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雪松
“五四”新文化與出版業的關系,是學界聚訟紛紜的議題。本文擬在宏觀背景中進行微觀考察,以1915年至1928年為界,通過細致梳理歷史轉捩點中的三家出版社,論述新文化人投身出版業,由“啟蒙”轉向“生意”的嬗變之路,為理解二者始于相互選擇,繼而對立競存,直至彼此融入的動態關系提供一種新的視角。
一
中國現代出版業肇始于19世紀早期輔助傳教的教會出版機構,發展于19世紀60年代以翻譯西書為目的、由洋務派創建的官辦書局。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營利為導向的民營出版社開始成為行業主流①。其中商務印書館(1897)、中華書局(1912)、大東書局(1916)、世界書局(1921)等綜合性出版社憑借在編輯、印刷、發行的優勢,占據了壟斷地位②。出于經濟上的考慮,它們的力量大多投入到市場大、回報高、風險小的教科書和工具書,對引領時代的前沿思想持觀望甚至拒斥態度。知識分子要宣傳自己的理念只能求助于中小型出版社,而且在出版界整體求穩的環境中,必須讓渡相當大的權利才能爭取到支持。陳獨秀與群益書社陳子壽、陳子沛兄弟的合作就基于這樣的行業背景。
陳獨秀立意創辦雜志是受“二次革命”失敗的刺激,希望從文化入手改造國民。而早前困窘的個人經濟狀況已迫使他萌生了“閉戶讀書,以編輯為生”③的念頭。對群益書社來講,與陳獨秀合作完全是為了商業目的,因為“出版一種期刊,對中小型書店來說,是很有利的,如果每月出版一冊內容較好的刊物,在上海市,可以吸引許多讀者每月光顧一次,買刊物之外,順便再買幾種單行本書回去。對于外地讀者,一期刊物就是一冊本店出版書籍廣告”④。合作細節,當事雙方都無文字留存,僅存第三方汪孟鄒的記錄:
他(指陳獨秀——引者注)沒有事,常要到我們店里來。他想出一本雜志,說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影響,叫我認真想法。我實在沒有力量做,后來才介紹他給群益書社陳子沛、子壽兄弟。他們竟同意接受,議定每月的編輯費和稿費二百元,月出一本,就是《新青年》。⑤
關于陳獨秀與群益書社合作之初的彼此關系及雜志所有權歸屬,沒有任何契約文本留存。但如果我們細究一些史實,會發現至少在1918年前,雙方并不是平等的合作關系,出版社方面明顯處于主導地位,且有將雜志視作自家刊物的傾向。
《青年雜志》于1915年9月15日正式創刊,后來接上海青年會來函,謂雜志名稱與旗下《上海青年》雷同,要求更名⑥。需強調的是,新刊名系由陳子壽決定:“三月三日,星期五,晴……晚飯后到仲甫宅,適子壽亦在此談說一切。子壽擬將《青年》雜志改名為《新青年》,來商于仲,仲與予均贊同也。”⑦陳獨秀在私人信件中同樣承認“依發行者之意,已改名《新青年》”⑧。除了命名權,雜志的發售同樣操持在群益書社手中,有讀者來信建議低價促銷,陳獨秀回以“推廣銷路之策,發行部已盡力圖之……減價銷報辦法,已由發行部奉答茲不贅及”⑨。這顯然說明他無權過問銷行事務。
最能說明群益書社方面話語權的是1918年之前《新青年》的兩次停刊。《青年雜志》于1916年2月發行第1卷第6號后,停刊達半年之久,直到9月才復刊。陳獨秀8月致信胡適解釋為“以戰事延刊多日,茲已擬仍續刊”⑩。此說有頗多疑點。1915年至1916年的護國戰爭,到1916年6月6日袁世凱病逝后就大體結束,幾場零星戰斗也僅發生在云南、四川、廣西等地,江浙地區實際上未受影響,發行范圍更廣的《東方雜志》未停刊即可佐證,可見陳獨秀的解釋應為遁辭。相比而言,他在9月出刊的《新青年》第2卷第1號“通信”中“本志以種種原因,不克按期出版”?的說法更為可信。這里的“種種原因”,至少有出版社方面的壓力。汪孟鄒曾告訴張靜廬,《青年雜志》“出版后,銷售甚少,連贈送交換在內,期印一千份”?。參照商務印書館同年創辦的《英文雜志》,每月發行一萬本,每本印刷成本為七分一厘,印刷花費七百一十元?。《青年雜志》的印刷費、編輯費、稿費總開支至少二百七十一元,而售價僅為每冊銀元兩角,在不考慮折扣和贈送的前提下,雜志售出一千冊碼洋也只有兩百元。可見出版社方面是在虧損運營。此外,發行量少決定了廣告不可能獲得預期效果。因此,不難推斷《青年雜志》的停刊有群益書社方面不愿意繼續合作的原因。
