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凌 朱竑

[摘要]旅游的功能與作用研究(國外一般采用旅游影響一詞)一直是旅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內容。文章放棄了原來的僅從現實入手認識旅游功能的路徑,轉向了目的論視角的旅游功能研究。提出旅游的本質在于人的體驗,而旅游的目的則指向了人的存在。研究從伽達默爾的人文主義核心概念——教化出發,闡述人的發展與旅游作為人的一種日常實踐的關系。區別于黑格爾所講的理論教化,文章提出旅游可能在兩個層次上實現旅游作為人文主義的實踐教化的功能:即促進入的“整體生命體驗”和“共同倫理”兩個方面。人文主義視角下的旅游功能是從目的論的角度來思考的:旅游對于個體生命的意義來說,應該是實現由客觀物返回其生命性和提高人性以及普遍倫理的一種教化實踐。這是對旅游功能的反思,也是對原來旅游功能認識的超越。文章最后指出,只有在更深層次認識旅游功能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實現“更負責任的旅游”和“好的旅游”。
[關鍵詞]旅游功能;人文主義;教化;體驗;人的存在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8)06-0014-10
Doi:10.3969/j.issn.1002-5006.2018.06.007
引言
自旅游發展伊始,旅游學者便對旅游的功能進行過學術的探討。國外學者主要從旅游的影響(consequence/impact of tourism)對旅游的作用進行闡述,比如Wall等的系列研究。國內的研究早期主要集中在旅游的經濟功能與效應分析;也有學者關注旅游的其他功能,包括社會功能、文化功能、教育功能、審美功能、生態環境功能等。
旅游功能,簡言之,即“旅游這一事物所發揮的作用和效能”。研究旅游的功能與作用,對于深入理解旅游現象和本質,以及促進旅游可持續發展有著重要意義。已有研究主要對旅游的功能做了綜合性的分析和論述,尤其將旅游作為客體,即旅游產業或某類型旅游產品來客觀分析其作用,但鮮有從旅游的主體——人(旅游者)的角度來進行討論。前者主要采用客觀視角,通過不斷深化對規律性的認識去證明或擴充普遍經驗,探討旅游行業發展的有效模式,這對早期旅游業的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即可以直接用來指導行業的實踐。但其負面后果則是限制了思維的想象力,簡化了對旅游功能與作用的更深入分析與探索,因此制約了理論的進一步發展和對旅游新現象的解釋力。
隨著旅游的進一步發展,在新的社會文化發展語境下,僅僅從過去實用的科學主義的視角來分析旅游(或旅游產業)的作用顯然是不夠的。旅游的功能與作用,離開了對人的主體及其意義的分析,便不能反映旅游之所以成為今天人類活動的主要構成之一的原因,也不能在更大的社會、文化尺度上把握旅游的作用與發展方向。本文因而首先對科學實證主義和人文主義兩種不同認識論下的旅游功能研究進行簡要梳理。然后,從人文主義視角和伽達默爾的人文主義核心理論出發,建立旅游功能與作用的認識與研究框架,同時也結合旅游實際進行具體分析。最后,在人文主義框架下,文章提出旅游功能研究需要超越認識論本身,而走向目的和意義,目的論視角下的旅游功能是面向人的存在的一種教化實踐。
1 旅游研究:從科學實證主義到人文主義
旅游研究中主要存在著兩種基本的取向:一個是科學主義,一個是人文主義。科學主義以實證主義為代表,著重強調客觀、科學方法和價值中立。實證主義方法追求普遍的法則,尋找外在于人類的自然的普遍規律,從而幫助預測未知和指導實踐。然而,科學原則在解放人們認識的同時,同樣帶來了許多問題,其首要問題即是研究對象的差異和方法應用的問題。胡塞爾曾在《歐洲科學的危機》一文中提出科學意義的危機①,包括人的意義的危機。海德格爾提出的存在主義哲學亦是對科學實證原則的回應。與科學主義不同,人文主義因此著重的不僅是外在于人的客觀知識,而是認為人是一種有思想的生靈,人的意向性創造了他在其中行動的世界,因此著重知識的主觀性,以及強調要聯系人本身來看世界。
