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映林

方 孝 孺(1357—1402),明初一代大儒,杰出思想家。他在認真總結歷代王朝興亡規律基礎上寫下的10篇《深慮論》,反映了其對歷史、政治、經濟、法治、人才等問題的認識。其中,《深慮論》的一、三、七3篇,較為集中地反映了他對王朝興衰的認識;九、十2篇則集中反映了他對用人之道的思考。方孝孺的文章,論析透徹精辟,行文高屋建瓴,氣勢磅礡雄邁。《明史》說他“工文章,醇深雄邁。每一篇出,海內爭相傳誦”。《四庫全書總目》編者評價說:“孝孺學術醇正,而文章乃縱橫豪放,頗出入于東坡、龍川(陳亮)之間。”東坡、陳亮作品,都以豪放壯闊著稱。清初康熙年間(1662—1722),吳楚材、吳調侯選編的《古文觀止》收明代12位作家18篇作品(人均1.5篇),其中方孝孺的兩篇文論入選,一篇是《深慮論》首篇,一篇是《豫讓論》。
10篇《深慮論》是方孝孺的史學政論文,《深慮論》首篇更是一篇杰出的史論。《深慮論》論述歷朝君主都想吸取前朝敗亡的教訓進行改革,結果卻都難逃滅亡命運。其中原因,就是方孝孺在文中所要探討的內容。
《深慮論》開篇指出:“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謂,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于所忽之中,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意思是說,考慮國家大事的人,常常謀求解決那些困難的問題,而忽略那些容易解決的問題;防范那些可怕的事情,而遺漏了那些不被懷疑的事情。可是禍患常常萌芽在被忽略的問題中,變亂常常產生在不被懷疑的事情上。
指出問題所在后,方孝孺筆鋒一轉,總結了從秦朝到宋朝王朝衰亡的經驗教訓。當初秦王嬴政消滅東方六國諸侯,一統天下,總結歷史經驗,得出周朝滅亡的原因在于諸侯過于強大,于是把封建制改成了郡縣制。正當他以為從此可以不用再進行戰爭、皇帝寶座可以世世代代相傳時,卻不料漢高祖劉邦在田野間興起,最終推翻了秦朝政權,“傳之萬世”變成了“二世而亡”。漢朝建立后,統治者從秦朝孤立無援的失敗中吸取教訓,劉邦“懲戒亡秦孤立之敗,于是剖裂疆土”。一面著手剪除異姓諸侯王,一面開始大封同姓子弟為諸侯王。把全國54個郡中39個郡的土地,分封給9個劉姓子弟。以為他們是同姓王(一個祖先),血親關系能使劉氏統治“可以相繼而無變”,可以世代相傳而不致發生變故,不料吳楚七國卻萌發了篡權弒君的陰謀。公元前154年正月的“七國之亂”,打破了劉邦后世子孫拱衛皇室的一廂情愿設想。漢武帝、漢宣帝以后,漢朝逐漸分割諸侯王封地,歷史上將這一法令稱之為“推恩令”。以為分散諸侯王力量就可以太平無事,不料外戚王莽最終篡奪了漢朝的天下。東漢光武帝對于西漢哀帝、平帝,曹魏對于東漢,晉朝對于曹魏,都從前代失敗中吸取教訓并制訂防范措施,但他們后來的敗亡都在其所防范的事情之外。唐太宗李世民聽說將有姓武的人來殺害他的子孫,就搜捕并殺掉有嫌疑的人,而武則天日日在身邊侍候他卻沒有覺察。宋太祖趙匡胤見五代時期地方藩鎮勢力強大到足以挾制君主,便在統一天下后全部解除武將兵權以便容易控制,卻沒有料到其子孫后來反而因此受困于敵國。
在歷數歷代王朝衰亡原因后,方孝孺指出:上面這些帝王并非平庸之輩,大都具有超人智慧和蓋世才能,對于太平、動亂、生存、滅亡之間的微妙關系考慮得非常詳盡且防備周密。他們雖然謀劃了這一方面,禍患卻從另一方面發生了,最終招致動亂甚至滅亡。這是什么原因呢?原來人的智慧只能考慮到人事,卻不能考慮到天意。
方孝孺細致入微地論述了歷朝君主都想通過吸取前朝敗亡教訓,以“前車之鑒”作為“后車之師”進行改革,結果仍難免重蹈前朝滅亡的覆轍,這是因為天道為人智力所不及。由此,方孝孺得出了“工于謀人而拙于謀天”的結論,進而提出了盡人事“以結乎天心”的主張,即積累最大誠意、運用最高道德來迎合天意(使主觀意志符合客觀事物發展規律——合民意、得民心)。方孝孺最后指出:“夫茍不能自結于天下,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后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以必無者也,而豈天道。”結合整個《遜志齋集》來看,方孝孺所說的“天”是指“天道”,既沿襲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也含有民心、民意之意。
