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對常識、共識與共情進行概念和內涵辨析有助于為高效能跨文化共情傳播提供一種理論思考。共情的對象是差異性的文化常識而非共識。在實現共情的要素中,語言交流是重中之重,因為語言是解碼和編碼文化的重要方式之一,能夠幫助理解和分享他者情感與體驗,助力達成跨文化傳播的共情結果。而使用語言過程中保持和傳遞善意,是達到共情的重要前提條件。在跨文化交際中,常識、共識與共情所需要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常識需要了解和知道;共識需要尊重和包容;共情需要換位思考。
【關鍵詞】跨文化交際 常識 共識 共情 語言
一、常識與共識辨析
人類學家愛德華·霍爾(Edward T. Hall)認為,常識是一種文化特定的思考方式,它因文化而異①。跨文化交流中,對常識的討論可以聯系“文化休克”(Cultural Shock)出現的原因。一個來自東方文化的個體前往西方國家生活、學習或工作,在新的文化環境中,不僅僅是可見的語言、文化與生活習慣的不同,他/她還會驚訝地發現許多原本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變得陌生起來,譬如一些觀念和行為方式在西方國家不被接受甚至被打上“不禮貌”的標簽。那些曾被認為理所當然的觀念和行為方式對于來自東方文化的個體而言就是他的文化常識,是其從自身的文化經歷中累積而成的認知,但是因為它們在新的文化中不再是常識,也因此讓東方個體產生了文化“震驚”或者“休克”。
常見的導致文化休克的常識主要是禮貌與禮儀常識、時間觀念常識和社會層級常識。例如,在一些文化中,直接詢問對方年齡或收入是不禮貌的;而在另一些文化中,這可能是很正常的行為。在跨文化交際中,人們需要注意到不同文化中關于禮貌與禮儀常識的不同之處,以避免造成誤解或冒犯。此外,時間觀念也是一個常見的具有差異性的文化常識。在一些文化中,時間被看作是一種寶貴的資源,需要盡可能高效地利用;而在另一些文化中,時間被看作是一種可以靈活對待的概念,事情可能會按照自然的進程進行,而不受時間的限制。因此,在跨文化交際中,人們需要了解不同文化中的時間觀念的不同之處,以便更好地協商和安排會議或約會等活動。此外,在一些文化中,社會層級和等級制度是很重要的;而在另一些文化中,人們更加強調平等和民主。因此,在跨文化交際中,人們需要了解不同文化中社會層級與等級制度的常識,以避免處理問題不當而對他人造成冒犯,例如錯誤使用敬稱。這些因文化不同而存在明顯差異的常識多是無形的,不可觸摸也不可見,但是卻在跨文化交流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上文已經了解了文化常識,下面引入一個新的概念“共識”。回到文首提到的遭遇文化休克的東方文化個體案例,他人所持有的在特定文化區域內所形成的常識被誤認為是一種“共識”,但實際上是他人所在的文化圈層中被不同個體廣泛接受的知識,是通過在特定社會中的經驗、互動和觀察,日積月累所獲得的被認同的知識。從這個角度來說,常識是一定時間和區域內,大家都已經接受的、相對而言約定俗成的內容。而共識則多是在跨文化的中間區域,持有不同文化常識的群體所要致力達成的狀態。這種致力于通向共識的狀態與過程,如果用加拿大人類學家卡萊沃·奧博格(Kalervo Oberg)提出的個體在異域文化適應過程四階段分類法,它不是蜜月期(honeymoon)或挫折期(culture shock),而是屬于調整期(adjustment)和適應期(adaptment)②。到了第四個階段,個體的原有文化常識已經與異域的文化常識形成了一種新的共識,而“新共識”的主體可能是進入異域的原文化常識持有者,可能是異域內部的文化持有者,也可能是兩者共同改變以奔赴一種共識。當處于跨文化交際中的個體意識到差異的存在,并有意避開導致對方不滿的行為,這已經是一種達到共識的狀態。
所以,共識是指人們在溝通過程中達成的一致或共同的認識,而常識則是指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廣泛接受的基本知識或理解。因此,共識是相對的,因為它依賴于溝通參與者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協商,而常識則是較穩定和普遍的。跨文化交流中一個極具挑戰性的問題就是共識往往不容易達成。其中常出現的問題就是一方文化持用者拒絕理解一種現狀——自己所認同的常識不能被對方文化所接受。這一現象常外化成日常生活中的一句口頭語:“這顯而易見的常識,他(他們)怎么就不懂?”這里面所包含的問題就是當事人希望自己的常識也是他人接受的常識,或者說是二者之間的共識。