旅游是一種綜合的社會現象,早期學者對旅游學的定義是“以旅游的三要素(旅游主體、旅游客體、旅游媒介)為核心,研究旅游活動和旅游業發展規律的科學”。適應于早期旅游業發展和實踐的需要,學者主要從經濟學的角度來對旅游活動和旅游業的經濟作用進行評價。從需求方研究和供給方研究,到采用旅游衛星賬戶等方法更全面和更精確地度量旅游業的經濟影響,學者主要通過統計和定量的科學方法對旅游的功能進行研究。隨著旅游研究綜合性的加強,旅游研究分化出許多解決旅游學中的某些具體問題的分支學科:比如,旅游地理學、旅游心理學、旅游美學、旅游社會學、旅游教育學、旅游經濟學等。相應地,旅游研究的綜合使得學者亦開始關注除了經濟效應之外的旅游的其他功能,包括社會功能、文化功能、教育功能、審美功能、生態環境功能等。
綜觀旅游研究的研究方法,大部分旅游研究主要依照自然科學的科學方法和范式對旅游現象進行分析,有學者將其總結為“經驗一分析方法論”,以邏輯實證主義為主流②,其主要目的是為了找到旅游開發和發展的客觀規律。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1)歸納法:通過對客觀存在的一系列典型事物(或經驗)進行觀察,從掌握典型事物的典型特點、典型關系、典型規律人手,進而分析研究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從中找出事物變化發展的一般規律;(2)統計分析法:統計分析法主要是借助于統計工具對旅游現象進行研究說明。一般利用問卷和測量量表,在旅游研究對象總體中調查大量樣本,搜集標準化數據資料,從中找出旅游活動的發展規律,并可以對旅游活動以后的發展做出預測;(3)科學實驗法:科學實驗法主要是因果關系的歸納,通過一定的實驗手段完成。運用科學試驗法分析旅游者的心理情況,因而對旅游環境的可持續發展、效應研究領域等方面做出客觀和科學的判斷,并幫助指導旅游實踐活動的進行。除此之外,還有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廣為使用的“田野工作與社區研究”的方法,這類方法強調“直接的觀察、訪問、記錄和測量等手段”,在旅游研究尤其是旅游的社會文化影響、環境改變中得以廣泛應用。
隨著旅游研究的推進,近年來學者開始對旅游現象進行更本質深入的探討,同時對旅游研究方法進行更多元的探索。人們對旅游的研究逐漸由經濟研究轉向把旅游作為一種綜合現象來進行研究,尤其是注重旅游中“人”的體驗以及圍繞旅游者的體驗所組織的系列旅游活動和所帶來的旅游現象。其中,有代表性的是謝彥君教授提出要以“旅游的體驗”為核心構建旅游學科體系,隨后又引入現象學方法對旅游的體驗進行了系統的理論和實證研究③。一些后來的學者也同樣采用不同的方法對旅游的本質進行探討,如楊振之提出“旅游的本質是詩意的棲居”;張驍鳴從現象學的視角闡釋“旅行的意義;;馬凌等從建構主義的角度對旅游世界本質的分析等。
以體驗和現象學方法為轉向的旅游研究為旅游后續研究開辟了新的方向。這樣的新的方向代表著對以“經驗一分析”方法論為主導的實證主義的突破,后者通常將人及其心理、行為和人的社會群聚現象及其后果假定為一種純粹客觀事實的顯現,含有人是“機械”(行為是有規律的、可預測)的隱喻性假設。對比而言,人文主義視角偏重主體、承認主觀性,強調人的個體特征,承認自由意識,尊重價值、直覺體驗和情感等,所關注的議題和分析方式因而與“經驗一分析”方法有著明顯不同的特征。在旅游的功能與作用理解上,曹詩圖等指出,旅游作用事實上“是旅游的(人的)價值觀的反映,即人們對于旅游這一客觀事物的作用、意義、重要性的總評價和總看法的反映”。區別于以往的單從產業和經濟功能角度的分析,人們越來越注重旅游對旅游者個人發展以及社會發展的作用。從客觀事實轉向價值觀,從分析客體轉向關注主體,這一轉變過程事實上也反映了社會發展的變化。社會的發展促進了人們思維方式的轉變,即從科學的思維方式逐漸轉向人文的思維方式。
