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彩霞 圖:受訪者提供
明朝遺民張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自古迄今,藝術家們或多或少都有些嗜好。初雪山房就有這么一位隨時都叼著煙斗遛狗的藝術家——馬勇。
繪畫、養鳥、撫琴、騎馬、遛狗……馬勇繼承了成都人愛玩又會玩的天性。靜中寓動,動中攝情。人如此,作品亦如此,常年浸潤在傳統文化的沃土里,大量研習筆墨精神,促使其筆下沒骨花鳥、草木蟲魚格調清雅、自然,在這滾滾紅塵中,讓人耳目一新。畫面滿紙坦蕩內斂的氣概,又回應著他對傳統之于當代的思考。
在成都麓山的工作室,一進門,三條靈緹犬就奔過來和客人打招呼。落在馬勇肩上的一只鸚鵡叫著“你好、你好”。提壺注水,取炭生火,取一盞茶葉,待水汽升起淼淼輕煙,暖杯、放茶、洗茶、泡茶、出茶、分茶……一系列繁瑣步驟后,品著茶,聽馬勇講述他的故事。
20世紀80年代初,六歲幼童的馬勇就開始跟隨陳承基先生習畫,而立之年后又拜師于謝季筠、葉瑞琨兩位先生。陳承基曾這樣評價:“馬勇從小就喜歡傳統的東西,養養小蟲、花草,把弄古玩和傳統家具。他的悟性很好,比一般人進步更快。所以我單獨帶他畫畫的時候都是放任他自由發揮,畫他自己想畫的東西。”那個年代,畫畫被視為不能謀生的職業,家人期望他以后參軍,雙方分歧下,他并沒有報考美院。但最終畢業后選擇了廣告設計,繼續掙扎于藝術邊緣。
2008年汶川大地震,他與死神擦身而過,頓感生命的短暫與脆弱,決定余生要選擇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和喜歡的生活。于是毅然而然地放棄了自己的設計公司,專職繪畫。自此后,他進入自己人生的第二個角色。
成都人會玩,馬勇那可是玩家中的玩家。工作室是馬勇的收藏博物館,展示著他的廣泛愛好:煙斗、字畫、鳥籠、書籍、古琴……這些愛好在潛移默化地修心養性,同時氣通古人。馬勇時常說,寫字畫畫不必裝深沉,畫里的真,字里的意,老老實實展示出來就足夠動人。“每一次和器物交流讓我維持在一個狀態里,這正是我畫畫所需要的。”他筆下的綠葉、閑花、怪石、小蟲,沒有復雜氛圍的烘托,沒有過多的色彩修飾,只有淡淡的墨,在清雅中韻動,單純畫面卻生趣滿盈,這是靠長期觀察、寫生和領悟得來的。畫面透出來的那股愉悅感和閑情逸致,是一種“與物為春”的處世哲學。
他在經歷中思考,也在經歷中取舍,在繪畫中找尋自己。
空曠無物的背景、形單影只的蟲豸,令觀者頓生寂寥。莊子形容草木蟲魚的自然生息之態,說它們“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在馬勇創作的沒骨花鳥畫中,我們就目睹了這樣的狀態。畫中那些蘊藉的韻味,又透漏出了文人畫的作風。
畫面的簡潔,處理手法越真實,越安靜,越獨立,其所達到的效果越吸引人。但越簡單的畫法對內心的駕馭越大,個中繪畫節奏更需要經營。“國畫到了今天的位置,傳統題材如何表現,是這一代畫家都應思量的問題。不想放棄傳統,又不想畫得傳統。臨摹古人的目的是為了學習,學習又是為了創造,最終還是要找到自己。”馬勇的畫,于傳統基礎上尋求當代表現,“雖然我們對古人充滿了崇拜,對古典審美也心所向往,但我們畢竟是當代人,當代人在習古時,他所創作出來的東西還是應該帶有當代氣息。”

《多子圖》144cm×75cm

《草蟲圖》 39.5cm×18cm

《野趣》97cm×45cm

《孤 輕》70cm×34cm
怎樣在傳統的見筆見墨中去繪出新意,實則亦難。很多工筆畫家都是對著畫譜畫。馬勇也畫過很多年譜畫,但后來發現這個東西不靠譜,死板。得益于馬勇的好玩,對自己所喜歡玩的物,都會去學習直到有自己的見解,這種潛移默化使他對蟲的生理結構和生活習性有所了解,天長日久的觀察與習練,便自然會在描繪物理、物態、物情中游刃有余。如筆下的螳螂,似真非虛,自然起落的身體形態——伸展的須、細長的腿、一律分節的肢體,馬勇化身編劇,將十分具象的物放在一個大的空間中。讓虛與實相互動,于簡約中去感受,這便是馬勇的畫,這便是馬勇,他并不在乎他眼中的空間應該有什么,而是在乎他心中的空間應該沒有什么。
每天馬勇都有創作時間,有臨摹和學習的時間,小寫意、工筆、大寫意都涉獵,而怎樣融會貫通是一直在思考的問題。為更好地對活潑溫厚的生趣進行精微表現,他從傳統繪畫的造型與設色中廣收博取,達到形色之趣與欣悅之核的相互生發。其中,明代工筆畫家孫艾《木棉圖》給了他很大啟發:“用花青沒骨法畫葉,以濃色為面,淡色為背,葉之正背轉折、華之嬌態刻畫細致,畫風清新雅逸,正是我想要的。”在實踐中,他能遠溯宋畫之典雅,在修為上,他能體悟傳統畫學之高深廣大,變化幽微。他深知只有博覽多聞,功深學粹,方能體悟畫中三昧。
馬勇的畫看似簡單,里面卻包含著很多耐人尋味的東西。
“靜居燕坐,明窗凈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是自古雅士所追求的理想創作狀態,但在嘈雜繁忙的商業社會中,要真正在創作中生發“靜氣”,絕非易事。觀馬勇所作花鳥畫,無一絲躁動與率意之感。籠鳥、枯藤、古琴、茶案,馬勇覺得最幸福的生活就是被自己喜歡的東西包圍著。
突然有一天馬勇棄卷煙取煙斗,竟是因為抽煙斗比抽卷煙“麻煩”,有“麻煩”才好玩,同時這也是畫畫時的一種調劑。“因為它最復雜。往往最能給你樂趣的事就是最復雜的事,復雜中有一種單純。從這方面講,我對有技術含量,復雜有內涵,可以無限發展的東西更感興趣。這也是我現在所追求的一個狀態。在復雜和文化內涵里尋找一個點,這個點在簡單的快餐文化里找不到。資訊發達的社會,我們吸入得太多了,怎樣去過濾篩選是需要我們思考的問題。”
吳冠中曾言:“筆墨等于零。”筆墨不是真的等于零,而猶如做人一樣,最高的境界是返璞歸真,看山還是山。馬勇深以為然,他認為打動自己的作品才能打動別人,所以他為自己畫畫,畫給自己看。“當你能喝出陶壺炭火煮的水,和電器煮的水有什么區別的時候,就是你有追求的時候。畫畫亦如此,你對審美有要求的時候,就知道畫面怎么經營。現在最想做的是怎么讓自己的畫越來越干凈和簡單,但是這種簡單可能越畫越復雜,因為發現自己的功夫和力度還沒有資格去留白。但這也證明自己還有畫下去的空間。”
放下畫筆的馬勇,叼著煙斗溜溜鳥,再哼會小曲兒,抑或陪伴他的愛犬散步去,體味整個宇宙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