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全球化的時代境遇中,文明共存共榮在一定程度上已成為人們的共同愿景。同時,如何實現文明共存成為了人們不得不面對的重大問題。其實早在19世紀,馬克思和恩格斯便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語境中深刻闡明了文明共存的現實基礎。歷史唯物主義認為,文明能否共存依賴于兩個前提條件。第一,文明共存應以一定的社會生產力為基礎。第二,文明共存應以一定的交往活動為中介。我們若要實現文明共存,現實地構建起人類命運共同體,就必須一方面毫不動搖地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另一方面積極主動地推進文明的交流互鑒。
關鍵詞:歷史唯物主義;實踐;文明共存;生產力;交往活動
DOI:10.15938/j.cnki.iper.2021.01.008
中圖分類號:B0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9749(2021)01-0039-06
毋庸置疑,經濟全球化已成為當代人面臨的時代境遇。各民族、國家、地域在經濟活動領域日益增強的依賴性有力地促成了文化的交融,也為各文明的共存共生共榮提供了可能性和現實性,盡管也伴隨著亨廷頓所講的文明的沖突。我們若要真正確立起文化自信,在全球范圍內實現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識自覺并現實地構建起人類命運共同體,就不能狹隘甚至盲目地拒全球化于不顧,而是應該積極登上世界舞臺,在全球性的交往活動中交流共鑒,以此來推動人類文明的進步。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的,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展的重要動力。事實上,歷史進程已經表明,文明的共存與進步恰恰是在文明的交流互鑒中實現的。但是,文明的共存共生并不總是簡單的事。各個文明所具有的相對獨立性、各文明之間交往活動的狹隘性、不同群體對文明的錯認以及資本主義強勢文明所實施的文化霸權主義等諸多因素都或多或少阻礙了文明的交流互鑒。因此,問題在于如何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開出文明共存共榮的前景。在一定程度上,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在馬克思所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中找到。
一、文明的實踐論內涵
不得不承認,在致力于從物質生產活動來解釋文化和文明的歷史唯物主義話語中,文明向來是被邊緣化的課題。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大量文本中,他們幾乎沒有對文明做一單獨的詳細說明。文明更多地是在與其相關聯的科學、技術、進步、野蠻、自由、自然等一系列家族范疇中被言說的。即使在有所言說的地方,他們也是極惜筆墨的。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透過這些范疇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眼中的文明概念做一界定。在資本主義大踏步地開創一個新時代的18、19世紀,人們對由理性之光照亮的新時代充滿了憧憬,并在理論上趨向于把人類的歷史區分為舊的蒙昧時代和新的文明時代。這種新舊時代的區分既體現在啟蒙思想家的樂觀主義歷史進步觀中,也體現在歷史唯物主義對資本文明時代的批判性考察中。在這種智識氛圍的影響下,馬克思和恩格斯也傾向于在蒙昧和文明的二元框架中來理解文明現象。比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講到分工的時候指出:“城鄉之間的對立是隨著野蠻向文明的過渡、部落制度向國家的過渡、地域局限性向民族的過渡而開始的”。[1]由此來看,文明是歷史發展進程中從野蠻發展而來的一種新的現象或一個新的時代。“文明時代是社會發展的這樣一個階段,在這個階段上,分工,由分工而產生的個人之間的交換,以及把這兩者結合起來的商品生產,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完全改變了先前的整個社會。”