綜上可見,從人文主義視角重新審視旅游的功能和作用,可以進一步拓寬旅游研究的視野和范圍,完善研究的內容和方法,從而發展新的理論。本文因而提出了旅游研究視角和內容的基本演進路徑(圖1),并在以往以“旅游體驗”為核心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面向“人的存在”的旅游存在和旅游功能的構想。
研究旅游中“人的體驗”和“人的存在”都從人文的視角突破了以往科學思維下對“人的機械(物)化”的傾向和用外在的方法規范人的方式,而回到了人的精神層面。其中,以往旅游體驗強調的基本問題是“人如何體驗以及體驗是什么”,而本文提出的“人的存在”則試圖在人如何體驗客體的基礎上進一步回答“人如何通過體驗客體返回自身、返回自身的存在”,進而討論旅游在個人發展、人性完善、自我實現和社會發展等方面的作用。當然,這里采用的人文主義視角,雖然對科學主義持一種批判態度,但并不是主張拋棄科學方法,而是在吸收科學方法的基礎上擴充旅游對于社會和人的影響的研究以及強調對人的角度的關注。
2 旅游功能的再討論:人文主義理論框架
2.1 西方人文主義傳統與現代入文主義哲學思潮
從歷史淵源上看,西方人文主義歷史悠久,可追溯到古希臘古羅馬的文化之中,人文主義(humanism)一詞從教育、人性、人文學、人文學者等詞匯逐漸演化而來,它代表著人的主體自我意識的萌芽,是一種寬泛的傾向和一種思想的方法①。“人文主義”“人文學”等詞的拉丁語詞源是humanitas,它可以追溯至古希臘羅馬學校里的教育體系(博雅學科),其教育思想奠定了西方文明的一個偉大設想,即可以通過教育來對人的個性品德進行塑造,西塞羅將之稱為“人性”,認為教育的目的就在于培養那些為人類與人性所獨有的品質80由此可見,人文主義一開始就與人的教育或教養密不可分。人文主義被提到一種普遍意義的高度是在文藝復興之后,它被用來闡述現代社會文明的思想起源,并看作是中世紀社會與現代社會的內在性分界線[27-28]。進入20世紀以來,對以崇拜科學為特征的實證主義思潮的批判和反抗,帶來了人文主義作為新的哲學思潮的興起。在19世紀后半葉,科技革命所帶來的現代入的整個世界觀受到實證科學的壓倒性支配,并且被科學所造成的繁榮所迷惑,這種科學世界觀的支配意味著人們逐漸以冷漠的態度避開了對真正的人性具有決定意義的問題。
現代入文主義哲學思潮主要探索的便是科學方法以外的認識世界的原則和方法。早期英國經驗論哲學傳統已經開始區分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通常表述為道德科學(moral sciences)或道德哲學(moral philosophy)。經驗論哲學代表人物休漠提出,關于人的科學(人性科學)是一切其他科學的基礎和前提,自然科學要依賴于它;當然,休漠強調的人性科學的研究依然必須建立在經驗和觀察的基礎上,這一點與自然科學一致,這實際上是對一種經驗方法的強調。到了19世紀,哲學家Mill進一步強調了經驗歸納法在道德科學(人的科學)領域的應用。
休漠將人性科學看成是自然科學的基礎,但依然強調用經驗歸納法對人性科學的研究。而其后來者狄爾泰則明確提出將精神科學與自然科學予以區分。德國人根據自己的傳統用精神科學(geisteswissenschaften)代替了英國人的道德科學一詞。狄爾泰找到了與自然科學認識起點的“經驗”(erfahrung)概念不同的“體驗”(erlebnis)概念來作為精神科學認識論的出發點。經驗是指自然科學中作為主體對象的、與個人認知能力相脫離的可實證的觀點,即“經驗知識中可靠的部分”。體驗則與經驗不同,德語中的體驗一詞有去生活(tolive)的含義,源于對動詞經歷(erleben)的再構造。體驗具有直接性,先于解釋、理解或傳達而存在,并成為解釋與理解的前提。與體驗相對應的另一概念是重新體驗(nacherleben),它是連接個人體驗與他人體驗乃至社會歷史的關鍵。通過重新體驗的鏈接作用,精神科學中的意義問題可追溯到體驗、重新體驗與生命的詮釋學循環中得以解釋,而無需借助自然科學方法,“體驗”由此成為精神科學的認識論基礎。