《新青年》的第二次停刊發生在1917年8月第3卷第6號發行后,此次停刊四個月,1918年1月才復刊。1917年1月陳獨秀已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新青年》隨之北遷。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分別于1月、2月發表,錢玄同、劉半農也已加盟,《新青年》四大“臺柱”?集體登場。雖然當事人和研究界均予以“文學革命論”極高地位,但彼時《新青年》可謂“叫好不叫座”。停刊的原因據1918年1月魯迅致許壽裳信中所述:“《新青年》以不能廣行,書肆擬中止;獨秀輩與之交涉,已允續刊。”?概言之,至少從1915年創刊到1917年底,在群益書社與《新青年》的關系中,前者擁有雜志的生殺予奪之權。
1918年《新青年》再次復刊后成為“同人雜志”,其于思想史、文學史的意義已有詳論,在此毋庸多言。但第4卷第3號刊載的《本志編輯部啟事》值得從“出版”的層面復盤雙方的妥協與讓步:
本志自第四卷一號起,投稿章程,業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公同擔任,不另購稿。其前此寄稿尚未錄載者,可否惠贈本志。尚希投稿諸君,賜函聲明,恕不一一奉詢。此后有以大作見賜者,概不酬貲。錄載與否,原稿恕不奉還,謹布。?
首先,“概不酬貲”雖然是對外界而言,但對編輯部同人也是適用的,所以胡適在致母信中如此說道:“昨天忙了一天,替《新青年》做了一篇一萬字的文章。這文是不賣錢的。不過因為這是我們自己辦的報,不能不做文。”?這說明出版社不再負擔編輯費和稿費,減少了一大筆支出。其次,雜志編輯者由“《新青年》雜志社”變為“《新青年》雜志編輯部”。依民國出版慣例,“雜志社”多為掛名,是內附于出版社的。1918年,《新青年》版權頁改署“編輯部”三字,來年更公布陳獨秀、錢玄同、高一涵、胡適、李大釗、沈尹默六人組成編委會?。自此以后,與群益書社打交道的不再是陳獨秀一人,而是《新青年》編輯團隊;讀者也不會再視編輯者、發行者、印刷者三者為一體。
此次復刊,看似群益書社占得便宜,投入更少就換取了與國內頂尖大學知名學者的合作,但《新青年》的話語權已逐漸為編輯部同人掌控,出版社不能再將《新青年》視作自家雜志,因此才會有胡適“這是我們自己辦的報”的提法。
改版后的雜志于1918年第4卷第3號發表錢玄同與劉半農的“雙簧信”,激烈的反傳統態度引來各方側目。林紓先后在上海《新申報》發表文言小說《荊生》《妖夢》,在北京《公言報》刊登《致蔡鶴卿書》,而蔡元培以《答林琴南書》與之辯論。“林蔡之爭”觸發輿論熱議,甚至衍生出編輯同人被辭退的謠言?。從“生意”的角度看,這一風波促成《新青年》的影響力真正由思想界兌現在了發行量上。其時就有人致書上海《中華新報》:“至少言之,我知從此以后之《新青年》雜志發行額必加起幾倍或幾十倍。”?連內地成都《川報》也發表評論:“從此《新青年》的價值,愈增高了!”?汪孟鄒在1919年致信胡適談《新青年》“銷路均漸興旺”?,雜志的最高印數達到了一萬五六千份?。這股勢頭還延及曾乏人問津的前五卷,精明的群益書社趁勢推出前五卷平裝、精裝兩種合訂重印本?,《新青年》之洛陽紙貴可以想見。
雜志暢銷,編輯部方面的底氣自然更足,以致當外界將《新青年》與北京大學混為一談時,編輯部刊發啟事澄清“這個雜志完全是私人的組織”?。此話雖為消除社會猜疑而發,但也明確告知讀者雜志的所有權歸屬。此外,個人著述與群益書社的關系亦引起了《新青年》同人的注意。1918年2月出版的《新青年》第4卷第2號登載了錢玄同的《〈嘗試集〉序》,1919年6月《新青年》第6卷第5號又登載了胡適的《我為什么要做白話詩(〈嘗試集〉自序)》。有人問及胡適該書的出版事宜,他特地在11月《新青年》第6卷第6號登出啟事,申明此書的出版者并非群益書社,而是“歸上海亞東圖書館發行”?。
