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語言教學首先就是將語言這一普通的事物陌生化,將語言行為從我們的無意注意狀態轉變為有意注意的狀態,將語言從日常生活中單列出來研究、審視、學習和訓練。語言不僅是工具,還是生活。說到底,語言就是人,它是本體的。追求好的語言與追求好的生活、塑造好的自我是同步的,兩者是互為目的、互為結果的。語言的自覺是生活的自覺,是人的自覺。不管我們如何進行語文教育,這應該是貫穿始終的目標,同時又是有效的策略與方法。
關鍵詞:語文教育;語言教學;課程標準;統編教材
對于語文教育來說,語言教學應該是貫穿始終的。
00世界上有許多重要的事物,人們常常習焉不察,比如空氣。語言也是如此。人們天天在說話,天天與文字打交道,這已經成為自然而然的行為。有誰在開口講話之前先意識到自己的語言行為,意識到自己在思考為什么要講、講什么、怎么講呢?在一般情況下,人的語言行為已經近乎一種本能的反應。
從這個意義上說,語言教學首先就是將語言這一普通的事物陌生化,將語言行為從我們的無意注意狀態轉變為有意注意的狀態,將語言從日常生活中單列出來研究、審視、學習和訓練。從牙牙學語,到經過義務教育,高中生學習語言已經接近二十年了,但還真的不能說他們對語言已經有了自覺的認識,對這一將人與動物區別開來的特征性行為的重要性有了真正的了解,更不能說他們對自己、對語言的責任和擔當已經有所意識。
因為我們對許多事物司空見慣,所以對它們的變化甚至病變也會麻木不仁。如果哪一天人們對它們突然有了意識,有了知覺,那它們可能出了大問題,甚至病入膏肓。比如水,當我們意識到它很重要時,它已經匱乏并且被污染;再如空氣,當我們意識到它的重要性時,周圍已經霧霾鎖空。語言呢?我們意識到它的存在了嗎?我們在當下的語言行為中感到別扭,覺得不舒服了嗎?實際上,與現在的空氣和水一樣,我們的語言早已出了問題。
簡單地說,當下的語言大概有這些方面的問題:
如功利主義傾向。在當今社會,我們對信息的要求趨向于簡單、迅捷與實用,這種功利主義的價值觀使人們與語言文字的關系發生了許多深刻的變化。就以漢語而言,人們所使用的漢字在總量上已經急劇下降,許多原來出現在日常生活中的語匯正變得越來越陌生,以致永遠沉入“辭海”。而追求實用又使許多修飾性的詞匯與話語方式變得多余,大而化之的“容錯”式表達構成了我們日常表達的基本模式,漢語的貧乏與詩性的消退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又如文化上的因素。英國作家奧威爾曾以他的敏銳,就這個問題做過很精彩的分析。他在《政治與英語》中認為,當時的“英語的情況很不妙”。在舉例分析了語言的各種弊端之后,奧威爾認為,“最壞的當代文章不是為了表達意思而選詞,不是為了使意思鮮明而創造形象,只是把別人早就安排好的長串字眼兒拼湊到一起,看起來挺像樣,實際上是空洞的廢話”參見:喬治·奧威爾.政治與英語[M]郭妍儷,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毛澤東曾經批判過的“黨八股”現在依然存在。比如,“空話連篇,言之無物”“裝腔作勢,借以嚇人”“無的放矢,不看對象”“語言無味,像個癟三”“甲乙丙丁,開中藥鋪”……現在有沒有?不僅寫文章如此,我們的許多語言活動也還時有“八股腔”。毛澤東就說過:“開會也有的。‘一開會,二報告,三討論,四結論,五散會。假使每處每回無大無小都要按照這個死板的程序,不也就是黨八股嗎?在會場上做起‘報告來,則常常就是‘一國際,二國內,三邊區,四本部,會是常常從早上開到晚上,沒有話講的人也要講一頓,不講好像對人不起。總之,不看實際情形,死守著呆板的舊形式、舊習慣。”參見:毛澤東.反對黨八股[M]//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過去不好的語言習慣沒改變,現在又加進了新的毛病。當下的語言環境令人憂慮:一方面是焦躁、怨懟、戾氣,另一方面是虛假、媚俗,使語言摻進了暴力、陰謀與迷幻,實際上已成為一部分人嫻熟運用而令另一部分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施暴者與麻醉劑。