伽達默爾繼承了狄爾泰所建立的體驗、生命、重新體驗等概念,并進一步確立了體驗與生命的診釋學循環、體驗的歷史性等詮釋學特征,由此去確定藝術真理,進而擴展到精神科學的真理。伽達默爾區分了以研究客觀實在為中心的自然科學和以研究人類精神(體驗)及其產物(社會的、歷史的實在)為核心的精神科學,并探索了精神科學與人文主義傳統的關系,提出人文主義的4個核心概念:教化(bildung)、共同感(sensus communis)、判斷力(urteilskraft)和趣味(geschmack)『,,,。通過結合幾個主要的人文主義概念,伽達默爾發展出精神科學區別于自然科學的真理的路徑與方法。
2.2 伽達默爾人文主義概念框架
伽達默爾注意到了以往人文主義傳統對精神科學的超越的、人道或人性的意義的強調。精神科學與自然科學雖然有聯系,但對其本質的說明不能效仿自然科學。他因此提出了兩種不同的歸納法:邏輯的歸納法和藝術直覺①的歸納法。兩種方法代表著自然科學和精神科學的兩種不同認識特點。伽達默爾敏銳地指出,作為精神科學認識特征的藝術直覺的歸納背后的基礎并不是方法論,而是教化。他發現,真正在精神科學中進而在解釋學中起主導作用的并不是科學的方法,而是教化的概念。它標明的是與科學主義、實證主義不同的認識方向和道路。
2.2.1 教化
相比較于具體的教育,教化是一個更加抽象和綜合的概念。它不僅包括具體的知識,更是指一種精神的教養。從最原始的意義上講,教化是指一種“自然造就”(naturliche bildung)的過程,例如山脈的自然形成,臻于完美的形式。教化概念發展到康德那里,與修養(kultur)緊密聯系了起來,它特指“人類發展自身天賦和能力的特有方式”。康德關于修養的觀點,隨后被德國近代浪漫主義先驅Herder發展為“達到人性的教育”(bildung zum menschen)的觀念,由此,教化變成了一種不斷增進入性的活動。
教化從Herder開始逐步上升為一個主導概念,與近代自然科學和啟蒙運動的傳統始終拉開著距離,為人文主義的精神科學保持自身的獨立性奠定了基礎。伽達默爾認為,關于教化的本質,黑格爾講得最清楚,后者將“教化”與“自身造就”(sichbildung)相聯系,強調教化的本質在于超越個體自身的直接性、本能性,上升到普遍性。人類教化的本質即人類“使自身脫離直接性和本能性的東西……成為一個普遍的精神存在”,這種普遍性不只是一種概念的普遍性或知性的普遍性,而是一種感覺的普遍性。伽達默爾提出人的精神形成與教化是分不開的,或者說精神是以教化作為前提的。他采用了黑格爾的“實踐教化”(praktischeBildung)和“理論教化”(theoretische Bildung)的劃分,說明兩種方式都可以導致普遍性的提升,而達致基本的認識的概念。
2.2.2 共同感、判斷力和趣味
圍繞“教化”這一核心的統括性概念,伽達默爾提出人文主義的其他3個概念,有學者認為它們是“教化的培育和結果”伽達默爾認為,教化所帶來的是一種“共同性的感覺”,它是精神性的、社會性的。有人文主義者把共通感理解為共同福利,即一種對共同體或社會、自然情感、人性、友善品質的愛,因此,一定程度上它是人們共同社會生活的基礎。它表示在共同的傳統、習俗、教育影響下人們形成的在宗教、道德、政治等方面的共同性的感覺,這種意義的共通感對西方人文主義傳統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判斷力與共同感是緊密聯系的概念,它被看成是一種“健全的人類理智”,也是一種“共同的理智”。伽達默爾提出,這種判斷力不只是邏輯上的推理或證明能力,而是一種感性的直覺能力,具有直接性的特點。它不能僅憑理論的學習來獲得,還要通過實踐教化以及不斷的應用才能得到。判斷力和共通感都同人類普遍的善和共同福社的追求相聯系,因此它更多體現為“一種實踐智慧,一種健全的理智或良知”。最后一個概念趣味,按康德的話,就是“一種完滿性的感性判斷”。伽達默爾指出,這個判斷是一種感覺,也是一種認識方式。
