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將傾無人察?芥豆之慧天下知

顏霜

摘 要 《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文中劉姥姥以“闖入者”的身份來到大觀園，察言觀色、左右逢源。殊不知，她也成為大觀園中人眼里的一道“風景”，在被審視中實現取悅他人的價值。這種“看與被看”視角的切換，使得劉姥姥與大觀園及園中之人相互映照、彼此成就，留下一段令人唏噓感嘆的故事。本文從“看與被看”視角解讀劉姥姥人物形象，引領學生管窺大觀園中的人生百態。

關鍵詞 《紅樓夢》劉姥姥 “看與被看” 視角 人物形象

《劉姥姥進大觀園》選自《紅樓夢》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題目是教材編者所加。小說講述了劉姥姥二進大觀園的所見、所聞，刻畫了一個洞察人情世故、努力求得生存的底層村婦形象。曹雪芹在劉姥姥出場時如此寫道：“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容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1]細讀文本，我們不難發現小說在熱鬧的場景描寫之下，是一雙雙眼睛的審視、打量。劉姥姥對大觀園富貴生活的感嘆、對大觀園中人的謹小慎微，是她一雙飽經滄桑眼睛下的生存智慧。而大觀園中人對劉姥姥粗鄙言行的取笑，則是一雙雙有色眼睛對這個局外人的身份驅逐。在“看與被看”敘事視角的自如切換下，讀者認識到封建社會身份不對等導致的話語權力的不平等。

一、劉姥姥看“大觀園”：豪門之奢與芥豆之微

1.園中建筑的氣派

大觀園是賈府為迎接元春省親而建造的一座豪華院落，亭臺樓閣無不彰顯賈府顯赫的地位和尊貴的身份。初進大觀園，高大的房舍帶給劉姥姥強烈的視覺沖擊：“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們那一間房子還大、還高。”[1]1219氣派的建筑惹得劉姥姥連用幾個“大”字稱贊，這無疑是對大觀園最直觀、真實的評價。

無論是園中大到可以撐船的水池，還是瀟湘館、紫菱洲、秋爽齋等住所的一一展現，都不著痕跡的讓劉姥姥領略到大觀園的恢弘、壯觀，“大觀園”名副其實。

2.生活細節的華貴

除了高大、宏偉的建筑之外，大觀園尋常早飯的細節更是讓劉姥姥見識了賈府生活的富貴。飯桌上依次出現的西洋布手巾、烏木三鑲銀箸、小楠木桌、攝絲戧金五彩大盒子、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一兩銀子一個的鴿子蛋……這些昂貴的用品或食材無不表明賈府雄厚的財力。

反觀劉姥姥，她不知賈府后院的梯子作何用、不識鴿子蛋、不習慣使用鑲金的筷子，面對超越自身階層的事物，她的“孤陋寡聞”透露出底層百姓生活的心酸。當看到價值一兩銀子一個的鴿子蛋掉在地上時，劉姥姥不由得發出“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1]1224的嘆息。一兩銀子對于她這樣的窮苦人家來說的確是筆不小的數目。

劉姥姥將大觀園的所見和自己的生活相比較，“柜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這個叉巴子，比我們那里的鐵锨還沉”“這個菜里有毒，我們那些都成了砒霜”，這些脫口而出的話語流露出的是對賈府生活的贊嘆。

二、劉姥姥看“大觀園中人”：豪門之尊與芥豆之卑

1.尊卑有別

古代封建社會貴族家庭等級森嚴，這背后指向的是高度集中的權力中心。大觀園里劉姥姥在場的一次尋常早飯，將賈府尊卑有別的等級秩序體現的淋漓盡致。賈母作為大觀園的家長，她下達命令、調解問題，位于賈府權力的最頂端，受到所有人的敬重。鳳姐身為賈府的主事者，在賈府有著遮天的權勢，因而能掌控局面。黛玉、寶玉、探春、惜春等人都是賈家血脈，在賈府也有較高地位，身邊有丫鬟或奶母照顧。再往下，是以鴛鴦等人為代表的仆人階級。這些仆人之中，也有三六九等之分。鴛鴦作為賈母的貼身丫鬟，深得賈母喜愛，權力自然不小。因此當她和鳳姐商議捉弄劉姥姥時，面對李紈的勸阻，鴛鴦可以獨自攬下責任，飯后也可以責罵其他下人沒有倒茶給劉姥姥吃，可見她不同一般的地位。劉姥姥作為大觀園中的“闖入者”，出身鄉野、家境貧寒，自然沒有話語權。不過，劉姥姥也深知自己的處境，面對大觀園中人的囑咐她都一一聽令。對與自己同樣年邁的賈母尊稱“老太太”，對丫鬟們一口一個“姑娘”“嫂子”。正是劉姥姥的恭敬和小臉，因而能在深似海的大觀園游刃有余，得到眾人的喜愛。

