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策 (大連海事大學,遼寧 大連 116026)
物流公司以承運人身份進入保險市場面臨著選擇貨運險還是責任險的難題。因實踐中責任險的保費較高、賠付率較高、免責事項較多等種種原因,使得貨運險被更多的物流承運人所選擇。當發生保險事故承運人向保險人索賠時,保險人通常以物流承運人不具備貨運險下保險利益作為抗辯理由。即使部分物流承運人有注意到這一點,但出于商業需要,他們仍會選擇投保貨運險,并對保險合同進行調整。譬如增加人身保險合同特有的受益人,以期望將自身納入保險理賠的主體之中,并繼而會產生新的糾紛。目前司法審判實踐及保險理論界亦未達成統一的認識,裁決結果不一。制度規則與保險實務之間失衡,承運人是否對所運輸的貨物具有保險利益,能否就投保的貨運險行使保險金請求權,且由此產生的保險風險敞口該如何規制,成為了目前物流及保險雙方亟須解決的問題。
目前理論界對承運人的投保貨運險有著不同的觀點,大致分為肯定說與否定說兩種。持肯定說的學者認為承運人投保貨運險是源于對運輸中保險標的享有既有利益,“這種利益主要體現在‘負有經濟責任的條件下具有的利益’”。持否定說的學者認為“運輸貨物的所有權由貨主享有,也只有貨主及其代理人才能投保貨運險,承運人基于運輸合同而承擔責任,應當投保責任險。”肯定說從《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第12條出發,根據英美及大陸法系對保險利益規定的不同,認為經濟性保險利益學說符合保險利益理論發展的趨勢,由此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第12條規定的“法律上承認的利益”進行解讀,從而摒棄所有權利益觀點。否定說承認承運人對運輸的貨物存在保險利益,但認為此種利益與貨運險的承保利益截然不同。保險險種的開發目的就是為了適應不同主體的多種投保需求,不同保險對應的保險利益應有差別,其保障范圍亦有不同。將承運人納入貨運險賠付對象的行列,有違現代保險業險種細化的趨勢。
筆者認為,承認貨運險下承運人的保險利益,是對保險利益歷史沿革的尊重,也是對保險市場繁榮的維護。保險利益原則作為保險法一項古老而又重要的原則,在防范道德風險、區分保險活動與賭博行為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縱觀域外保險利益學說的發展,無論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在保險利益原則上都體現出了從“絕對到緩和”的趨勢。現在的英國判例法已經摒棄掉了對保險標的所有權的過分強調,其秉持的判決態度即盡可能地使投保人從保險活動中獲得經濟利益。在保險利益原則日益擴大化的基礎上,今時今日我們也不能墨守成規地看待承運人投保貨運險的活動。即使保險法規定了“法律上承認的利益”這一概念,但也有寬松與嚴格兩種理解方式。在保險實務中無法苛求承運人的投保選擇,那么就應將目光回歸到保險的初衷——補償經濟損失。
目前我國的保險立法仍有一定的不足。伴隨著經濟性保險利益原則的發展,即使未來立法日趨完善,各主體財產間的關系也很難被實體法規范全部涵蓋。在保險市場暫無更好選擇的情況下,貨運險具有其他險種無可替代的優勢,從承運人選擇貨運險的實際來看,也屬無奈之舉。依司法實踐,承運人以自己為投保人投保貨運險就是為了在貨物受損后得到保險賠償,而囿于保險利益的困擾,經常出現支付了保險費用卻“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情況。反觀之,本就處于優勢地位的保險人無需承擔任何保險責任,無需退還保費,這未免有失誠信。承運人投保貨運險本身系一種為自身利益安排而合理規避風險的商事行為,基于承運人與貨主之前存在的對價關系,很少會有承運人投保后故意毀壞運輸貨物以取得保險金,承運人投保的道德風險幾近于無,否定承運人在貨運險下的保險利益,無異于變相地扼殺投保人尋求保險的初心,不利于保險業的發展。
保險利益原則經過了長期的發展,從最初的防止賭博功能演變為強制性規則,進而成為當前衡量保險合同是否合法有效的重要標準,影響著保險合同效力的認定。2009年之前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規定,投保人對保險標的不具有保險利益的,保險合同無效。現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第48條將財產保險的保險利益與保險金請求權聯系起來,投保人對保險標的不具有保險利益的事實不影響保險合同的效力。相比之前的保險立法,保險利益不再作為合同效力的必要條件,但仍關系到保險合同的目的能否實現。立法轉變的目的之一是為了明確貨運險合同的效力問題,將更多財產納入保險保障的范圍,在符合合同構成要件的情況下,當事人意思自由是私法自治的必由之路,司法裁判不應輕易地認定此種貨運險合同無效。
