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范、制度與選擇：大學教師的學術職業發展

【摘 要】 從學術職業的視角出發，大學教師職業發展面臨內部角色沖突與外部發展理念選擇的雙重困境。由學術職業歷史變遷生成的教學、科研、社會服務三大職能構成了大學教師職業發展的社會規范，社會規范與個人能力間的差距產生了內部角色的張力；國家、市場、學術共同體三種力量相互交織構成大學教師職業發展的學術制度，而學術制度與學術性的內在矛盾塑造了大學教師的利益與理念抉擇。從大學教師主體出發，突破困境的核心在于認清自身主觀意愿與外在客觀條件的現實情況，明晰自身學術職業的發展方向，釋放三重角色間的張力，在理念的指引下對利益進行取舍，做出理性選擇。

【關鍵詞】 大學教師；職業發展；學術職業；理性選擇

【中圖分類號】 G640 【文章編號】 1003-8418（2024）04-0054-10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13236/j.cnki.jshe.2024.04.008

【作者簡介】 周建力（1994—），男，湖南常德人，東北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博士生；柳海民（1953—），男，吉林永吉人，東北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

隨著我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于2019年突破50%［1］，高等教育在規模上正式進入普及化階段，高等教育系統逐漸從單純的規模擴張，轉向內涵式發展。在高等教育的內涵式發展過程中，大學教師是其發展的關鍵因素之一，承擔著塑造高等教育質量和水平的重要責任［2］，因而高等教育的內涵式發展也對大學教師的職業發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在經濟全球化、學術資本化、高等教育市場化的浪潮下，大學教師所處的學術環境以及日常生活所處的社會環境發生著巨大變化，面臨著非升即走、論文發表、生活壓力等現實問題，這些都對大學教師的職業發展造成了深刻影響。現有研究多從客觀制度環境入手對大學教師所處境遇進行分析［3］，或從主觀認知態度入手分析當前大學教師如何認知自身所處制度環境進而做出行動［4］，較少有研究基于大學教師最核心的學術職業角色對大學教師當前所面臨的種種困境進行分析。本文旨在以學術職業為切入點，深入探討在當前背景下，大學教師學術職業發展面臨的內部角色沖突與外部發展理念選擇困境，分析形成這些困境的社會規范與學術制度原因，更全面地理解大學教師學術職業發展的復雜性和挑戰，進而思考大學教師應該如何應對困境與確定學術職業發展路徑等現實問題。

一、學術職業與大學教師職業發展

（一）學術職業的內涵與特征

學術職業一詞最早是西方高等教育學界從事學術研究學者的專有名詞，狹義上特指大學教師這一群體，其職業內涵除了職業共有的專業性外，還有著特殊性——對知識與真理的不懈追求以及對學術的純粹信仰。借用韋伯的話：學術是如此的不一樣，以至于我們可以將學術作為自身的畢生追求，即“以學術為業”［5］。李志峰等認為學術職業的本質屬性由學術性、自由性、獨立性、競爭性及精神性這五大特性構成［6］。陳斌從學術職業合法性的角度將學術職業的特征歸納為五點：專業性、基礎性、自主性、組織性、服務性等［7］。郭麗君將學術職業的特性分為：（1）以知識材料為核心的學術性工作模式；（2）學術自由的理念；（3）學術共同體的規則體系；（4）職業化學者獨具的行為規范［8］。符燦認為可以將學術職業的特性定義為：以高深知識為媒介、主要從業者為大學教師、具有自主性與神圣性［9］。綜上，可以將學術職業的內涵與特性歸納為：學術性，即以知識為探索對象；自主性，即學術自由的信念；服務性，即為社會服務的宗旨。