2.禮出大家

早飯完畢，眾人簇擁著賈母前往探春臥室里閑話，只留下李紈和鳳姐對坐著吃飯?？吹酱司埃瑒⒗牙巡挥傻貒@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1]1233劉姥姥從哪里看出賈府是一個知禮、有禮之家呢？或許在她的認知里，晚輩的媳婦兒們等婆婆、祖婆婆們吃過飯之后自己再吃，主子們吃完了丫鬟們才能吃，這樣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就是禮。自己帶著外孫板兒來到大觀園看到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東西，吃到了一兩銀子的鴿子蛋，算是得到厚待，這也是賈府的有禮節。

殊不知，劉姥姥“禮出大家”的話剛說出口，立刻惹得鳳姐說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盵1]1233此話表明鳳姐也知道捉弄劉姥姥的不妥，但她在明知此事并不是一件好事的情況下，為了討賈母歡心，鞏固自己在賈府的地位，寧愿委屈了劉姥姥?？梢?，劉姥姥眼中“禮出大家”的賈府，實際上卻階級分明，底層百姓連起碼的尊嚴都沒有。高高在上的賈府與低眉順眼的劉姥姥，讓讀者看到了大觀園對上的畢恭畢敬，對下捉弄取樂的丑態。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劉姥姥眼中“禮出大家”的賈府，卻發生了偷情、聚賭等并不合乎禮的事情。

三、“大觀園中人”看劉姥姥：豪門之偽與芥豆之慧

1.做客的“劉親家”

來到大觀園的劉姥姥同樣也被園中眾人打量，她此行看到較多的就是大觀園里一張張不同的笑臉，這其中或許只有賈母的微笑略帶善意，也讓劉姥姥的這場大觀園之行多了幾分溫暖。賈母對劉姥姥的到來十分高興，她熱心帶領劉姥姥參觀大觀園，客氣有加。飯桌上一句“讓劉親家挨著我這邊座”，說明她對劉姥姥到來的歡迎。盡管賈母也被劉姥姥的言行逗笑，但在識破是鳳姐等人的把戲后，她能及時為窘迫的劉姥姥解圍，化解她的尷尬。在看到劉姥姥吃得香甜后，賈母主動把自己的菜也都端來給劉姥姥吃，還命一個老嬤嬤給板兒夾菜。這些熱情的舉動，體現出賈母的善良和熱情。

盡管被叫做“劉親家”，事實上，劉姥姥和賈府并沒有親戚關系，兩家更不是所謂的“親家”。劉姥姥一個村婦之所以有機會攀附上賈府的高枝，憑的是她的精明?！吧嶂疫@副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盵1]267對于窮困的劉姥姥來說，沒有什么比到富貴人家打秋風最能快速改變生活的方法了。因此，僅僅因為一段強扯的關系，即劉姥姥的女婿狗兒祖上“昔年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1]263劉姥姥便來到賈府，在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牽線下進入賈府，就此和賈府發生了一系列的故事。

劉姥姥進大觀園時，適逢元春封妃，大觀園中雖每日詩酒聚會十分熱鬧，但賈母畢竟和寶玉、黛玉等孫輩有較大的年齡差異，缺少共同語言，孤獨寂寞在所難免，“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盵1]1205因此，盡管劉姥姥與賈母存在身份、地位的差距，但卻能有和她一桌吃飯、說話的資格。只不過，劉姥姥并沒有和賈母進一步接觸的機會，飯后賈母在眾兒孫的簇擁下離開，劉姥姥未一同跟隨前往，這一細節透露出也許在賈母心中劉姥姥只是一位需要禮待的客，一個解悶的伴兒，算不上是親密的知己、朋友，這一句“劉親家”客氣有余但真情不足，劉姥姥始終還是一個局外人。

