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晶 胡湛
關鍵詞:婦女 兒童 家庭 家庭教育
《中國婦女發展綱要(2021—2030 年)》和《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21—2030 年)》(以下分別簡稱為“婦綱”“兒綱”,二者并稱為“新兩綱”) 近日由國務院印發,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從國家層面制定的第四套婦女兒童發展綱要。相較于以往的“兩綱”,“新兩綱”對家庭的重視和支持達到了全新高度,成為其最突出的亮點之一。“新兩綱”文本分別新增了“婦女與家庭建設”和“兒童與家庭”領域,在主要目標和策略措施中都強調了家庭發展對于婦女兒童發展的特殊作用,擘畫出在重視家庭建設、推動家庭教育的基礎上促進我國婦女兒童事業實現更高質量發展的新時代藍圖。
新中國成立以來,家庭及家庭教育在婦女兒童發展中的定位不斷變遷,這與其時代背景和發展環境一脈相連。站在新時代的歷史交匯點,回溯四輪綱要文本的演化,有必要在梳理其變遷軌跡的基礎上重新審視家庭及家庭教育,以更好地理解和展望家庭在新時代婦女兒童發展中的價值。
(一)1990 年代
在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召開之際,我國政府于1995 年8 月頒布了《中國婦女發展綱要(1995—2000 年)》。在此前的1992 年2 月,為響應1990 年世界兒童問題首腦會議通過的聯合宣言和行動計劃,國務院也下發了《九十年代中國兒童發展規劃綱要》。這是我國第一套關于婦女和兒童發展的專門規劃,具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該“兩綱”文本中32 次提及“家庭”,8 次提及“家庭教育”。當時正值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初期,現代化進程雖已蓬勃起步,但舊有的家庭觀念和文化風氣尚未褪去,因此第一套“兩綱”較多關注消除舊家庭傳統對婦女兒童的不利影響。“婦綱”將“提倡建立平等、文明、和睦、穩定的家庭”作為其具體目標之一[1],強調建立兩性平等的婚姻和家庭關系,避免婦女受到重婚納妾、包辦婚姻乃至家庭暴力等不良風俗的侵害。“兒綱”則初涉培育家長的家庭教育意識,初步提出建立學校、社會和家庭教育相結合的育人機制[2],主要舉措是為家長更好地開展家庭教育提供知識輔導和咨詢服務。
(二)2001—2010 年
《中國婦女發展綱要(2001—2010 年)》和《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01—2010 年)》中27 次提及“家庭”,5 次提及“家庭教育”。該“兩綱”在先前文本的基礎上有所創造和發展,但對家庭的重視程度卻有所弱化,未充分強調家庭對于婦女兒童發展的特殊性,僅將其作為影響婦女兒童生存發展的諸多社會環境主體之一予以考量。[3]“兒綱”中兒童教育的目標和策略措施大多以學校教育作為主體內容[4],家庭教育的地位趨于式微。該“兩綱”對家庭的相對弱化也映射出時代背景變遷。當時,工業化、城市化、市場化和全球化正伴隨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入而齊頭并進,在其作用下,個人主體意識不斷凸顯、個人主義觀念不斷發展,家庭的功能、地位和價值觀都經受了全方位的沖擊。
(三)2011—2020 年