方孝孺在《深慮論》中以深沉的憂患意識總結了歷代王朝衰亡的原因,提出以“至誠”與“大德”兩樣利器“以結乎天心”。使“人謀”與“天意”一致而實現長治久安,使統治者的“人謀”符合百姓的“天意”。《深慮論》首篇的這一觀點,可以明顯看出方孝孺受到了董仲舒思想的影響。唐太宗時期諍臣魏征也是這個思路。貞觀六年(632),魏征對唐太宗說:“自古失國之主,皆為居安忘危,處治忘亂,所以不能長久。”
著名學者、歷史學家王春南先生指出:方孝孺的《深慮論》雖是600多年前所寫,但仍值得今天的人們好好讀讀并體會其深意。歷史上的一些王朝,雖然吸取了前朝覆亡的教訓,有一定的防范風險意識并采取了相應措施,但預防了這方面的風險而忽略了那方面的風險,以致鑄成大錯,招致滅亡。方孝孺是對這些歷史教訓研究得最深透的人之一。方孝孺所說的“慮切于此而禍興于彼”,王夫之所說的“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都是值得人們牢記的警策之語。不過,也有政治家對方孝孺的《深慮論》不以為然,認為連自己的命都慮不了,還奢談什么《深慮論》,進而對方孝孺的《深慮論》不屑一顧。
政治家看問題、思考問題的角度,與常人尤其是專家學者有著很大不同。學者看好方孝孺的《深慮論》,政治家卻不看好,這是雙方思考問題的角度不同。如毛澤東一生讀書甚多,中國古籍《資治通鑒》就讀過6遍。除專門研究《資治通鑒》的學者外,史學專家也未必能與毛澤東一比。不僅如此,毛澤東對西方小說也有涉獵。《羅密歐與朱麗葉》《茶花女》《戰爭與和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毀滅》《母親》《紅與黑》等,毛澤東都曾讀過,并與身邊的護士孟錦云討論過《紅與黑》的主人公于連。
孟錦云說:“我看那個于連是個膽大包天、無事生非的壞蛋,不值得一點點同情,他不安于職守,還想入非非,他無恥地勾引市長夫人,破壞別人的幸福家庭……”可毛澤東完全不贊成孟錦云的觀點,他說:“你說于連膽大包天,我可不這么看,于連是有些膽大,可還沒有大到包天,你看他只敢在小桌子底下摸夫人的手,還是在夜晚沒有人看見的時候。這點膽子稱不上包天,他到夫人房間里去,也是緊張得很吶。即使膽大包天,我看也不是什么壞事,男子漢總該有點兒膽量嘛,總比膽小如鼠好吧?”“那么,你是說于連是個大好人了?”孟錦云反駁毛澤東的說法。毛澤東針對孟錦云的反詰:“說于連是壞蛋,這要看你站在什么立場上去看,角度不同,結論也不一樣。站在這邊看看是個壞蛋,站在那邊看看,也許又是個大大的好人。”毛澤東還進一步稱贊說,“于連是個幫助(市長)夫人進行反抗的解放者……于連是個有膽量的人,是雄心勃勃的人……是值得贊揚的。”

這就是政治家與凡夫俗子的不同看法,毛澤東與專家學者對方孝孺《深慮論》的看法完全不同也就不足為奇了。縱觀中國歷史,士(學者)講黑白是非,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很少想到變通,喜歡挺真、頂真。
在先秦儒學創立階段,宇宙論談不上有什么體系,更談不上有什么科學認知。如果勉強說宇宙論的話,也只能從《周易·系辭傳》中看到一些萌芽。秦漢時期,哲學家們無不想弄清人類生存的宇宙,重視對宇宙問題的探討。因此在中國古代典籍中,宇宙充滿著神奇。盡管神話、宗教、哲學、科學表面上有著巨大歧異,但對于宇宙之源的解答只有一個,那就是“混沌”。這種解釋在西方也普遍存在。希臘神話中最先誕生的是混沌開俄斯。開俄斯生黑夜尼克斯、黑暗埃瑞波斯;尼克斯和埃瑞波斯混而合之,生出太空和白晝。《舊約全書·創世紀》開篇就說:“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古希臘大哲學家柏拉圖認為,宇宙由混沌到秩序,是由于智慧的造物主(神)為宇宙制定了理性目的和方案。這與中國古代神話盤古開天地,幾乎沒什么兩樣。
這種認識發展到西漢漢武帝時期有了質變。董仲舒在吸收陰陽家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宇宙模式論即“天有十端說”。“天、地、陰、陽、金、木、水、火、土、人”為天的“十端”,也就是整個宇宙的構成。天地之間充滿陰陽和五行之氣,人生活在地面,與天隔著氣,人與天可以通過陰陽和五行之氣進行相互精神感應。氣被認為是天人感應的中介。而氣的變化規律有兩條:一是陰陽之氣,同類相感;二是五行之氣,“比相生而間相勝”。陰陽之氣,同類相感,最先見于《周易·乾卦》:“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同聲相應乃是指樂器的共鳴現象,敲一個鐘另一個同頻率同音階的鐘會自動響應。“彈宮而宮應,彈角而角應”,這就是古人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氣分陰陽。春天天氣變暖,古人說這是陽氣上升。蛇是屬陽氣的動物,冬眠后于春天出洞。古人認為這是天的陽氣感動了洞中含陽氣的蛇,蛇就出洞呼應陽氣的降臨,這就是所謂的同氣相求。
