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俊華
摘 要: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在責任認定問題上存在諸多分歧意見,包括共同犯罪人是否承擔連帶責任、沒收違法所得是否可以抵扣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請求、賠禮道歉是否可以作為附帶民事訴訟請求等。刑事部分對主從犯應分別定罪量刑,民事部分宜判決共同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但可以劃分連帶責任人內部責任比例;下游犯罪行為人一般不應對生態環境損害承擔連帶賠償責任。資源價值與生態環境的利益主體和利益屬性不同,不應互相抵扣;沒收的違法所得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具有同質性時,可以予以抵扣。賠禮道歉可以作為附帶民事訴訟請求,以彰顯生態環境的精神價值和公眾參與的原則。
關鍵詞:刑事附帶民事 環境公益訴訟 責任認定
因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系重要的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實踐中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存在兩種程序進徑,一為檢察機關單獨提起民事公益訴訟,二為檢察機關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前者的管轄法院一般為中級法院,由民事審判庭負責審理;后者的管轄法院一般為基層法院,由刑事審判庭負責審理;另有地方設置專門的環境資源法庭,集中審理刑事和民事環境資源案件。由于審判組織不同,民庭、刑庭、環資庭審判人員裁判思路存在差異,導致環境公益訴訟責任認定存在分歧,該問題在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案件中尤為突出,亟待統一裁判思路。
[裁判文書摘錄]
[案例一]江蘇省雎寧縣人民檢察院訴陶某等人非法采礦刑附民公益訴訟案[1]。陶某承包山林地,未取得采礦許可證,安排李某等人負責記賬和管理,并通過李某等人聯系丁某等人組織運輸車隊、挖掘機等,非法開采石灰巖礦石182222.8噸,價值510余萬元。檢察機關對陶某等9人提起刑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請求法院判令陶某等9人連帶承擔治理費用655余萬元、恢復治理費用3萬元并向社會公眾公開致歉。法院全部支持了檢察機關的訴訟請求。
[案例二]北京市平谷區人民檢察院訴王某某等人非法采礦刑附民公益訴訟案[2]。該案王某某系盜采團伙的組織者、指揮者,王某雪承擔一定管理職責,趙某、張某、王某等3人系盜采行為幫助者,在多個地點非法開采礦石料。各盜采地點水土保持治理費用以及生態公益林生態服務價值損失和植被恢復費用亦已經評估,其中水土保持治理費用包括回填土方費用。檢察機關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請求法院判令王某某等5人分別對各盜采點連帶承擔水土保持治理費用以及生態公益林生態服務價值損失和植被恢復費用。法院判決王某某單獨賠償水土保持治理費用以及生態公益林生態服務價值損失和植被恢復費用,但扣除了回填土方的費用。
[案例三]安徽省蚌埠市蚌山區人民檢察院訴陳某等人非法采礦刑附民公益訴訟案[3]。該案陳某等人未取得采礦許可證,在淮河、天井湖等水域盜采河砂,盜采河砂價值有價格認證和審計報告確認。曹某等人大量收購、銷售來路不明的河砂,明知他人非法采礦而予以轉移、代購、代為銷售。檢察機關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請求法院判令非法采礦行為人賠償國家礦產資源損失和生態環境損失。法院認定陳某等人構成非法采礦罪,曹某等人構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予以定罪量刑并追繳違法所得,同時判決陳某等非法采礦行為人賠償國家礦產資源損失(生態環境損失因無證據證明而不予支持)。
[案例四]江蘇省泰州市人民檢察院訴59人非法捕撈、販賣、收購長江鰻魚苗公益訴訟案[4]。該案王某等19名魚販子和丁某等34名捕撈者因販賣、捕撈鰻魚苗分別被判處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和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刑事判決查明非法捕撈鰻魚苗共計5000多尾,非法買賣鰻魚苗達11萬多尾。經評估,鰻魚苗實際交易價格每尾18-39元,其他資源生態系數0.5-3倍。泰州市人民檢察院對收購者、販賣者、捕撈者共計59人提起公益訴訟,請求法院判令賠禮道歉,連帶賠償生態資源損失共計900余萬元。該案被告(通過代理人)已經當庭公開道歉,法院判決主要收購者與相應的捕撈者承擔連帶賠償責任850萬余元。
[爭議焦點]