（二）學術職業視角下的大學教師職業發展

大學教師在進入高校之前通常需要經歷博士學位及以上的學術訓練，屬于社會中的高層次人才。學術職業視角下的大學教師有許多獨特之處：（1）大學教師的學術性，即大學教師以高深知識為載體與研究對象。學術性是學術職業區別于其他職業的核心要素，也是構成學術職業合法性的基石。大學教師正是作為這樣一種特殊的職業，以其學術性構建了職業發展的核心內容，其工作的本質是圍繞著高深知識從事相關活動，無論是教學、探索，還是實現知識的社會實用價值。（2）大學教師的自主性，即大學教師學術自由的理念。大學教師的學術自主性一方面強調了其擁有自主探索知識的權力，在一個自主的環境中實現知識的創造和繁榮，進而享有精神上的自主性；另一方面也來自學術共同體的規則與制度化以及學術職業獨有的行為規范，在規范之內獲得有邊界的學術自由。（3）大學教師的服務性，服務性確定了大學教師在整個社會中的價值與定位，是描述大學教師與社會關系的關鍵特征，大學教師的職業發展只有與教學、科研、社會服務等聯系起來，才能確立其存在的價值，獲得更好的發展。在學術資本主義的浪潮中，大學教師作為卷入其中的個體，必然面臨自身職業該怎么發展的問題，而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需要回到大學教師的角色本源——學術職業上。從學術職業出發，基于職業內部角色與外部發展理念兩個方面，大學教師才能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身職業發展面臨的困境，進而做出合適的抉擇，推動自身職業的有序發展。

二、大學教師學術職業發展的現實圖景

大學教師在職業發展過程面臨著內在角色沖突困境與外在發展理念選擇困境，其中前者主要強調大學教師的服務性，后者則關注大學教師的學術性與自主性。

（一）大學教師學術職業發展的角色沖突

當前的大學具有三重職能，即教學、科研與社會服務，進而為大學教師賦予了三重角色，即教學者、科研者與社會服務者，這三種角色盡管均以知識作為工作對象，但其工作性質與內容的差異注定了三者之間有著不可忽視的張力。

1.教學與科研的抉擇。

教學與科研的抉擇是大學教師最典型的角色沖突。具體而言，一方面，大學教師作為知識傳播者，承擔著教學任務，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來傳授知識、指導學生，并確保教育質量，這包括準備課程、批改作業、舉辦講座等，這些任務占據了相當多的工作時間；另一方面，大學教師扮演著知識生產者的角色，需要進行高強度的科學研究，不斷推進學科領域的知識邊界，發表高質量的學術論文，并爭取研究資金，這是維持其學術聲譽、拿到穩定的教職以及推動學術領域前進的必要任務。然而，有限的工作時間和精力使得教學與科研之間產生競爭。大學教師必須面對如何分配時間的抉擇，這個抉擇不僅影響了大學教師個人職業發展，還對學校的教學質量和科研成果產生重要影響。因此，解決這一角色沖突，尋找教學與科研的平衡點，成為大學教師職業生涯中的一項重要挑戰。但在現有聘任制度體系中，由于科研事關學術職業的生存，而教學任務完成質量難以評估，許多大學教師都選擇了擠壓教學任務所需要的時間，將更多工作時間用在科研實踐。此外，教學角色與科研角色所需求的核心能力差異決定了并非所有大學教師都能同時履行好這兩種角色的任務，能力以及時間的有限性構成了教學與科研的角色張力，大多數人必須在這兩種角色間做出抉擇以緩解張力。

2.知識與價值的分野。

科研角色與社會服務角色的張力來自二者不同的行動邏輯。首先，作為學術職業重要組成部分的科學研究有一個重要前提是“價值無涉”，即保持價值中立，在這樣的前提下，布魯貝克所說的學術自由才有可能存在［10］；但對社會服務角色而言，為社會服務就意味著其價值不能無涉，只有對社會有價值的行動才值得開展，這是科研角色與社會服務角色的第一個矛盾。其次，對知識的追尋態度前者是“為了知識而知識”，后者則是“為了效益而知識”，科研角色的行動邏輯是對知識本身價值性的追求，社會服務角色的行動邏輯則強調和重視知識對實踐的價值判斷，即只有對現實應用有價值的知識才值得去研究，知識追尋的目的差異成為二者的第二個矛盾。最后，科研角色的研究對象是客觀現實與現象，而社會服務角色的關注點更多在于有需求的現實問題，科研角色大多數時候在解釋問題，社會服務角色則在解決問題，這是二者的第三個差異。三大差異在實踐中構成了科研角色與社會服務角色的張力，形成了知識與價值的分野。