正是上述問題的頻繁出現,1919年底由胡適起草的《〈新青年〉編輯部與上海發行部重訂條件》正式界定了編輯部與發行部的權利與義務:
《新青年》編輯部與上海發行部重訂條件
一、自七卷一號起,印刷發行囑上海發行部辦理。
二、中國北部約每期可銷一千五百份,由發行部盡先寄與編輯部分派。以后如銷數增加,發行部應隨時供給。
三、以后發行部當擔任每期至少添印二百五十份。
四、編輯部擔任如期交稿。
五、發行部擔任如期出版。
六、發行部每期除贈送編輯部一百份外,并擔任編輯費一百五十元。但編輯員于所著稿件仍保留版權。凡《新青年》刊載之小說戲劇,如發行部欲另刊單行本,其相互條件由著作人與發行部商定之。著作人亦可在別處另刊單行本,但承認發行部有優先權。
七、此上各條以第七卷為試行期。第八卷以后,應否修改,由編輯部與發行部商酌定之。?
這份合約第一條確定了群益書社的職能是“印刷發行”。第二、第三條細化了上海方面的責任,其中“銷一千五百份”表明編輯部參與了雜志的收益分配。第四、第五條劃定了各自的分工。第六條尤為關鍵,第一句規定群益書社需恢復支付編輯費,同時編輯部同人保留作品版權。《新青年》編輯部既拿編輯費、又保留版權的做法其實有違當時行規。張靜廬回憶民國初年的出版界時說:“雖是當時出版界還沒有抽版稅的先例,然而對于著作品的所有權當然應該劃分得清清楚楚。在那時書店的習慣法,凡是出了薪水的編輯員,在編輯所工作時間內所做出來的文章,其版權似乎都屬于書店的。(一般較大的書店也是如此。)”?陳獨秀、胡適等人對此顯然心知肚明,其后以“商定之”“優先權”兩項作為對群益書社的補償。第七條則為將來編輯部的變動留下了后手。
廣告問題雖然沒有寫進契約,但群益書社也做了非常大的讓步。七卷以前反復刊登的群益書社圖書廣告,自第6卷第3號后大幅減少,第7卷比重再降,相應的版面被各地涌現的新文化報刊的交換廣告所替代?。自此,群益書社與編輯部方面的關系徹底逆轉,《新青年》已不是前者可以隨時停辦的“社產”,而變成了完全為后者所有的“同人雜志”。
不過,《新青年》同人最關注的仍是“啟蒙”,所以當上海出現新文化人士投入出版業時,1920年1月1日陳獨秀特別在《時事新報》刊出《告上海新文化運動的諸同志》一文,指摘上海方面本末倒置:
出版物是新文化運動底一端,不是全部……出版物自然是新文化運動中很要緊的一件事,但此外要緊的還很多,不必大家都走一條路……所以我總希望大家拿這些人力財力,去辦新文化運動中比出版物更進一步更要緊的事業
3月,《時事新報》連續刊登一系列讀者來信,依次為《我希望發生健全的新文化書店》《對于新文化書店的商榷》《對于建設新文化書店的意見》《與潘君小侶討論文化運動的書店》,集體討論拋開職業書商,由專業的學術團體獨立從事書籍出版對陳獨秀的批評予以了側面回應。
陳獨秀來到上海后態度發生了轉變。導火索是《新青年》第7卷第6號的“勞動節紀念號”。該期頁數增多,且有不少表格插圖需另制鋅版,成本增加,群益書社要求提高售價,陳獨秀堅決不同意。事情發展到最后陳獨秀意欲獨立自辦《新青年》。4月26日,他致信北京同人,希望共同討論與出版社的合同續簽問題還未等到回復,他5月7日再次去函,信中直接否定“接續出版”,反而力陳群益書社“這種商人既想發橫財、又怕風波,實在難與共事”,建議“《新青年》或停刊,或獨立改歸京辦,或在滬由我設法接辦(我打算招股自辦一書局)”,“免得我們讀書人日后受資本家的壓制。11日,陳獨秀單獨致函胡適,再次申訴“群益對于《新青年》的態度,我們自己不能辦,他便冷淡倨傲令人難堪;我們認真自己要辦,他又不肯放手”,催促后者“究竟應如何處置,請速速告我以方針。見陳獨秀如此心急,胡適立即回了“快信”,14日再追加一信,坦陳擔心經費問題,希望陳獨秀從長計議陳獨秀收到兩信后,于19日回復胡適,堅持己見,并詳列個人計劃:
