉先生早在冀中抗日時就深感國防之薄弱,因此,他在西南聯大擔任特種研究所委員會主席后就將目光轉向了國防研究,希望能用尖端科技解決國家實際問題。他先后創辦了農業研究所、無線電研究所、航空研究所、金屬研究所以及國情普查研究所,統稱特種研究所。特種研究所除了“為國儲才”的考慮外,還有“為國效忠”這一深層含義,其目標是阻止日本間諜及漢奸的破壞內容。這也是國民政府和清華大學的秘密協議。航空研究所的任務是研究飛機構造、飛機制造材料和風動實驗;無線電研究所注重研究短波軍用無線電機、秘密軍用無線電話以及培養專門電訊人才;金屬研究所則輔助國家工業機關解決所用鋼鐵及其他金屬質料等問題;農業研究所研究農產品之病蟲害問題和從農產品中提取國防所需原料問題等;而國情普查研究所則注重普查方法和專門人才的培養。從以上各個研究所的任務中可以看出,這些研究所和初期的清華實驗室是兩個概念,其研究深切符合戰情需要,甚至將其稱為中國最早的軍事研究基地也不為過。當時的特種研究所獲得不少世界前沿性的科研成果,不少人成為此后中國各學科的奠基人,葉先生則是他們和中國多個領域現代科學事業的鋪路人[10]。
3. 踐行國際化戰略,促進國內外學術交流
在葉先生看來,閉門造車式的“科學研究”是行不通的,而開展對外學術交流不僅可以吸收國外科研工作經驗的精華,也有利于我國高等教育的快速發展。當時清華大學有一規定:學校教授每六年可休假一年,教師可利用這一年時間自行到國外游學以吸收先進知識,。這一傳統被清華大學傳承至今。葉先生本人就曾利用休假到德國柏林大學、哥廷根大學進行深造,物理系教師吳有訓和薩本棟等人也曾先后到美國學習。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清華理學院就先后邀請美國信息論創始人維納、法國學者郎之萬、英國學者狄克拉、丹麥物理學家玻爾等人來清華講學,以便讓學生了解世界科學發展最前沿的觀點。為了及時報道理學院的科研成果,葉先生還創辦了《國立清華大學理科報告》,分成三種:數學與物理科學(Mathematical and Physical Sciences)、生物科學與心理學(Biological Sciences and Psycology)、地質學與氣象學(Geology and Meteorology)。學院許多研究人員的成果都曾刊登在上面,引起了國內外的關注。另外,無論誰去歐洲,葉先生總要讓他去舊書鋪替院系收買國際著名科學家的著作文集或者科技學報書刊。
三、大學治理方面的主要思想
葉先生曾經擔任系主任、代理校長、教授評議會成員等領導及管理職務,并積累了寶貴經驗,在大學治理方面形成了一系列重要思想。
1.對抗國民政府、推選梅貽琦擔任校長,并倡導“教授治校”思想
在北洋政府頻繁更替的動蕩時局中,各個勢力都覬覦清華校長的位置,但清華內部仍能維持較為平穩的環境,葉先生功不可沒。從1926年起,曹云祥、羅家倫、喬萬選、吳南軒先后任清華大學校長。在校長頻頻更換的情況下,葉先生認識到,只有讓既有學識又是政局之外的人任職校長之位才能防止政客染指清華。以他為首的少壯派教授立即向南京政府施壓,利用輿論和群眾的力量,將梅貽琦先生推選出來擔任校長,從此開啟了梅先生在清華主政的生涯,也因此在高等教育史上留下了梅先生治理清華的佳話。清華原有的體制是由政府任命的校長一人總領學校事務,直接體現出“外行領導內行”的缺陷。而葉先生力推教授治校思想,在清華園內推動創設教授會、評議會以及校務會議,他自己就是教授會七大評議員之一。“教授治校”的精髓在于學校事務并非校長一個人說了算,而是把所有關乎學校發展的事拿到教授會上去討論,進行民主決策。這樣不但體現了民主的精神,還能夠以高效率、高水平的事務辦理促進全校的團結。“教授治校”的另一個好處就是能夠在外界時局動蕩下保持學校內部穩定,實際上這是一種民主的改革,把不懂教學的封建官僚的專政讓位給公眾推選的最懂科學與教學的人,實行民主治校[11](P235)。也正是在葉先生倡導并實踐“教授治校”思想這一段時間內,清華達到了黃金時期。