有學者認為分開來看保險利益與合同效力的關系會導致大量沒有實際利益關系的承運人濫投貨運險,保險人也可能會放松審查,為了拓展業務以致于引發嚴重的逆向道德風險。筆者認為保險利益與道德風險并無必然的因果關系。首先由于投保人本身不具有保險金請求權,實務中投保人對與其無利益關系的財產投保情形并不多見,即便存在投保人為他人名下財產而投保的現象,也往往基于某種特殊的人身關系或利益關系。其次,不同的保險合同因主體不同而有不同的道德風險,道德風險不可能完全避免或完全等同。因保險利益導致合同無效即宣布合同中有不能被法律認同的道德風險存在,這使得那些未有不可容忍的道德風險的保險合同也被迫終止。而因此割裂的保險利益與合同效力并不會為道德危險的發生提供方便,故承運人是否具有保險利益與合同效力無關,合同仍然成立并有效。
我國保險法僅在人身保險合同中規定了受益人(《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第18條規定:“受益人是指人身保險合同中由被保險人或投保人指定的享有保險金請求權的人。”),財產保險合同沒有受益人相關概念的法律制度,但實踐中普遍存有在財產合同項下約定受益人的做法。在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德陽市分公司與德陽新一代重運有限公司保險人代位求償權糾紛一案中(參見四川省德陽市旌陽區人民法院(2020)川0603民初74號民事判決書),法院認為,保險人作為專業機構清楚且明知被保險人才是在發生事故時對保險標的具有保險利益的人,但仍然約定被保險人為物流公司,受益人為貨主。故可以通過貨運清單、投保單及生成的保單認定保險公司認可最終享有利益的人為貨主。保險事故發生時本應賠付于物流公司的款項直接賠付于貨主。一般保險利益的判斷是按照合同約定的被保險人,在財產保險合同項下約定受益人多數是為了保障債權的實現,那么在財產合同中約定受益人是否有效,受益人和被保險人究竟誰具有保險利益,這些問題便引起了研討。
理論界在財產保險項下規定受益人存在否定和肯定兩種觀點。臺灣學者楊仁壽認為:“財產保險契約之性質,即‘禁止得利’,則于保險事故發生時,受損害填補人不得因而得利,除被保險人之外,別無所謂受益人。”該觀點認為,財產保險合同中只有被保險人能享有保險金請求權,受益人在保險事故中沒有損害卻收取了保險金,違反了保險法“禁止得利”的原則。學者江朝國認為:按照“依據債權讓與理論,被保險人可以指定第三人領受保險金,在財產保險合同中設立受益人實屬沒有必要。”鄭玉波學者認為:“在財產保險中不妨有受益人的指定,例如甲就自己的貨物,自訂水險契約,以丙為受益人,有何不可。況且本法總則即保險契約通則中,均沒有關于受益人的規定,此等規定自得適用于財產契約保險。”
筆者認為肯定財產保險合同中的受益人有一定的合理性。首先,從文意解釋來看,《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第18條非禁止性的強制性規范,沒有對財產保險規定受益人進行禁止性規定,依據“法無禁止即可為,法無禁止即自由”的原則,不能認為受益人僅存在于人身保險之中。其次,從立法技術層面來看,《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第18條屬于一般性規定,具有普遍概括的功能,非人身保險合同的專門規定。再者,從目的解釋的角度出發,該條目的在于作出許可性規定,其立法目的沒有與財產保險的相關規定沖突,也是意思自治在私法領域的具體表現。
韓世遠教授在涉他合同一節中舉例向第三人履行的合同情形,提到保險合同以第三人為受益人,使之取得保險金請求權的情況。承運人訂立合同是以自己的名義,而非以被保險人的代理人名義。利他合同中存在三方結構,其中要約方之所以要求債務方向第三人履行,是因為要約方與第三人之間存在有某種對價關系。套用到貨運險的關系中,由于承運人與被保險人之間的關系紛繁復雜,可能基于雇傭關系,亦可能基于掛靠關系,因此被保險人很可能對保險利益有主觀讓渡的心理,以便更好地開展商業合作。物流公司有自己專業的法務部門,在與保險公司磋商時,不可能不清楚保險法中受益人的含義。在財產合同中約定受益人,其本質是向第三人履行的利他合同,是通過利他合同賦予與保險標的存在一定利益關系的第三人直接享有保險合同下的權利。承運人將自己列為被保險人,將貨主作為受益人,類比人身保險受益人的規定,有權領取保險金的就只能是受益人。承運人將自身作為受益人約定在合同中,需要取得被保險人的同意,即被保險人同意將保險金請求權給予他人。如果未經被保險人同意,投保人將自身約定為受益人的,合同條款約定無效。