3.教學與利益的選擇。

教學與社會服務之間的角色張力和教學與科研之間的張力有一些共同之處，但也存在著獨特的差異。這兩種張力都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和資源下進行權衡，同時還需要在不同的職能領域展現不同的能力需求。然而，它們之間的本質差異在于教學與科研之間的張力主要涉及知識傳授與知識創新之間的平衡，而教學與社會服務之間的張力更加強調了大學教師在教育職責與職業發展利益之間的抉擇。隨著學術資本主義的擴散，經濟資本與社會資本在高校場域的影響力不斷增加，大學教師不再是僅僅追求純粹學術聲譽的學者，他們開始更加注重現實世界中的利益。科學研究不再是僅僅追求知識的生產，而是具有明顯的社會應用價值，研究成果的轉化和技術推廣可以帶來經濟回報和社會資本的提升。因此，社會服務角色的興起打破了以往學術界內的利益分配格局，追求社會服務所帶來的利益往往比教學帶來的利益更具吸引力。這一現象導致了大學教師積極尋求校外兼職和參與橫向課題等社會服務活動，這進一步加劇了教學與社會服務角色之間的張力。

（二）大學教師學術職業發展的理念徘徊

大學教師在當前學術體系下面臨著一個重大抉擇，即在個人職業發展中平衡對經濟利益的追求與對學術理念的忠誠。現實利益與學術理念之間存在著根本性差異，這源于利益邏輯和知識邏輯之間的根本分歧。大多數大學教師必須面對一個深刻而復雜的抉擇：是堅持學術職業的理想導向，不斷追求知識的進展，還是理性地應對現實挑戰，以謀求個人職業發展和經濟回報？這一倫理和職業的權衡在學術領域普遍存在，反映了大學教師在學術道德與職業發展之間的復雜職業倫理挑戰。陳先哲通過對三所典型高校大學教師的案例研究，指出當前大學教師處于學術錦標賽的場域之中，利益捆綁讓身處其中的每一位大學教師都不得不參與競賽［11］，任可欣等發現高校青年教師進入學術場域后，面對著生存理性與效用理性的兩難抉擇，并產生出四種生存狀態［12］。本文借鑒這一思路，基于學術理念與利益的雙重維度，將大學教師的職業發展劃分為四種類別：有利益有理念的事業者，有利益無理念的職業者，有理念無利益的志業者，以及無利益無理念的退出者。通過這種分類，分析當前大學教師在利益與理念選擇方面所面臨的困境與挑戰。

1.有理念無利益的志業者。

志業一詞最初源自德語中的“Beruf”，馬丁·路德在翻譯基督教圣經時首次采用了“志業”這個翻譯，這一選擇反映了他對個人職業生涯與信仰關系的深刻思考，以及將個人工作視為神圣使命的觀念。后來，馬克斯·韋伯將“志業”與學術職業聯系起來［13］，強調學者將學術活動視為一種“志業”，并將其奉獻給知識的追求。對于大學教師而言，將學術視為志業意味著將個人利益置于次要位置，將學術理念視為職業發展的首要追求，將學術活動看作生活的真正意義，并對學術懷有虔誠的信仰，從中獲得生活的滿足感。研究表明，大部分大學教師在開始學術職業生涯時都懷抱著以學術為志業的理念［14］，但學術領域的競爭激烈，資源有限，評價標準不斷演變，使得大學教師不得不在職業發展中進行權衡和調整。除了那些具備豐富文化資本和卓越學術能力的少數大學教師能夠在激烈的學術競爭中保持以學術為志業的心態外，大多數人不得不在職業發展過程中調整自己的策略，以更靈活的方式權衡學術理念與個人利益的取舍。

2.有利益有理念的事業者。

當大多數大學教師面臨現實利益的威逼利誘，但又缺乏足夠資本和能力支持他們堅守學術理念時，為了自己學術職業的生存和發展，他們不得不在個人利益和學術理念之間進行權衡，追求利益與理念的協調。閻光才在調查我國學術職業的發展情況后指出，盡管學術職業沒有淪落為活計，但它委實存在一種與志業漸行漸遠的趨勢［15］。許多懷有學術理念的大學教師仍然堅守著“為知識而知識”的價值觀，盡管他們在學術體制中面臨諸多困難，但他們會采取“共時平衡”的策略，既追求教職的穩定現實利益，又追求學術理念的實現［16］。同時，事業狀態的大學教師在行動中會具有更加靈活的行動方式，一方面他們試圖通過融合自身學術理念與現實利益的追求，實現二者某種程度的統一，如將自身學術興趣與項目選題結合；另一方面他們在面對觸及學術底線的部分任務時可能會采取抵制與拖延的方式進行應對，從而獲得內心對學術理念的堅持與自我認可。

