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悅
摘 要:過客是魯迅在《野草》中塑造的多個先驅者形象之一,從中可以看到先驅者面臨的世界和群眾,看到先驅者的形象和精神內核,包括其生存狀態和心靈常態、復雜矛盾的情感、苦痛與執著以及超強的行動力。
關鍵詞:魯迅;先驅者;形象;《野草·過客》
一、先驅者面臨的世界
過客說:“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過客強烈的要向前走的意念以及對“回到那里去”的抗拒,折射出先驅者面臨的這個世界的面目。
過客所不愿去的世界,是一個“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的世界,是一個人們已失去了充分表達自我的意識和能力、被麻木和“中庸”所充斥的世界;是一個讓猛士“無所用其力”、遍布著“殺人不見血的武器”的世界。
過客所描述的世界是充滿壓迫、束縛、虛偽的,這種描述并非抽象,而是建立于先驅者和敵人、先驅者和群眾、先驅者和愛人這三種關系之上的。在這樣一個世界中,先驅者要迎接敵人的攻擊;要面對和啟蒙中庸麻木的群眾卻又常被群眾無視和傷害;彷徨孤寂、渴望溫情卻要冷靜對待愛。
二、先驅者面臨的群眾和孩子
《過客》中人物形象有三,分別是代表先驅者的過客、代表群眾的老翁和代表孩子的女孩。
一直呼喚著過客往前走的聲音也呼喚過老翁,但老翁卻是“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對此,過客表現出極大的驚異“哎哎,不理他……。(沉思,忽然吃驚,傾聽者)”。面對同樣的召喚,過客在思想掙扎后仍不畏艱苦往前走,老翁卻止步不前。面對通往墳的路途和艱難的過程,他們表現出不同的態度和行動力,這是先驅者和群眾最大的區別。
《過客》全文沉重,但女孩這一形象給人清麗之感,表現出對孩子的熱愛。老翁說前面是墳,女孩卻說那有許多野百合;當老翁讓過客把布掛在野薔薇上,女孩表現出極大的歡喜。女孩特有的審美行為體現出了其心靈與自然高度合一的境界。錢理群先生在《心靈的探尋》中也談到類似的問題:“魯迅博大的感情世界不僅超越了‘自我的狹窄范圍,甚至超越了國家、民族的狹窄范圍,升華到了自我心靈與宇宙萬物(生物,非生物)的契合。這樣的境界是兒童所有的,于是魯迅一再地為兒童的心靈世界辯護。”
群眾和孩子構成了先驅者所面臨的世界的主體:于孩子,寄寓希望;于群眾,以合理的姿態面對。所謂合理的姿態,即先驅者必須要深入群眾,并以一種真誠、平視的態度來啟蒙群眾。首先,先驅者要深入群眾而非脫離群眾。其次,先驅者不應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來面對群眾,而應真正與群眾站在同一戰線,不卑不亢地做群眾的事業。其間也包含著魯迅對待群眾的思想的一個重要轉變。魯迅在日本受到進化論的洗禮之后,曾萌發出濃厚的啟蒙群眾的意識,以一種啟蒙者高傲的姿態寫下了《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啟蒙情感強烈的文章,但經過多次低谷后和打擊后,他說:“不看輕自己,以為是大家的戲子,也不看輕別人,當作自己的嘍啰。他只是大眾中的一個人,我想,這才可以做大眾的事業。”如此,魯迅才真正將先驅者和群眾合二為一,協調了二者的關系。
三、先驅者
(一)先驅者的形象
在魯迅筆下,先驅者的外表往往是精瘦困頓而非肥頭大耳的,衣著往往是破舊而非光鮮亮麗的,正如過客狼狽、滄桑、疲憊、衰弱。其中或許包含了魯迅對先驅者形象的設想:真正憂國憂民、“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與敵人戰斗而“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先驅者,必然是過客這樣的形象。《故事新編·理水》中禹的形象大致也是如此滄桑破敗,“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黝黑,衣服破舊”、“頭一個雖然面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而在《彷徨·傷逝》中,子君在婚后的形象竟是“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此處用一個“胖”字表現出逐漸被生活侵蝕的感情的變化。由此可見魯迅對過客這一類先驅者形象設定的偏愛。
