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玫
好多年沒有參與舞蹈賽事的評審活動了。因為做研究,需要集中看作品、觀察現象,今年就參加了舞蹈賽事的評審活動。在超長的時間區隔之下,果然獲得了強烈的感受和思考,體現在:第一,現代舞和當代舞的區別;第二,現代舞和當代舞的自我體認;第三,舞蹈明星的自我體認;第四,無關舞蹈種類的感動。
現代舞和當代舞的概念,以及它們在近現代的中國建立于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由誰建立、建立的初衷,筆者都不清楚。但對兩者的區別卻一目了然。同時,每個舞人都心里發慌,因為雖然看得明白,卻難以說清道理。其實也不是所有道理都難以說清,而是符合道理的“道理”難以說清,不符合道理的“道理”也難以說清。
第一,關于現代舞和當代舞。
兩個舞種的“原生概念”,都是指當下某一時間段內的舞蹈編創作品,也包括兩者在相關時間內前后延伸的“作品繁衍”。如20世紀初的瑪莎·格雷姆就是現代舞的代表;到了60年代,賈德遜紀念教堂(Judson Memorial Church)的藝術家們就是當代舞的代表。所以,現代舞和當代舞的舞種及其原生概念,描述的就是20世紀初的“瑪莎·格雷姆們”到60年代的賈德遜紀念教堂的藝術家們,在這一段時間內的舞蹈編創作品以及前后的“作品繁衍”。其特征有兩個:第一,現代某一時間段內產生的編創作品;第二,該時間前后的“作品繁衍”。就其總體的思潮而言,現代舞發生在前,當代舞發生在后。
往下就得說語言的“異化”了:原本的現代和當代兩詞,共同具有時間的特性—直指某段當時的“現在的時間”。可以想見,當時的現代舞以“現代舞”命名,除了區別于傳統舞外,其發生于當時的“現在的時間”才是主因。但是,當另外一種新舞在現代舞誕生的幾十年后再誕生,被命名為“當代舞”,其命名之緣由也一樣,除了區別于已經是“傳統現代舞”的現代舞外,其發生于最新的“現在的時間”也是主因。所以,現代和當代原本幾近相同的詞義,因為思潮的更迭而“異化”:現代舞“異化”為傳統舞,當代舞“異化”為現代舞。隨后,思潮繼續“繁衍”,并出現了更多的命名混亂,如后現代舞、后后現代舞等。但是,其混亂的底層邏輯卻與上文所述相同:首先是為了區別之前產生的各種舞蹈,筆者索性將其稱為“前舞”,并把這種種“前舞”從時間發展線索上定位為傳統舞;其次是發生于當時的“現在的時間”。
相較而言,現代舞與后現代舞這一對概念命名關系相對清晰—既于時間方面推演合理,也客觀呈現了思潮的更迭;現代舞與當代舞這一對命名關系相對混沌—雖然呈現了思潮的更迭,但二者更迭的客觀時間卻難以分辨。
當現代舞蹈命名過多、雜亂難辨的時候,大家又開始“九九歸一”。發現其實怎么命名并不重要,處于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獨立思考。先從成功學上說:獨立思考才能與眾不同,與眾不同才能引起舞蹈思潮更迭,舞蹈思潮更迭才能“降維打擊”所有的“前舞”。再從編導學上說,獨立思考才能誕生獨特的作品,獨特的作品才能被社會辨識。社會辨識是藝術表達的必要前提,辨識之后,其個人訴求才能通過作品在社會上產生效用。
第二,關于中國的現代舞和當代舞。
中國的現代舞和當代舞的概念與其“原生概念”既相同又不同。
相同點:某段“現在的時間”編創的作品。
不同點:不是前后相繼發生,而是同時地、重迭地發生。
當兩種舞蹈編創同樣發生于“現在的時間”,并同時重迭地發生,其發生時間之先后就沒有區別。沒有區別何以需要區別其名?其需要區別的到底是什么?毋庸置疑,中國的當代舞之謂就是為了區別于中國的現代舞。但是,中國的現代舞和中國的當代舞到底有什么不同?