[2]具體來說,與古代落后的技術和生產相比,文明時代實現了技術的革新,極大地發展了生產力;與古代局限于一定范圍內的共同的生產方式相比,文明時代使得商品生產占據統治地位;與古代一定條件下相對貧乏的社會關系相比,文明時代通過將一切納入到交換關系中從而極大豐富和發展了社會關系。這是一個更好的時代,因為在這個時代中,個人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自然宗法關系絕對的限制,從而獲得了獨立性。這也是一個糟糕的時代,因為在這個時代中,在強大的資本邏輯支配和擺布下,個人特別是工人階級深陷分裂和異化的處境而喪失了人的本質。因此,歷史地看,這既是需要肯定又是需要否定的時代。事實上,馬克思和恩格斯眼中的文明世界就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得以確立的世界。言外之意,那些尚未從蒙昧時代進入資本主義階段的國家或民族便是落后的、未開化的。不得不承認,這樣一種歐洲中心主義的視角極大地限制了他們對各文明形態的類型學和比較學研究。盡管如此,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的實踐觀點為深刻地理解文明的多元并存提供了科學的理論基礎。
在馬克思看來,人和動物有著根本區別,區別在于人能從事“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如果說動物是和它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因而是完全受制于自然本能的自然存在,那么人則能自由地將他自身和外在世界的全部內容作為普遍對象來考察,并通過有意識的活動來改造對象,從而以否定的方式來實現自身的肯定,因而是通過人的活動而不斷實現超越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社會存在。在此意義上,人所生活其中的世界并不是諸如上帝這樣的超歷史的絕對者所創生的,而從根本上是人通過一定的現實活動現實地創造出來的。對于將文明神秘化的唯心主義做法,馬克思向來是反對的。他在批判塞利加時指出:“如果說塞利加先生過去一直把現實的關系(例如法和文明)消融在秘密這個范疇中,從而把‘秘密變為實體,那么,現在他才登上了真正思辨的、黑格爾的高峰”。[3]如果“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4]那么文明就不是什么獨立于人的某種外在之物,而從根本上來說是人的實踐的產物,因而始終是實踐的、社會的。誠如恩格斯所言,“文明是實踐的事情,是社會的素質”。[5]如果實踐生成和創造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全部關系,進而規定了人的生存方式和發展本質,那么文明就是人的本質和人類發展綜合性的體現,是積極豐富的人類生活的源泉。在這個意義上,文明的創造就是人對自己的本質或全部可能性的追求和創造。一個時代之所以是文明的恰恰是因為它能夠將人的實踐力量實現出來。資本主義時代之所以是文明的就在于它極大地解放和發展了生產力,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個人的解放。
如果文明從根本上是人的實踐活動及其力量的表現,那么各個文明形態之間便沒有優劣之分,是可以平等共存的。畢竟,每一種文明形態都直接通向人的類價值,都以其獨特的樣式確證了人的本質并將人的本質所具有的豐富性發展出來。盡管古代相對于現代來說是落后的、蒙昧的,但這并不妨礙馬克思和恩格斯承認那些曾經以其獨特的實踐方式促進人的發展的時代稱之為文明的。在談到中世紀的歷史作用時,恩格斯指出:“中世紀完全是從野蠻狀態發展而來的。它把古代文明、古代哲學、政治和法學一掃而光,以便一切都從頭做起。”[6]顯然,在恩格斯那里,古代也有自己獨特的文明,盡管這一文明后來遭到摧殘。同樣,馬克思在談到英國在印度的統治時指出:“這也可以說明為什么一次毀滅性的戰爭就能夠使一個國家在幾百年內人煙蕭條,并且使它失去自己的全部文明”。[7]這一論斷直接肯定了像印度、埃及、波斯這些相對落后的國家也擁有屬于自己的獨特文明。盡管如此,必須承認,馬克思和恩格斯從生產力發展的角度提到了文明有高低之分,也就是說有先進和落后之分。在他們看來,資本主義由于極大地解放和發展了生產力,因而屬于更高程度的文明。需要澄清的是,這類斷言僅僅是從事實和規律層面做出的描述,而不是從價值層面做出的判斷。也就是說,事實證明,文明的演變往往表現為更高的取代較低的,而較低的取代更低的。這并不意味著人們可以從價值層面為各文明做一高低排序,進而肯定某種文明而貶低甚至否定其他文明。事實并不能為一種文明侵略或征服另一種文明提供合法性基礎。