(二)先驅者的生存狀態和心靈常態
《過客》一文展現出了先驅者的生存狀態,即一直向前走。在這個過程中,先驅者心靈的常態是孤獨。
過客的狀態是“要走到一個地方去,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前面!”。這種一直向前走的狀態,實際上是追求希望的過程。魯迅曾指出:“希望是附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這里的“存在”,我理解成一種實踐的狀態,即過客一直在進行著的“走”的狀態。亦如 “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走,是可以在無所希望中得救的有效途徑。
作為一名覺醒的知識分子,處于新舊社會的強烈變革中,魯迅得以汲取中華傳統文化和西方優秀文化的精華、站在人類文明的制高點上看這個世界。他超前于一般民眾和整個社會。因此,魯迅和同時代其他人的關系可以理解為先驅者和群眾的關系。
在這樣一種關系中,孤獨是魯迅心靈的常態,正如過客所說:“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魯迅在《墳·文化偏至論》中更是引用了尼采《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話,直接點明孤獨狀態,“吾行太遠,孑然失其侶,吾見放于父母之邦也。”但這并不說明魯迅就是一個向往孤獨、排斥喧鬧歡愉的人。他那絕大多數冷峻、犀利的文字中也不乏溫情的氣息。但孤獨與冰冷始終是魯迅的主觀選擇。錢理群在《心靈的探尋》中亦有相關論述:“盡管在魯迅的感情世界中,存在著‘熱與‘冷的矛盾對立;但是,魯迅的主觀選擇、歸趨,則無疑是‘冷。”
從《過客》和魯迅的其它文章中,可以看到“走”的生存狀態和始終站在群眾中間是導致魯迅孤獨的心靈常態的兩個重要條件。先驅者以“走”作為生存狀態,但先驅者和群眾在向前走的意念和行動力等方面又存在極大的裂隙和差異,因此先驅者會越走越遠,群眾卻停滯不前。先驅者是秉持一種要“打破鐵屋子”、啟蒙群眾的信念將“走”作為生存狀態的,但這種狀況下,當感受到群眾的停滯不前甚至受到群眾的傷害時,便會感到想吶喊卻不能的孤獨。這種孤獨,便成了與其“走”的生存狀態相對應的心靈常態。
(三)先驅者的情感
面對女孩的好意,過客是感激的,但最終還是“竭力站起”去拒絕。不敢接受布施之因,魯迅在此處竟用了“像兀鷹看見死尸”這樣夸張的比喻,可見其內心情感的矛盾。
魯迅思想中的情感是復雜矛盾的:冷與熱、愛與憎、向往溫情與不愿被束縛……這與魯迅的人生經歷有不可分割的關系。少年時期家庭沒落,年幼的魯迅第一次嘗到世態炎涼,正是在生養他的故鄉。魯迅由于對母親的愛與順從而接受了一樁束縛自己多年的婚姻,這讓他對愛有所遲疑。魯迅盡力維持的家庭關系最后仍免不了破裂,對家庭的向往被重重潑了涼水,冷與熱再次在他心中激烈地斗爭。魯迅對青年寄寓極大的希望并且盡力啟蒙青年,但卻經常受到傷害與背叛:他在紹興教書時,就有學生借談學業到他房中騙煙抽,還回宿舍傳授經驗,以至一些學生群起效尤;1928年,一位自稱姓黃的青年向他求詩,他認真寫了四句寄去,不料過了一段時間,卻見一份官方色彩的雜志上登出這首詩,而且是用手跡制成封面,這才知道受了騙……魯迅曾全心全意、嘔心瀝血地去做啟蒙群眾的事業,但卻遭到了《域外小說集》滯銷、袁世凱政府恐怖統治下不得已抄碑文、他人的文字討伐等等挫折。