(1)“新青年社”簡直是一個報社的名子(字),不便招股。
(2)《新青年》越短期,越沒有辦法。單是八卷一號也非有發行所不可,墊付印刷紙張費,也非有八百元不可,試問此款從那里來?
(3)著作者只能出稿子,不招股集資本,印刷費從何處來?著作者協濟辦法,只好將稿費算入股本;此事我誓必一意孤行,成敗聽之。
(4)若招不著股本,最大的失敗,不過我花費了印章程的九角小洋。其初若不招點股本開創起來,全靠我們窮書生協力,恐怕是望梅止渴由信中可見,陳獨秀深諳只有資金進入才能保證出版社的正常運轉,不然“全靠我們窮書生協力,恐怕是望梅止渴”。相比北方同人,陳獨秀對出版業的認識更加清醒。25日,陳獨秀去信胡適明確表態:“群益不許我們將《新青年》給別人出版,勢非獨立不可。他7月2日還致信高一涵“招股的事,請你特別出點力才好。群益書社方面或許只是一時威脅,未曾想陳獨秀自辦出版社的想法如此強烈,一直在暗中籌劃進行。
雖然遭遇籌資困難,在第7卷出畢停刊四個月后,1920年9月1日《新青年》第8卷1號終告出版。研究界一向重視本期雜志所預示的編輯部同人的分裂,但它還蘊含著重要性不亞于前者的另一層分裂,即新文化人士與出版商的分裂。在本期雜志的封面,“上海新青年社印行”取代了“上海群益書社印行”,封底特別刊出的《本志特別啟事》用意尤其明顯:
本志自八卷一號起,由編輯部同人自行組織新青年社,直接辦理編輯印刷發行一切事務。凡關于投稿及交換告白雜志等事(彼此交換雜志均以一冊為限),均請與上海法租界環龍路漁陽里二號新青年社編輯部接洽;凡關于發行事件,請與上海法大馬路大自鳴鐘對面新青年社總發行所接洽。八卷一號以前的事,仍由群益書社負責。以后凡直接在本社總發行所定購一卷以上者,在此期限內發行的特別號(例如前次的勞動節特別號)概不加報價和郵費,特此預先聲明,以免誤會
雖然曾否定胡適的提議,但陳獨秀后來顯然意識到《新青年》巨大聲譽的價值,所以出版社取名為“新青年社”。啟事中“直接辦理編輯印刷發行一切事務”表明了陳獨秀與群益書社毅然切割的決絕態度。
1915年,陳獨秀與群益書社的合作開創了新文化知識分子與出版商之間各取義利的組合典范。這種模式在“五四”高潮期彌漫了整個出版界,初登文壇的無名之輩只得半自愿半違心地接受這樣的潛規則,創造社成員為了立足上海,就不得不放棄個人利益與泰東圖書局合作郭沫若對此極為憤慨,表示:“我們不曾受過他的聘,也不曾正式地受過他的月薪;我們出的書不曾受過稿費,也不曾核算過版稅;他以類似友情的主奴關系來羈縻著我們陳獨秀積累了足夠的文化資本后,發出了涉足出版界的強勢信號,而思想與行為更為激進的創造社成員在他開辟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二
陳獨秀回上海后創立的新青年社存續時間太短,最終指歸并不在出版,故新青年社并非一家真正意義的出版社。“五四”高潮過后,新文化人士立場漸趨不同,分歧凸顯,但對出版界的不滿卻是大家少有的共識。正如時人壯學所言:“近年來社會上對于出版家漸取了批評的態度了。由不滿進而行動者不乏其人,但真正標志著新式知識分子將出版由“擴音器”變為“聚寶盆”,改變寄生舊有出版社狀況的,當屬創造社出版部。
《創造周報》于1924年5月出版終刊號后,為了不再受制于人,創造社成員萌發了自辦出版的念頭。1925年,郭沫若在一封致友人的公開信中完整地闡述了該計劃:
我們近來新設了些計劃,便是想把周報和季刊兩種合并成一個月刊,由我們自己募股來舉辦。我們的希望并不甚奢,我們只定了五千元的股本,分為一百整股,每股五十元,每整股還分為五小股,每小股十元,定在今年陽歷六月底交齊,由我們幾個同人分頭去勸募。這個計劃假使能夠成功,月刊是準定要出的,告個奮勇或者也還可以把周報復活起來,我自己也還想找幾個同志在上海試辦一個小劇場,真真來演點新劇。不過我們都是只會做夢的人,我們的這些想頭怕終歸要化成一場春夢罷?我在上海方面也實地勸誘了好些人,并且也承蒙了十幾位友人認股了,不過都沒有人繳現的。這不繳現是頂靠不住的事情