此刻,認為自身的文化常識顯而易見不容置疑的當事人可能沒有意識到文化常識和科學常識的區別。文化常識的核心元素與“人”有關;而科學常識的核心元素與“物”有關。如果一個常識是科學常識,比如物體熱脹冷縮,太陽東升西落等這類關于物體存在方式的一些客觀規律,這種常識是可以持久不變的,屬于不會因為人的意志而轉移的客觀規律;但是如果是在討論文化常識,那它就是主觀的、個體經驗性的,并非永恒不變。科學常識可以不受環境和時間的控制,但是文化常識具有歷史性和社會性,在不同的環境和時代,其內容會有所不同。所以在討論文化常識的時候,類似“天經地義”和“顯而易見”這樣的描述是武斷的。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都是建立在某種本地文化的基礎上,這種文化認知對于身在其中的個體而言可能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對于不同社群的個體而言則不然,不能輕易地被認定為普遍真理。
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認為文化是一種符號,是一種闡釋建構。個體需要注意到文化認知差異背后的被闡釋的語境,才能真正理解不同的文化。他在《文化的闡釋》一書中說:“我主張的文化概念,實質上是一個符號學的概念。馬克斯·韋伯曾提出:“人是懸掛在他自己所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我本人也持相同的觀點。我認為所謂文化就是這樣一些由人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對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種尋求規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求意義的解釋科學。我所追求的是分析解釋貌似神秘莫測的社會表達。”③對于如何弄清楚那些“貌似神秘莫測的社會表達”,格爾茨的文化人類學研究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常識是一種地方性知識。他認為常識是被建構的文化體系,比如被外人看作不可理解甚至怪誕的贊德人(Zande)巫術的知識對他們自身而言是一種“常識”④。格爾茨提出“文化內視角”的觀點,即,采取文化相對主義的立場,用“文化持有者的內視角”,用他者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的文化概念生成,從而達到對差異的地方性文化常識的理解。
二、共識的目標是共情
具有地方性本質的文化常識會阻礙跨文化交流中文化共識的達成,因為人們可能傾向于將自己的文化常識強加給對方,導致對方難以理解和接受。接著以贊德人的巫術為例,“巫術”,這種對贊德人而言是一種“常識”的知識是難以改變的。同樣,贊德人文化圈層之外的旁觀者想要改變贊德人的“巫術觀”,其困難程度與讓他們改變自己對此種地方性文化常識所持有的批判觀點一樣困難。因此,這種文化碰撞的理想發展方向是:一方面讓贊德人意識相關文化觀念的多樣性,逐漸接受本民族的地方性常識具有一定的狹隘性,進而愿意做出改變;另一方面,外圍文化旁觀者可以從贊德人的視角去看待這一地方性常識,承認理念差異的存在,嘗試理解并積極溝通。只有在這種關注認知差異出現的原因、互相尊重和包容的狀態下,雙方才可能共同奔赴共識。跨文化交流中的文化共識并非要達成完全一致的觀點,而是達到一種對他者文化差異性的認同。如果持有不同語言習慣、社會文化、風土人情的文化群體能夠知道和理解其他文化群體的差異性文化狀態的存在,也即是對區域性文化的差異性做到認同,那么跨文化交際則能夠更加有效和順利地進行。
縱觀跨文化交際中的共識現狀,如果共識是對區域性知識存在差異的認同,或者說,如果共識所要追求的不是形成雙方都能接受的且必須一致的常識,而是雙方對文化差異的相互理解,即文化共情,那么這種共識就容易實現且可持續。要成功達到這種共情需要跨文化交流的雙方了解他者的地方性文化常識。前文已經闡明在跨文化交際中,共識和常識是不能被忽視或混淆的兩個概念,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經驗可能導致不同的地方性的文化常識,反映了不同群體的價值觀和社會經驗。不同文化群體所形成的常識可能會產生摩擦和誤解,因為人們會傾向于認為他們的常識是普遍適用的,而不是某種特定文化的“限定品”。因此,更多地了解和知道不同文化群體的差異性常識在跨文化交際中是至關重要的。只有了解了對方的文化背景和經驗,人們才可以更好地理解和尊重對方的常識從而達成共識。
克利福德·格爾茨在“深描:邁向文化闡釋的理論”
