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琦
[摘要]余秀華憑借“殘疾”詩人、“草根”“農民”等標簽和其獨居個人特色的寫作風格登上文壇并“一夜爆紅”,其詩歌透過微信、微博等互聯網新型社交平臺廣泛傳播,更有針對余秀華及其詩歌的相關紀錄片在國內上映,詩人自身的影響力也持續發酵。“余秀華熱”這一現象的發生與發展實際上無不依托了新媒體的傳播路徑,而這種進入文壇的方式又很容易讓人因其非學院派的出身而忽略其詩歌內質。但通過考察其詩歌的題材及美學特質,發現其詩歌的主題意蘊無不暗合了現代人對家鄉之“遠”的沉思,有力表現了鄉村女性的生存困境。甚至,作為“草根”詩人的余秀華,因關注了都市現代化進程中被遮蔽的鄉村,從而使得“鄉村”這一詞匯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成為意義生長的新場所。這種對于鄉村農民生存狀態的關注以及鄉土中國充滿詩意色彩的讀解,也使得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民間”文化形態再度得到強化與確認。而然“余秀華熱”能持續多久,其詩歌能否被視為“純文學”,此類試圖通過特殊身份或網絡文學寫手進入公共視野中的作家未來路在何方,同樣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關鍵詞]余秀華;新媒體;傳播;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I22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0-8284(2020)03-0056-05
2015年一篇名為《穿越大半個中國來睡你》的詩作在朋友圈爆紅,這首極具“下半身寫作”風格的詩作一下引起了網友、各路媒體與詩評人的關注。當人們將視角由詩作轉向詩作者時,余秀華這個名字勢不可擋地出現在大眾視野內。這一年,無論是否關注詩歌,只要接觸互聯網與新媒體,就多半會在網絡平臺上看到這樣一個名字——余秀華,后面跟著出現的便是這首有些“驚世駭俗”的《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受眾群體對于余秀華的關注源于她身上的幾個標簽:一是農村詩人,二是腦癱詩人,三是網絡詩人。“余秀華熱”作為某種文學與文化現象依靠新媒體傳播途徑悄然走紅,她的文學特質與純文學有著極大的異質性,詩歌的發生與傳播也值得研究。
一、“腦癱詩人”:余秀華詩歌熱的發生與傳播
余秀華于1976年出生于湖北省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的一個農村家庭。高中畢業后便賦閑在家,開始寫詩。詩人余秀華并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和專業的學術訓練,她寫詩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完全是無法割舍的,甚至就是一種宿命”。余秀華在2007年開始寫詩,并零星發表在《荊門日報》等刊物上。2009年,她開始在新浪博客上寫詩,其受眾群體開始擴張。
正是通過這一渠道,余秀華引起了官方媒體與評價家們的注意,2014年《詩刊》下半月刊9月號“雙子星座”欄目,重點推出了湖北詩人余秀華的詩。《詩刊》編輯劉年高度評價了余秀華的詩,認為“她的詩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1]。《詩刊》在詩人群體中的地位不需多言。在80年代,朦朧詩詩人北島、舒婷就是因為《詩刊》的推介,由詩歌的“地下創作狀態”轉為被官方認可而獲得盛譽。在獲得文學體制認可后的余秀華真正獲得了詩人身份,頻頻出現在媒體與大眾視野之中。2015年1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余秀華的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同年2月,湖南文藝出版社為其出版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除此之外,余秀華還獲得了海外學者的認可,知名詩評家沈睿在看過余秀華的詩歌后無比激動,她在名為《什么是詩歌,余秀華——這讓我徹夜不眠的詩人》的文章中說道:“余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2]當這篇文章經微信公眾號“民謠與詩”編輯并以題為《余秀華——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發布出去后,立即引爆了社交網絡。