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宗璞《紅豆》中的景物描寫

耿玉璠

摘要：在十七年文學“戰歌”和“頌歌”的主流創作中，宗璞的《紅豆》是為數不多的有關人情與人性書寫的作品。小說婉曲動人的筆調和綿密細柔的景物描寫，以及獨特的女性意識成就了這一篇有關人情與人性書寫的佳作。無論是雪花還是那兩粒紅豆，都飽含主人公深深的情感，情景交融，是《紅豆》的重要創作方法，景物描寫，亦為小說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不僅如此，小說中景和物的描寫還使人物的情感有了節制，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小說敘述的矛盾。

關鍵詞：《紅豆》;雪;景物描寫;節制;矛盾

在十七年文學“戰歌”和“頌歌”的主流創作中，宗璞的《紅豆》是為數不多的有關人情與人性書寫的作品。雖然小說未能突破“愛情+革命”的傳統題材，但婉曲動人的筆調和綿密細柔的景物描寫，以及獨特的女性意識成就了這一篇有關人情與人性書寫的佳作。王國維先生曾言：“一切景語皆情語。”無論是雪花還是那兩粒紅豆，都飽含主人公深深的情感，情景交融，是《紅豆》的重要創作方法，景物描寫，亦為小說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紅豆》采用倒敘手法講述了一段纏綿動人的愛情故事，用相當綿密的筆調寫出了女主人公江玫抉擇的痛苦，表現了她的思想與感情的矛盾，揭示了在大時代洪流中青年知識分子如何選擇人生的問題。宗璞深受其父馮友蘭先生影響，打下了較好的中國古典文化基礎，她的作品中常常體現中國古典文化的意蘊。小說中的景物描寫使其到現在仍值得我們細細回味。

小說中的雪跟兩粒紅豆可以說是最重要的景物描寫，小說的序幕和結尾也因此變得尤為動人。小說開頭“天氣陰沉沉的，雪花成團地飛舞著。本來是荒涼的冬天的世界，鋪滿了潔白柔軟的雪，仿佛顯得豐富了，溫暖了”。江玫的心情是歡愉的，“雪花迎面撲來，江玫覺得又清爽又輕快”。但當她發現耶穌受難像后的盒子時，“好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拳頭，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當年與愛人藏下的那兩粒紅豆“沒有耀眼的光芒，但是色澤十分勻靜而且鮮亮。時間沒有給它們留下一點痕跡”，但江玫的愛情卻在心里留下了痕跡隱隱作痛，這喚起了江玫的“歡樂和悲哀”，“往事像一層煙霧從心上升了起來”。女主人公正是在下雪時發現了那兩粒紅豆，這不僅觸發了她刻骨銘心又隱隱作痛的感情，而且還用倒敘引出了下面的愛情故事，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結尾江玫要與齊虹分別時亦是下雪天，不過這次的雪就不像開頭處那么輕快了，“路上的雪還沒有上凍，燈光照在雪花上，閃閃刺人的眼”，此刻江玫的心也是沉重的。她在跟齊虹爭論談話時“看著那耶穌受難的像”就“仿佛看見那像后的兩粒紅豆”，江玫看見了她和齊虹那纏綿的愛情，她的內心更加痛苦，這一別就永遠不能再相見了，她和齊虹的愛情就像這受難的耶穌像。最后分別時刻“紛飛的雪花在無邊的夜里飄蕩，夜，是那樣靜，那樣靜”，雪夜雖靜，可江玫的內心卻涌動澎湃著深深的矛盾，她“想說點什么，但說不出來，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頭”。最后“周圍只剩了一片白，天旋地轉的白，淹沒了一切的白”，“我不后悔”是江玫最后向齊虹說的話，是江玫最后的抉擇，齊虹亦尊重了她的選擇。他們的愛情結束了，隨雪花消逝在茫茫黑夜里。“雪還在下著。江玫手里握著的紅豆已經被淚水滴濕了”，江玫的情感在心底還隱隱作痛，這兩粒紅豆也成為那段愛情永遠的見證。

紅豆不僅飽含江玫的“歡樂和悲哀”，而且與小說題目相呼應，并作為線索串起了小說的情節，推動了故事發展。當江玫與齊虹吵架，“那紅豆發夾落在地上。馬上就被齊虹那穿著兩色鑲皮鞋的腳踩碎了，滿地散著黑白兩色的小珠”，兩人的愛情還是因信仰和道路不同而出現破裂。之后“這兩粒紅豆就被裝在一個精致的盒子里面”，由此紅豆便沉淀著江玫的情感，這也成為江玫愛情故事的轉折點，“這一次爭吵以后，齊虹和江玫并不是再也不，而是把爭吵、哭泣，變成了他們愛情中的一部分”，為兩人的愛情悲劇做了鋪墊，推動了下面情節的發展。開頭因紅豆而追憶愛情故事，紅豆還是故事的轉折，小說又以紅豆作結，顯然紅豆是與江玫的愛情相始終的。不僅如此，“紅豆”還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有關愛情的相思之物，王摩詰有詩云：“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紅豆作為浪漫氣息的象征，富有詩情畫意，作者將此作為小說的題目，實際也就暗示了作品的內容。可以說，《紅豆》是一部真正從感受女性內在體驗出發的愛情小說（1）。這些都說明了作者選取“紅豆”是既恰到好處又富含深意的。

