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味覺類詞語的泛化研究

張丹

內容摘要：中國人重視美食，會定義各種菜品不同的味道，唐魯孫在《酸甜苦辣咸》品論大菜小點、御宴街攤，這本書便是他對“吃文化”的集萃。隨著新生事物在歷史的演變中出現，味覺類詞語開始泛化，被賦予深層意義，不再僅僅代表味蕾所感知的知覺。所以本文將以酸、甜、苦、辣、咸這五種基本味道為研究對象，剖析漢語味覺類詞語泛化的原因，預測其未來發展的趨勢。

關鍵詞：味覺類詞語 詞語泛化 文化內涵

一.引言

中國有句古話“民以食為天”，出自《史記·酈生陸賈列傳》，易卦解釋“民以食為天”意思：兩根筷子，二數先天卦為兌。兌，為口，為吃。筷形直長，為巽卦。巽，為木、為入。組合在一起，就是用筷子吃東西。入口的是什么？是筷頭。筷頭圓，為乾卦，乾為天。這樣吃的豈不是“天”？因此認為“民以食為天”是由這兒來的。可見中華民族對于飲食是十分重視的。古漢語稱食物的味道為酸、甘、苦、辛、咸，和后來我們所說的酸、甜、苦、辣、咸是對應的，本義指的是藥物或食物的真實滋味。詞語泛化指的是詞語的意義由專一指示某種事物轉指其他事物，注重詞義適用的范圍，一些味覺詞通過隱喻實現詞語的泛化，詞義適用范圍擴大。但有些學者們只注意到中國飲食文化豐富多樣，試圖以文化角度研究飲食詞語，然后將其作為對外漢語教學研究的一部分，但這忽視了詞語本身發展的規律，因此具有局限性。

二.漢語味覺類詞語泛化現象

（一）酸類詞語泛化

“酸”，從酉，與酒、酪等有關，本義指的是醋，后來引申出“像醋一樣的氣味或味道”這樣的意思，所以，本文所認為“酸”來源于味道，即舌頭的直觀感覺，而非鼻子的感受。通過對語料庫酸類詞語的整合和分類，排除諸如脫氧核糖核酸、鹽酸之類的專有名詞，大致可以分為生理性酸類詞語和心理性酸類詞語兩類。