這些“冷”逐漸消磨著他的“熱”,以致他在《野草·希望》中說:“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而忽而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由此,可以明晰魯迅情感的矛盾,明晰魯迅為何用夸張的筆墨來描寫過客面對好意的踟躕了。
(四)先驅者的苦痛與執著
過客執著地朝著墳的方向走,但這整個路途,都無疑是苦的,“我的腳早已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關于魯迅對苦的態度,錢理群曾在《心靈的探尋》中這樣談到:“‘人生苦的命題所表現的,是對于人性,人生,社會……不健全和痛苦的一種敏感(這不僅是魯迅個人的心理素質所致,更是近百年來中國民族多災多難的歷史造成的),更是毫不退讓的徹底的現實主義。”過客無畏苦痛,執著地向墳走去,正是先驅者專與苦痛搗亂的真實寫照。
(五)先驅者的行動力
《過客》一文中,先驅者強大的行動力體現在過客只知道前路是墳的情況下,仍然一直堅持著往前走。這樣的一種行動力,讓人仿佛看到了魯迅毫不停歇地工作著,仿佛聽到了他在《兩地書·二四》中對許廣平所說的“我的反抗,卻不過是與黑暗搗亂。”而這種強大的行動力,與先驅者啟蒙群眾、脫離“吃人、喝血”的世界的強烈意念息息相關。
先驅者強大的行動力還體現在其即使是在最困頓的時候,也絕對不會以犧牲人民群眾為代價去追求任何東西。過客如是說:“可是我也不愿意喝無論誰的血。我只得喝些水,來補充我的血。”在當時那個“吃人、喝血”的世界,即使免不了如《吶喊·狂人日記》所寫在“其中混了多年”,但是先驅者總是憑借著脫離這樣的世界的強大意念,勉勵催促著自我不斷前行。
強大的行動力,貫穿著魯迅一生。魯迅在日本接受進化論思想后,便懷著啟蒙青年的抱負,做出了大量努力,正如王曉明在《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中所說:“他是自居為一個救國救民的啟蒙者,對自己和民族的前途滿懷信心,因此他毫不吝嗇自己的嗓門和精力,一任那慷慨悲歌的英雄主義情緒激越飛揚。”。魯迅將進化論當作精神動力,但他所看到的中國卻是退步的、與宣稱歷史必然進步的進化論不一致的,這讓他的精神支柱有所動搖,加之經歷了多次人生低谷,魯迅對自己的行動也不免有所懷疑。但在這種情況下,魯迅仍然能以一種“中間物”的心態面對一切,他說:“當開始改革文章的時候,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作者,是當然的,只能這樣,也需要這樣。”也因此能夠重拾行動的信心與動力。此時的魯迅不再像年輕時空有一股熱情,對將來傾注所有的熱情和行動力,而是在堅持進化論這一原則的基礎上,以一種“在天上看見深淵”的哲學視角面對這個世界,即看到將來的希望的同時,也能洞悉將來的黑暗,能看到道路的艱辛。
強大的行動力,正是《野草》精神的精髓所在:“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反抗只為了與黑暗搗亂,向前走只為了體現人追逐希望的狀態,如此,即使前路茫茫,也都值得坦然,欣然,大笑,歌唱!
四、結語
雖然荊棘遍布路途,雖有老翁般將號召置之不理的絕大多數普通群眾,雖要在溫情與決絕中掙扎,雖每一步都消耗先驅者的血肉,但世界必須要有過客這樣的先驅者,才會有希望,正如野草“在旱干的沙漠中間,拼命伸長他的根,戲曲深地中的水泉,來造成碧綠的林莽,自然是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勞枯渴的旅人,一見就怡然覺得遇到了暫時息肩之所。”這是野草精神中最動人的地方,《過客》一文將其體現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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