其一,編創主體不同:現代舞的編創主體龐雜,什么人都有,但是其龐雜又可清晰地歸一為“民”;當代舞的編創主體單一,主要為軍隊中的職業舞人。
其二,作品不同:二者的舞蹈作品,先是共同發生于某一段“現在的時間”,共同具有現代舞蹈形態的特征,但是現代舞的作品更具個體意識,而當代舞的作品更具集體意識。
綜上,中國的現代舞和當代舞的區別主要是兩個:一是編創主體不同,二是編創主體攜帶的意識不同。當然,其后的部分當代舞又發生“異化”:作品編創于“現在的時間”,卻具有現代舞的形態特征,又相對表現出集體意識,這些作品也被編導和表演者自我體認為是當代舞。
當然,中國的舞蹈形態以及概念自成一派不是問題,不用亦步亦趨于他人。但是自成一派還需要三層考量:其一,我們需要區別的到底是什么?其二,能否借用歷史之力和他域之力?其三,當需要借力時,已經約定俗成的符號勢必影響其在現在的應用,這一點是否清晰考慮過?中國的現代舞和當代舞的異同成為“世紀之謎”,原因就在于:概念源自他域,事實卻自有特點。事實上,借用他域的概念是常態,不見得就是問題。但是,借用當慎重,因為概念不只是概念,其核心是生成概念的事實,概念的借用出現“消化不良”,是因為他域的事實與我們的事實不符。
第三,關于中國今天的現代舞和當代舞。
今天的當代舞又發生了巨變。因為部隊文工團的改革,軍隊的編創主體基本全員“消解”。其“消解”意味著,原本區別現代舞和當代舞的一大指標—編創主體的區別已然不再。因此,識別現代舞和當代舞就更加困難了。但是,識別的困境也是機遇。
事實上,以編創主體區別舞蹈的種類原本可行,但其需要正向而不是反向的思考。正向在于,時間不同,空間不同,舞蹈亦不同,并自然形成不同的編創人群,這個順其理而成其章。但如果反向行之,在時間相同、空間相同,舞蹈也相同的情況下,卻硬性劃定不同的編創群體,并以編創群體而劃定舞種,其理不順,更難成章。
舞蹈編創的原理類似于藝術創造的原理,都是個人的創造。因為人的感受和表達以個體的形式發生,同時也表達著個體的認識,這是物理世界的客觀事實。如果有不同,其不同絕不在于舞蹈編創的意識,而是舞蹈編創的對象。對象有兩種—自己或者他人。也就是說,對象可以是自己的生活,也可以是他人的生活。
但現實是他人常被“人民”一詞替代,并產生了替代的問題。這里的“人民”一詞并非客觀存在的“人民”之義,而是主觀的、帶有修辭色彩的、有意識塑造的詞語,其傾向是拔高,結果就導致有意識塑造的“人民”不但高于他人,也高于自己(編創者本人)。如此,自己和他人這一對詞語關系,原本具有轉換的自由而揭示出人的種種復雜性,現在則喪失了自由轉換的可能:拔高的人民位于自己的頂端;降低的自己位于人民的底端,進而也喪失了揭示人之多樣化的可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核心是揭示人性。其對人性的揭示正是基于他人與自己可以自由轉換的事實。正是因為這一自由轉換的事實,才可能最小范圍地揭示他人和自己的關系真相,最大范圍地揭示我們和人類的關系真相。
基于以上分析,得出兩點結論:其一,當代舞的編創主體已經“消解”;其二,編創意識的分野并不是事實。當代舞是時候尋找出路了。其出路有兩條:一是從編創的時間方面歸屬于現代舞,二是從編創的題材方面并入現實題材舞蹈。筆者認為,其終極出路,包含現代舞的終極出路,似乎應該并入現實題材舞蹈。因為現實題材舞蹈既是特定題材的舞蹈創作,其形式也表現著“現在的時間”的特性。
此次“荷花獎”中現當代舞蹈的比例是1∶2。其中,當代舞的編創主體已經沒有了軍隊職業舞人,但評委卻大多是軍隊職業舞人。軍隊職業舞人的“見與不見”,不經意間呈現了中國舞蹈的歷史變遷。