一個醒目的標題配合余秀華這樣一個身份特殊的詩人,一下子滿足了大眾強烈的好奇心。在這篇文章獲得了巨大閱讀量的同時,將余秀華以“草根”“女性”“殘疾人”等標簽推向大眾視野。這也意味著詩歌這種“陽春白雪”的文學體式通過新媒體以另一種形式走進大眾視野。尋找到商機的出版商借機推出了她的詩集,新聞媒體爭相采訪,推波助瀾。“余秀華”作為一種文學與文化現象“火了”。饒有意味的是批評家沈睿也是通過微信這一途徑知曉余秀華詩歌的,并誤認為這位詩人是一個身體有殘障的女性,在文章中強調“一位腦癱患者的詩,極為震撼”。并且,當她想進一步了解這位詩人時,她找到的資料也是余秀華的博客而非傳統的報刊、詩集。至此,我們可以看到余秀華與其詩歌的完整傳播路徑。與傳統詩人不同的是,余秀華首先依托紙質傳媒發表作品,隨后轉向網絡媒介傳播自己作品,通過自己的特殊身份與作品引起了官方媒體的認可與報道,加之微博、微信等新媒體的推波助瀾,余秀華詩人的身份從而得以確認并加固。
2017年,名為《搖搖晃晃的人間》的紀錄片在中國上映,其特殊身份與詩歌寫作的巨大反差成為吸引觀眾的焦點,余秀華及其詩歌通過多平臺、多渠道的傳播成為時下某種文化符號被反復指認。回顧“余秀華熱”的發生過程,“腦癱”詩人這一標簽成為其走紅的原因,我們不得不對其身份進行“祛蔽”,由此開展對余秀華詩歌內質的探討。余秀華因出生時倒產、缺氧而造成腦癱,使其行動不便,說話口齒不清。實際上,這種兒時疾患并未給她造成智力上的影響,作為象棋運動員,余秀華甚至參加過湖北省運動會,這也是她能夠寫作的原因。余秀華自述“詩歌是所有文體中字數最少的”,對于書寫不甚靈活的她來說,寫詩倒好像是“水到渠成”的。多數人將腦癱等同于“智障”或“白癡”,這一便簽似乎與詩人這一形象存在著極大悖論。媒體的輿論導向更是將“腦癱”“殘疾”無限放大。關于余秀華的通訊報道中,照片中余秀華無不歪歪扭扭地坐在凳子上,讓人更加對這位女性浮想聯翩,充滿好奇。如果說詩歌通過“陌生化”的手段,挑戰了語言的各種可能的話,那么余秀華則是對詩歌寫作進行了徹底挑戰與顛覆。“單向度”的媒體導向使得讀者將余秀華視為某種“天才”,由此降低了對于秀華詩歌的閱讀期望,在先入為主認為其智力有問題的情況下,對其詩作進行高度贊揚。
此種傳播與接受模式,無不讓人聯想到“韓寒”“郭敬明”這些依托網絡等新媒體 “走紅”的明星作家。他們共同的特質都是作家,個性鮮明,身份醒目。回顧現當代文學史,蕭紅、張愛玲等民國傳奇女作家的“閱讀熱”無不為其生平的傳奇而反復上演。作為已然被經典化的作家們來說,其文學作品必然會隨著文學史的發展出現一次又一次的接受高潮。但細致考察兩位女作家閱讀“熱潮”的發生與傳播便會發現,這種閱讀“熱”無不是從對作家作品的關注轉向對作家身份的關注。而余秀華的特殊身份卻搶先一步吸引了讀者的視野,因其“腦癱”等特殊身份標簽,來不及考察其詩歌內質,便不假思索地贊美其詩歌,這似乎成為國內讀者的某種閱讀陳規,同時也因其非學院派的出身而忽略其詩歌內質。所以,為余秀華的身份“祛魅”或許將成為閱讀批評其詩歌的途徑之一。
二、“天空的孩子”:余秀華詩歌的美學特征
媒體與批評家共同推介,讓余秀華的詩歌以一種更為大眾化的姿態出現在讀者視野中,甚至制造了一種全民讀詩之勢。在當當圖書網,中國現當代詩歌一類的銷售排行中,余秀華的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排名第七,其銷量遠超徐志摩、海子、顧城等詩人的詩集。這種情況的產生,到底是媒體的推波助瀾?還是余秀華詩歌的美學特質吸引了讀者?
在主題意蘊方面,余秀華以女性主義視角探討男權視角下女性的個體選擇與解放。在其前衛大膽的詩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中,作者認為“睡你”和“被睡”沒什么區別。殘疾人、女詩人及其極具“下半身寫作”風格的詩作,在媒體中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方面,余秀華坦然地將傳統倫理道德中秘而不宣的私事開門見山地放在詩歌的第一句,表明“我”對這種女性“身體解放”的姿態。另一方面,作者認為男性女性在表達身體欲望時擁有平等的話語權,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這力催開的花朵”。“睡”的主動權已不在男性或女性一方手中,作者消解了女性“獻身”“被睡”等“他”語言中對女性的污名化,以一名女性主義者的姿態公開宣揚女性主體應掙脫道德束縛,進行欲望的自由表達。接下來,作者看到了“大半個中國”都很危險,正是因為這些隨時都可能降臨的危險,可能讓我再也見不到“你”。所以即使“我”是一個女人,我也要冒著槍林彈雨去見“你”,去“睡你”或“被睡”。如果說,“睡你”只是身體的欲望,那么這些危險竟能成為“我”去見“你”的理由,足以表現出“我”對愛情的堅守與勇敢。余秀華以一個不那么完美的形象告訴讀者“我”這樣的女人依然可以穿越人山人海見到“你”。木心曾在《從前慢》中寫道:“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而今天余秀華卻告訴所有女性讀者,思念一個人就穿越重重危險去見他。宣言式的表述給了當代女性精神層面的力量,這無不暗合了中國當代“新”女性渴望獨立、個性解放的特質。