(Thick Description: Toward an Interpretive Theory of Culture)⑤篇章中,借鑒哲學家吉爾伯特·賴爾(Gilbert Ryle)提出的“深描”概念,深刻理解與分析差異性文化背后的要素并進行闡釋,因為被一個文化群體認為是普遍、自然、正確的觀念和行為方式是建立在特定背景之上的,涉及歷史、地理、宗教、價值觀等諸多因素。因此,要想理解作為地方性知識的文化常識,就需要深入了解這些文化的背景和傳統,這樣做可以幫助人們理解和尊重不同文化中的習慣和行為。為了避免文化常識的干擾,雙方都需要保持開放和包容的態度,以便更好地接受和理解差異。跨文化交流的雙方都需要認識到自己的文化背景和經驗是有限的,并且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性的存在也是正常的。通過接受和欣賞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性,人們可以更好地了解和尊重對方的觀點和行為,而不是將自己的文化常識強加于對方。有效的跨文化交際不僅僅是傳遞信息,而是通過交流和反饋達成對文化差異之處的相互理解和欣賞。跨文化交流的雙方需要建立共同的目標,并以此目標為基礎達成共識,并非要形成雙方都接受的完全一樣的觀點,而是雙方盡量尋找相通點和可以互相理解之處,如果將共情作為跨文化交流的目標,這將促進文化交際雙方之間的理解和信任,并減少誤解和沖突。
三、共情需要發揮語言的善意
共情的英文詞匯是“empathy”,詞根源于希臘語“empathia”,意為“感同身受”,這是一個充滿人文關懷的概念,被廣泛應用于心理學、社會學、哲學和神經科學等領域,也是高效能跨文化交際的重要組成部分。共情是理解和分享他人情感和體驗的能力,它是一種情感和認知過程,它使跨文化交流的雙方能夠感受和理解他者的情感和經歷,從而對他者的行為和想法產生共鳴和理解。共情是在跨文化交際中實現相互理解和認同的關鍵因素之一。然而,共情的對象不是共識,而是帶有差異性的文化常識。每個文化都有自己獨特的常識,這些常識和價值觀會影響人們的行為和思維方式。了解對方的文化常識并嘗試從對方的角度去理解和解釋事情,可以幫助建立跨文化交際中的相互理解和信任。跨文化交際中的共情比相似文化背景下的共情更為復雜,這是因為文化背景極大地影響一個人對不同情境的情感體驗。因此,要有效地共情于來自不同文化的人,了解他們的文化背景是至關重要的。共情并不意味著必須達成共識。實際上,共情更多的是對差異性常識的理解和接納,即在尊重他人的文化差異基礎上,努力理解和感受他人的思想和情感。
共情是一種情感體驗,它基于個體對他人情感狀態的理解和感受,而不是基于對他人信念、態度或行為的認可或否定。在跨文化交際中,良好的溝通技巧是達到共情的關鍵。參與跨文化交流的雙方都應該采用清晰、簡潔和具體的語言,確保對方理解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伊索寓言》中說過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是舌頭,最壞的東西還是舌頭。這是一個比喻,它將語言比作舌頭。當我們用愛和善意的語言與他人交流時,可以讓對方感受到我們的關懷和支持,增強互信和感情,促進合作和共同發展;而當我們使用充滿惡意和仇恨的語言時,則會傷害他人的感情和尊嚴,破壞信任和合作,導致負面影響和后果。語言的使用需要經過考量和推敲,充分發揮語言善意的可能,避免隨心所欲的指責。尼采也說過:“語言是理解世界的唯一方式。”⑥呼應者還有維特根斯坦,他說:“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⑦
跨文化交流雙方應該注意到自己的語言和行為在對方文化中的影響,以便更好地幫助對方理解自己的觀點和行為。格爾茨認為:“如果我們能試著用別人看我們的方式去看自己,可能會有很多新的發現。用本性相通的角度看他人是一個人應該做到的最基本的體面。但是,要想形成寬廣的胸懷,需要再辛苦一些,將自己放入他者之中,認識到自己的地方性例子只是眾多人類生活的局部展示,我們的一個案例只是眾多案例中的一個,我們的一種世界只是眾多世界中的一個,如果不做到這一點,那么所謂的客觀就是沾沾自喜,所謂的包容就是一個謊言。”⑧當人們能夠彼此了解和理解對方的情感和想法時,他們就更容易建立起情感共鳴和互信,從而促進跨文化交際的和諧與發展。共情的關鍵是推己及人,從他者文化的角度設身處地思考文化差異。
要達到這種和諧與發展,需要在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以自身的共情來激發他者的共情,這是一個非常具有挑戰性的任務,需要綜合考慮多種因素,并在了解不同文化的共情方式、適應性地溝通和提高對異質文化的敏感度等方面努力。關于如何讓語言成為化干戈為玉帛的禮物,取得共情的效果,習近平總書記在國內外的一系列重要演講、署名文章和寄語給我們提供了許多范例。他在不同的場合,針對不同國家的聽眾,會引用不同國家的諺語,并與中國智慧相鏈接,展現了獨特的語言風格,成功引發聽眾的共鳴,彰顯出語言傳遞善意引發共情的效能。