人總是能通過實踐活動將所接觸和面對的現實轉化為屬人的內容,從而以不斷超越的方式來豐富人的存在和本質,因而以實踐為基礎的文明始終是開放的、歷史的。它總是朝向更新的可能,趨向于人的不斷完成。正如歷史唯物主義所指出的,任何一種社會形態都不可能是自足而自在的,它深陷各種關系和矛盾之中,并通過這些矛盾來發展自身,進而實現歷史的使命。同樣,可以說,任何一種文明都不可能是封閉的,它必須與其他文明形態和文明要素不斷地發生矛盾關系,并在這些矛盾中通過否定的方式來實現自身。馬克思指出,像中國的古老文明要想獲得新生,就必須向新的現代文明開放自身,而且這個過程是必然的。在英國槍炮的威力下,“天朝帝國萬世長存的迷信破了產,野蠻的、閉關自守的、與文明世界隔絕的狀態被打破,開始同外界發生聯系”,于是處于“愚昧狀態”中的人們被“喚醒”。[8]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明以及文明的共存僅僅在它們彼此沖突而又相互交流的范圍內才是現實的,并不存在一種抽象意義上各文明“單子式”的共存狀態。正因為文明打破自身的局限而向各種可能性敞開,它才能更好地吸收其他文明的營養來豐富自身和證明自身,并將自身內部的營養輸送到其他文明之中來促進其他文明的發展。也正因為文明能開放地將一切力量包容和融合起來,它才能真正推進人的全面發展。
二、文明共存以物質生產力為基礎
文明共存的首要前提是整個社會生產力要發展到一定程度。歷史唯物主義揭示和闡明了社會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這種規律具體表現為,隨著人類實踐活動的不斷深入,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高,一定社會形態的生產關系便與生產力發生矛盾,隨之而來的是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而當矛盾達到臨界點的時候,一種新的社會形態便會取代舊的社會形態。如果說每種社會形態都會孕育出屬于自己的獨特文明形態,那么社會形態更替的過程也表現為各文明的演進過程。在馬克思看來,正是由于各文明形態生產力發展程度高低有別,因此生產力發展水平低下的文明形態總是容易被生產力發展水平較高的文明形態所征服和同化。“野蠻的征服者,按照一條永恒的歷史規律,本身被他們所征服的臣民的較高文明所征服”[9]在這個過程中,盡管被征服的文明不會完全消失,而是以揚棄的方式進入到新的社會形態中,但是這種情況確實嚴重影響到生產發展程度相對較低的文明的存在,進而影響到各文明的共存。因此,某種文明持存的一個重要前提是,它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同樣,文明共存的一個重要前提是,整個社會生產力為各文明共存準備好了物質條件。問題不在于我們在價值論層面大聲疾呼文明的多樣性,而在于事實上各文明是否與社會生產力處于一種相互適應的狀態。“從人的感情上來說,親眼看到這無數辛勤經營的宗法制的祥和無害的社會組織一個個土崩瓦解,被投入苦海,親眼看到它們的每個成員既喪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喪失祖傳的謀生手段,是會感到難過的;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這些田園風味的農村公社不管看起來怎樣祥和無害,卻始終是東方專制制度的牢固基礎,它們使人的頭腦局限在極小的范圍內,成為迷信的馴服工具,成為傳統規則的奴隸,表現不出任何偉大的作為和歷史首創精神。”[10]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歷史越來越成為世界歷史,各文明在世界歷史舞臺上碰撞、沖突、交流、融合,文明共存便具有了現實性。在馬克思看來,在各民族、國家和地域尚未因資本主義的力量而連接成一個現代文明世界時,雖然各文明之間也通過極其有限的交往發生著聯系并在不同的時空范圍內并存著,但文明共存并不具有現實性。因為在“人的依賴關系”為主要特征的社會形式中,“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11]換言之,在前資本主義社會文明中,個人尚臣服和依賴于自然形成的各種聯系,個人的現實性僅僅表現為有限范圍內自然共同體的現實性。個人活動的受限與無力使得各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只是通過自身而非其他文明來確立自身。由于“他們的生產方式不是使他們互相交往,而是使他們互相隔離”,[12]“準單子式”存在的各文明之間的共同基礎尚未真正實現出來,因而它們只是在事實上并存著,而非共存著。