郭沫若等人的計劃終因無人繳現只能是“一場春夢”。不過這一年創造社小伙計周全平化名“霆聲”在《洪水》先后發表《漆黑一團的出版界》《怎樣去清理出版界》兩文,對這個問題予以更深入的討論。他引入階級論的觀點,將作家與出版商之間的關系對立化,判定“現在的出版家都是些只知發財主義和茍安主義的大小資本家”。他徹底否認職業書商的中介作用,希望知識階級能取而代之,提出“我們要清理這混亂已到不堪的出版界,不可不由負文化發展責任的智識階級自己起來去做”。他據此提出兩種方案,其中“先由喜讀書和愿著述的人集些股子起來,組織一個出版機關的貸款法,把籌資對象瞄準為不斷增長的新文學讀者,可謂極具針對性和操作性。而創造社出版部正是循此方案展開運作的。
1925年12月,《洪水》登載消息,宣布籌建出版部,并強調出版部的非商業性,指出:“它不是一個商業化的書局,它是讀者和作家的公開的合作機關。為照顧作為募股對象的新文學讀者,每股的股額定為五元,且不論投資數大小,每位股東均一人一票此計劃門檻低,輔之以創造社大名加持,吸引力非同凡響,葉靈鳳回憶過入股盛況:
當時創造社出版部公開招股,每股五元,那些熱心來認股的贊助者,多數是愛好新文藝的青年,節省了平日的其他費用來加入一股,因此拆開了那些掛號信以后,里面所附的總是一張五元郵政匯票。
招股的反應非常好。我們每晚都這么拆信、登記、填發臨時收據。隔幾天一次,就到郵政總局去收款1926年1月16日創造社出版部對外宣布正式成立僅五個月營業額已逾萬元據研究者統計,創造社出版部從1926年成立到1929年被國民黨當局查封,先后出版上百種圖書,發行十余種刊物,在十二個城市設立分部,經銷處二十七家,營銷網絡遠及日本、新加坡出版部的成功可謂卓著。可惜創造社出版部內部紛爭不已,最根本的是“出版機關僅取些微的手續費的理念太過高蹈,決定了它無法作為一間出版社長期有效運作,因此僅維系三年時間的它不足以動搖舊的出版勢力。
但創造社成立出版部的震撼意義,堪與其提倡“革命文學”以取代“文學革命”的主張相媲美,正如郭沫若曾驕傲地形容“創造社的決計和泰東脫離,可以說是一種革命,是奴隸對于奴隸主的革命。它短暫的成功經歷證明,新思潮不僅僅事關“啟蒙”,更可以是一門“生意”,眾多因“五四”領袖召喚走上街頭的年輕學子,在大學畢業后,受到創造社出版部的啟發,選擇進入出版業。周毓英就直言:“因為創造社出版部的成立,也開了作家自辦書店的先聲,例如當時的開明書店,太陽社等等,便多少是看到了創造社出版部的經驗而成立的。據不完全統計,從1927年至1930年間,先后成立的出版社有據可查者逾三十家,其影響不難想象
從出版史的角度看,接過創造社出版部的革命旗幟,褪掉社團化的業余色彩,真正演化為以營利為目標的職業出版社,正是周毓英提到的開明書店。胡愈之這樣評述開明書店的地位:
中國的出版機關,第一家是商務印書館,一八九七年創辦的。那時候正講維新變法,商務印書館的創辦順應了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潮流。一九一二年創辦了中華書局,已經到了民國時代。以后還創辦了許多書店。但從辦雜志開始,靠幾個知識分子辦起來的書店,開明書店是第一家……開明書店是新民主主義革命中誕生的一個進步的書店
胡愈之是在革命史與出版史雙重脈絡中定位開明書店的,而他話中的“辦起來”三字應從“生意”的角度深究。
“辦起來”指在競爭激烈的書業中存活發展。沈從文曾點評作家辦書店“是采取‘玩票’態度作下去的。玩票意思并不是對工作不大認真,卻是不大顧及賺錢賠本。作家依靠自己的文化資本經營出版,當然有一定先手。但僅依靠“玩票”的態度不能長久,更何況大出版社意識到這是一門有利可圖的生意后,自會強勢進入,加劇競爭。眾多起意高遠的中小型出版社往往倏起倏滅,原因即在于此。要實現長遠發展,前提是有充裕的資金為后盾。特別是1927年國民政府建都南京以后,管理機構逐一設立,政策條文相繼發布,對此,呂思勉就表示“處今日之情勢,已非大資本不能營書業。