《中國婦女發展綱要(2011—2020 年)》和《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11—2020 年)》中“家庭”一詞出現了83 次,“家庭教育”則出現了25 次,兩者的詞頻呈倍速式增長。這一時期的綱要一方面突出了家庭的主體性作用,如在談及兒童監護監督責任時明確了家庭的主體地位。[5] 另一方面,其對于家庭的關注更趨于細分,尤其多次提及對貧困家庭、流動家庭等特殊或困境家庭的支持舉措。與此同時,家庭教育的保障舉措更加落地。“家庭教育”一詞首次出現在婦女綱要中,要求“開展基于社區的婚姻家庭教育和咨詢”“引導婦女參與家庭教育指導和宣傳實踐活動”等。[6] 細化明確了建立家庭教育指導體系的途徑,制定了具體的實操路徑、預期目標和落地抓手。這一階段,尤其是十八大以來,改革開放進入縱深推進期,錯綜復雜的社會問題集中顯現,婦女兒童發展面臨的挑戰亦一一呈現。政府的角色定位和治理理念進入轉型期,高度重視調動家庭等多元主體的力量共同參與社會治理。[7]
(四)2021—2030 年
“新兩綱”文本中“家庭”的出現頻次為216 次,“家庭教育”為40 次,尤為突出家庭對婦女兒童發展的前置性和基礎性地位,充分肯定家庭教育的決定性和獨特性功能。其中諸多新提法和新表述都彰顯著社會通過家庭建設和家庭教育促進婦女兒童發展的更新認知和更高訴求。如“婦綱”前言中婦女“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作用進一步彰顯”[8] 的表述充分肯定了婦女的家庭貢獻,突破了以往婦女承擔大量家務勞動和家庭責任卻長久不被“看見”的藩籬;“充分發揮婦女在社會生活和家庭生活中的獨特作用”[9] 回應了新時期廣大婦女面臨著來自追求個體發展和建設美好家庭的需求之間可能存在的矛盾。“新兩綱”還指明了通過支持家庭和家庭教育來促進婦女兒童發展的政策路徑、載體和工具。“婦綱”總體目標中明確指出要完善“支持家庭發展的法規政策體系”[10],弘揚“社會主義家庭文明新風 尚”[11],主要目標涵蓋了價值觀念、政策體系、公共服務、社會治理、倫理道德、兩性關系、家務分工、贍養撫育等全方位的家庭建設支持體系。“兒綱”將家庭是兒童培養的“第一所學校”,父母和監護人是兒童的“第一責任人”等納入綱要文本[12],明確了家庭在立德樹人、保障兒童主體地位、承擔監護責任、弘揚家風、親子關系等方面不可替代的作用。“新兩綱”首次提出“落實強制家庭教育制度”[13],進一步從專業資源、法律法規、理論和實踐研究等方面為家庭教育升位賦能。
“新兩綱”著重突出了家庭和家庭教育在婦女兒童發展中的重要地位和獨特功能,這一導向蘊藏深遠的現實和前瞻意義。這將有效推動建立婦女兒童發展和家庭發展的雙向促進機制,有助于重新識別和回應“十四五”規劃和2035 年遠景目標“一老一小”“生育養育”等重大議題以及“實施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略”等重大任務。不僅如此,與時俱進,重視家庭在中國社會中的基石作用,將走出一條立足中國國情且凸顯“中國優勢”的婦女兒童發展之路,在揚棄家庭倫理和重構家國傳統的基礎上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提供具體領域的“中國方案”。限于篇幅,本文僅結合當前發展現狀,尤其是婦女兒童發展面臨的幾個現實問題,對其意義加以具體闡述。
(一)在積極推進人口均衡發展的同時更加重視人的全面發展,并以此為基礎審視家庭發展和婦女兒童發展
當前我國人口發展呈現少子老齡化的特點,2020 年育齡婦女總和生育率為1.3,已經處于低水平,未來一段時期將持續面臨人口長期均衡發展壓力[14],因此中央適時提出了“實施一對夫妻可以生育三個子女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然而,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由于我國育齡婦女的迅速減少,即便未來幾年生育率水平有所提高,依然無法扭轉我國人口整體趨于下降的趨勢。因此,“三孩”政策的重點之一在于其“配套支持措施”的落地,尤其是“將婚嫁、生育、養育、教育一體考慮”,這為婦女兒童發展事業帶來壓力的同時提供了更多的新機遇。推動人口均衡發展不能僅著眼于人口數量的增加或人口結構的優化,而是應當更加注重人的全面發展,以提高勞動力素質和人力資本的積累,即“以質量換數量”“從人口紅利走向人才紅利”。事實上,良好的家庭功能是形成和發展人力資本的首要環境,尤其人力資本在新形勢下的新內涵(如社會能力、精神品質等)更與家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自然需要進一步強化家庭教育,通過推動家庭和婦女兒童更高質量的發展來尋求新的增長空間和挖掘新的發展潛能。