因此,在世界歷史形成之前,當斷言東方有東方文明和西方有西方文明時,我們只是在語言層面對二者都存在著這一事實做了描述,而不是闡明了二者的共存狀態。但是,“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13]在世界歷史的洪流中,加于各文明之上的自然限制被解除了,各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成為必需。任何文明都不可能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其他文明拒之門外,僅僅在自身的內部來實現自身。在這種交流中,較低的文明被較高的文明征服和同化,而較高的文明向更高的文明邁進。“只有這樣,單個人才能擺脫種種民族局限和地域局限而同整個世界的生產(也同精神的生產)發生實際聯系,才能獲得利用全球的這種全面的生產(人們的創造)的能力。” [14]也就是說,恰恰是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將各文明所共有的關于人的內容實現出來。正因為這一共同的基礎具有了現實性,文明才可能是共存的。即使在世界歷史的舞臺上,文明共存也往往由于各文明生產力的不平衡而受到威脅。這一現象具體表現為生產力發展程度較高的資本主義文明總是能將自己的文明邏輯強加于生產力發展程度較低的其他文明之上,并運用滲透、殖民、征服、侵略等方式來將較低文明同化。但無論如何,此時的文明共存已經具有了現實性。
在馬克思看來,文明共存只有在一個每個人自由全面發展的新歷史階段才具有完全的現實性。資本主義社會盡管與古代社會相比是文明的,但與更高文明程度的共產主義相比卻是“野蠻”的。在馬克思看來,雖然資本主義極大地解放和發展了生產力,但生產資料私有制限制了生產力解放所帶來的人的解放效應。從經濟層面來看,資本主義促成和加劇了勞動異化。在這種境遇中,工人不是把自己看作是人,而是把自己看作是動物。從政治層面來看,作為“文明社會的概括”的“國家”,“在一切典型的時期毫無例外地都是統治階級的國家,并且在一切場合在本質上都是鎮壓被壓迫被剝削階級的機器”。[15]從文化層面來看,資產階級創造出一套粉飾自身的虛假的意識形態,將與文明處于對立面的野蠻也說成是文明,以期營造出資本主義秩序是永恒的假象。總體來看,資本主義既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人,又在一定程度上壓制了人;既克服了人的缺陷,又生產和表現了人的缺陷。如果說在現代所謂的文明時代中,人的現實性尚是片面的,因而文明也是片面的,那么文明共存便不可能具有完全的現實性。“文明時代是在‘惡性循環中運動,是在它不斷地重新制造出來而又無法克服的矛盾中運動”。[16]而正是這種矛盾運動促成了資本主義的文明時代將被處于“人類史”階段的文明時代所取代。在那個歷史階段中,由于生產力的高度發展以及一切限制人、束縛人、壓制人的社會關系被消滅,影響各文明平等共存的國家、階級、剝削等要素不復存在,各文明都作為人的作品而出現,都以肯定人的本質的形態出現,因此,各文明的共存便完全具有了完全現實的共同基礎,因而具有了完全的現實性。這種嶄新的文明不是要否定以往的諸多文明,而是對自然經濟條件下的文明形態和商品經濟條件下的文明形態的融合,使之成為真正關于人并為了人的文明。此時,體現了對人類發展追求的“‘類文化從總體上體現了文明追求的整體性精神”。[17]
三、文明共存以交往活動為中介
雖然馬克思主要是從生產力發展的角度來討論文明現象的,但深諳辯證法的他并沒有忽視人的能動的交往活動對文明互動交流共存的深刻影響。在談到各民族關系的時候,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各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取決于每一個民族的生產力、分工和內部交往的發展程度。這個原理是公認的。然而不僅一個民族與其他民族的關系,而且這個民族本身的整個內部結構也取決于自己的生產以及自己內部和外部的交往的發展程度。一個民族的生產力發展的水平,最明顯地表現于該民族分工的發展程度。”[18]如果將這一觀點做進一步延伸的話,可以說,擁有獨特文明的各民族之間的共存關系不僅取決于生產力的發展程度,而且取決于該文明內部以及與其他文明的交往程度。