2.3 旅游作為一種實踐教化:人文主義視角下的旅游功能研究
西方人文主義傳統與思想對旅游的人文作用研究有著重要的啟示作用,它連接了人的個體性到社會普遍性、從知識學習到道德倫理的提升。可以看出,從伽達默爾理論出發,人文主義的幾個主導概念都強調了一種區別于自然科學的認識方法和知識路徑,在這個理論框架下,我們如何從精神科學和人文主義視角重新認識旅游的功能和作用?旅游是否可以實現一種黑格爾和伽達默爾強調的人文主義意義上的實踐教化?下面將在以上理論框架的基礎上對旅游的人文作用進行理論建構和梳理,并結合旅游實踐對理論進行具體情境化說明。
2.3.1 旅游、實踐教化與整體生命體驗
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之所以不同于傳統的方法論詮釋學,根本在于其學說的實踐哲學色彩,追求的是一種實踐智慧,它不是糾結于一個抽象的理念,而是轉向活生生的具體世界,在每一次具體情況中取得與世界的關聯,獲得歷史經驗,既保證了不同經驗者之間的一致性,同時又有了源源不斷的創造性。
“旅游與休閑深深地體現在日常生活及人們賦予生活的意義之中,對人們的生活越來越重要”。雖然這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表達,但是它卻包含了與生活世界相吻合的基本哲學立場:旅游與休閑現象根植于日常生活(此處的“日常生活”實指人類所處的整個生活世界,而不是與“非日常”“反常”相對應的‘舊常”“平常”);這一日常生活本身的意義由人們所賦予、對人們越來越重要;旅游與休閑現象來源于生活,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且也反過來對生活產生影響。
教化概念體現的是精神向外投射,獲得普遍性又返回自身的精神的基本運動過程,這個運動過程不是純理論的活動,而是一種實踐性的過程。區別于“在家”的理論學習和知識教育,旅游有著明顯的實踐特征,下面主要從旅游增進入的“整體生命體驗和認知”和“共同倫理”兩個方面對旅游可能實現的教化功能進行分析。
首先,由于旅游的異地性和差異性①,在旅游中人們往往擴展了對“他者”文化的理解和親身體驗。旅游者與旅游目的地/旅游吸引物構成了旅游中的基本“人一物”和“主體一客體”關系。以觀光旅游為例,旅游者通過觀看、觸摸、欣賞旅游客體,獲得某種經歷,并將這種經歷融合到個人的已有體驗中,獲得某種新的感知體驗、自我理解以及對他者的認知。這種個人體驗,在狄爾泰看來,便是擴充到他人生命體驗和世界整體體驗的基礎。“‘體驗這個詞的形成是與一個濃縮著、強化著的意義相適應的。如果某物被稱之為體驗,或者作為一種體驗被評價,那么該物通過它的意義而被聚集成一個統一的意義整體”。整體在人的短暫體驗中的再現,事實上遠遠超出了其所體驗的對象和事實。體驗不只是“一種在意識生命之流中短暫即逝的東西——它被視為統一體……被經歷東西的意義內涵都屬于自我的統一體,被熔化在生命運動的整體中,而且持續不斷地伴隨著這種生命運動”。
從這個意義上看,體驗(包括旅游體驗)雖然是暫時的,但卻不會被很快地忘卻,其領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在這個不斷回憶、記憶與忘卻的過程中,人的經歷和生命理解越來越豐富,不斷累積塑造著個體,這種經歷對于人解釋客觀世界的意義具有重要作用。“由于生命客觀化于意義構成物中,因而一切對意義的理解,就是一種返回(zurueckue-bersetzen),即由生命的客觀化物返回到由它們由之產生的富有生氣的生命性(lebendigkeit)中。所以體驗概念構成了對客體的一切知識的認識論基礎”。可見,在體驗對生命意義的顯現中,不僅是對客體的認知,一同給出的是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以及我們對世界的體驗。體驗者超越了它的客觀對象,在其所處的過去與未來的敞開中,參與到生命體驗的進程中,進入此在的存在世界。個體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呈螺旋上升模式,人的整體素質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提升。