2. 注重頂層設計,完善留學學科布局
清華大學的前身為留美預備學校,留美名額的分配按照各省所出庚子賠款的比例來確定,留美的專業則由學生自己來定。1933年,清華恢復選派公費留學生,接管這一工作的葉先生認為當時的選派模式極不合理,不但不顧及國家的需要,還造成了人才浪費。因此,他在主管留美工作后采取了三項改革措施:第一,廢除各省名額舊例,改為全國范圍內招生擇優錄取;第二,留美學生所學專業不再自行決定,而是根據國家需要和世界科學的發展趨勢而確定;第三,為節省國家開支,提高留學效率,已考取各專業的人必須在國內補修該專業的課程一年并為其指定國內最好的導師[11](P225)。著名光學家龔祖同剛入清華時主修核物理方向,后來葉先生找他談話提及目前很多強國出于軍事考慮都在研究光學,但我國在這一領域還是空白,正是這次談話促使龔祖同考取了光學專業并進入柏林大學學習。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后,龔祖同放棄博士答辯,毅然回國建立了我國第一個光學工廠,我國光學事業才得以起步。
“學科布局”在不同時代的表現形式不盡相同,也許今天必須以大規模學科建制才算得上學科布局,而在早期的發展當中,只要能培養出一兩個頂尖人才就完成了“學科布局”的使命。一流學生培養有賴于建設一流的專業,一流專業則要有優勢學科作為支撐[12],在這方面葉先生也極具前瞻性的戰略目光。錢學森當時考取留美生的原定專業是鐵路機械,后在葉先生的引導下改為航空工程;1934年,葉先生出人意料地減少了物理專業名額,轉而增加了一門新的留美學科——高空氣象學,后又勸說學生趙九章轉學氣象。葉先生掌舵清華留美事務多年,為錢學森、李政道、王竹溪、趙九章、龔祖同等學生選擇留美的專業盡不相同。這些專業并不都為葉先生所熟悉,但他總能獨具慧眼預見到世界科學發展的前沿,為中國科學世界填補了一塊塊空白。在一個現代國家中,如果每個人都重視科學,使科學能夠有日新月異的進步,那么這個國家沒有不強盛的[10]。
3. 不拘一格延攬名師,嚴肅法紀
哈佛大學校長科南特有言:“大學的榮譽不在它的校舍和人數,而在它的一代代教師的質量。”[13]葉先生也曾對學生講過:“我教書不好,對不住你們,可是有一點對得住你們的就是我請來教你們的先生個個比我強。”清華大學物理系成立之初只有梅貽琦和葉先生兩位教授,之后葉先生陸續延聘了吳有訓、薩本棟、任之恭、周培源、趙忠堯等一批優秀教師。為給教師營造良好環境,他大力創設實驗室、購買實驗設備,以便讓國外歸來的教師能夠繼續從事科學研究。葉先生還將吳有訓的工資定得比自己都高,以此彰顯對人才的尊重,甚至先后辭去物理系主任、理學院院長的職位,推薦吳有訓來接替自己。就物理系而言,1928年吳有訓、薩本棟的到校,標志著它開始走上興旺發達之路。從此之后,我國物理學之棟梁多出于清華大學。1932年中國物理學會成立時,清華大學的會員人數最多,足以說明當時的清華物理系具備了國內最強的師資研究力量[14]。