從哲學的角度來看,交往之所以重要在于它能夠將文明共存的“人道”基礎即人的本質實現出來。如前所述,人從根本上是一種實踐的存在。這也就是說,人是一種對象化的存在。他必須通過一系列對象化的活動將對象的內容轉化為屬人的內容,從而通過對象來確證自身。“同他人直接交往的活動等等,成為我的生命表現的器官和對人的生命的一種占有方式”。[19]如果沒有對象及各種對象化關系,人也就不具有現實性。因此,人并不是抽象的、自在的存在,而總是要能動地與外部對象發生關系,因而是表現為全部社會關系總和的社會存在。人的對象化特征在更深層的意義上決定了各文明之間的關系。一般而言,某種文明的內部和外部的交往活動越是多樣、深入,交往越是成為普遍的世界交往,由此形成的交往關系越是豐富,那么這種文明便越能夠將文明所追尋的人的發展本質實現出來。由于每種文明都需要通過其他文明來確立自身,越來越依賴于其他文明,并與其他文明所承載的共同內容越來越多,因而文明共存越具有現實性。反之,那些閉關自守而交往匱乏的文明在歷史的洪流中注定被更高級的文明所同化甚至取代,遑論與其他文明的共存。
從生產力的角度來看,交往之所以重要在于它能夠為各文明已獲得的生產力提供保障,從而為文明共存提供物質基礎。作為人的力量表現的生產力并不自在地表現自身,而“只有在這些個人的交往和相互聯系中才是真正的力量”。[20]因此,生產力及其發展內在地包含著一定交往活動及交往形式的存在和發展。當馬克思談到交往的時候,主要是從生產力和交往形式二者之間的矛盾關系來談的。也就是說,生產力決定交往形式,反過來,適應生產力的交往形式促進生產力的發展,反之則阻礙。馬克思特別渴望看到交往能夠打破地域的局限而發展成為世界交往。因為,“當交往只限于毗鄰地區的時候,每一種發明在每一個地域都必須單獨進行;一些純粹偶然的事件,例如蠻族的人侵,甚至是通常的戰爭,都足以使一個具有發達生產力和有高度需求的國家陷入一切都必須從頭開始的境地。”[21]而隨著資本主義以大工業為基礎將一切民族卷入到普遍的競爭斗爭之中,進而使交往成為普遍交往的時候,各文明保持已獲得的生產力才具有了保障。這時,任何偶然的事件只可能影響到某種文明,而不會一下子將其毀滅,畢竟這種文明的許多內容已經通過普遍交往而間接地被其他文明所保存。一個極端的例子是,那些落后民族在被外族征服后其文明并沒有消失,而是由征服者繼承和保存了下來,并等待著在征服者的土地上開花結果。
盡管總體來說交往有助于文明共存,但交往應該是平等的。在馬克思那里,交往是一個極其廣泛的概念,既可指一般的物質交往、精神交往,也可指征服、戰爭、殖民等特別的交往形式。雖然作為唯物主義者的馬克思更為看重物質交往,認為物質交往一般來說決定其他交往,但他并沒有忽略其他交往形式的重要作用。在個別場合,“暴力、戰爭、掠奪、搶劫等等被看作是歷史的動力。”[22]如果從生產力的角度來看,這些特別的交往形式確實有助于打破落后文明的僵化狀態。但是不平等的交往常常會打破文明共存的局面。實際上,馬克思認為,在“史前史”的階段中,由于各文明的生產力發展程度高低不一,因而共存不可能是完全平等的。這種“頑強”的事實使得馬克思不愿意在價值論的意義上談所謂抽象的平等。不過在另外一些場合,馬克思還是談到了民族平等是開展交往的必要條件。馬克思認為,像波蘭這些國家只有獲得獨立才可能真正平等地參與到國際共產主義革命的事業中。在1882年2月7日致卡爾·考茨基的信中,恩格斯也指出:“只有在平等者之間才有可能進行國際合作……只要波蘭還被分割,還受壓迫,那么,不僅在國內不可能形成強大的社會主義政黨,而且德國和其他國家的無產階級政黨也不可能同除流亡者以外的任何波蘭人進行真正的國際交往……排除民族壓迫是一切健康而自由的發展的基本條件。”[23]盡管恩格斯在這里沒有明確講到文明的交往,但他顯然肯定了交往應該是平等的。實際上,當講到文明共存的時候,也就前提性地肯定了各文明是平等的。如果沒有這個前提,在邏輯上是無法講文明共存的。同時,只有當每種文明獲得了自由發展的機會,都能以平等的姿態加入交往之中,每種文明才能較少地受到外在強力要素的干擾或阻礙而積極地影響其他文明,才不必通過否定甚至消滅其他文明來實現文明的進步。盡管馬克思看到在所謂的文明時代文明共存不可能離開文明沖突,但他還是希望“人類的進步”“不再像可怕的異教神怪那樣,只有用被殺害者的頭顱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漿” 。[24]
四、文明共存的當代構想
雖然歷史唯物主義關于文明及文明共存的闡釋主要針對的是19世紀的社會歷史,但其提出的一些基本原理對于全球化時代以對話交流謀和諧共存進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具有重大現實意義。