旅游中的體驗也反映著“體驗”蘊涵的豐富性和整體性以及經由客體體驗返回自身的過程,這在靈性旅游(spiritual tourism)中尤其明顯。靈性旅游的核心就是要走出去追求,去已知或未知的、遙遠的或附近的、人造的或自然的地方,尋找自我靈性的開啟。大自然用自己的方式與人類的靈魂相連接和交流。探索的旅游者的直接收獲就是自我再造,新奇的體驗、地方、文化、感知、感觸和聯系能夠帶來變化、使精神變的飽滿并且帶來人的轉變:肯定人性、人類和善良。正如Singh總結的,靈性旅游的精華在于覺醒的情感和敏銳的知覺,這在意識表象上,空間和地方、自然和文化、內在存在和外在存在、無形和有形的、有限的和無限的是一個整體。這種對世界連接和整體融人的意識使得人們領悟到靈性和世俗領域不僅是相互依存的,而且是相互包容的。如同生物學家 Henny所生動描述的:
“關于大海的體驗太磅礴,太神秘了,不能縮減為一種個體之間的關系……當你獨自在美麗的星夜,在海上,你所體會到的置身在一個文化空間里的文化關系有一種本質差異。你為宇宙的燦爛與廣袤迷醉,你感到完全被攜卷到這個整體的空間里,只能參與其中,詞語永遠不能描述這一點……在大海上,我不再是我自己,我就是宇宙”。
值得注意的是,伽達默爾的“教化”中隨時都存在一個他者,或者陌生物。這個他者和行為主體是對立面的,是相異的。因為有差別才需要“教化”,沒有差別就談不上“教化”,如同黑格爾所理解的“教化是以異化為前提的返回自身”(heim kehr zusich),這里的異化不是貶義,而是中立的指人放下自我,抑制欲望,接觸外部陌生事物。可以說他者是實現“教化”的必備條件。所以,“教化”不是自身的自我運動(如冥思),必然是要有一個相對的他者產生對話的。旅游中的旅游凝視即構成了這樣的一種基本的“我者”與“他者”的關系。在與他者的凝視或更深層次的互動關系中,游客有可能反思自身,認識和理解他者,使自己進一步上升,使人性進一步豐滿。在伽達默爾的教化概念中,可以更多地看到‘他者”與“共在”對于“此在”的積極意義。
當然,個體身上發生的“教化”,是需要敞開自身的。只有敞開自身,才會有交流,會有對話,才有完成“教化”和提升的可能。敞開就是促使“教化”向著更普遍的發展。伽達默爾指出,只有保持自身向更普遍的觀點敞開,才能保持“教化”的普遍性。進行對話的個體,樂于接受陌生事物,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他發自內心的向外在事物保持開放性,建立了對話之后,個體接觸到了新的東西,并在和新的事物的對話中,使個體變成和之前不一樣的全新的個體,也就是克服了局限性和特殊性,向普遍性靠近之后的全新個體。嚴格地講,對話決定了個體怎樣開展“教化”和“教化”達到何種程度。所以,旅游作為一種游客個體接觸“他者”和“他者文化”的實踐,在多大程度上能實現教化的意義,同樣還取決于個體敞開自身的程度。它是個體發揮自我能動性的自我教化。
2.3.2 旅游與共同倫理
相對傳統規范倫理學(功利主義和義務論)來說,德性倫理學的規范不是剛性的,而是柔性的(如中道原則),它需要實踐智慧去把握53。通過旅游實踐,如何能促進入們的德性倫理,這是近年來可持續旅游和負責任的旅游形式非常關注的內容。教化的過程不停留在和他者的相遇,而是通過和他者的相遇揚棄自己先前的觀點,其本質在于保持自身向陌生他者的開放性,并應用于自身的過程。德性倫理或伽達默爾所講的共同感,它不是在理性的層面被把握的,而是通過感性和知覺的層面得以實現。教化的目的意在培養人的品質,造就共性,而這種共同性不是抽象的,它是具體的共性。實踐智慧和因此獲得的共性是基于我們對于世界和自身正確把握下的能力,因此也是一種對真理的知識方式,在倫理意義上這種共性也表現為共同的道德原則、價值判斷或理智。