1.生理性酸類詞語

生理性酸類詞語指的是因為疲勞或者疾病而引起的微痛而又無力的感覺。如“腰酸”、“腿酸”等，這里的“酸”已經不能理解為舌頭感知的像醋一樣的味道。

山高谷深，不覺腳酸。——《樂府詩集·隴頭流水歌辭》

四肢酸重。——《晉書·皇甫謐傳》

這里的“酸”呈現的是一種，因為疲勞或者疾病而產生的不舒服的感覺。此時這是真實存在于身體上的感覺，屬于生理的反應。

2.心理性酸類詞語

心理性酸類詞語強調心理感受，但事實上未必存在，主觀上認為“酸”是存在的，本文認為心理性酸類詞語可以看做“酸”的意動用法，即“認為酸”的意思。

江藍英不聽王家平的，覺得他就是酸、迂腐。——《十七英里》

感情將他帶走得太遠，他猛覺得心里一陣悲酸。——《色盲》

領班：（嘲諷地）別酸了！上學時好好背，還用得著當保安？——《蛙》

以上三個例子中均有由“酸”組成的詞語或者“酸”直接在句子中做單音節詞出現。《十七英里》中江家平給林老板的孩子補課，林老板帶了很多豬肉和沒有浸水的青菜作為答謝，江家平卻認為這是交換，質疑他的知識難道就換點豬肉嗎，而江藍英認為豬肉很貴，因此她覺得江家平在刻意維持自己的教師形象，所以覺得他“酸”，也就是讀書人的迂腐窮酸，思想退化。《色盲》中“他”因為感情的事而心里感覺到悲傷，因此心中產生一種“酸”的感覺，但又不是心臟嘗到了醋的味道，是由于外物的刺激而使心臟產生異于平常的感覺，所以“他猛覺得心里一陣悲酸”。《蛙》中小保安在醫院門口值班，卻被領班抓到他上班時間玩手機，他欲要回手機，領班卻告訴他，“不僅金老板的太太有可能生，宋書記兒媳婦的預產期也是今晚”，所以要認真值班，沒想到小保安卻來了一句“這些小兔崽子，真會找時候出生！”言語里充滿了嫉妒之情。在小保安眼里，自己的工作是低賤，他本來都已經有去表姨夫公司上班的打算了，所以心里其實并不擔心被開除，甚至被開除正好稱了他的心意，但是手機被沒收，上班唯一的樂趣沒了，本來就有點不開心，又聽到晚上會有含著金湯匙的孩子們降生，所以他心里開始產生異樣，他嫉妒這些小孩子，一出生便比自己現在的起點要高，所以認為他“酸”，并不是他身上有酸的味道，而是因為既羨慕又嫉妒而產生的心理感受。現在網絡流行語中“檸檬精”和“我酸了”都是表示羨慕和嫉妒的意思。

由此可見，“酸”不僅僅表示食物的氣味或味道，已經開始泛化表示生理和心理的異常現象，感知的范圍由舌頭擴散到全身。值得一提的是心理性酸類詞語可以看成形容詞的意動用法，即“認為酸”的意思。

（二）甜類詞語泛化

“甜”，會意。從甘，從舌。本義是味甘，即用舌頭感知事物的甜美，但似乎甜類詞語已經越過味覺類詞語所表示的范疇，泛化表示所有身體器官所感知的知覺，“屬于某一領域的相關概念和結構被轉移到另一領域，最終形成一種經過合成的新的概念結構。”①甜類詞語由于受“常用詞有限而意義無限”的影響，突破常規的使用規則，在其他范圍內具有特殊意義。

這次談話和夜晚的空氣一樣香甜。——《贖罪》

這里的“甜”與表示氣味的“香”組合，顯然已經不是舌頭對于空氣的感知，而有一種味覺和嗅覺的融合，“當味覺詞與嗅覺類詞語組合時，味覺詞單純表味覺的意義被削弱，轉而增加了嗅覺義，實現了跨感官的感知”。②

她從危險、浪漫和偷來的禁果中獲得刺激，而偷來的禁果味道總是更甜。——《小城風云》

“甜”是一種甜蜜美好的味覺體驗，安妮因為私通而體驗著愛情的甜美，所以“甜”投射到情感域表示幸福、愉悅的意思，常帶有積極的色彩。但“甜”又不完全具有褒義色彩，比如“甜言蜜語”。因為甜的食物吃多了會使人心理產生膩的感覺，所以當“甜言蜜語”聽多了，心理便產生抵觸，產生不適感，于是“甜”便有了貶義色彩。

（三）苦類詞語泛化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這樣解釋：“苦，大苦，苓也。”這里用“茯苓”的味道解釋“苦”，本義是苦菜。但隨著人們的思維水平和認知能力的發展，“苦”字的表現能力也在增強。

一方面，苦菜直接刺激味蕾，使人感覺到“苦”的味道，所以這算一個最簡單最直接的語義演變。由于“苦”的味道是不易為人接受，甚至產生抗拒的，就會產生痛苦、憂傷、難過的負面情緒，所以利用兩者之間的相似性，“苦”慢慢地被用來修飾人的復雜感受。例如：

他有病，長期受慢性病所苦。——《直搗蜂窩的女孩》

同志，幫我的忙，讓我死去好了，不然我將受更多苦——《采蕨小說集》

有了這種種消遣，一個男子至少可以暫時擺脫了、或者減輕了他心里的愁苦。——《十日談》

以上例子中的“苦”均是由苦的味道泛化引申為人的復雜感受，崔蕊（2019）將其歸為情感域的變化。

如果沒有孩子們，這些生活窮苦、出身卑賤的人們該怎樣活呢？——《湯姆叔叔的小屋》

學生生活雖然得到了舅舅的幫助，但仍然是捉襟見肘，十分困苦。——《河邊小鎮的故事》

“困苦”和“窮苦”貌似并不表達人的主觀感受，而是一種存在的真實狀態，又不一定是處在這種狀態中的主體的感覺，也有可能是來自第三方的評價。

（四）辣類詞語泛化

“辣”，從辛，剌省聲。本義：辛味，指的是刺激性氣味。值得一提的是“辛”字在上古時期表示的一種味覺，而“辣”原來是方言詞，李登《聲類》“江南曰辣，中國曰辛。”蔣紹愚先生（2008）認為，“辣”取代“辛”的意思，是方言詞進入通語，并取代通語的現象。