比賽中,現代舞和當代舞的分界就全靠編導自己的體認了:認為自己的舞蹈是現代舞,就報現代舞組,劃歸現代舞類別比賽;認為自己的舞蹈是當代舞,就報當代舞組,劃歸當代舞類別比賽。由此卻導致現代舞賽場出現兩種情況:“自報現代舞就是現代舞”(報名現代舞組,形式上也是現代舞的某一種);“自報現代舞卻是傳統舞”(報名現代舞組,形式上卻是傳統舞的某一種)。
第一,“自報現代舞就是現代舞”。
這一類作品,大多看幾眼就想放棄。因為過于陳舊:編舞形式陳舊、跳舞形式陳舊、思考舞蹈陳舊、舞蹈的思考也陳舊。其陳舊還表現在結構上,即思維結構的陳舊,導致舞蹈的思考陳舊、思考的舞蹈陳舊以及編舞的和跳舞的形式陳舊。有趣的是這一類編導的共同特征:他們多多少少了解一點現代舞,或者多少接受過現代舞蹈的教育,所以才有“自報現代舞就是現代舞”的可能。也因為如此,他們才“亦步亦趨”于現代舞,其編創和舞蹈,基本就是照著現代舞既有的形式和思路依樣畫葫蘆,所以陳舊。
第二,“自報現代舞卻是傳統舞”。
這一類作品,剛開始看的時候特別興奮,因為其“初現”的形態,一反現代舞的常態,以為是對現代舞的新解。但是看下去卻失望,因為全無新解,就是傳統舞蹈編創的思維。
同樣有趣的是這一類編導的共同特征:他們大多不了解現代舞。所以他們“自報現代舞卻是傳統舞”。他們自報現代舞的緣由,或許是自覺與傳統舞蹈編創的不同。但是其不同只是停留于動作層面而不是思考層面。當動作層面的編創沒有思考層面的支撐,其編創將難以脫身于傳統舞蹈編創的定式。
以上兩種情況都是對現代舞的誤解。現代舞的核心不是舞,而是思想,是獨立思考的思想。獨立思考之下,才誕生了種種舞蹈的形式。其舞蹈的形式也有清晰的屬性,即屬于他人—是他人獨立思考的結果,其結果也呈現著他人的生命。所以,現代舞蹈編創的問題就在這里: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知其一:只知道現代舞有固定的形式,所以不斷拿來。
不知其二:不知道固定形式背后的成因—現代舞一切的固有形式都屬于他人,都是他人編創和研究的結果,其結果就是他人生命的結晶,也閃耀著他人的生命光輝。
舞蹈的形式重要,形式背后的成因更為重要。新的創作當然可以借用他人的形式,但應該只是借用,借用的目的是發揮自己:或發揮自己對題材的認識,或發揮自己對世界的認識。但是很遺憾,不少舞人的借用卻反客為主:借題表題,其形態是重復現代舞的固有形式。編創的藝術價值自然也就因為重復了他人而難以實現。
這里需要警覺的是“自報現代舞就是現代舞”這一群體的身份:其主體身份往往被認為具有先鋒意識,因為這種先鋒意識,這一原本出身于傳統舞蹈的群體,傾心于現代舞,顧自“投奔”現代舞,并自我體認為現代舞人。但是其先鋒的心性,卻因為不明現代舞背后的成因,終至形左而實右,并因其先鋒的身份而貽害不淺。
那么,到底什么是現代舞?盡管其標志不是舞而是思考,但是這一舞蹈也有形式,其形式也需要辨識。現代舞具有眾多而繁雜的形式,不易辨識:你所見過的形式都可能是現代舞;你沒有見過的眾多形式也都可能是現代舞。
情形一:“你所見過的形式都可能是現代舞”。現代舞的形式眾多而繁雜,原因有兩個:其一,現代舞本身就是個體生命的呈現形式;其二,浩如煙海的個體生命創作了眾多而繁雜的作品。但其巨大而多變的體量卻帶來了辨認的困難:這是現代舞嗎?這也是現代舞嗎?這還是現代舞嗎?困難的根源就是“像”與“不像”的觀念:傳統舞蹈以“像”而體認;現代舞以“不像”而體認。現代舞“不像”的體認更是登峰造極:眾“大家”的“不像”往往招致“人神共憤”的程度,并重新定義了藝術的范圍。所以,當我們以“像”來辨識現代舞時,當然困難,因為其辨認的核心是“不像”。所以,你所見過的眾多的現代舞的形式都是現代舞,其“是”的核心不是相似的形式,而是相似的獨立思考,正是其相似的獨立思考,致其產生了全然不同的形式。