3.有利益無理念的職業者。

在現實中，當大學教師面臨著生存壓力和學術職業發展需求的雙重挑戰，而無法堅守學術理念時，他們常常被迫做出艱難的決定，不得不放棄理念，以確保自身的職業生存。學術領域呈現出一種馬太效應［17］，這種情況下，維持自身的學術職業變得異常困難，促使一些大學教師不得不為了在學術領域生存下去，追求現實利益，并放棄了原本的學術理念。對于僅僅將大學教師作為普通職業的從業者而言，績效的引導作用在這一群體中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們被推動著減少教學工作的時間，增加科研產出，爭取更多資源和機會，甚至可能不得不發表大量質量較低的文章，以獲得在學術領域中生存下去的資格。這種行為反映了績效激勵對這一群體的深刻影響，他們被迫采取這種策略，以適應學術領域的競爭壓力和資源分配現實，從而試圖獲得能夠在學術場域中生存下去的資格。

4.無利益無理念的退出者。

當大學教師發現無法在學術場域繼續生存和發展，或者因不愿意繼續留在學術場域而選擇退出時，他們成為了無利益無理念的學術職業退出者。這種退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學術職業的“自殺”，因為大多數大學教師經歷了嚴格的學術培訓和選拔，進入學術領域時懷揣著發展自己學術事業的理想和抱負，而當他們選擇退出時，也意味著結束了他們在學術界的職業生涯。涂爾干在《自殺論》中指出：自殺雖然在微觀層面是個體行動選擇，但從社會角度來看是整個社會的問題［18］。同樣的，學術職業中的大量退出者可能是學術體系存在問題的一個警示信號。當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離開學術領域時，學術界可能需要審視其培養體系和職業環境，以確定是否存在導致大批退出者的根本問題。這一問題不僅涉及個體決策，還涉及整個學術共同體的健康和未來。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理解和解決學術職業退出問題至關重要，學術界需要重新審視其評價體系和職業路徑，以更好地適應當今復雜多變的學術環境，幫助大學教師更好地平衡個人發展和學術追求，減少他們成為退出者的可能性，從而維護學術界的穩定和發展。

三、大學教師職業發展的規范與制度困境

由學術職業歷史變遷產生的教學、科研、社會服務角色構成了大學教師的社會規范，而社會規范與個人能力之間的差距，產生了大學教師內部角色沖突的規范困境。國家與市場的追求推動大學教師按照利益邏輯發展，學術共同體的規范則捍衛大學教師學術自由的理念，三者相互作用，共同塑造了現實中的學術制度，但學術制度與學術性的內在矛盾，讓大學教師不得不在個人利益與學術理念之間做出取舍，形成了學術職業發展中外部發展理念選擇的制度困境。

（一）學術職業歷史變遷下的規范困境

角色形成有兩條路徑，一條是外生性角色，即先有角色再有角色實踐；另一條是內生性角色，先有角色實踐再衍生出對應角色［19］。學術職業的角色生成屬于第二種，由歷史變遷產生的三種學術職業職能在實踐中形塑了學術職業的角色，形成了作為知識傳播者的教學角色、作為知識生產者的科研角色、作為知識轉化者的社會服務角色。通過分析學術職業及其變遷的過程，發現教學是學術職業的天職，科研是學術職業的活力，社會服務是學術職業對知識社會的回應，這些綜合構成學術職業職能的社會規范。而社會規范與個人能力之間的差距，是形成大學教師三重角色之間張力的根本原因。