在《我愛你》中,“我”又變成了一個憂思的鄉村姑娘,“我”身體不好,每天“巴巴”地活著,但心靈是健全的,甚至充滿詩意,向往著萬物生長的春天。“我”也有愛的人,“我”會在干凈的院子讀他的詩歌。當“我”向愛人傾吐心思的時候,我不會給他寄一本詩歌,而是“寄一本帶著泥土與田野氣息的關于莊稼的書”,來表達一個農村姑娘最原始、最天然的又生機勃發的愛意。這首詩干凈、芬芳,猶如一只靜靜綻放的野百合等待著屬于自己的春天。同樣是描寫愛情,余秀華收起了《穿越大半個中國來睡你》中女性主義者的姿態,為《我愛你》這首詩披上了感性柔軟的外衣。如果說《穿越》以一種先鋒的前衛精神歌吟唱出了一個女性在尋愛道路上的堅定宣言。這首《我愛你》則以一種百轉千回的小調的憂郁吟唱著自己單純卻堅定的無限愛意。這首詩顯然是基于余秀華對于自身的某種關照而傳達出來的情緒。在鄉村中一個身患殘疾的姑娘還有追求愛的資格嗎?“我”在詩中給出了明確的答復。“你”了解了莊稼、麥子,這扎根于泥土的萬物的生長,也就了解了“我”。一個來自鄉村,身患殘疾,卻努力向往春天,勇敢表達愛,并努力生長的“我”。余秀華在這首《我愛你》中勇敢正視自己的出身,用“身體”書寫出再卑微的女性也有追求愛的權力,給了女性讀者尤其是來自鄉村的女性讀者一種溫柔而堅定的力量。
除了有對女性意識的關照,余秀華的詩歌里還觸及到了鄉村生活、社會底層人物的命運,她用切身經歷的真實筆觸再構中國農村,透過女性視角特有的敏感與悲憫捕捉蘊藏在田野中的無限生命力與老中國兒女的堅韌意志,書寫出一首首現代版的“生死場”。如果說蕭紅在《生死場》中以知識分子的深切目光關照了那些掙扎在積貧積弱的鄉土中國。那么余秀華則將視角投向都市化進程中被遮蔽了的鄉間,進而構建某種“民間”的文化形態。《生死場》“在鄉村中,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一句話道出負載著“精神奴役”創傷中鄉土中國凝聚的濃厚的生命意志。而在余秀華的詩歌中,除了對農村農民生命意志的關照外,“鄉村”還帶有原始野生的力量,以及浪漫的想象。這一詞匯在中國當代更成為意義生長的新場所。
作為有著幾千年農耕文明的鄉土中國而言,“土地”無疑背負著某種沉重而宏大的主體。艾青憂郁地吟著“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沒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土地是承載著中國無盡苦難的隱忍的“母親”。土地也是象征著繁衍生息和野性精神的“紅高粱地”,她承載著“我爺爺”“我奶奶”的野性力量。而在余秀華的詩歌中,“土地”這一意象顯然變得更具詩意。余秀華寫道:“風把我越吹越低低到泥里,獲取水分,我希望成為天空的孩子”[3]。(《風從田野上吹過》)“我多想在這樣的田邊哭一哭啊,它們溫柔地任時光把它們往九月深處帶,一根麥子就能夠打開關于田野的所有想象。”[3](《田野》)“我消失的時候,他會給出一部分,讓我帶進泥土。”(《南風吹過橫店》)這里既有作家對于泥土天然的親近與熱愛,也有扎根鄉土,詩意地棲居于此的美好愿景,作者甚至渴望塵歸塵、土歸土的理想。田園式牧歌情調使得寫作姿態無不顯示了作者對“土地”這一宏大題材的創造性使用。同時,在工業文明與農業文明的沖突中,鄉土也漸漸淡出歷史,中國廣袤的鄉村已然呈現出凋敝的態勢。這里,有余秀華對于“土地”的另一種詩意的想象,以其女性特有的敏感刻畫出一幅幅悲情色彩的鄉土畫卷。“一個村子沒有那么容易傾塌,一個村民沒有那么容易交出淚水”[3 ](《南風吹過橫店》),是作者對鄉村空心化的窺探;“懷抱燈盞的人坐在麥芒上,村莊又苦又重”(《雨夜》),是村民無形中對于鄉土歷史性狀態的某種思考。對于對土地極度依賴的農民而言,時代的更迭與鄉土生活中的苦難、不幸相生相伴。都市化進程中,年輕人渴望進入都市當中而產生某種“離鄉感”,他們離開土地,但裹挾在都市文明洪流中產生的挫敗感又會令他們始終對鄉土產生某種幻念與眷戀。而在余秀華的詩歌中,她在鄉村生活中卻安心做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贊美著同樣安貧樂道的老中國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