2.湊趣的“女清客”

“清客”是指舊時在豪富人家幫閑湊趣的人，聽起來雖文雅，其實就是在富貴人家討口飯吃?！霸蹅兘駜阂驳昧藗€女清客了”鴛鴦的一句調侃暴露了劉姥姥在賈府下人眼中的地位和定位：做一個湊趣的女清客，為大觀園帶來不一樣的笑聲。

飯桌上，鴛鴦特意囑咐劉姥姥賈府的“規矩”，并故意給劉姥姥拿了一雙沉甸甸的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還把一碗鴿子蛋特意放在劉姥姥的桌上，目的是拿她取樂、取悅賈母。劉姥姥果然不負眾望，“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回頭?！盵1]1232夸張的神情成功的讓這些平日舉止端莊、大方的公子小姐們笑得不顧形象。吃鴿子蛋時，劉姥姥“滿碗里鬧了一陣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1]1233如此滑稽的舉動讓眾人笑成一團。劉姥姥的“表演”效果，坐實了她“女清客”的身份。

當笑聲散去，不由得讓人思考大觀園中人取笑劉姥姥的原因。這些平日里知書達禮的公子、小姐面對劉姥姥的窘境，卻沒有想到：一個鄉下人沒有見過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好笑嗎？一個窮苦人沒有見過鴿子蛋好笑嗎？一個老年人被人捉弄好笑嗎？雖然答案很明顯，但是大觀園里這方講規矩、講禮節的餐桌上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制止這場鬧劇，圍繞在劉姥姥身邊的只有帶笑的眼睛和夸張的笑聲。他們肆意的歡笑聲背后是對鄉野生活的無知，對下層百姓尊嚴的無視。整個餐桌上，除了賈母，劉姥姥也是一位長輩，但眾人肆意、歡暢的笑聲，絲毫沒有顧忌劉姥姥的處境，沒有想到劉姥姥的外孫板兒也在同一飯桌上。大觀園中人平時接觸的多是達官貴胄、公子王孫，日常生活無非就是飲酒賦詩、風花雪月，他們根本不清楚劉姥姥這樣的底層百姓的生活艱難。劉姥姥的出現如同一劑調味料，為他們平淡的生活增添些許鄉野的味道，卻不能改變大觀園中人固有的生活模式和價值觀念。這場雅與俗的交鋒中，我們看到雅的可鄙、俗的可悲。

然而，眾人眼中所見到的劉姥姥并不是一個真實的她。劉姥姥的積極配合既有對賈府曾經接濟自家生活的感激，也源于她的自知和智慧。畢竟林黛玉這個嫡親的外孫女還要處處小心謹慎的賈府，劉姥姥卻能以退為進，用愚鈍作為自己的保護色，獲得大觀園中人的信任，也讓自己的大觀園之旅不虛此行。后來賈府敗落，一時間樹倒猢猻散，劉姥姥并未忘恩負義，而是接受鳳姐的臨終托孤，營救被賣的巧姐，這一舉動也體現了她的大氣魄。無怪乎，《紅樓夢》研究學者周汝昌先生如此評價劉姥姥：“姥姥何奇？她膽識才能、言談穎慧，般般過人，真非凡品?！盵2]

細細品讀《劉姥姥進大觀園》，在“看與被看”視角的置換下，劉姥姥看到一座氣派、豪華的大觀園，認識到一群有禮、有節的體面人。大觀園中人看到了一個語言粗鄙、行為夸張的農村老婦。對于讀者而言，則從中看到一個雖身份低微，但極具生存智慧的劉姥姥，領略到一座窮奢極欲的園林。見識到上層階級的冷漠、虛偽。劉姥姥的經歷折射出無數小人物在上流社會掙扎的心路，沿著這條曲折的路徑，我們也得以管窺到賈府“大廈將傾”的頹然以及封建社會必然衰亡的結局，而劉姥姥憑借她的機敏與對人情世故的通達，不僅在《紅樓夢》中占有一席之地，在中國文學史上開辟了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參考文獻

[1]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262.

[2]周汝昌.姥姥才是奇女流，選自《紅樓奪目紅》[M]，北京：文化發展出版社，2022：352.

[作者通聯：江蘇蘇州高新區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