孔穎達則以“天欲雨而礎柱潤”來解釋同氣相求,意思也是一樣的。在地面上,高處干得快,低處總是濕一些,這是水往低處流,流到濕的地方去了,這就是水流濕;同樣一堆柴,火焚其薪,總是干的柴先燃燒起來,這就是火就燥。水和濕,都屬陰;火和燥,都屬陽。因此,“水流濕,火就燥”也是同氣相求的例子。
董仲舒據此來推演舞雩求雨和止雨的方法,把天氣視為陰陽二氣結合的表現。陰氣盛,壓過陽氣,天就下雨,雨多便成水患。“大水者,陰滅陽也”。反之,陽氣盛便是晴天,陽氣太盛便成了旱災。“大旱者,陽滅陰也”。所以大水時便要“鳴鼓而攻之”,大旱時便要“雩祭而晴雨”。董仲舒的這套辦法是否可行呢?“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這是司馬遷的看法。王充不這樣看:“旸久自雨,雨久自旸。”(“旸”就是晴天)王充認為這是自然規律,求不求都是這樣。不過,相信王充的人太少,統治者不相信,絕大多數老百姓也不相信。

再看董仲舒的五行說。戰國時鄒衍將《尚書·洪范》提出的五行發展為“五行相勝說”,認為每一個朝代都屬于五行中的一行,后一個朝代所屬的“行”,必定是克勝前一個朝代所屬的“行”。如周屬火、秦屬水,水能滅火,所以秦能滅周。戰國以后,“五行相勝說”更加系統,并演繹成為“五德終始說”。這就是本章首目引饒宗頤先生總結的“正統論”第一種“正統論”觀點。這在《管子》一書也有記載。董仲舒綜合五行相克相生的說法,融合成新的五行說,認為“比相生而間相勝”。董仲舒演繹出的陰陽感應和五行學說,構成了他的“天人感應”理論。換言之,陰陽感應和五行說是董仲舒“天人感應”具體應用的理論源頭。運用“天人感應”理論,政府官員就能以自然界發生的災異為由,向皇帝進諫甚至批評皇帝。在科學不發達的古代,這不失為制約皇權的一種可行方式。
洪武十三年(1380)五月,謹身殿遭雷擊。朱元璋認為是自己犯了錯誤,上天向他發出警告,于是嚇得渾身發抖,趴在地上向蒼天磕頭求饒,“上帝赦臣,臣赦天下”。他下詔蠲免了江西積欠的田賦,撤回催征的官員。這也是中國歷史為什么在出現大災異時,皇帝往往會下“罪己詔”的原因所在。“天人感應”理論在現實政治生活中還是有威力的,尤其是在科學不發達的古代,這是對專制皇權的有效制約。
弄清了上面的道理,也就不難明白方孝孺為什么認為“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也同樣不難理解他的“工于謀人拙于謀天也”的結論。因為方孝孺接受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理論。方孝孺指出:古代有圣君,懂得天下后世的變化不是人的才智所能考慮周全的,不是僅憑權術就能控制的,因此不敢任意施展他們的智謀,而要積累最大誠意、運用最高道德以迎合天意。這個“天意”不僅是事物發展的規律,還含有人心、民意之意。在方孝孺看來,“天命”是不可違背的,因為“天命”在這一時期形成的“勢”是無法扭轉的。這也是方孝孺對董仲舒“天人感應”理論深信不疑的重要原因。
最能為之注解的,就是“兵敗如山倒”這句婦孺皆知的話。“天意”讓一方勢如破竹、另一方回天乏術,也就是任憑一己之智慧已無力扭轉變局。歷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朱元璋北伐,徐達大軍一路勢如破竹,迅速攻占了元大都。建文四年(1402)靖難之役結束之迅速,也是一例。朱棣兵臨城下的時候,換成任何一個人都無力改變建文帝的命運。因而,方孝孺文中反映出的“天命論”“不可知論”,是一種“勢”,是對帝王的警示與告誡,也反映了方孝孺本人“以紓其憂患之思”以警示后人的良苦用心。再如明末李自成,他從河南一路北上,攻城略地,摧枯拉朽,三個月就占領了北京。崇禎皇帝吊死煤山,兵敗如山倒,那時誰能扭轉這樣的頹勢?當清軍入關占領北京,吳三桂跟蹤追擊,可是此時“勢”已倒轉,李自成退出北京后一路潰敗,毫無還手之力,僅僅一年間百萬大軍便土崩瓦解,灰飛煙滅。這樣的事例,在20世紀中葉同樣上演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