在培養與選聘人才上,葉先生既有堅定的原則,又熱心愛護人才,提攜后進,不搞近親繁衍,并有意識地吸收非清華的畢業生來校任教[15]。華羅庚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當年他到清華任教引起了相當激烈的討論。在清華人眼中,只具有初中學歷的華羅庚發表的幾篇論文不過是靈光一現,他留在清華與那些留過洋、受過高等教育的教授相比資歷差得很遠。而他之所以能夠以初中學歷、從一個雜貨店的店員破格執教清華,正是得益于葉先生的慧眼識才。華羅庚在給葉企孫侄女的信中曾寫道:“道及葉企老,不覺淚盈眶,他對我的愛護是說不盡的,而他的千古奇冤我竟不能設法尋根究底,殊難為人。”[16]葉先生不拘一格的作風,不僅體現在“聘用教師”上,還體現在“辭退教師”上。據施士元回憶,一些同學向葉企孫反映了某教師教學不負責任的情況,葉先生核實后,第二學期就將這位教師辭退了。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葉先生敢于破格提拔人才,也敢于頂著壓力辭退不勝任的教師,這與當前很多領導干部為官不作為、怕得罪人等為官行為和心態形成了鮮明對比。
四、對當今高等教育的幾點啟示
葉先生的教育思想不僅深切符合高等教育原則和規律,在實驗教學等方面更是開創了時代的先河。深諳教育規律的葉先生不僅為清華大學的創建及發展作出了杰出貢獻,其思想經過了百年高等教育踐履洗禮之后仍然熠熠生輝,對于促進當今高校辦學、推進“雙一流”建設仍具有啟示意義。
1.人才培養方面,堅守底線,尊重常識,加強通識教育,統籌推進一流建設
后大眾化時期,我們所有高校面臨一個共同的問題,是大學“放水”,畢業標準、及格標準太低,而且在畢業之前為了保證學生畢業,還形成了以“清考”(清理考試)集中“放水”的潛規則。如果高等教育正在變成沒有底線、沒有準則、怎么混都行的場域,一流人才培養豈不是空話嗎?當前政府對大學的評價中,就業率、畢業率成為重要指標之一,使得本該屬于大學的學術權力無所適從,高校不僅不能嚴控畢業標準,反倒在進行集體“放水”,以此提升畢業率從而保證就業率,這就是本末倒置。美國大學平均畢業率至今只有60%左右,難道這能證明美國高等教育質量低劣?
實踐性作為教育的本質屬性告知我們,實踐教育是現代教育理念、教育模式、教育實踐的有機統一[17]。今天高等教育規模空前巨大,然而實驗、實踐和實習環節都存在很多問題,“輕實踐”、“假實習”、“被就業”的問題屢見不鮮,實際上學生沒有真正到崗實習,而是開個“假證明”敷衍了事。很多方面“造假”,甚至“集體造假”、“制度化的造假”也司空見慣,幾乎成為一種行業風氣。不知這股妖風從何而來,這值得反思與追問。這些問題本不該成為問題,因為這是為學、育人的最基本常識。今天制約高等教育質量的關鍵不是什么玄妙規律,恰恰是因為沒有對常識的尊重而導致的“常識性危機”。對大學的嚴格監督和有效激勵必須切中肯綮,設置對高校實習、實驗、實踐教學的監督和抽查機制,從而保證實踐教育質量。這遠比評估就業率重要得多。
在當前的學術討論中,幾乎所有的校長和學者都有一個共識——“雙一流”建設不能忽視本科教育。反過來說,大家都發現爭取資源、學科建設、科學研究吸引了高校的過多精力,本科教育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而在研究型的一流大學,問題更嚴重:許多一流大學把科學研究擺在第一位,研究生教學擺在第二位,行有余力才應對本科教學[21]。這些高校不能真正重視本科教育,放水、縮水的景象與當年葉先生之“重質不重量”的做法形成了鮮明對比。一些高校雖然目前已認識到通識教育理念的重要性,并進行了多次改革嘗試,但還遠遠不夠。
通識教育不能只是一種自我標榜的口號,而應真正落實到各所高校的培養方案、課程設計當中,這也是立德樹人的本意之一。目前,從條件上來看,一般來說,研究型大學、高水平重點大學具備較好的“通識教育”條件,而普通二本高校、民辦本科、應用本科、高職高專如何開展通識教育,在課程設計以及學生知識結構的構建等方面則需要更多的實踐智慧。取消文理分科雖然是一個很好的改革起始,但通識教育思想的加強還有賴于多方面協調配合。
2.科研方面,去除浮躁功利心理,注重長遠前瞻性,使其為育人之手段
