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卉
(廣東培正學院,廣東 廣州 510850)
我國《商標法》第三十二條的內容就是對在先權利的規定,但是,我國學術和實踐領域對其理解卻意見不一。
一種觀點是將在先權利類比理解為《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二條規定的“合法權益”,認為在先權利不僅包括法定的權利,也包括沒有上升到權利的合法利益。而與此截然相反的觀點則認為,在先權利不包括法定的權利,只包括沒有上升到權利的法益,因為無論是知識產權法上的法定權利還是民法上的法定權利,都有專門保護上述權利的部門法,例如,未注冊的馳名商標和地理標志受我國《著作權法》的保護,《民法典》亦設《人格權編》對肖像權等人格權進行保護。而哪些合法利益應受到商標法的保護,則交由審判者在個案中根據具體情勢自由裁量。[1]第二種則采用了權利本義價值觀進行解釋,此類觀點較之第一種觀點顯然縮小了在先權利的詞義范圍,認為其包括明文規定的權利以及權益,排除了沒上升至權利的合法利益。
本文認同權利本義解釋觀,認為此觀點更符合立法本意,更具有科學性。首先,權利本義解釋與維護商標注冊制度相統一。我國《商標法》的立法目的旨在:保護注冊商標權以及維護商標注冊的秩序,規范商標注冊過程,并對此過程中發生的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行為加以限制。其次,權利本義的解釋方法與規范的法律解釋原則相符。嚴格按照法律解釋原則,我們必須對商標法的字面表達進行文義解釋,而不應對“權利”進行擴張解釋,將其解釋為權力和利益,因為就法律解釋的順序而言,“文字之意義,為法律之精神”是原則,若某一法律條文所表達的含義十分清晰明了,此時,法律解釋僅能對其含義作拓展性的闡釋,在此情形下,任何擴大或縮小的解釋都會背離其規定本身。最后,權利本義解釋廓清了在先權利的適用邊界。清晰的權利邊界不僅增加了該規則適用的確定性,也有助于推進建立更加公平合理的商標注冊秩序,優化我國的營商環境。
綜上,本文認為對在先權利的正確理解應該是法律明確規定的權益和權利。
根據權利本義解釋觀,只有法律明確規定的權益和權利才是在先權利的基本內容。
本文認為在先權利僅能是積極權利,且該權利必須依法行使,只有滿足此條件才可請求國家的公力救濟。若肆無忌憚的行使權利,則此行為的效力可能受到法律上的否定評價,即該行為無效,不會發生當事人所欲期待的法律效果,此時,根本不會與商標注冊產生沖突。
通過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于2019年4月24日公布的《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商標授權確權行政案件的審理指南》第十六條第一款的內容可以明顯看出,該條規定的在先權利的內容包括《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六條規定的在先合法權益和法定權利。而通觀《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六條,可知其規定的在先合法權益是有關知識產權和名稱權、姓名權等民事權利的合法權益。顯然,這些權益是法定權利化的權益。綜上,《北高審理指南》規定的在先權利的內容包括與注冊商標可能沖突的知識產權、姓名權、名稱權等其他民事權利,以及上述權利所包含的合法權益。
本文贊同《北高審理指南》的規定,故認為在先權利的內容應理解為法律規定的知識產權和其他民事權利,以及上述權利所包含的合法權益。
根據我國《民法典》第一千零一十二條的規定,可以得知姓名權是自然人依法享有的決定、使用、變更或者許可他人使用自己姓名的權利。