在當前大搞精神文明建設的時候，竟有人利令智昏，兇狠毒辣。——《十三步》

馬攀龍道：”做總長的人，用這種倒脫靴的計，來弄你們的錢，手段果然辣。——《春明外史》

你看來真像個潑婦，嚇得花容失色，不過還是很潑辣。——《女雕刻家》

正如秦震所指出的那一股辣子脾氣，他憑仗著指揮員的無上權威壓下爭吵，卻沒刨根挖底解開他們心里結的疙瘩。——《第二個太陽》

盛夏的陽光火辣辣地直射下來，熱得人頭發暈。——《博士的愛情算式》

“辣”本來是用舌頭品嘗才能感知的，但是由于事物的發展，“‘辣的感覺就儲存在了人腦中，并和與‘辣有關聯的特征”組織成一幅相關的意象圖式。”③“辣”本身帶有的強烈的痛感使其獲得了“兇猛、狠毒”的引申義，因此“兇狠毒辣”和表示手段的“辣”都是由本義引申過來的。“潑辣”和“辣子脾氣”指的是豪邁、直爽的性格，這是因為“辣”的味道經常會給人爽快的感覺，所以才會產生表示性格的意義，而“火辣辣”指的是高溫酷熱下人的身體的感受，則與吃辣帶給人的火熱的感覺相似。

（五）咸類詞語泛化

味覺詞“咸”在《漢語辭海》中的意思為“鹽的味道”，這便是從舌頭感知的角度給出的義項，李婷（2019）提出《漢字源流詞典》并沒有“咸”引申義的記載，由此可見，相比其他四個基本詞，“咸”類詞的泛化能力明顯是最差的。根據對BCC語料庫梳理，發現幾例有代表性的泛化現象。

他們爺兒兩個，一唱一和，盡說些不咸不淡的話，有什么用呢？——《冬天里的春天》

有時海上忽然刮起一陣狂風，一下就席卷了科州的高原，把清涼的咸味一直帶到遙遠的田地里。——《包法利夫人》

林木下搖曳看令人神爽的新綠，連空氣也由咸澀而變得柔和。——《唐璜》

以上例子中的“咸”不再表示用舌頭感知的味覺，而是內心感覺和嗅覺。

三.原因

（一）社會因素

隨著社會的發展，新生事物不斷涌現，漢語詞語的語義在如此的大環境下不足以滿足人們對于新事物的表達，所以便利用與已有詞相近的屬性去表述一些新的概念，久而久之已有詞就有了泛化的現象。美國學者威廉布賴特在他的專著《社會語言學》提出“語言與社會共變理論”，社會無論發生什么樣的變化，都會體現在語言上，語言與社會的變化是共時性的。所以味覺詞發生泛化現象有一部分是社會因素，人們利用味覺描述身體、心理、感情相似的感受，使表達更加的形象易懂。

（二）心理因素

眾多研究表明，味覺詞的泛化現象很大一部分是通過隱喻的形式產生的。隱喻是一種人類的認知理念，Lakoff認為隱喻就是從源域到目標域的一種轉換。而兩個域之間之所以能夠互相作用，產生映射，就是因為二者擁有相似性，這里所說的相似性可以是物理上的，也可以是心理上的相似，味覺詞的隱喻式泛化，多是以心理上的相似性為基礎而實現的映射，即使兩者之間沒有傳統意義上的相似性，人類也會自覺地創造這種相似性從而實現隱喻，這也是人類運用主動隱喻而產生的結果。