此外，小說中還有很多細膩的充滿詩意的景和物的描寫。這些描寫不僅渲染了氣氛，烘托了人物心情，包含和暗示了人物情感的變化，推動了故事發展，而且更重要的是有力表達了作者所暗含的女性意識和對人情與人性的思考。在未遇到齊虹時，“江玫的生活是山巖間平靜的小溪流，一年到頭潺湲地流著，很少波浪”，“生活就像那粉紅色的夾竹桃一樣與世隔絕”，后來他們的愛情出現破裂快要最終決絕時，這個“夾竹桃”又出現了，“齊虹把江玫摟在胸前，借著閃電的慘白的光輝，看見窗外階上的夾竹桃被風刮到了階下”，“夾竹桃”可謂象征著江玫的生活和愛情，她“覺得自己的愛情，正像那粉碎了的花盆一樣，像那被吹落的花朵一樣，永遠不能再重新完整起來，永遠不能再重新開在枝頭”，夾竹桃被風刮得盆碎花落，江玫的愛情也因兩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不同而破碎了。電閃雷鳴，疾風驟雨，江玫內心的疼痛也是如此，齊虹又何嘗不是如此？在故事開始又是一個下雪天，“濃密的雪花安安靜靜地下著。江玫從練琴室里走出來，哼著剛彈過的調子。那雪花使她感到非常新鮮，她那年輕的心充滿了歡快”，這也為接下來江玫與齊虹的相遇做了鋪墊。待到相遇后，兩人都漸漸萌生情愫，景物描寫亦隨之而變。“雪不再下了。堅硬的冰已經逐漸變軟”，江玫的著裝也變了，“洋溢著春天的氣息”，她“天天去彈琴，天天碰見齊虹”，他們內心的愛情種子就要越過寒冬的土層而迎接春天了。“有一天天氣暖洋洋的，微風吹來，絲毫不覺得冷，確實是春天來了”，他們的愛情種子確實發芽了，就這樣開始了瘋狂的生長，他們“看到迎春花染黃了柔軟的嫩枝，看到亭亭的荷葉鋪滿了池塘。他們曾迷失在荷花清遠的微香里，也曾迷失在桂花濃郁的甜香里，然后又是雪花飛舞的冬天”，一個禮拜天江玫第一次沒有回家，他們還去了頤和園，“綠得發亮的垂柳直向他們擺手。他們一路贊嘆著春天，贊嘆著生命，走到玉帶橋旁”，他們的愛情已經變得熱烈甜蜜，“在她靈魂深處洶涌起伏著潮水似的柔情，把她和齊虹一起溶化”。但“那陰暗的下雪天”終歸要到來，銀行家那叮叮作響的銀圓“和江玫手上的那些文章很不調和”，他們最終分手了。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的這些景和物的描寫幾乎都是以女主人公江玫的視角而呈現出來的，這也暗含了作者的女性意識，江玫愛得熱烈，而她選擇的道路與齊虹卻截然不同，“她渴望著把青春貢獻給為了整個人類解放的事業，她渴望著生活來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動”，她最終選擇跟齊虹分手并不后悔，她已經有了女性獨立的意識，她的愛情不是附著在男性身上的。并且正因有了這些詩意化的景和物的描寫，才使故事的情節得以發展，人物的情感得以表現，由此人性的光輝得以釋放。

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小說中景和物的描寫使人物的情感有了節制，達到了中國古典文化中“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境界，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小說敘述的矛盾。一方面那詩意化的景和物的描寫融合了江玫纏綿刻骨的情思，另一方面江玫卻因自己的信仰毅然與齊虹決絕并且說“我不后悔”，特別是小說最后“一陣笑語聲打斷了老趙不倫不類的通報。江玫剛流過淚的眼睛早已又充滿了笑意。她把紅豆和盒子放在一旁，從床邊站了起來”，無論如何也無法完全說服讀者。姚文元在批判《紅豆》時，亦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它也在客觀上顯示出基于個人主義的愛情在革命高潮中必將決裂。在愛情生活上，這是一個悲劇……在讀完之后，留給我們的主要方面不是江玫的堅強，而是江玫的軟弱。不是成長為革命者后的幸福，仿佛個人生活這部分空虛是永遠沒有東西填補得了……通篇給我們的印象卻是后悔，是江玫永生伴隨著她的悔恨，同齊虹斷絕關系后無法彌補的痛苦……作者自己的感情和江玫的完全融化了。”其評論雖過于偏激，但卻敏感捕捉到了其中的敘述矛盾，然而正是作品中理性與情感的背離，主觀與客觀的脫節，讓我們在當時充滿政治話語的主流文學創作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如清泉般纏綿清涼的感情（2）。

總之，《紅豆》雖然未能突破一些時代局限，但其中的景物描寫為小說創造了優美纏綿的意境，紅豆仍繼續承載著悠長纏綿的情思，不會黯淡。在單調的充滿革命與斗爭的十七年文學中，《紅豆》為其注入了色彩與溫柔，到今天依然值得我們回味與反思。

注釋：

徐詩穎：《繁華落盡見真淳——品讀宗璞<紅豆>》，《名作欣賞》2014年18期

汪婷：《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試析宗璞<紅豆>主觀與客觀的背離》，《安徽文學》（下半月）200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