(二)避免“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個體主義家庭觀,有效整合女性的家庭角色和社會角色
信息技術的突破、生產生活方式的轉型和家庭分工模式的變遷,給予新一代女性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然而,由于生理及社會文化等諸多限制,女性依然面臨著個人發展和家庭責任的沖突。推動婦女發展不僅要從“女性個體”的角度予以關注,更要重視其“家庭角色”,避免家庭生活與個人發展成為競爭性的零和博弈關系。尤其對于中國人而言,家庭絕不一味是負擔和羈絆,更是個體奮斗的動力,并可提供緩沖,家人之間的情感性互動提供的精神動力由古至今貫穿始終。在改革開放以來的四十多年里,中國高速發展的背后蘊藏著大量中國家庭代際之間源源不斷的互助與扶持,父母幫助子女分擔撫育養育責任、為子女購房等重要事項提供經濟支持,子女在父母面臨健康問題時提供經濟支持并承擔照護責任。不難看出,只有有效識別并有機整合個體的家庭角色和社會角色,才能真正發揮家庭對于個體的保護作用,更有效地助力女性的全面發展。
(三)強調家庭建設的系統性,精細識別和精準應對婦女兒童發展問題
我們不僅要聚焦于婦女兒童群體自身發展的具體困難和困境,而且要以家庭整體觀為視角,看到其背后的生命周期鏈條。例如,近期受到廣泛關注的未成年人網絡游戲和短視頻成癮問題,以往的調研表明子女的網絡沉迷極大程度上是由于父母自身缺乏自律和監管意識。不少父母亦沉迷于抖音、快手、“王者吃雞”,且缺乏有效監管子女使用電子產品的意識和能力,家庭中父母的言傳身教皆不利于兒童成長。在隔代留守、單親等特殊家庭中,由于父母的監管監護極大缺位,兒童群體將網絡空間的自我表達和展示作為與父母或監護人交流缺失的替代品。這表明家庭成員之間的生存發展狀況休戚相關,中堅婦女群體面臨著養老、撫幼及自身發展之間的博弈,以該群體為代表的家長面臨的過重的壓力和負擔又會影響兒童的撫育教養質量。以家庭而非人群作為施策對象,為家庭整體和家庭教育減負賦能將提升政策的針對性和有效性。
(四)強調并強化家庭作為社會治理基本單元的特殊效能,賦予家庭更大自主權
當代中國的人口發展、制度變遷和治理格局演變都對“家庭”功能的升位賦能提出了新的迫切要求。以兒童為例,學校、社區等傳統組織和單位對該群體的吸引力、凝聚力持續減弱,新興的依托網絡平臺的圈層組織,如“飯圈”等的影響力不斷加大。亟須依托家庭這一物理和情感維度都距離兒童最近的單位,重建立德樹人的組織抓手。而現實中,中國家庭政策發展卻呈現出“再家庭化”和“去家庭化”并存的特征[15],且既往家庭政策常常被視為對人口政策及婚育福利的補充[16],其補缺式的取向導致家庭缺乏可靠且持續的普適性制度支持,亟須擴充和強化。從更宏觀的層面來講,傳統中國以家庭倫理為本位,這是中華文化綿延千載的基石之一,而當代的治理格局轉型亟須在黨和政府的引導下積極調動以傳統倫理道德和文化觀念為支柱的內生力,依托鄉賢、鄰里、互助等文化資源,穩固和夯實基層社會治理體系。諾貝爾獎獲得者阿瑪蒂亞· 森曾提出“以自由看待發展”,即通過促進人們的自由(可行能力)來實現發展目標。[17] 將其投射于家庭領域,即意味著賦予家庭更大的自由和自主選擇權,擴展家庭在各個領域的可行能力,通過支持家庭發展而推動我國各項治理變遷和政策改革真正落地。
(五)弘揚家庭文化,彌補傳統倫理道德部分退場后的國家價值認同和社會共生文化的缺失
傳統的中國國家治理兼有“親親”與“尊尊”的雙重秩序[18],在傳統價值體系中,個體既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的家國情懷,亦有“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的大同理念。然而,現代化沖擊之下的家國疏離、人情疏遠使得部分國家觀念無所附麗[19],社會互助難有依托。當前高漲的國家和民族認同,更多是基于對中國發展成果的功能性認同以及由此生長出的情感認同,而并不一定根植于人們內心牢不可破的價值認同。在向著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的征程中,我們應當更加重視家庭建設,在強化家庭建設中重構家庭文化倫理觀,以形成新時代的大眾思想合力。