現代旅游從19世紀發展至今,已從最早的發展經濟的訴求開始轉為更為綜合的有益于社會經濟平衡發展的“好的旅游;的需求。在旅游實踐中,近年來人們也在不斷反思,我們的旅游行為是否恰當和合理,這就觸及了旅游的倫理問題。20世紀90年代初世界旅游組織(WTO)正式提出“旅游可持續發展”的理念,隨后又提出旅游業的道德規范,倡導和強調人和自然的和諧發展和代際公平,其本質代表著一種道德和環境倫理觀。越來越多的旅游學者開始關注旅游倫理道德與可持續旅游發展的關系,也同時關注在旅游發展中起著重要作用的旅游企業的社會責任,還有學者從“生命權力和政治”的角度對人與所觀看的自然(動物)的關系進行倫理的分析。
經過近30年的發展,可持續旅游已成為近年來研究和實踐的熱點,學者和旅游實踐者們不斷提出新的研究思路與視角。更好的旅游實踐揭示的事實上是一種基于更好的人性理解的某一種價值觀和倫理,它與教化功能所強調的人性提升是一致的。Fennell指出,人首先是一個道德主體,道德是人類行善避惡的一個自然和理性的傾向(如保存生命、形成一個有序的社會、追求真理等)。康德認為,道德規則事實上是具有普遍性的:即一個決定若是道德的,必然適合所有人,而不僅僅只適合于我。在旅游中,旅游倫理原則往往就體現在旅游的偏好、趣味、旅游決策(包括個人決策和群體決策)和旅游行為上。旅游個人決策包括去哪里旅游,如何旅游。旅游群體決策則是指旅游政策和規劃要包含哪些利益相關者,以及他們分別參與到什么水平。
以往由于大眾旅游對享樂主義的普遍追求,旅游發展的同時讓人們付出了許多負面代價和影響,從倫理立場,尤其是基于人性的更好理解發展替代的旅游形式是旅游發展的更高目標。Hultsman因此提出“公正旅游”的概念,即旅游的倫理是美德倫理,如公平和正直。Smith和Duffy也提出了其他的美德,如誠實、坦誠和同情。Jamal和Menzal則從善行的角度,將旅游作為實踐,討論人們如何實現實踐智慧(phronesis)和美德。他們認為,實踐智慧不是一種死板的品質,不能通過簡單的、比如思考高尚想法來獲得。相反,一個人應該實踐和反復做善行,直到這種善行的表現變成一個一以貫之的個性特征來培養實踐智慧。就如Jamal和Menzal舉例一個公民通過堅持垃圾回收來培養道德美德一樣,智慧美德也可以通過旅游中的好習慣來培養,通過學習新知識、主動減少環境的負面影響、學習關于目的地及其人和環境的知識(例如通過閱讀、參與當地人的對話、教育性游歷)、增加對人類共同體的愛等來實現。
道德美德和共同倫理的獲得一方面來自人們的實踐和康德意義上的基于人類獨具的理性能力;另一方面則是群體倫理法則的發展,通過規則和契約讓旅游發展對環境和游客更負責任。西方享樂主義和社會功利主義是旅游中的普遍現象,常常沒有考慮到大部分的權利是以犧牲少數人的利益為代價的,其帶來的經濟效益也常常抵不上污染、文化和本地資源的損失。Fennell因而提倡無論在個人層面還是組織層面,未來的旅游都應該從審美狀態跨入倫理狀態,思考什么是應該做的,這樣才能達到旅游的崇高目標:可持續、替代性和負責的旅游形式。
3 結束語:面向人文主義的人的存在的旅游功能及其構建
旅游不僅是一系列的旅游活動,它也是人的一種存在方式,以探索外部世界和理解自身為前提的暫時的時間和空間溢出。全球旅游化時代和流動社會的到來,更凸顯旅游作為一種人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的重要性,因此,以“人”為核心主體的旅游的意義和目的的研究也成為旅游的核心內容。旅游從認識旅游、識別旅游的內核和基本要素(本體論、認識論)必然走向理解旅游的目的和意義(目的論,teleology)。在如何解釋世界的事物和現象以及它們之間關系的問題上,目的論認為某種觀念的目的是預先規定事物、現象存在和發展以及它們之間關系的原因和根據①。旅游是人為建構和設計的產物,其本質上是區別于自然現象的一種經濟和社會文化活動。目的論認為事物的存在源于“最終目的”,以往研究和實踐過于關注旅游的形式和外在規律,認為形式決定功能;以目的論為導向的旅游開發和發展,則需要在理解最終目的的前提下確定功能,由功能再決定旅游的形式。理解目的和旅游的功能,旅游就必然要從客體世界(形式)回歸到主體,回歸到意義和目的本身。