另一個危及語言的現象,是以抽象為特征的語言文字在以視覺文化為代表的圖像時代陷入了或被奴役或被改造的尷尬境地。現在,網絡已經成為一種新語言的生產地,每年都在生產大量與漢語傳統格格不入的文字和語匯,一些組合成的奇怪的,甚至低俗、粗鄙的文字符號,如天書一樣被定義、限制,并在特定的青年文化群體中通行。這類網絡特殊語言,成為漢語之外的漢語。當下的青年學生在日常生活、教育生活與網絡生活等多種生活中生存,他們是病態語言的最大受害者。因為語言與每一個人相關,所以語言的這些問題幾乎包圍了每一個人,侵害了每一個人。而更為糟糕的是,許多“語言人”并沒意識到這一點,甚至嗜“痂”成癖。這當中,就有青年學生。可以略帶夸張地說,青年學生不但是病態語言的受害者,還是它們的制造者。好在人們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一個突出的表現就是在語文教材中專門設立了語言學習專題。
語言教學的重要性怎么說都不過分。課程標準對語言教學提出了目標,教材也設計了相應的教學內容,那么,接下來就是如何教的問題了。
我們在進行語言教學時首先要問一問:學習語言有哪些途徑?一般來說有這樣幾個途徑:
一是向經典文本學習。一般的語文教材編排也是從這樣的理念出發的。不管是哪個語種的教材,都以所授語種的經典作品為主干,兼及其他語種的經典作品,告知受教育者什么是好的作品,什么是好的語言。作為語言使用的后來者,我們可以通過向經典學習,知道該如何作文,又該如何說話。
二是向民間學習。這個“民間”是廣義的,既包括各階層特別是平民階層、各亞文化階層的說話與為文,也包括各種民間文化的傳承語言,各種文化樣式包括藝術,如民間戲曲、游戲等等的語言。
三是向生活學習,在生活中學習。我們的語言教學,不管是傳統還是當下,都是有所欠缺和偏頗的,基本上都是在模仿經典。學生的學習方式,大多以書面閱讀和書面寫作為主。雖然現在的情況已有不少改觀,但這樣的學習方式依然是主流;即使口語教學的比重在不斷增加,但實質上不過是書面語的口語化。語言教學的途徑也依然是以學校、以課堂為主,即使教學空間有所拓展,也不過是學校教學模式的位移與轉換。這就造成了語言流的脫節和學生語言生活的割裂。而要真正地學好語言,文本研習固然重要,但打開學生的語言視野,幫助學生樹立正確的語言價值觀,讓他們從文化與文明的角度意識到語言的重要性,進而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語言人”的成長以及對語言應負的責任,可能更重要。
就以統編高中語文必修上冊“詞語積累與詞語解釋”單元而言,首先就是要讓學生認識到語言的重要性。單元編排雖然是以詞語切入,但語言不應止于詞語,我們應該將它導向更高的層面。無論是詞語積累,還是了解詞語的變遷,以及詞語的含義、詞語的情感、詞語的語體等,都不是簡單地在已經成文的書面語言環境中所能體會的。我們要從詞語出發,進而關注語言,關注語言的實際生活情形,在語言的歷史與現實中認識它的本質。
單元選錄的呂叔湘的《語言的演變》就包含了這方面的內容。它從說話入題,還提到了方言,接著說的還是人如何講話:“古代人說的話是無法聽見的了,幸而留傳下來一些古代的文字。文字雖然不是語言的如實記錄,但是它必得拿語言作基礎,其中有些是離語言不太遠的,通過這些我們可以對古代語言的演變獲得一定的認識。”接著舉《鄒忌諷齊王納諫》的例子,也是看重它記載了古人的情景對話。可以看出,呂叔湘非常重視口語,重視語言的現實性與歷史性。