開明書店1926年8月1日掛牌于上海,如同眾多中小型書店,其起步資金來自創辦人章錫琛、章錫珊昆仲,僅有千余元。是年底章錫琛邀夏丏尊入社,主政編譯事務。章錫琛與夏丏尊明白要想有所作為,必須擴大資本。他們聯手后的第一個大動作就是招股改組,此次招股歷時近一年,共募得六萬七千五百元。開明書店股份有限公司的原始股東可分為三類:一是葉圣陶、夏丏尊、豐子愷、林語堂、胡愈之、鄭振鐸等新文化知識分子;二是邵力子、杜海生、舒新城等知名社會人士;三是新藝制本所、天津直隸書局、錦澤堂等浙滬兩地實力店鋪恰如布爾迪厄的分析:“在特定的時刻,資本的不同類型和亞型的分布結構,在時間上體現了社會世界的內在結構……并決定了實踐成功的可能性。開明書店的招股模式,實現了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經濟資本三者的最佳組合。正是在招股改組后,開明書店憑借雄厚的資金開拓業務,發展壯大,于20世紀30年代與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鼎足而立,并稱“商中大世開”書業五巨頭,重繪了出版業勢力圖開明書店的崛起標志著新文化人士對出版的定位擺脫了過于理想化的狀態,在“啟蒙”與“生意”之間尋找到了平衡點,而它的做法亦為后來者認可和效仿
從整個行業來看,隨著新文化書店的勃興,行業倫理亟須構建,而行業訴求又渴望表達的渠道,公會的設立勢在必行。彼時上海的出版界有兩個行業公會:一是1905年創設的上海書業公所,為印行雕版書、石印書之同業組織;另一家是同年成立的上海書業商民協會,組織成員系采用現代印刷技術的出版社此時讀者對不同類型的出版社已有區分:“一九二七年左右,就以上海來說吧,出版界方面發生了新的刺激……當時一般的青年對于出版界的認識為之一變:不但不認商務為唯一的書店的代表,而且認商務等于是以前的‘山房’‘書屋’。古書書店,舊書業,新書店,成為三種性質不能調和的東西讀者眼中的新書店是這樣的:“他們營業的目標都很集中,既不印行中小學教科書,也不出版大部頭的國故書,所以他們全副的力量都可以從印行新書上完全表現。行業細分的趨勢由張靜廬做了第一次正式表達:
記得民國十七年(1928年),上海各業商會一律改組為商民協會的時候,上海市黨部陳德征先生指派我擔任改組書業團體的負責人。當時,我提出最低限度的劃分——新書業和舊書業成為二個團體,然后才可以進行組織,訓導成為堅固的集團。(當然能多劃分幾個更好。)他同意我的提議,但是格于法令,還是通不過,到現在我們書業的惟一集團仍是“止此一家”的上海市書業同業公會
官方不予通過,行業內部就自行組織。據光華書局沈松泉回憶,張靜廬與他發起籌備組建新的行業公會,提議得到大多數新書店的贊同經過一番籌備之后,1928年12月5日,上海新書業公會宣告成立,共有開明書店、創造社出版部、新月書店、北新書局、光華書局等二十一家創始會員
上海新書業公會延續了清末以來,新文化運動更趨強化的新、舊二元對立,旗幟鮮明地將自己命名為“新書業公會”。其宣言首段開宗明義:
自五四運動以來,我國文化驟更一新面目。一般學子之知識欲,突焉亢進。顧以國內出版界之幼稚,與出版物之稀少,致識者咸報知識饑荒之嘆。邇者國民革命成功,政府對于促進文化,不遺余力,一般社會,遂群知出版事業關系文化前途之重要。多數著作家,感于時代之需求,往往投身出版界,努力于出版事業之經營
公會將自身歷史追溯至“五四”運動所帶來的社會沖擊,行業的風起云涌歸因于國民革命,如此建構歷史,與上海書業公所、上海書業商民協會涇渭分明的態度躍然紙上。公會認定從業人員為“著作家”,不同于前二者多為科舉廢除后的舊文人、抑或辛亥革命后的失意者,再次強調身份的“新”,潛臺詞則是專業與權威。
上海新書業公會的成立,表明自1920年陳獨秀的新青年社始,經創造社出版部的發展,到開明書店成熟的新文化出版社,已成為出版業內部具有高度自主性與區分度的分支。1930年新書業公會奉令與書業公所、書業商民協會合并為上海市書業同業公會,此時的民國出版業已是古舊書業、大型綜合出版社、中小型新文化出版社三分天下的格局。