(一)共同犯罪人是否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分歧意見之一,非法采礦罪的從犯是否承擔連帶賠償責任。案例一陶某等人非法采礦案中,法院認定非法采礦的組織者、管理者和提供運輸、挖掘設備者構成共同犯罪,應當對恢復治理費用承擔連帶責任。而案例二王某某等人非法采礦案中,法院雖認定非法采礦的組織者、管理者和幫助者構成共同犯罪,但僅判決組織者即主犯對水土保持治理費用等損失承擔賠償責任,未判決從犯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分歧意見之二,下游犯罪行為是否承擔連帶賠償責任。案例三陳某等人非法采礦案中,非法采礦行為人和收購銷售來路不明河砂行為人分別定罪量刑,但國家礦產資源損失由非法采礦行為人承擔賠償責任,收購銷售行為人并不承擔民事賠償責任。案例四非法捕撈長江鰻魚案中,收購者和捕撈者系根據組織和參與的犯罪分別定罪量刑,但收購者與捕撈者承擔相應的連帶賠償責任,主要收購者承擔全部賠償責任。
(二)資源價值損失是否作為民事訴訟請求
案例一和案例二非法采礦案中,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請求均不包含礦產資源價值損失,而是在刑事判決部分通過追繳違法所得處理,其訴訟請求主要為生態環境修復費用。案例三中附帶民事訴訟請求包括國家礦產資源損失和生態環境損失。案例四主要為資源價值損失,包括鰻魚苗資源價值損失和其他漁業資源價值損失。
(三)沒收違法所得是否抵扣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請求
分歧意見一:作為違法所得沒收的礦產資源價值是否可以抵扣環境修復費用中的回填土方費用的問題。案例一中礦產資源價值作為違法所得予以追繳國庫,同時環境修復費用亦全額賠償,不存在抵扣問題。案例二中礦產資源價值作為違法所得予以沒收,但環境修復費用中關于回填土方的費用,法院認為系與沒收的礦產資源價值重復計算,故回填土方的費用不予賠償。
分歧意見二:沒收違法所得是否可以抵扣資源價值損害賠償的問題。案例三中刑事部分判決沒收違法所得,同時附帶民事部分判決國家礦產資源價值全額賠償,不存在抵扣問題。案例四中刑事部分判決沒收違法所得,附帶民事部分判決生態環境資源價值損害賠償時將刑事部分已經沒收的違法所得予以扣除。
(四)賠禮道歉是否作為民事訴訟請求
案例一系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檢察機關提出賠禮道歉的訴訟請求,法院判決主文予以支持。案例四系刑事案件之后單獨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檢察機關提出賠禮道歉的訴訟請求,法院判決理由部分載明當事人已經公開道歉,故未作為判決主文內容。案例二和案例三均為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檢察機關未提出賠禮道歉的訴訟請求,法院亦未將之作為審理內容。
[裁判理由之法理評析]
(一)共同犯罪與連帶責任問題
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數個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其中為犯罪行為提供工具(比如非法采礦挖掘機械和運輸車輛)的人,往往被認定為幫助犯,以共同犯罪論處。但是關于其民事責任,既有認定共同犯罪行為人構成共同侵權,應當承擔連帶責任的案例;也存在僅判決主犯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責任,而幫助犯不承擔賠償責任的案例。
另外,環境刑事犯罪與下游犯罪之間數個被告人的民事責任亦存在分歧意見。比如非法采礦行為人與明知非法開采的礦石而收購銷售的行為人,前者構成非法采礦罪,后者構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而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責任上,有案例認為二者應相應的承擔連帶責任,而有案例僅判決非法采礦行為人承擔賠償責任。
1.從犯的賠償責任。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案件中,存在刑事部分已經認定構成共同犯罪,但民事部分僅判決主犯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責任的情形。案例二王某某非法采礦刑附民公益訴訟即持此裁判思路,其理由為:刑事部分區分主從犯即是為了區分定罪量刑,實現罪責刑相一致;如果民事部分不區分主從而適用連帶責任,責任承擔上存在不公。刑事部分關于追繳數額已有判決,主犯追繳全部盜采的礦產資源價值,對于幫助型從犯,則追繳其提供機械和運輸工具以及非法所得,鑒于刑事部分已經區分處理,故民事部分亦應區分處理,由主犯承擔生態環境損害的全部責任。另外,受雇傭以經營性活動幫助犯罪的,無論是定罪量刑還是確定民事賠償責任,均應慎重,如果受雇傭從事的系正常的經營活動,則對其評價應當盡量保持價值中立。
但是,如果刑事部分已經認定構成共同犯罪,民事賠償部分卻不承擔連帶責任,于法理有諸多不通之處。理由如下:
第一,從法律規定看,幫助行為人應當承擔連帶責任?!肚謾嘭熑畏ā返?條明確規定,幫助他人實施侵權行為的,應當與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如果刑事部分已經認定了為犯罪行為提供幫助的事實,則應當對損害后果承擔連帶責任。另外,刑事部分已經認定共同犯罪,而民事部分不認定為共同侵權,在法理上似有不妥。