據此,姓名權人不單有在自行經營的商事活動中使用自己姓名的權利,也擁有許可他人在他營商事活動中使用自己姓名的權利。若他人沒有取得姓名權人許可自行將權利人的姓名注冊商標,則侵犯了姓名權人姓名權。同時也是商標法第三十二條規定侵犯他人在先權利的行為。
按照民法對姓名權的傳統保護思路,只要當事人能證明自己是姓名權人,他人未經許可擅自將其姓名申請注冊為商標,即構成侵害姓名權。[2]而《北高審理指南》對在先姓名權的保護思路不僅要求主張在先姓名權的當事人能夠證明自己的姓名遭受商標申請人明知而為的盜用或冒用;還以相關公眾容易認為標有訴爭商標的商品與該自然人存在許可等特定聯系作為判斷在先權利的標準。可見,《北高審理指南》對在先姓名權的保護是在傳統的民法保護思路的基礎上,還額外考量了姓名的知名度、姓名與注冊商標商品之間的關系。《北高審理指南》是將在先姓名權按照類似商業標志的思路進行保護的,該思路的保護對象是姓名權中包含的財產利益。
在傳統的解釋中,姓名權屬于精神性的人格權,只具有精神利益屬性而排除了經濟利益的屬性。而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一十二條之“許可他人使用”,可知《民法典》規定的姓名權不僅包含了精神利益,也包含了財產利益的內容。又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一十七條的規定,本文認為在先姓名權的保護對象應理解為姓名權的財產屬性部分。
在我國領域內活動的自然人除了我國公民,還有外國人和無國籍人。根據《民法典》第十二條的規定,在我國領域內進行民事活動的外國人,也是我國民事法律的保護對象。但是,嚴格遵循《民法典》第十二條之精神,我國民事法律保護的是外國人在我國親自進行的民事活動中所形成的姓名權。如果外國人僅授權某市場主體使用其姓名在我國領域內從事民事活動,基于該市場主體的民事活動而產生的民事權利,比如商標權、名稱權等,這些權利歸屬于被外國人授權的市場主體,而不是該外國人。故在此情形下,外國人對自己姓名權的主張是依法不能成立的。
《民法典》第一千零一十七條明確規定了姓名權的范圍,除了社會通常所指的姓名,還包含藝名和譯名。因此,外國人在我國領域內因自身進行民事活動而形成的姓名,既包括其譯名,也包括其藝名。但是只有能夠與外國人建立起特定的對應關系的外國人的譯名或者藝名,才能成為我國商標法在先權利的保護對象。
綜上,本文認為,外國人對其自身在我國進行民事活動所形成的能夠與其建立特定對應關系的譯名或藝名享有的姓名權才是我國商標法保護的在先權利。
外國人姓名在中國使用,必須翻譯成符合中文表達方式的譯名。而判斷其中文譯名是否能使相關公眾指向其本人,也就是該外國人與其譯名是否具有穩定的對應關系,是認定與其譯名重合的我國企業商標是否侵犯了該外國人姓名權的決定性因素。
結合《北高審理指南》和《民法典》的相關規定,本文認為商標注冊損害外國人在先姓名權的認定必須同時滿足以下要件:第一,外國人的姓名應具有一定知名度;第二,外國人的姓名與外國人建立了穩定的對應關系;第三,訴爭商標文字部分足以導致相關公眾誤認標記有該商標的商品系經過該外國人許可或者與該外國人存在特定聯系;第四,訴爭商標的申請注冊人主觀上存在惡意。
首先,知名度的高低直接決定姓名權所含財產利益的大小,知名人士的姓名權往往比普通人姓名權包含較多的財產利益。這也是商標注冊人想“搭名人便車”的根本原因。其次,姓名的知名度也是促進穩定對應關系形成的重要因素。姓名的知名度增強了外國人姓名文字符號的識別度,進而增強相關公眾對于特定符號的認知,從而將姓名與姓名權本人建立穩定的對應關系。
而知名度高低的決定性因素是一個人在某一領域或某一行業所取得的成就。本文認為應從外國人所從事的行業與爭議商標所涉產品或服務的聯系密度認定外國人姓名的知名度。時間也是影響知名度高低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在當下社會,公眾的參與是塑造名人形象必不可少的一個重要手段。如邁克爾·?喬丹,其在退役后,鮮有媒體對其報道,知名度也隨之下降。但持續多年的喬丹商標案被媒體的大肆渲染,這又讓邁克爾·?喬丹再次回歸公眾輿論中心,再次翻紅,提高了其知名度。總而言之,筆者認為應當以公眾范圍為緯,以時間為經,審慎認定外國人姓名的知名度。