三
綜上所述,在“五四”運動的沖擊下,由戊戌、辛亥兩代人主導的出版業迎來新生代的挑戰,“新書業”的誕生正是“五四”文化人侵入此領域的結果。當然,事情的復雜性在于新文化與出版業的結合必然要求同時遵循二者的內在邏輯。魯迅說過:“書店股東若是商人,其弊在胡涂,若是智識者,又苦于太精明,這兩者都于進行有損。恰如美國學者羅伯特·達恩頓通過研究《百科全書》出版史得出的結論:“啟蒙運動存在于別處。它首先存在于哲學家的沉思中,其次則存在于出版商的投機中換言之,新文化人必須處理好“啟蒙”與“生意”二者的權重,才能在競爭中站穩腳跟,所以本文所分析的三家出版社,只有開明書店獲得了最終成功。如若換個角度,則會發現新文化人內部的代際差異與分野是促成新書業破繭而出的關鍵因素。
出版對于陳獨秀、郭沫若而言,始終只是輔助思想、倫理、文學變革的工具,從未納入他們的職業選擇范圍。正是同樣的思維,讓胡適在獲商務印書館盛邀時一面坦陳“得著一個商務印書館,比得著什么學校更重要”,卻又以“但我是三十歲的人,我還有我自己的事業要做為由堅拒。短暫在商務印書館做過編輯的顧頡剛亦持相同看法:“商務印書館中固然待我并不苛刻,但我總覺得一天的主要的時間為館務犧牲掉了未免可惜。更何況新文化運動落潮之后,還有政界、大學、文壇等虛位以待,魯迅曾譏誚創造社諸人:“商品固然是做不下去的,獨立也活不下去。創造社的人們的去路,自然是在較有希望的‘革命策源地’的廣東這固然不無諷刺,卻也是實情。同時,以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為代表的出版社也會主動選擇與這群人繼續合作,免除了他們的后顧之憂。所以,在新文化運動領袖及學生精英手中,新書業無法成為一個自足的場域,必須等到新文化運動的追隨者從學校畢業,開始求職謀生之后才有發端。因此,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出版業重新洗牌,新書業成為一個獨立運作、自有邊界的行業,既是新文化書籍成為一門“生意”的必然,亦是“五四”學生輩職業選擇的結果。
雖然投身出版業,但新文化出版人并不自認為是職業書商。張靜廬談過:“我是一個出版家,而不是書商。葉圣陶同樣態度明確:“書業亦絕非生意經。生意”的追求之外,他們須臾未忘“啟蒙”。同時,新書業吸納了眾多中下層知識分子,這一行業因此蓄積了這群人渴求變革的政治潛能,相較于持重保守的大出版社和古舊書店,它整體而言更易與左翼文化形成共鳴。因此,在隨后的二十年歷史里,新書業及從業人員深度參與到現代中國的文化與政治進程中,努力發出自己的聲音
① 李澤彰:《三十五年來中國之出版業》,莊俞、賀圣鼐編《最近三十五年之中國教育》下卷,商務印書館1931年版,第260—265頁。
② 陸費逵:《六十年來中國之出版業與印刷業》,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代出版史料》補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272—284頁。
③ CC生(陳獨秀):《生機》,載《甲寅》第1卷第2期,1914年6月10日。
④ 施蟄存:《我和現代書局》,載《出版史料》第4輯,學林出版社1985年版,第98頁。
⑤⑥⑦ 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學林出版社1983年版,第32頁,第32頁,第32—33頁。
⑧⑩ 《陳獨秀致胡適(8月13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頁,第3頁。
⑨? 《通信》,載《新青年》第2卷第1號,1916年9月1日。