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指出,“不論時代發生多大變化,不論生活格局發生多大變化,我們都要重視家庭建設”,并尤其強調了家庭家教家風建設與國家發展的辯證關系,將家庭教育提到了空前的戰略高度。當代家庭教育承載著培養擔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時代新人的戰略任務[20],故而要從“國家發展、民族進步、社會和諧”的視角重新審視之,婦女兒童工作亦要由此找準推動家庭教育的切口。“新兩綱”已從主體、對象、內容、支持體系及理論實踐研究等方面指明了可能的著力點。
(一)完善家庭教育主體
打造家庭教育共同體,尤其需要橫向的兩性關系和縱向的代際關系的共同參與。針對男性在撫育養育中參與度較低的問題,要逐步完善親職假制度,如增設夫妻雙方共享的父母育兒假,強制規定男性休假的比重;針對祖輩參與兒童監護的家庭,要給予個人和家庭更大的自主空間,讓其根據自身情況選擇延遲退休方案,并且就近利用資源開展臨時托育服務,為祖輩監護提供“喘息”空間;針對隔代留守等特殊家庭父母教育缺位的問題,可引入信息技術載體和手段督促父母履行第一責任人的職責。針對生育—養育—教育壓力,要避免家長陷入自由放任和過度逼迫兩種極端,重構家庭內部代際之間、兩性之間共同成長的家庭倫理觀。
(二)拓展家庭教育對象
倡導家庭教育“見樹又見林”,意味著家庭教育的對象不僅是家庭中的未成年人,還包括家庭中的父親、母親和祖輩;不僅是單個的家庭成員,還包括作為整體單元的家庭。由于實施家庭教育所需的知識和能力并不能隨著孩子的誕生而自然獲得,需要通過給父母或監護人提供有效的知識技能支持,改善家長的教育行為,拓展其開展家庭教育的能力。并且,家庭教育的對象不僅是全社會單個的家庭的加總,還是以家庭為中心向外推出的“家國天下”圈層。家庭教育的范疇不僅限于家庭內部,還可以推廣至全體社會成員。如最近一檔由中國老齡協會指導的綜藝節目《屋檐之下》,邀請獨居老人與“滬漂”青年開啟代際共居的體驗,在“單身戶”和流動家庭等家庭類型更為多樣化的今天,類似于此的嘗試有助于在全社會培育代際之間共同成長的文化氛圍。
(三)充實家庭教育內容
搭建全生命周期式的家庭教育鏈,特別是覆蓋從“幼”到“長”、從“知”到“行”、從“出生”到“死亡”等有效銜接的家庭教育活動。將家庭教育的目標區間從孩子的童年、少年時期和成人的育兒期擴展到人的整個生命周期,將家庭教育的范疇延展至思想品德、行為習慣、親子關系、價值觀念等,將家庭觀的教育內容拓展至性別觀、生死觀、婚戀觀及生育觀等。[21
(四)升級家庭教育支持體系
推動家庭教育的各方支持從補缺式轉向賦能式,尤其是家庭、學校、社會等多個主體的有機嵌入。提高家長參與學校教育的能力,試點推廣成熟的家校合作育人模式。有研究表明,家長對于學校教育的參與和干預能力會影響孩子的學業表現乃至未來發展差距。[22] 推動企業參與,舉辦面向員工家庭的教育培訓活動,如對于有需要的員工家庭,企業可承擔為員工子女開展職業技能培訓的責任。減輕企業的用工顧慮和負擔,對于女職工享受產前假、哺乳假的企業,可由失業保險基金支付一定比例的工資補貼等。
(五)強化家庭教育的理論和實踐研究
開展分生命周期、分家庭形態的研究,精細化識別不同群體和家庭的需求。如同樣作為“母親”的女性群體,針對0—3 歲、4—6 歲學齡前兒童的母親和7—12 歲、15—18 歲乃至更年長孩子的母親,提供不同類型的家庭教育的配套措施和資源支持。針對不同家庭類型,提供不同內容的家庭教育支持和服務體系,如面向核心家庭主要提供養育撫育教育,面向純老家庭更側重于健康觀和生死觀教育,對青年夫妻家庭提供更多的婚姻觀和生育觀教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