1.學術職業歷史變遷下的角色形成。

英國大學階段，教學作為基礎職能。學術職業的前身“學者”雖然擁有深遠的歷史，但學術職業作為職業登上歷史舞臺還需要追溯到中世紀大學誕生。雅克·勒戈夫在討論中世紀知識分子的時候，這樣贊嘆道“中世紀大學的誕生是黑暗中世紀里的一絲曙光，也被贊譽為中世紀教育最美好的的花朵，學術職業則賦予了這朵花繁盛生長的有機物。”［20］學術職業在發展初期的核心任務是教學，即通過知識的傳授來滿足社會對知識的需求，這是學術職業存在的根本，也成為了那時大學最有生機的部分。“每一位想要從事學術研究的大學教師，都必須要意識到學術職業的雙重要求：它不僅需要具備精深的專業知識進行研究，同時必須要成為一名好教師去教授知識”［21］。1810年柏林大學的建立標志著近代大學體制的奠基，學術職業的職能也開始相應發生顯著的變化，從單一培養社會需要的人才逐漸過渡到洪堡所提出的“研究與教學的統一”理念，這是學術職業適應社會需求的一次自我發展，學術職業的內涵與外延都發生了巨大改變。這一理念將科研置于學術職業的核心任務之一，重新定義了大學教師的職責，大學教師不再僅僅是知識的傳播者，還要積極參與知識的創造與發展。然而，這種新的理念也引發了一些新的挑戰和問題，大學教師需要在教學和研究之間找到平衡，這意味著他們需要同時勝任兩種不同但同樣重要的角色，教學與科研角色的張力初見端倪。隨著美國《莫雷爾法案》的實施以及贈地運動的影響，社會為大學發展提供更多支持的同時，也對大學提出了更加具體和現實的需求。學術職業者的工作不再局限于滿足社會的抽象需求，如人才培養和科研，而還包括直接解決社會現實問題的要求。社會服務職能從過去的間接和隱性狀態轉變為直接和顯性狀態，這使得學術職業者的合法性得到了進一步的確立。這一時期的學術職業者需要更加緊密地與社會互動，以滿足社會對解決具體問題的需求，這也使得他們得到了更多的支持。與此同時，社會的影響力開始通過經濟和政治手段更直接地影響學術職業者，大學教師需要在教學、科研和社會服務這三重角色之間取得平衡，這不僅是一項復雜的任務，也讓三重角色的沖突變得明顯。

2.社會規范與個體能力差距的角色張力。

大學教師的三重角色是學術職業與社會互動的產物，但這只能給予角色張力形成一種外源性闡釋與歷史性敘述，無法真正認識到大學教師當前角色沖突的深層原因。一方面，學術職業的社會規范對于角色沖突產生了重要影響。學術職業通常要求教師在教學、科研和社會服務方面都表現出色，這反映了社會對于大學教師多元能力的需求。然而，這也導致了教師需要不斷在不同領域之間權衡，而個體的時間和資源是有限的，這就形成了角色沖突的土壤。另一方面，個體能力的局限性也是角色沖突的深層原因之一。“同時具有科研能力與教學能力的人是少有的，是具有運氣成分的”［22］，能同時完成三重職能履行的大學教師是不常見的，這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個體的運氣和天賦。大多數教師會在這些領域之間存在差距，因此，他們不得不在有限的資源下進行權衡，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角色沖突的發生。大學教師的三重角色沖突既受到外部社會要求和規范的影響，也深受個體能力的制約，因而三重角色沖突的情況不是特殊情況而是普遍情況，這意味著對這一差距應該予以更多理解與思考。

（二）大學教師現實格局下的制度困境

政府、市場以及學術共同體，這三股力量共同塑造了影響大學教師職業發展的現實格局，也構建了規范大學教師學術職業發展的學術制度。政府采用新公共管理主義策略對大學和大學教師進行干預，市場則通過績效主義，一方面激發了大學教師更多的熱情，另一方面通過市場競爭機制，將參與者推向了深陷學術價值評價體系的異化之中，難以自拔。而學術共同體作為歷史悠久的現實力量，擁有堅實的合法性基礎，對大學教師的發展邊界進行了限制，但也保護了每一位大學教師的學術理想。大學教師在這三者形成的張力系統中追求發展，而學術制度與學術性之間的內在矛盾，則迫使大學教師在追求個人利益與堅守學術理念之間做出抉擇。

1.多重力量塑造的現實格局。

首先，政府的新公共管理主義策略干預著大學教師的職業發展。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政府逐步引入新公共管理主義，運用其理念和工具對高等教育進行管理和控制。新公共管理主義強調市場化、目標管理、績效評估等理念，為政府對大學施加控制提供了新的合法性基礎，政府在大學教育領域的角色由傳統的政策制定者和資金提供者逐漸轉變為更積極的管理者。政府逐漸運用成本控制、績效評估等手段，以確保大學更高效地運行。這導致了大學教師需要更多地面對政府的監管和要求，包括課程設置、學術研究計劃和預算分配等方面，政府的干預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大學教師在教育領域的自主性和創新性。隨著新公共管理主義流行，其引發的“無聲的學術革命”正在對學術職業發展產生根本性的影響，在此背景下，大學教師的學術自由也受到影響。一方面，目標管理使大學教師需要承擔更多行政和社會服務任務，降低了教學科研時間比重。另一方面，新的薪酬分配制度與業績掛鉤，迫使大學教師追逐論文數量，學術資本主義蔓延。同時，新公共管理主義強調業績和競爭，而教師聘任制改革后學術職業者的流動性增加，為了有一份穩定的教職，大學教師間競爭日益激烈。新公共管理主義的引入加強了政府對高校的控制，擠占了大學教師的學術自主空間，制約了大學教師專業化發展，這些變化對大學教師職業化進程產生了深刻影響。