目前中國高教面臨的最大問題之一是功利主義,而急功近利恰恰是限制個人和國家創新能力發展的最大桎梏。搞科研不能只著眼于眼前的蠅頭小利,應將目光放于長遠利益。當人們還在責難舊中國的當政者不重視、不關心科學時,葉先生則一步一個腳印地肩負起改變現狀、使科學在中國生根的歷史重擔。由于長遠地考慮到祖國要發展就必須實現學術之獨立,他立足于我國科學技術發展的需要,提出了培養專業急需人才的建議。反觀當前功利化、短期化的學術評價、科研評價,以“雙一流”建設為例,如果對所有“雙一流”的資助對象進行“硬考核”,勢必南轅北轍、欲速不達。對于“雙一流”建設對象,一定要留出少數的學科、單位實行“免考核”制度,讓他們去自由探索,這樣才能保證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的平衡,保證當前需要與未來發展之間的平衡,才能真正實現建設“雙一流”的初衷。“我國科技隊伍規模是世界上最大的,這是我們必須引以為豪的。但是,我們在科技隊伍上也面對著嚴峻挑戰,就是創新型科技人才結構性不足矛盾突出,世界級科技大師缺乏,領軍人才、尖子人才不足。”[19]領軍人才和大師級人物的成績,是因為考核評價還是因為對未知世界的好奇使然?是外在世界的功利需要還是內在的一種追求?默頓的研究結論是基本上各占一半。但是,就目前的學術環境而言,科學家受到的外在世界的功利性激勵較大,而沒有留出一定的空間供他們進行超越功利的探索。當然,科學研究除了創造知識之外,也有人才培養的功能。國內外教育實踐表明,本科生早期參與科學研究既是培養創新型人才的重要途徑,也為促進學科發展和提升科學研究水平提供了生力軍[20]。高校的一切工作必須以育人為前提,出于制度環境和大學自身定位的某些偏差,我們扭曲了教學和科研的關系,但兩者歸根結底理應是途徑不同、目的相同的人才培養手段。
3.院校治理方面,優化行政學術權力,建構大學精神
當今中國大學存在一個悖論現象,一方面是大學自主辦校的“改革求新”,另一方面是大學上下爭權力、求利益的“生動圖景”[21]。而這一問題的病根所在就是學術精神、大學精神的式微。多年的大學改革之路正是偏于權力和分配的紛爭,從而漠視甚至違背了大學精神。大學精神凝聚著大學的理想與宗旨,并為學人提供價值坐標的標桿,是大學存在與發展的精神動力[22]。沒有精神的大學就是沒有靈魂和生命力的大學。建構大學精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建構大學精神需要自我主觀意識的重構,努力塑造潛心向學的純粹校風。另外,師資隊伍、校園環境等條件的建設也無一不彰顯著大學精神的內涵。
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之間的難題一直影響著中國高校健康發展,而大學、學院治理涉及到的任何問題也都脫離不開學術和行政的范圍。我們總在泛泛地談“弱化行政權力”、“去行政化”,而行政權力和行政職能都是大學的重要組織要素之一,既不可能去掉,也很難削弱,“優化”行政權力更符合未來的改革設計。在學術問題上堅決“去行政化”,在行政問題上加強“科學化”、“服務化”和“職業化”,這才是優化行政權力的根本。
葉先生為我國高等教育奉獻了一生,為我國科學教育事業的開創做出了突出貢獻。他的辦學思想和實踐不僅具有史料價值,對于今天的高校管理、人才培養也頗具現實意義。面對經濟社會轉型發展、建設創新型國家的戰略要求,我們需要以創新的勇氣和智慧找準著力點,在推進高等教育現代化進程中砥礪前行,繼承老一輩教育家的思想并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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