?? 據張靜廬為戈公振《民國初期的重要報刊》所寫注釋六(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代出版史料》近代二編,第316頁,第316頁)。
? 張人鳳整理《張元濟日記》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72頁。
? 《劉半農致錢玄同》,《中國現代文藝資料叢刊》第5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303頁。
? 魯迅:《180104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7頁。
? 《本志編輯部啟事》,載《新青年》第4卷第3號,1918年3月15日。
? 胡適:《致母親(1918年3月17日)》,《胡適全集》第2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8頁。
? 《本雜志第六卷分期編輯表》,載《新青年》第6卷第1號,1919年1月15日。
?參見王奇生《新文化是如何“運動”起來的——以〈新青年〉為視點》,載《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1期。
? 志拯:《誰的恥辱》,原載《中華新報》,轉引自《每周評論》第19號,1919年4月27日。
? 因明:《對北京大學的憤言》,原載《川報》,轉引自《每周評論》第19號,1919年4月27日。
? 《汪孟鄒致胡適》,《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40頁。
? 《〈新青年〉第一、二、三、四、五卷,合裝本全五冊再版》,載《新青年》第7卷第1號,1919年12月1日。
? 《新青年編輯部啟事》,載《新青年》第6卷第2號,1919年2月15日。
? 《胡適啟事》,載《新青年》第6卷第6號,1919年11月1日。
? 《〈新青年〉編輯部與上海發行部重訂條件》,魯迅大辭典編纂組編《魯迅佚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44頁。葉淑穗在《對〈一篇新發現的魯迅手稿〉一文的質疑》(載《魯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4期)中通過核對筆跡,認定此契約作者為胡適。
? 田丹:《〈新青年〉1954年影印本前九卷與原版之區別考略》,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9期。
? 陳獨秀:《告上海新文化運動的諸同志》,載《時事新報·學燈》1920年1月1日。
? 參見《時事新報·學燈》1920年3月9、13、20、25日
? 《陳獨秀致李大釗、胡適等》,《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90頁。
? 《陳獨秀致胡適、李大釗(1920年5月7日)》,轉引自黃興濤、張丁《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藏“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原文整理注釋》,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
? 《陳獨秀致胡適(1920年5月11日)》,轉引自黃興濤、張丁《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藏“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原文整理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