其次，工具理性下的市場經濟，在學術場域中發揮自己的力量。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學術界逐漸受到市場邏輯的滲透，形成了學術資本主義的浪潮。在這種浪潮下，大學教師被迫適應市場需求，更加關注知識的交換價值而非傳統的文化或象征價值［23］，大學教師的社會服務職能在部分情況下變成了為學術資本服務的職能［24］，大學教師需要不斷追求項目資金、論文發表和學術聲譽，以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中脫穎而出。市場經濟對大學教師職業發展的影響喜憂參半。一方面，隨著市場利益作為一股現實力量介入學術場域中，大學不再是僅僅受到政府控制，而是在市場與政府力量的張力之間生存。同時，市場經濟效益讓大學教師的物質報酬得到顯著提升，大大激發了大學教師從事學術工作的熱情。另一方面，市場利益由于其直觀性以及可量化性，為學術場域帶來了巨大的風險［25］，例如市場競爭下的學術評價唯成果問題。市場的內在邏輯是競爭與優化，面對競爭，績效成為衡量大學教師職業發展乃至大學發展的“黃金法則”，讓大學教師陷入“不出版就出局”以及“成果決定地位”的績效競爭之中，學術知識的內在價值邏輯以及大學教師的學術性追求不再是大學教師職業發展的核心。

最后，學術共同體既規范又保護著大學教師的職業發展。這種雙重性質有助于維護學術領域的質量和獨立性，同時也使大學教師能夠在復雜多變的外部環境中保持學術自由和獨立性。學術共同體內部的規范力量最早源自中世紀時期行會大學的內部準入規則，是基于長期積累的學術傳統和價值觀念而形成的。這些規范涵蓋了學術誠信、學術自由、學術合作等多個方面，它們不僅約束著大學教師的行為，還樹立了學術職業的道德和倫理標準。這些規范確保了學術場域的穩定性和可靠性，有助于維護知識的質量和可信度。因此，大學教師在學術共同體中需要遵守這些規范，以維護學術場域的品質和聲譽。同時，學術共同體也提供了保護和支持，使大學教師能夠在學術自由的環境中進行研究和教學。學術共同體內的互信和合作關系有助于大學教師獲得同行的反饋和支持，推動他們的學術發展。學術共同體還為大學教師提供了一個相對安全和獨立的學術空間，在學術共同體內，大學教師可以自由地探索新的研究領域，發表具有挑戰性的觀點，而不必擔心受到過多的外部干擾和壓力。此外，學術共同體也可以在大學教師面臨外部壓力時提供聲援，使他們更有力量與市場和政府進行協商和對抗。

2.學術制度與學術性的內在矛盾。

大學教師的學術職業困境可以被看作精神追求和物質需求之間的持續掙扎［26］。一方面，大學教師被視為知識的守護者和傳播者，他們的職業充滿了學術使命感和精神追求，他們投身于研究、教育、知識創造的事業，以追求深刻的理解和學術成就。但另一方面，隨著學術資本主義的浪潮，物質利益逐漸滲透到學術職業中，大學教師需要在學術追求和經濟需求之間取得平衡，學術職業作為一種滿足物質生活需求的工作，具有著物質向度［27］。雖然一些學者和學術精英可能不必過多考慮物質利益，但他們的學術活動仍然離不開資源的支持，這些資源可能來自政府、私人資助者、基金會等。同時，對于大多數大學教師來說，維持物質生活也是一項重要任務，他們需要獲得足夠的薪酬來滿足家庭需求。這種利益與理念的取舍來源于制度與學術性之間的內在矛盾。學術職業的學術性要求教師始終保持對知識的渴望和追求，這是其精神內核以及合法性所在。然而，現實的學術制度中，包括教學和研究，都需要物質利益的支持。