本單元還收錄了朱德熙的《詞義》,并節選了張志公的《語匯重要,語匯難》、王力的《古代漢語》、葉圣陶的《認真學習語文》和塵元的《在詞語的密林里》作為學習資料,從而組成了一個語言學習場域、語言學習情境,使學生從多角度認識語言的本質,確立語言的價值觀,體會到語言的奧妙。朱德熙的《詞義》中舉例,像“輕”“重”這樣的常用詞,可以與其他詞語組合成讓我們非常陌生的詞語。漢語的詞匯,有時靠詞典是不管用的。“詞不但有意義,還有情味。詞的情味完全要靠自己去體會,詞典是無法幫忙的。猶之吃東西,甜酸苦辣是嘗得出說不出的東西。”這就把漢語的精微之處說出來了,而重要的又不是明白這樣的道理,而是在語言生活中獲得這樣的體驗。
張志公在《語匯重要,語匯難》中說語匯學習之難有三個原因:第一,語匯的規律不好講;第二,詞太多,沒有積累比較不行;第三,“語匯的身上負載著使用這種語言的民族文化傳統,社會風土人情,以至人們的心理特征和思維習慣”。所以,不能就文字講文字,就詞語練詞語。葉圣陶甚至指出,用詞就是表示一個人的立場。這是非常高同時也是非常本質的要求,我們缺的就是這個,以致在語言的亂潮中隨波逐流。
其實,朱光潛的《咬文嚼字》也可以推薦給學生。朱光潛在這篇經典的文章中說:“更動了文字,就同時更動了思想情感,內容和形式是相隨而變的。”② 參見:朱光潛.咬文嚼字[M]//朱光潛美學文學論文選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不肯用俗濫的語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濫的思想情感。”“只有刻苦自勵,推陳翻新,時時求思想情感和語言的精練與吻合,你才會逐漸達到藝術的完美。”②這些看似平常的道理,其實人們未必真的懂,更未必在語言生活中遵循這樣的原則。因為按照這樣的觀念,提高“語言人”自身各方面的修養是獲得好的語言的前提。古人主張“修辭立其誠”,說的就是只有“立其誠”,才能“修辭立其誠”。
所以,我以為最好能與學生在這些語言觀上達成共識。這些共識最基本也是最重要、最核心的就是語言與生活、語言與思想感情的關系——語言的好與壞是我們生活好與壞的重要表征。從而提醒學生關注自己的語言生活,進而關注自己的“立人”,再進而關注當前社會的語言狀況,關注社會的思想與道德狀況。
當我們達成了這一步目標后,我建議拓展學習半徑,增加學習方式,比如開展語文綜合實踐活動,形成問題探討與活動體驗等。師生共同設計活動方案,方案可以包括項目、目的、任務分解、成果呈現與活動評價等方面。方案可以是多個的,可以將“當下的語言生活狀況”作為總問題,對網絡語言、戲曲與民間藝術語言、方言、媒體語言、實用文本語言、文學語言等不同的語言形態進行調研,收集語言樣本,評選語言范例,概括語言特征,分析語言文化,提出自己的語言對策。這樣的研習,目的不在于學術意義上的語言研究,而是讓我們的學生走出課堂,走出課本,走出學校,融入當下的語言生活,與鮮活的語言現象零距離接觸,認識到語言的多樣性,認識到多樣性的語言與多樣性的生活的對應關系,建立起“什么是好語言”的標準,意識到好生活與好語言、壞生活與壞語言的內在同一性,特別是對當下語言的多種病灶有真切的體驗,意識到自己在這些病態的語言生活中的狀態,從而修正自己的語言價值觀。
總之,語言不僅是工具,還是生活。說到底,語言就是人,它是本體的。這種語言哲學的觀點并不高深,它就體現在我們的生活與內心感受中。追求好的語言與追求好的生活、塑造好的自我是同步的,而且,兩者是互為目的、互為結果的。因此,語言的自覺便是生活的自覺,是人的自覺。不管我們如何進行語文教育,這應該是貫穿始終的目標,同時又是有效的策略與方法。(汪政,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南京曉莊學院,教授,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