情形二:“你沒有見過的眾多形式也都可能是現代舞”。已有的現代舞盡管眾多而繁雜,但其后的現代舞依然需以獨特性存活并自證價值。所以,如果新的舞蹈編創想自認是現代舞,那么對過往眾多而繁雜的現代舞的形式進行探索就面臨歧路;相反,放棄形式的追索,建立獨特的思考,以其思考探索新的形式,這透著獨特思考的新形式才能成就自己的現代舞。
所以,新的編創如果與先前的現代舞不同,才有可能是現代舞,且可能是最好的現代舞。只是尋求現代舞的形式,是舍本逐末,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事實上連芝麻也沒有,因為違背了現代舞的原理而難以成為真正的現代舞;相反,注重現代舞的獨立思考,以其思考而誕生新的形式,這才是舍末逐本。因為其順應了現代舞的原理而成就了新的現代舞。
但是就新編創而言,摒棄見過的現代舞形式,以獨立思考而創作新的形式很困難。因為前路就是無路。但是無路卻有心路:其心路就是深諳現代舞背后的成因—獨特的思考,以其獨特的思考才可能創造獨特的現代舞的形式。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眾舞蹈明星介入了現代舞。先是他人編、明星跳,后來就是自己編、自己跳了。最初這都是好的現象,因為編舞于跳舞而言,明顯多了思考,且思考還需要獨自發生和進行,所以就總體的藝術活動而言,這絕對是一種進步。但是后來卻出了問題:問題還是“依樣畫葫蘆”—當某個舞蹈明星以某種現代舞的形式獲得了成功,該形式便開始泛濫。形式逐漸雷同為:舞者的身體條件和能力極好;選擇了非常好聽的音樂;在音樂里自由地舞蹈。
其實,張揚極好的身體條件和能力就是一種舞蹈形式和編舞形式,其原理在于打破了原有的舞蹈邏輯,建立了新的舞蹈邏輯,因為其新,也可以稱之為現代舞。但是,當其形式已經“著名”,這“著名”將再次生成邏輯,這時邏輯需要的就是被打破,而不是被重復。如果被重復,且不斷地重復,將因為“腐朽”而產生問題。問題雖顯而易見,卻不斷重復,此次的參選作品中,幾乎所有的男子獨舞都在其列。原因有兩個:其一,舞蹈編創的原理不清;其二,“天生麗質難自棄”。
第一,舞蹈編創的原理不清。
舞蹈編創的原理如下:自己有話想說,且想向社會說,并需要社會聽到;社會聽到而反饋價值;由社會反饋的價值而獲得收益。
這里的關鍵有兩個:其一是自己的話;其二是自己的話需要社會的接受和評價。但是社會的接受和評價需要條件,首要條件就是鮮明。鮮明與否,與編創的“率先”和“滯后”關系十分緊密。
編創需要優質,這個問題人人都知道。但是編創還需要“率先”,卻少有人理解。于藝術創造而言,“率先”是頗具深意的。其第一效果顯現為物理性的鮮明:“率先”的編創,就是創造一片沒有先例的“荒原”,作品一旦誕生,就將比對出編創的物理性的鮮明,并由此吸引眼球。其第二效果顯現為精神性的鮮明:“率先”編創產生的物理性鮮明不是目的,目的是“文以載道”,以物理性的鮮明承載精神性的鮮明—或者率先揭示社會的問題,或者率先張揚社會的美好,其揭示和張揚,因為“率先”而鮮明,因為鮮明而有力量,這才是“率先”編創的終極目的。所以,“率先”編創的價值,就是敢于吃螃蟹的先鋒性。其“率先”的是“一呼百應”之一呼;是“揭竿而起”之揭竿;是開風氣之先河,領風騷之獨特。“率先”更如春天盛開的第一朵花,冬天飄落的第一片雪。豈止于花和雪,更是由花和雪揭示了春天和冬天的來臨。“率先”也往往因為揭示了事實的真相,體現出“率先”編創的核心價值。
“率先”編創的反向是“滯后”編創。“滯后”編創一樣頗具深意:其第一效果是物理性的非鮮明—因為“率先”編創已經一片“紅海”,滯后于此,干了也是白干,根本就看不見;其第二效果也是精神性的非鮮明—相似于春天最后盛開的花和冬天最后飄落的雪,盡管也是花和雪,但是其原本可能揭示的春天和冬天的來臨的價值,卻因為“率先”編創已經搶占了先機而喪失殆盡。