文明共存的開出首先需要人們對文明的實踐本質形成自覺認識。盡管自人類出現之日便有了所謂的文明,但人們對文明的認識直到19世紀才形成一種科學的認識。在古希臘,繁榮的文明并沒有使人們將文明作為一種獨立的現象加以考察。在自然主義的理論地平線之上,被視為人造之物的文明從屬于作為天然之物的自然,因而具有的只是自然賦予它的內容。在近代,由于自然科學的強勁發展使得自然科學精神廣泛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并強力支配了文明的書寫方式,文明被看成是由工商業活動開啟的工業文明。這種文明盡管多多少少是與人相關的,但更多的是物的文明。正如馬克思早就指出的,這是一個死勞動支配活勞動的時代。無論如何,在馬克思之前,文明要么表現為自然的內容,要么表現為物的邏輯,而始終是與人分離的。可以說,脫離了現實的人和人的現實的文明終究是“存在著的無”。歷史唯物主義通過對人的實踐活動的揭示將文明拉回到人的身上,使文明不再是漂浮于人之上的抽象存在。盡管在馬克思之后的諸多馬克思主義者依據20世紀的社會現實對西方的理性文化進行了持續的猛烈批判,以期將文明從物的支配下解放出來,但仍有不少人對以工具理性為內核的工業文明不加批判地加以崇拜。這種偏頗的態度在實踐中勢必造成文明與人的敵對。因此,必須意識到,創造理想的文明世界,就不僅要發展“物質主義”,而且要高揚人的文化精神,在“人道主義”和“物質主義”之間形成某種相對的平衡關系。只有打破了物的霸權,各文明的“人道主義”價值獲得了肯定,文明的共存才是可能的。
倡導人的文化精神的文明并不否定以“物質主義”為基調的物的文明,而始終應以后者為基礎。歷史唯物主義告訴我們,文明的興衰從根本上來說是由生產力來決定的。若沒有雄厚的物質基礎為人的生存和發展提供保障,文明的共存就根本沒有現實性。因此,在全球化的今天,世界各國的首要任務還是要發展生產力。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夠復興在于我們始終沒有忘記解放和發展生產力這一社會主義的根本任務;中華文明之所以在世界舞臺上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在于我們通過不斷的改革解放和發展了生產力進而將貧窮落后的中國建成了社會主義強國。這并不是說生產力落后或停滯的文明就沒有參與到文明交往的資格。事實上,任何文明都具有其獨特的價值,都在應然層面是參與者。正如習近平指出的,“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但應然層面是參與者并不意味著實然層面就是參與者。實然層面的參與總是需要一定的物質基礎。因此,在推動世界文明進步的過程中,各文明一方面要在應然層面不斷推動人們形成文明多樣性與和諧共存的基本共識,另一方面在實然層面不斷推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
同時,各文明應以開放包容的心態在各個領域和層面開展交流互鑒,進而實現共存共榮。在全球化的時代,各文明的相互依賴已然使得文明發展的本質要求即交流互鑒成為常態。生產力的發展固然可以為文明共存提供物質保障,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有權利無所作為。各文明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一員都有責任和義務為推動文明的共存共榮做出貢獻。這需要不同文明主體發揮積極性和能動性,負責任地參與到文明共存的歷史事業中。因此,各文明應在經濟、政治、文化等各個領域開展對話、交流與合作,互通有無,取長補短,共同進步。但需要警醒的是,全球化時代既為交流互鑒提出了要求,提供了廣闊的機會,也為其提出了嚴峻的挑戰。比如,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憑借其強大的經濟、科技和軍事實力妄圖實現資產階級文明一統天下的局面,狹隘的民族主義出于對民族神圣性的捍衛試圖將其他文明隔離于外,因宗教、種族、政治等引發的地方性戰爭時不時地對文明造成破壞,等等。從整個歷史的進程來看,這些要素并不能阻礙人們對和平世界的向往,不能阻礙文明和諧共存歷史趨勢。在經歷了西方20世紀的文明劫難之后,我們有理由相信,人們更希望棲居在一個“姹紫嫣紅”的文明叢林中,而不是滯留于黑暗蔓延的文明廢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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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學玲]
收稿日期:2019-12-13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文化維度的高校思想政治教育工作創新研究”(18KSD329)
作者簡介:王圣宏(1970—),男,山東單縣人,黑龍江大學圖書館黨總支書記,副教授,管理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