第二,從歸責上看,幫助犯構成犯罪,其行為具有違法性,應當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非法采礦具有刑事違法性,幫助從事非法采礦活動,具有明顯的主觀過錯和違法性,即便是受雇傭從事違法行為,不應以雇傭關系免除其責任;即便幫助行為系經營行為具有價值中立性,如存在犯罪的主觀認識,亦不應以經營行為的價值中立性免責。
第三,從責任承擔看,共同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并不排除其內部責任分配?!肚謾嘭熑畏ā返?4條明確規定,連帶責任人根據各自責任大小確定相應的賠償數額。由此,刑事部分對主從犯分別定罪量刑,民事部分宜判決共同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但可以劃分連帶責任人內部責任比例。即共同侵權人雖然對外承擔連帶責任,但內部仍可以劃分責任份額,如果主犯在環境侵權行為中所起作用大,參與程度高,對損害后果發生的原因力強,則應當多承擔責任,這樣可以保證主犯和從犯在民事賠償責任上的公平。
2.下游犯罪行為人的賠償責任。環境資源類犯罪往往有其下游犯罪,因為違法所得的資源需要處置獲利,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即為常見的下游犯罪。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案例中,多不判決下游犯罪行為人對生態環境損害承擔賠償責任,考其理由如下:
(1)下游犯罪行為人并不構成環境侵權案件的共同侵權。環境資源類犯罪與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構成獨立犯罪,即已表明二者行為具有獨立性,應當獨立承擔責任。如果二者存在事前合謀,自可認定構成共同犯罪,此時才具備承擔連帶賠償責任的條件;但如果二者不存在事前合謀,則成立上游犯罪和下游犯罪的關系,不具備承擔連帶賠償責任的基礎。再則,環境資源類犯罪完成之時,生態環境損害后果已經發生,后續的下游犯罪并未增加生態環境損害的后果,因此不宜判決下游犯罪行為人承擔賠償責任。
(2)下游犯罪中“明知犯罪所得”難以解釋為包括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明知。以非法采礦案件為例,非法采礦同時侵害了國家礦產資源利益和生態環境公共利益,明知是非法開采的礦產資源而收購,可以認定資源損害在其明知范圍之內,而對于非法采礦是否造成生態環境損害,似乎超出了下游犯罪行為人的主觀認知范圍,因此,即便可以要求下游犯罪行為人對國家資源損失承擔連帶賠償責任,似亦不應要求其對生態環境損害承擔賠償責任。
但是,實踐中亦存在判決下游犯罪行為對生態環境損害承擔連帶賠償責任的案例,例如,案例四長江鰻魚苗案中,判決認為收購是非法捕撈實現獲利的唯一渠道,也誘發、推動了大規模的非法捕撈,收購者與非法捕撈者之間形成了完整的利益鏈條,共同造成生態資源的損害。預防非法捕撈行為,就要從源頭上徹底切斷非法利益的鏈條,讓非法收購、販賣鰻魚苗的共同侵權者付出經濟代價,因此收購者應當與非法捕撈者共同承擔連帶賠償責任。該案判決下游犯罪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并無不妥,理由在于該案生態環境損害主要指生態資源的損害,即鰻魚苗資源及其他漁業資源的損害,系收購行為的直接對象,收購者似乎在非法利益鏈條中居于主導地位。
(三)資源價值損失和生態環境損害關系
1.礦產資源價值和回填土方費用的關系。非法采礦類案件中,礦產資源價值損失為刑事追繳的內容,因此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訴訟請求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主要系環境修復費用。對于非法采礦場地的環境修復,一項重要的內容即為回填土方。在開采礦石的價值已經追繳退賠的情況,再行主張回填土方的費用,是否屬于重復賠償,實踐案例認識不一。前述案例二王某某非法采礦案中,法院判決認為屬于重復賠償,因此在修復費用中扣除了回填土方的成本。此種做法值得商榷,理由如下:
(1)礦產資源價值與生態環境的利益主體和利益屬性不同,不可相互替代。礦產資源價值屬于國家所有,系國家財產和國家利益的范圍,而生態環境屬于公共產品,系公共利益的范疇,二者系不同的法益,非法采礦侵犯了兩種法益,應對兩種法益分別賠償。對于礦產資源,國家是所有權人,而對于生態環境,國家可以視為信托管理人,讓國家扣除其享有礦產資源價值,用以修復其管理的生態環境,顯然會導致國家利益得不到完全賠償。
(2)回填土方系環境修復工程的有機組成部分,如果扣除則影響環境修復工作的實施。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首要方式是環境修復,所判決的環境修復費用系??顚S?,專門用于修復受損的環境。環境修復是一項系統工程,回填土方系其有機組成部分,如果判決的環境修復費用中扣除了回填土方的費用,則環境修復工程無法完全實施,公益訴訟恢復環境的目標無法實現。
(3)民事賠償責任優先于刑事追繳責任,應當首先保證民事賠償責任的實現。《侵權責任法》第4條明確規定,因同一行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和行政責任、刑事責任,侵權人的財產不足以支付的,先承擔侵權責任。即法理認為民事賠償責任具有優先于刑事責任的效力,追繳違法所得屬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之刑事部分所確定的責任,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系民事部分所確定的責任,應當先考慮民事責任的實現。另外,從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衡量的角度看,國家亦應盡量保障生態環境公共利益的實現。