本文因而從人的發展以及伽達默爾的人文主義核心概念出發,對旅游的作用和功能進行再思考,從分析旅游的目的出發來理解旅游的功能,同時也對旅游新出現的現象和趨勢進行把握。本文提出,人文主義視角下的旅游的功能是從目的論上被思考的:旅游對于個體生命的意義來說,應該是實現由客觀物返回其生命性和提高人性以及共同倫理的一種教化實踐。這種體驗可能區別于以往大眾旅游中的世俗享樂體驗,而被賦予了某種崇高和神圣的使命——個體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舍棄了本能性和直接性,上升到了精神的高度,學會欣賞美,形成人類共同德性倫理和語言理解。這種目的論意義的旅游功能已經越來越被更多新興的旅游形式所實踐,比如志愿者旅游、靈性旅游、背包修學旅游等。
最后,教育應該以生活為目的而不是以工作為目的,這種教育哲學和以往的教育模式是大相徑庭的,后一種模式往往更現實和功利。黑格爾認為,教育應該讓學生了解當代思想和文化,有足夠的認知和知識底蘊使自己成為一個獨立思考的個體。對于工作來講,黑格爾認為應該遵循“教化”的過程,人們在接觸到陌生的職業后,經過艱辛的努力,使職業成為他自己的事情,返回到自己本身。在這種教化思想的理解上,旅游有著除了知識教育、勞動和工作之外,面向個體返回自身存在的重要意義。而旅游活動也應當在這樣的教化思想和實踐智慧中建構旅游的核心功能和價值,這對以往圍繞經濟為核心價值的旅游功能構建將是非常有益的補充。
①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②根據吳必虎和張曉鳴的論述,近年來旅游研究的一個大趨勢是,實證研究特別是以數理統計方法為主的研究比重穩定在40%左右,而采用演繹法構造模型進行規律化闡釋的研究大致在30%,其余研究包括使用描述性和概念性方法的比重大致在30%。
③謝彥君.旅游體驗研究:一種現象學的視角.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5.
①人文主義與人本主義兩個詞在許多文獻中交叉甚至重疊使用。本研究認為應該把兩個詞區分開來,前者對應的英文詞是humanism,后者對應的英文詞是anthropocentric,后者主要泛指14世紀以來一種強調以人為本的智識運動,以之來反對中世紀社會以神為本(theo-centric)的思想,這種界定充滿了一定的啟蒙理性主義和人性色彩。人文主義思想從歷史淵源看長于人本主義,因此在概念上應該包含人本主義。
①哲學家Helmholtz將藝術直覺也稱之為一種無意識的推斷、一種得體感(taktgefuehl)。這種得體感是一種直接把握,而不是推理活動,換言之,它是一種直覺、一種敏銳的感覺。這種感覺與一般相聯系,它同時包含著一種判斷力,例如:當我們具有是非感時,也就意味著我們能辨別是非,分清正確與錯誤,當我們具有美感時,也就意味著我們有判斷美丑(或不美)的能力。它包含一種敏感性或感覺能力,這個意識知道在個別事件中確切地作出區分和評價而無須說明其緣由。
①一些旅游學者認為,后現代旅游表現為旅游目的地與客源地的重合,即旅游客源地也可以成為旅游目的地,如城市旅游等,旅游的異地性特征減弱。盡管如此,筆者認為,旅游中的景觀/文化差異性仍然是旅游吸引物的最重要因素,也是差異化體驗的基礎。
①http://baike.baidu.com/item/目的論,2017-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