具體而言，這種學術制度與學術性的內在矛盾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一是評價體系的偏向性。當前的學術制度通常采用一種量化評價體系來衡量大學教師的學術成就，這包括發表論文、獲取研究經費、獲得獎勵等等。但這種評價體系往往過于強調可量化的成果，而忽視了更廣泛的學術性追求，如對復雜問題的深入思考、對跨學科研究的積極參與和對學生的潛心教育。二是經濟壓力與學術自由的沖突。學術制度中的經濟壓力不斷增加，大學教師需要爭取研究經費、合作項目和產業合作，以維持學術研究的持續性。這種經濟壓力與學術自由之間存在沖突，大學教師可能會受到資助機構或合作伙伴的利益影響，從而影響其研究的獨立性和客觀性。三是學術競爭與合作的平衡矛盾。學術制度中的競爭是不可避免的，大學教師需要爭奪有限的資源和機會。但這種競爭可能削弱了學術合作和知識共享的理念和行動。四是短期成果與長期影響的對立。學術制度常常強調短期成果，而忽視了長期影響，如教育質量和社會效益。大學教師可能會受到追求短期成功的壓力，以滿足評價體系的要求，而忽視了長期的學術追求和社會責任。

現有的學術制度與學術性追求之間的內在矛盾對大學教師職業發展構成了巨大的挑戰。解決這一矛盾需要制訂更全面、平衡的評價體系，強調學術自由和獨立性，促進合作與共享，以及鼓勵長期影響和社會責任。而對于學術與利益的抉擇，大衛·科伯指出：盡管高等教育的市場化已經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但市場化的同時，大學必須回到大學之所以存在的邏輯起點——高深學問，恪守高等教育市場化的界限，而不能將高等教育完全市場化［28］。這一觀點對大學教師同樣具有啟示，若大學教師將學術職業完全利益化為一份養家糊口、掙錢花錢的工作而失去了其追求知識的精神內涵，那么就拋棄了自身的精神家園，從本質上而言已經不再是一位學術職業者。因此，大學教師需要恪守學術精神的底線，堅持高深學問的追求，同時在必要的情況下，合理追求物質利益以維持自身的學術生涯和生活穩定。這種平衡和底線的堅守有助于保持學術職業的尊嚴和社會使命感，同時兼顧了現實的經濟需求。

四、大學教師職業發展的理性選擇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認為個體是在制度約束下進行的有限選擇，在這一過程中個體的選擇基于效用最大化原則［29］。大學教師作為行動主體一方面受到學術職業歷史變遷構成的社會規范影響，另一方面又受到現實格局的學術制度約束。在社會規范與制度約束的雙重影響下，大學教師應該基于自身條件與能力，認清所處現實環境，做出效用最大化的理性選擇。

（一）三重角色間的張力釋放

如前所述，角色間的張力來自于社會規范與個人能力之間的差距，因而張力的釋放亦是從這兩方面著手。一方面，正確認識社會規范給予大學教師的角色期待。古德指出，面對多重角色內在沖突，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用在更加能夠發揮自己價值的角色上，這也許能為大學教師提供一些啟示［30］。大學教師在社會規范下，并不需要同時發展三種角色，而是可以擇其“擅”者而從之。通過自我認知和角色選擇，大學教師可以實現從多元共存到一元為主的角色轉變。大學教師應該審視自己的技能、興趣和價值觀，以明確哪些角色最適合自己，然后有針對性地發展和強化這些角色，以更好地應對社會規范的期望。另一方面，為了減少社會規范與個人能力之間的差距，大學教師需要有意識地提升自己的學習與實踐能力。這包括持續學習和不斷進修，以確保自己的專業知識和技能保持在最新水平，以及以更加明確的態度和認知投入教育教學和科研活動，提高自己在這些領域的實際經驗和能力。通過提高個人學習與實踐能力，大學教師能更好地滿足社會規范對其角色的期望，釋放三重角色間的張力，減少角色沖突的可能性，提高大學教師在不同角色中的表現和適應能力，從而更好地實現自身職業發展和社會責任。