實務中保險人的說明義務范圍只限于免責條款,對于一般條款是否需要說明,《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沒有硬性的規定要求,故保險人幾乎不會履行一般條款的說明義務,司法實踐也很少關注,并且要求保險人對除免責條款外的其他條款進行說明幾乎無可能且交易成本過高。另一方面來講,《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第116條規定保險公司及其工作人員和保險代理人在保險業務活動中不得有“對投保人隱瞞與保險合同有關的重要情況”。《保險法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第8條(即:承運人以自己為被保險人為承運貨物投保財產損失險,保險事故發生后,保險人以被保險人不具有保險利益為由拒絕賠償保險金的,應予支持。被保險人依據保險人在承保過程中的過錯程度,主張保險人承擔相應損害賠償責任的,應予支持。 )的規定旨在區分貨運險與責任險,引導大眾分別投保。為了維護投保人的權利,下款規定了投保人可請求保險人按過錯程度承擔締約過失賠償責任。險種選擇及保險利益認定均屬于專業領域認定之事,保險公司開展保險業務需要對保險標的及被保險人進行審查,判斷保險利益屬于其分內之事。從說明義務的另一面告知義務來看,投保人履行告知義務應采用詢問應答模式,投保人履行告知義務一般以保險人進行文字詢問為前提,也不排除主動告知的情形。但很多投保人并無專業知識,投保需依賴保險公司提供的信息確定。告知義務與說明義務都是立法目的,都是為了消除合同訂立雙方的信息差,從兩方面來看,保險利益都應包含在保險人說明義務的范圍內。
于海純教授指出:“保險合同條款或信息的重要性主要從性質上判斷。就保險合同的性質而言,如果某一合同條款或信息的解釋、說明或建議是否適當會直接對投保人締約決策構成實質性影響,則該條款或信息即具有重要性。”保險人在訂立合同時,應當提供并滿足投保人意圖訂立合同的重要信息,但對投保人締約決策產生重要影響的事項根據不同的險種也會有不同。認定何種條款會對投保人決策產生實質性影響,不但要考慮保險人按照自己的認知履行說明義務的情況,還要考慮被保險人的主體身份,其是否是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主體亦或是否具有相關領域的專業知識。筆者認為,保險人應當說明的重要信息,要能夠使作為信息劣勢方的投保人消除信息不對稱導致的利益不平衡問題。保險人如果在合同訂立時明確提示承運人投保貨運險的固有風險,缺少專業知識和相關信息的投保人很可能會轉而選擇責任險以避免該固有風險。不少司法實踐試圖區分貨運險和責任險,也足以說明險種區分及保險利益判斷之于保險合同糾紛的重要性。
對物流公司(承運人)而言,在現有的法律規定下,將被保險人列為貨主進行投保并且在填寫被保險人名稱一欄時,可以約定貨主名稱及負責運輸貨物的人、代理人等,基于意思自治和鼓勵商事交易的原則,法院基本不會否定該約定。可以把被保險人的范圍適當地模糊化和擴大化,將物流公司(承運人、保管人等)納入貨運險保障的范圍內。
可以在貨物運輸保險合同中加入受益人條款。但一般貨運險保險合同多為格式合同,沒有受益人規定一欄。故可以將受益人條款寫在保險合同的特別約定事項中。將自身列為被保險人且貨主列為受益人的,保險事故發生后承運人很難向保險人主張保險金賠償;將貨主列為被保險人且自身列為受益人的,需要貨主的同意,此種同意可以為明示同意,也可以是默示的,承運人和貨主可以在貨運合同中予以明確,亦或是文字記錄均可。
對保險公司而言,在訂立合同前盡量詢問清楚投保人的投保目的及意圖,可以采取電子問卷等方式進行詢問,在提高效率的同時以便留存證據。目前保險公司的格式合同中有“保險人聲明”一款,內容一般為投保人確認同意被保險人的免責條款聲明,目的是為了避免糾紛。針對保險人的聲明條款,保險公司可以在貨運險合同中加入對險種選擇和保險利益的說明。一方面在簽訂保險單之前以書面或口頭形式作出普通人能夠理解的說明解釋,另一方面可以出具保險人履行了相關說明義務的文書,由投保人進行簽字或蓋章予以認定。另外對于承運人為自身利益投保的貨運險合同,保險人可以與投保人磋商,此種保險費率可低于責任險的費率,但應適當高于以貨主為被保險人的貨運保險費率。保險人應當嚴格審查貨主提供的索賠文件及運輸合同等有證明力的書面材料。此外,也應當嚴格審核承運人的資質及物流公司在運輸環節的身份作用,避免僅作為貨運中介的物流公司獲取額外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