2.沒收違法所得抵扣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問題。應當注意,資源價值損失和生態環境損害并非涇渭分明兩種法益,實踐案例中亦存在可以抵扣的情況。前述案例四長江鰻魚苗案中,法院判決認為,考慮到本案部分被告已在刑事案件中退繳的違法所得,屬于破壞生態所獲得的非法利益,在性質上與生態損害賠償責任款項具有同質屬性,故一審判決在本案生態資源損害賠償范圍內進行了相應抵扣。此處有幾點需要澄清:
(1)生態環境損害如果主要系生物資源損失時,資源價值損失與生態環境損害可以具有一定的同質性。生態環境損害數額的確定,首要的方法是依據環境修復費用作為標準,但是如果需要通過鑒定評估方法確定生態環境損害數額,則應優先選擇替代等值分析方法,當受損的環境以提供資源為主時,采用資源等值分析方法,當受損的環境以提供生態服務系統為主時,采用服務等值分析方法。[5]即通過資源價值評估生態環境損害時,二者具有一定的同質性,如果被告人違法取得的資源價值已經沒收,則可以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中應相抵扣。
(2)沒收違法所得兼具對違法行為的否定評價及對國家利益的賠償性質。資源類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沒收違法所得或指沒收被告人處置資源所得非法收入,或指沒收被告人非法取得資源的評估價值,二者均系資源價值。沒收違法所得上繳國庫,主要體現的是對國家財產的賠償。當然,沒收違法所得固然包含有對違法行為的否定評價之義,但在資源類案件中亦含有對國家資源價值的救濟之義,沒收違法所得與損害賠償并非截然分離。
(三)賠禮道歉作為訴訟請求問題
理論和實踐有觀點認為,賠禮道歉不應作為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的訴訟請求,目前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中出現的“向公眾賠禮道歉”之訴求,應當慎用。其理由如下:(1)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范圍僅限于賠償物質損失,賠禮道歉系對侵害人格權的救濟方式,屬于精神損害賠償的范疇。因此,檢察機關提起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訴請賠禮道歉的法律依據不足。(2)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系為保護國家利益、公共利益,具體而言即生態環境和資源。以礦產資源為例,其權利主體系國家,并非具有人格利益之個體,并且礦產資源體現為經濟價值,無法以賠禮道歉予以救濟。再以生態環境為例,環境公益訴訟以修復受損生態環境為第一要義,賠禮道歉亦于環境修復無補。至于環境污染事件侵害的自然人身體健康權和生活安寧權益,可由具體的自然人在私益訴訟中主張賠禮道歉。
但是,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不同于普通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在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中提出賠禮道歉的訴訟請求,既有法律依據,又符合環境權法益保護之目的,也能促進公眾參與環境保護。
首先,從法律規范看,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的法律依據屬于特別法,特別法明確規定了賠禮道歉的責任方式,應當優先適用。檢察機關提起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的法律依據在于“兩高”《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0條的規定,該條規定了檢察機關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程序可以是刑事附帶民事方式。而關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責任方式及訴訟請求,仍應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規定,該法第18條明確規定了賠禮道歉的訴訟請求。因此,在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中,也可以提出賠禮道歉的訴訟請求。
其次,從法益看,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所保護的法益系環境權,其與財產權不同,對于環境權采用賠禮道歉的救濟方式并無不妥。侵害財產權,僅在特殊情形即該財產具有特殊紀念意義時,才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因此檢察機關為保護國家財產、集體財產提起附帶民事訴訟,鮮可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但是環境權的最高層次是精神性環境權益,其與人的人格性相對應,優良的環境可以成為人的精神活動的對象,具有美學價值。[6]精神性環境權益展現了人的本質和能力,體現了人的自由意志,直指人的絕對責任,從而維護人的絕對尊嚴。[7]鑒于環境權具有一定的精神價值,因此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中主張賠禮道歉,并無不當。