本文試舉三個典型實例:在2012年2月20日中國—愛爾蘭經貿投資論壇上的講話中,習近平同志引用愛爾蘭的諺語“縱使思忖千百度,不如親手下地鋤”(Youll never plough a field by turning it over in your mind),號召中愛兩國政府和工商界一起行動起來,合作攻堅,共創美好未來。2015年3月28日在博鰲亞洲論壇年會上的主旨演講中,習近平主席引用東南亞的諺語“水漲荷花高”,非洲的諺語“獨行快,眾行遠”,和歐洲的諺語“一棵樹擋不住寒風”,然后引出中國的諺語“大河有水小河滿,小河有水大河滿”。2015年11月30日,習近平主席在津巴布韋《先驅報》(The Herald)發表題為《讓中津友誼綻放出更加絢麗的芳華》的署名文章,其中引用的津巴布韋的諺語——“一根柴火煮不熟薩雜(Chikuni chimwe hachikodzi sadza)”,來呼應中國人常說的一句諺語“眾人拾柴火焰高”。他用這些不同對象國聽眾都耳熟能詳的生動比喻,成功拉近了中國與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人們之間的距離,也更容易讓受眾產生共鳴,并更深刻理解中國外交原則——“合作共贏辦大事”。習近平總書記對中外經典名句的生動運用,是一種非常有效的語言表達方式,它可以讓思想表達更加有力度、有深度,同時也傳承了歷史文化,增加了共鳴和感染力,對于跨文化交流者運用并發揮語言的善意以促進國際交流提供了非常有效的借鑒。
結語
在跨文化交際中,常識、共識與共情是三個重要因素,他們相互聯系,有時互為因果。共識的目標不是要統一具有地方性本質的文化常識,而是要在承認常識的差異性基礎之上,致力于達成文化共情。同理,文化共情的對象是差異性的文化常識而非共識,達到共情需要對文化常識的差異性擁有深刻理解和深描能力,只有通過理解和接納文化差異,才能建立起不同文化之間真正的信任和親近感,促進不同文化的交流與合作。本文認為在實現共情的諸多要素中,語言交流是重中之重,因為在跨文化交際中,語言是解碼和編碼文化的重要方式之一,能夠幫助理解和分享他者情感和體驗,是達成跨文化交流中共情結果的重要因素。而使用語言過程中保持和傳遞善意,是達到共情的重要前提條件。論文所闡釋的主旨是在跨文化交際中,常識、共識與共情所需要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常識需要了解和知道;共識需要尊重和包容;共情需要換位思考。
王敬慧系清華大學外文系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方向教授、博士生導師
「注釋」
①Hall, E. Beyond Culture. Anchor Books, 1977, p.45.
②Oberg, K. “Cultural Shock: Adjustment to New Cultural Environments”. Practical Anthropology. 1960, vol.7(4),pp.177-182.
③Geertz, C.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New York: Basic Books,1973, p.5.
④Geertz, C. Local Knowledge: Further Essays in Interpretive Anthropology. New York: Basic Books, 1983, p.85
⑤Geertz, C. ,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3, p.9
⑥[奧地利] 路德維西·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賀紹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85頁。
⑦Nietzsche, F. trans. Zimmern H. Beyond Good and Evil, New York: The Modern Library, 1936, p. 17
⑧Geertz, C.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3, p.17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