進而,“滯后”編創還有“異化”:“異化”為利益的孵化器。“率先”編創往往存在風險,因為存在風險所以先鋒,因為先鋒所以有價值。但是,“率先”編創一旦被社會接受和肯定,原本的風險就“異化”為安全,甚至“異化”為政治正確。這時,其“異化”往往就招致“滯后”編創的發生,原因就是冀望以其獲利。但是,以其獲利卻一樣有風險:第一就是非鮮明;第二就是獲利的動機清晰可見。
第二,“天生麗質難自棄”。
舞蹈演員都愛跳舞,尤其是優秀的舞蹈演員,并由跳舞的登峰造極而可能產生幻象:似乎無所不能,并延展至編舞。所以近年來,優秀的舞蹈演員大都開始編舞。但是大多的編舞行為卻表現著無法掩飾的跳舞的動機:張揚極好的身體條件和能力。
由此引出了兩個詞語:“作品時間”和“肌肉時間”。當舞蹈作品的時間符合舞蹈作品的表意,就是“作品時間”;當舞蹈作品的時間不符合舞蹈作品的表意,且又受制于人體的運動,并以人體運動的展示而設定時間,就是“肌肉時間”。“肌肉時間”和“作品時間”的區別就是時間的不同選擇—自然選擇或自主選擇。
自然選擇:自然選擇的就是“肌肉時間”。其選擇基于完成動作的能力,能力主要表現為肌肉展示的能力。所以,其時間也被稱為“肌肉時間”。
自主選擇:自主選擇的就是“作品時間”。其選擇基于作品需要的時間。作品需要的時間不會顧及肌肉的能力,只會顧及作品的效果,即表意作品的效果。所以,其時間就是“作品時間”。
難道選擇“肌肉時間”就不能編創出好的舞蹈作品嗎?當然可以,但是必須有所兼顧:其一,如果身體條件和能力極好,可以適應所有舞蹈作品需要的時間,那“就放手一搏”;其二,如果身體條件和能力不好,那就需要慎重選擇與其適應的舞蹈作品。總之,就舞蹈編創而言,肌肉能力一定服從于作品的需要。
此次有兩個舞蹈明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一個是張振國,一個是石強。他們都是身懷舞蹈絕技、一身優質“疙瘩肉”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2016級畢業生。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有歷史的比對:2016年筆者教過他們編舞課。時隔5年,首先是石強讓人眼前一亮,原因是他與5年前有了很大差別:他終于知道以柔性的力道舞蹈了。盡管他的舞蹈編創還是限于“肌肉時間”,但是其力量的改變卻讓人欣喜,因為這一改變十分困難:看似是身體的改變,實則是觀念的改變。改變的困難,唯有天長日久地不滿足于自己的現狀,并死命“修煉”才能達成。其實,這批學生在近年的舞蹈之中,大都還是當年的樣子,也就是說,大都還在“啃老”于當年的“一招鮮”。唯有石強的變化明顯,盡管其變化的結果不見得能入圍或者獲獎,但比入圍和獲獎重要,因為及時厭倦自己的“光輝”過往,這正是藝術家不斷前進的重要動因。
張振國這小子就厲害了。其厲害之處是竟在極好的身體舞動之中糅進了作品的感覺。什么是作品的感覺?就是作品的表達。也就是說,張振國把自己極好的舞蹈身體和能力出讓給了作品需要的表達。他的舞蹈既是一個男舞者的獨舞,也是出色的舞蹈身體和能力的展示。作品設定在一種身體背轉、永不正面面向觀眾的形式之上,讓人不禁贊嘆他頭腦的聰明與思維的獨特。這個形式看似簡單,實則困難,相似于哥倫布的“立雞蛋”,能與不能之間就是觀念。其不轉身的形式以及堅守也是同理:看似是形式,實則也是觀念。深諳舞蹈編創之“作品為大”的觀念,這才使他“出讓”了自己極好的舞蹈身體能力給舞蹈作品,并以舞蹈作品的力量而勝出為藝術家。