（二）理念指引下的利益取舍

大學教師在面對學術職業發展時，可以借鑒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思想，基于學術理念進行理性取舍。首先，大學教師要認清自己的條件與信念，理性衡量自身能力。每一個初入學術場域的學術職業者都對學術抱有誠摯的熱情，以學術為志業，以學術作為自身的理想而奮斗，但現實中大部分大學教師并不是能力超群的學術職業者，而是處于學術系統金字塔的中下層。在這樣的背景下，大學教師應該在個人發展規劃中明確自己的學術興趣和激情，但同時也要誠實地評估自己的學術能力，包括知識儲備、研究技能、教學經驗以及解決問題的能力等，調整自我認知與學術信念是大學教師學術職業發展的前提與基礎。其次，認知自身所處學術環境，找到所處學術環境的生存方式或更換環境。在對自我能力與條件有清晰認知的前提下，合適的學術職業發展環境對大學教師就顯得十分重要。卓越的學術環境勢必帶有激烈競爭的學術氛圍，也會帶來大量的研究資源與資金；匱乏的學術環境則會因為缺乏學術職業發展土壤而抑制個體學術理想的發展。只有找到適配于自身能力與條件的學術環境，才能在環境中獲得足夠的資源與資金，推動自身學術職業與學術理想的發展。此外，應考慮學術領域的趨勢和未來發展，從而更好地調整自己的職業路徑。最后，基于能力、信念與環境的衡量明晰自身學術職業的發展路徑。正如韋伯所說，以學術為志業的學術理念是危險的，只有少數有學者天賦的年輕人才能走這一條道路。大學教師需要根據自身學術能力、對學術的信念以及自身所處的學術環境三者全面衡量，選擇適合自身的學術職業發展道路。同時，學術職業發展是一個動態過程，需要不斷調整和適應變化，大學教師應該定期審視自己的職業目標，并在必要時做出調整。在確立學術信念時還需要注意，個人發展只有與時代發展聯系起來，才能具有更加深刻的價值與意義，大學教師的工作不僅僅是為了個人成就，還包括為學術界和社會做出貢獻。因而在選擇職業發展路徑時，大學教師還應該考慮如何將自己的工作與時代發展相結合，為社會創造價值，在學術理念的指引下，在不斷的學術實踐之中，逐漸完成自身學術職業的發展與學術自我的建構。

五、結語

大學教師面臨的困境通過歷史建構與現實實踐形成，在解構歷史變遷的角色困境與現實格局的利益理念困境基礎上，大學教師的角色張力與利益取舍獲得了觀念上的解放。大學教師作為行動者，并非毫無反抗之力，而是可以在三種角色之間選擇以某種角色為主，進而釋放三種角色之間的張力；同樣也可以在學術職業的利益與理念面前，選擇其一或者二者皆取，走上自己的學術職業發展之路。

作為高校中的獨立個體，大學教師在受到社會規范與制度約束的同時，仍然具備在自身能力、學術信念以及所處學術環境的基礎上做出理性選擇的自由。需要說明的是，這種理性選擇是大學教師在目前學術場域條件下的一種無奈之舉，這一選擇以個體效用最大化作為出發點，并不具備改變當前學術資本主義體系的能力，甚至有時候這種選擇可能會進一步強化學術資本主義的發展趨勢。盡管如此，大學教師仍然需要在這種有限性選擇中堅守自己的底線，保持對學術的熱愛和對學生的責任感。這不僅是為了維護自身的職業權益，更是為了提供高質量的教育和推動學術領域的積極發展。在這個價值多元化的后現代社會，大學教師可以選擇發展學術職業生涯，也可以選擇退出學術場域，最重要的是不但要為自己的目標做出決定，更要敢于為行動的后果承擔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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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重點資助項目“學術職業管理視域中的高校教師評價制度研究”（XJK23AGD002）。

Norms， System and Choices： The AcademicCareer Development of University Teachers

Zhou Jianli，Liu Haimin

Abstract： View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cademic career， university teachers' career development faces a dual dilemma of internal role conflict and the choice of external development concepts. The three major functions of teaching， scientific research， and social service generated by the historical changes of the academic career constitute the social norms for the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of university teachers. The gap between social norms and individual capabilities creates internal role tensions. The three forces of state， market， and academic community are intertwined to form the academic system for the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of university teachers， and the inherent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academic system and academic research drives them to face the choice between interests and academic idea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garding university teachers as responsible and self-motivated individuals， the key to breaking through these dilemmas lies in recognizing one's own subjective desires and the practical situation of external objective conditions， clarifying the development direction of one's academic career， releasing the tension among the three roles， and making rational choices guided by academic ideals.

Key words： university teachers;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academic career; rational choice

（責任編輯 肖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