（三）語言因素

語言發展中的一個重要的原則是經濟原則，“爭取用最少和最簡單的詞語來表達最為豐富的意思和最為深刻的思想。”④語言內部有自我調節的機制，當詞語本身的意義無法滿足交際的需要，或者詞語表示的事物已經消亡，那么受經濟原則的影響，這個詞語就會被新的事物和概念所解釋，在原語義的基礎上泛化形成新的泛指義或比喻義，這也是現代漢語詞匯系統能夠保持生機與活力的原因之一。味覺詞從原來的味覺域投射到情感域、嗅覺域、觸覺域等，就是詞語在經濟原則下對外界事物變化做出的適應性調整。此外，這也可以說是修辭的需要，通過真實感知的感覺描述不同領域的相似狀態，似乎更是積極修辭的一種理想手段。

四.未來趨勢分析

味覺詞的詞語泛化是語言發展過程中自我調節的現象，但泛化之后詞語的保質期是長是短，還是需要社會使用者的檢驗。

首先來說咸類詞語，以往的研究證明，其在五類味覺詞中最穩定，很難出現眾多泛化的詞語，未來可能變化不會很大。甜類詞泛化是利用通感的方式，從味覺域投射到情感域或者是嗅覺域，需要說明的是，甜類詞泛化一方面受使用者主體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會受到社會發展的沖擊。社會發展越來越好，國民素質和生活水平比以往高很多，所以人們有能力在繁忙的生活中尋找快樂，給苦澀的生活加點“甜”，由此看來甜類詞泛化現象在未來會越來越明顯，以“甜”為構詞語素的詞漸漸地會進入一般詞匯，為社會主體使用。酸類詞很容易產生網絡用語，而網絡用語出現一般有一定的契機和環境，流行于社會一段時間后，又迅速消失，所以要進入一般詞匯還需經受住社會的考驗。苦類詞泛化是最成功的，因為苦類詞除特定的詞語之外，主體在使用時會忘記其本義，轉而使用其引申義，這是詞語泛化的結果，也是最理想的狀態，由于一般詞匯不會輕易改變，所以苦類詞未來的發展會越來越穩定，甚至會有一些詞語會成為構詞的基礎。味覺詞大多是利用隱喻的手段實現泛化，李婷（2019）對BCC語料庫中味覺詞隱喻使用情況進行了統計，基本味覺詞“辣”的隱喻轉換率⑤為40.13%，僅高于“咸”，這就顯示了辣類詞未來發展可能不會有太突然的轉變，但又不至于低于咸類詞的泛化。

五.結語

五個基本味覺詞的泛化程度不一，具體原因還未知，但是其泛化的現象卻是語言內部應對外界變化所做的自我調整，這反映了語言的系統性。一個民族語言的發展是穩定的，之所以穩定是因為語言反映社會，反映一個時代的變遷，根據社會的變化，進行有選擇性的增減語義，五個基本味覺詞作為構詞語素將其基本意義代入新造詞中，后來社會使用者頻繁使用，就形成了一般詞匯并穩定下來。

另一方面，從使用者的角度來說，一些義項的引申泛化，其實是社會主體提高語言使用能力的表現，味覺詞的隱喻現象可以說是一種“通感”修辭的運用，通過人們已經達到的對味覺的共識來描述抽象的事物，這無疑不是提高表達效果的好方法。

總之，味覺詞的泛化是語言發展向好的表現，不管泛化程度如何，都豐富了漢語詞匯，為漢語發展注入了新鮮活力，至于這些詞語能夠留存多久，還需社會的檢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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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趙可.味覺詞“酸、甜、辣”通感隱喻式的詞義引申研究[J].漢字文化，2018（S1）：2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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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蔣紹愚.五味之名及其引申義[J].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03）：55-61.

[8]李婷.現代漢語味覺詞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2019.

注 釋

①束定芳.論隱喻的運作機制[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2（02）：98-106+160.

②任怡菲.味覺詞“酸、甜、辣”通感隱喻式的詞義引申路徑研究[J].安徽文學（下半月），2018（12）：167-168.

③趙可.味覺詞“酸、甜、辣”通感隱喻式的詞義引申研究[J].漢字文化，2018（S1）：25-28.

④包烏云.流行語語義泛化研究[D].大連理工大學，2015.

⑤隱喻轉換率=隱喻使用量/詞語總使用量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