有一種舞蹈就是讓人感動。它們看上去不那么先鋒,但就是透著一股精氣神。這樣的作品讓人一眼就能看個底兒掉,即“隊伍”不行,“隊伍”不上檔次。但是作品的表演卻相當過硬:有的整齊劃一,有的“參差不齊”,但配合和完成的專業度極高。尤其厲害的是其“整齊劃一”和“參差不齊”,竟還透著一股子精氣神:不計弱小、相信美好、努力認真、昂揚向上。面對這動人的精氣神,一瞬間,是什么種類的舞蹈,是什么人跳的舞蹈都不重要了,就感覺這是最好的舞蹈。其好在另辟蹊徑:不是種種先鋒之好,而是信仰之好。
每每看到這樣的作品,就會聯想到作品后面的人,即編創和排練這個作品的人。由舞蹈編創多年的實踐而知,其作品如果有風骨,其風骨就源于編創者和排練者本人,正是其人的風骨傳達至舞者和作品,使得舞者和作品有風骨。進而,因為編創者的“風骨”,也才可能“死命”地排練。其“死命”不是有意為之,而是無意為之:被心中的風骨牽制,并以“死命”地排練而呈現心中的風骨。但是,這樣的人常被舞者詬病,因為他們排練起來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似乎既無膀胱也無胃,甚至干脆就拋棄了作為一個社會人的正常屬性,原因就是其風骨的召喚。
此次的“山東大學(威海)藝術學院”就是一例;以往所見的“云南藝術學院文華學院”也是一例。隊伍看上去都不上“檔次”:山東大學和云南藝術學院都是當地的正牌名校,都是著名的“高富帥”;“山東大學(威海)藝術學院”和“云南藝術學院文華學院”都是當地掛靠名校的學校,著名的“矮窮丑”。但是,它們的作品卻有風骨,其風骨正是以過人的排練而呈現的。
每到一地進行講座,筆者常被問到的問題就是如何應對領導。言下之意,因為領導不行,所以自己才不行。但是“山東大學(威海)藝術學院”和“云南藝術學院文華學院”面對同樣的國情和政策,面對不盡如人意的生源和師資卻做得更好。其“更好”的法門應該就是三條:第一是想做;第二是做;第三是有眼界地做。法門的動因便是風骨,從而自有信念、自有尊嚴、自有定力。
這是一篇關于舞蹈比賽和舞蹈編創的文章,最后卻說到了排練,因為認真排練才能呈現好的作品,才能呈現動人的風骨。好的作品除了有編創的機巧、豐富的形式和獨特的思維之外,有沒有傳達出風骨才是核心。說起風骨,就聯想到了北京舞蹈學院的張羽軍和曾煥興兩位教師的“神奇”之處,但凡他們考試,課上的學生們就會突然改頭換面:突然就不見了“脂粉氣”……根源就是張羽軍和曾煥興兩位教師的信念和定力,經年累月而修煉不斷—不給錢練,不評職稱也練,不結婚沒孩子也練,有了老婆孩子也一起練,最終修得風骨,并因其風骨使人格影響了課堂。
舞蹈編創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編創出一個個舞蹈作品,還是由其作品傳達出風骨?諸多有信念和定力的教師們并沒有編舞,只是教學,但是其教學之所以優秀,就是傳達出了風骨,并以其風骨影響了學生。其風骨還有厲害的地方,就是看上去不講政治,實則卻講了最大的政治: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做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做一個剛正不阿的人,做一個無愧于心的人。其做人的核心就是樹人,并以其樹人而成就了舞蹈教育的最大政治。
但是可惜,中國舞蹈界一向重表演而輕編創;或者重編創而輕傳達,導致這一“風骨”背后的價值被小覷,沒有機會以其價值而真正貢獻于中國的舞蹈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