姓名與自然人形成獨一的互應關系體現了民法對于姓名權的保護。但由于立法宗旨與側重方向不同,商標法不能照搬民法對姓名權的保護模式。因為商標法第三十二條的立法目的是實現對姓名權的保護與防止混淆、保護消費者利益的有機統一。[3]因此,外國人必須在其姓名與本人確立牢固的互應關系且使普通大眾用其姓名對應本人的基礎上,才能主張其姓名的姓名權等相關權益保護。
外國人姓名與其本人穩定對應關系的建成是需要時間緩慢推進的。這是一個從其外文姓名與其中文譯名或者部分中文譯名建立特定聯系,再到中文譯名或部分中文譯名與該自然人建立穩定對應關系的動態過程。外國人姓名通常采取直接音譯的方式,并且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如Jordan從被翻譯成約旦、佐敦到轉變為喬丹。對譯名的選擇是中國語言習慣約定俗稱的既定結果,若譯名符合中國起名的習慣,則更容易被中國公眾接受為譯名;漢字是表意文字,當一個文字出現在中國公眾視野中,首先想到是的中國文化語境下具有一定意義的人或物。[4]若譯名在中國文化語境中沒有特別意義,僅能成為外國人姓名的譯名時,則容易建立特定的聯系。而中文譯名與其本人建立穩定的對應關系是社會文化動態發展的選擇。新聞媒體的宣傳、相關企業的營銷都會引導中國公眾對普通文字做創新意義的聯想和解讀,因此,也可以說中文譯名與其本人穩定對應關系的建立是社會集體選擇的結果。
綜上,本文認為應綜合考慮我國的語言特點、語言文化習慣和相關公眾的認知,嚴格認定外國人姓名與該外國人是否建立了穩定的對應關系。
相關公眾是訴爭商標的認知主體,他們的認知水平決定了訴爭商標是否導致混淆,即訴爭商標文字部分是否足以導致相關公眾誤認標記有該商標的商品系經過該外國人許可或者與該外國人存在特定聯系。
在司法實踐中與商標所標識的某類商品或者服務有關的消費者和與前述商品或者服務的影響有密切關系的其他經營者都是商標法上的相關公眾。若依據相關公眾是否具有相關專業知識,可以分為以下兩類:一類是不具有專業知識的普通公眾,另一類是具有一定專業知識的特殊公眾。普通公眾對某商標的認知也會因個人理解的不同而不同的。[5]因此,選取哪類相關公眾,選取多大數量的相關公眾必須結合訴爭商標所標識的商品類別或服務領域與知名人士的知名領域進行選取。如果將娛樂明星的姓名注冊到普通商品上,則只需選擇一定數量的普通公眾即可;若將某一專業領域的領軍人物的姓名注冊到與該領域相關的專業用品上,則需選取一定數量的特殊公眾。
善意或惡意都是人的主觀心理狀態。訴爭商標申請注冊人惡意主要表現為攫取或不正當利用他人市場聲譽,損害他人在先合法民事權益,或者不正當占用公共資源,謀取不正當利益。
我們必須結合相關事實才能認定商標申請人的惡意。為攀附知名人士的知名度而將他人姓名申請注冊商標的行為本身就可以認定商標注冊申請人主觀上是惡意的。若商標注冊人在申請注冊商標時并不知悉該外國人譯名,該外國人譯名與訴爭商標僅是偶然性重合,則可以判定其在主觀上是善意的。對商標申請人主觀意圖的判定應在對相關公眾、知名度、對應關系等因素整體判斷的基礎上綜合認定。
若因商標權人日后的持續努力經營而使得該商標在某類商品上取得了很高的知名度,哪怕成為馳名商標,都不能成為其對抗在先姓名權人的抗辯理由。[6]若侵權成果可以逆向阻卻侵權行為的違法性,這不僅有悖于正常的邏輯規則,也是對《商標法》第三十二條基本規范意旨的根本背離,因此,侵權之果不能成為侵犯外國人在先姓名權的抗辯理由。
我國商標法上的在先權利應理解為法律明確規定的權益和權利,故姓名權是在先權利,但是商標法對姓名權的保護采取了類似商業標志的保護思路,所以,在先權利中的姓名權僅指向姓名權的財產利益。只有外國人在我國親自進行民事活動而形成的姓名權才是在先權利保護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