再次,從功能看,公開賠禮道歉更有利于實現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之公眾參與的功能。生態環境涉及公共利益,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強調公眾參與原則,此系公益訴訟要求訴前公告、立案公告、調解協議應當公示的原因。向公眾賠禮道歉可以設計成為保護公眾知情權的一種有效方式,即賠禮道歉的內容應當包括環境污染的范圍和程度、公益訴訟的判決結果等情況,尤其是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互相交織的場合,向公眾賠禮道歉具有向公眾提示環境污染的功能,受影響的民事主體可以選擇提起私益訴訟。當然,公開賠禮道歉對社會公眾亦有一定的警示教育意義。
[結語]
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是司法解釋新規定的一種訴訟程序,具有不同于普通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特點。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的責任內容包括資源價值損害賠償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資源價值損害系刑事案件查明和審理內容,但生態環境損害卻多非刑事案件需查明的事實。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提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多涉及評估鑒定等復雜工作,常使附帶民事訴訟程序有喧賓奪主之嫌,使刑事案件過于遲延。同時,如果生態環境損害經評估鑒定,其數額遠遠大于資源價值,而刑事定罪量刑僅以資源價值損失為基礎,此時附帶民事部分可能使刑事部分略顯失當。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中共同犯罪人區分主從犯分別定罪量刑,而民事賠償卻承擔連帶責任,亦顯刑事責任方式與民事責任方式的齟齬。刑事部分判決追繳違法所得,民事部分判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二者似顯重復賠償。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不支持精神損害賠償,而環境公益訴訟需以賠禮道歉彰顯生態環境之精神價值與公眾參與原則。諸多理念分歧之處,亟需探究環境公益訴訟之特征,合理設計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的實體規范和程序制度。
注釋:
[1]參見王威、尚麗霞:《雎寧檢察提起首例涉黑“刑附民”公益訴訟》,《江蘇法制報》2019年5月16日。
[2]參見《王小雙等人非法采礦罪二審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2019)京03刑終613號,中國裁判文書網http://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181107ANFZ0BXSK4/index.html?docId=eb85297e4f184b28bc30aabd002ae8a7,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1月9日。
[3]參見《陳某非法采礦,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二審刑事裁定書》,(2019)皖03刑終87號,中國裁判文書網http://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181107ANFZ0BXSK4/index.html?docId=1495770600284a519bbdaa1e016cb065,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1月9日。
[4]參見顧敏:《“特大非法捕撈長江鰻魚苗公益訴訟案”一審宣判》,新華網http://www.js.xinhuanet.com/2019-10/25/c_1125149488.htm,最后訪問時間:2020年1月9日。
[5]參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第II版)》第8.3條。
[6]參見最高人民法院環境資源審判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241頁。
[7]參見孟慶濤:《環境權及其訴訟救濟》,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82-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