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思科 張丹 龐占平
摘 要:近年來,隨著司法機關對虛假訴訟的專項打擊力度加大,虛假訴訟案件數量有所回落。但虛假訴訟案件高發態勢未有根本改變,且當事人通過虛假訴訟實現套路貸詐騙、職務侵占、行賄受賄等違法犯罪的目的或者將違法犯罪所得洗白,新領域的虛假訴訟逐步被發現,這些案件隱蔽性更強、社會危害性更大,線索多依職權發現,監督工作需刑民同步開展。實踐中,針對該類行為的檢察監督,存在線索發現難、調查核實難、監督力度不足等問題,需要進一步提升線索發現的意識和能力、全面開展調查核實、強化一體化監督、同步開展好懲罰和治理等,以有效打擊治理該類虛假訴訟。
關鍵詞:民刑交叉 虛假訴訟 民事檢察 法律監督
在現代法治社會,國家向國民充分開放訴訟制度或司法制度作為權利救濟或糾紛解決的通常渠道和正式方式,是國家向國民承擔的保護義務和保護職責。[1]但是其在為正當行使訴權的當事人提供權利救濟的同時,也為利用訴權虛假訴訟實現非法目的的當事人提供了可乘之機,甚至部分當事人將虛假訴訟作為實施違法犯罪的手段。這類為違法犯罪而實施的虛假訴訟對司法權威和司法公信力構成巨大挑戰。
一、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的類型
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屬于虛假訴訟的一部分,是指行為人為了實施犯罪或者將犯罪所得合法化而開展的虛假訴訟行為。該類虛假訴訟既可以表現為“雙方串通型”,也可以表現為“單方欺詐型”,常見類型包括涉詐騙虛假訴訟、涉職務侵占(貪污)虛假訴訟、涉行受賄虛假訴訟等。
(一)涉詐騙虛假訴訟
涉詐騙虛假訴訟是指行為人為非法占有他人財產實施詐騙行為過程中所提起的虛假訴訟,行為人可能涉嫌的犯罪包含詐騙、保險詐騙、合同詐騙、貸款詐騙等。如涉保險詐騙虛假訴訟多系以轉讓保險理賠權益等方式獲得起訴主體資格后,虛構保險標的、保險事故,通過虛假訴訟的方式騙取保險金,且虛假訴訟人常以“偽造身份證明”“虛報受損金額”等形式提起民事訴訟等。在涉詐騙虛假訴訟中,較為常見的還有涉套路貸詐騙虛假訴訟,即行為人以民間借貸之形掩蓋套路貸之實,為謀取非法利益所進行的虛假訴訟,該類行為中虛假訴訟人常以砍頭息、服務費的名義虛增借款本金,以軟暴力的形式非法索債,并借訴訟使其非法債務合法化。
(二)涉職務侵占(貪污)虛假訴訟
涉職務侵占(貪污)虛假訴訟是指企業工作人員(國家工作人員)串通他人偽造證據、捏造事實,提起對所在單位的訴訟,騙取調解書、套取本公司(單位)資金。該類行為中虛假訴訟多為一方捏造事實,即企業工作人員(國家工作人員)與他人串通后,以他人名義提起訴訟。為了使虛假訴訟更加真實,企業工作人員(國家工作人員)與其他單位或者個人一般在日常合作的基礎上,簽訂虛假的合同,而后他人以該合同提起虛假訴訟。例如某公司與某村組居民債權糾紛虛假訴訟監督案中,李某找到村民組負責人于某,要求以村民組名義起訴某公司,索要噪音污染補償款等費用共計23萬元,并許諾事成之后給于某好處,后某村民組起訴至法院。[2]
(三)涉行受賄虛假訴訟
涉行受賄虛假訴訟是指國家工作人員串通行賄人虛構債權債務并提起訴訟,騙取法律文書使行受賄錢款合法化的行為。該類行為中虛假訴訟人多為雙方惡意串通,通過虛構債權債務的形式使受賄人獲得債權,再以訴訟的方式執行行賄人的財產,實現行受賄目的。且為了增加隱蔽性,往往以受賄人家屬的名義開展相關訴訟。亦有為了規避審查,在行受賄后通過虛構債權債務關系,將受賄款偽造成借款,并通過民事訴訟的方式予以確認,掩蓋受賄的事實。例如,在楊某某受賄案中,楊某某曾為煙草專賣局局長,當組織上調查時,其以虛假訴訟為對策,與行賄人虛構事實進行訴訟,將曾經行受賄的行為偽造成債權債務糾紛,企圖將受賄行為洗白。[3]
二、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的特點
在一般虛假訴訟中,當事人爭議少、缺乏對抗,整體呈現立案快、結案快、執行快的特點,有較強的隱蔽性和欺騙性。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除具有虛假訴訟的一般特點外,還往往呈現團隊化運作、依職權發現多、需民刑同步監督等特征,實踐中發現、治理難度更大。
(一)訴訟有更強的隱蔽性
在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中,不法行為人往往形成團伙化、專業化模式,甚至部分團伙以企業的名義運作,部分團伙里還有專業的司法、科技、財務人員,有較強的專業素質。行為前經過精密的預謀和籌劃,行為時分工明確,各環節緊密銜接,行為后總結形成相對穩定、成熟的經營模式。且為最大限度防止犯罪行為暴露,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行為人亦會向法律專業人員尋求幫助,甚至有些律師本身就是犯罪團伙的成員,有些審判人員、仲裁員被拉攏枉法裁判或者仲裁,有的公證員違規為行為人出具虛假公證文書等。在嚴謹的籌劃下,行為人通過虛假公證、和解、仲裁等方式騙取法院裁判文書等,規避披露案件全貌和關鍵信息,或為避免引起法官的懷疑,甚至故意制造爭議假象,為虛假訴訟的甄別和發現帶來較大難度。
(二)監督線索多依職權發現
在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案件中,真正的利益受損當事人往往不知道利益受損,尤其是在“雙方串通型”虛假訴訟中。而在“單方欺詐型”虛假訴訟中,利益被侵害一方當事人又往往基于對方的威脅、恐嚇不敢主張自身利益。這也使得法院在審理該類案件時,很難通過審查證據材料發現虛假訴訟。在檢察機關履行監督職責過程中,因為無當事人發現利益受損或者不敢主張權利導致依申請監督案件有限,同時,在非以虛假訴訟為由申請監督的案件中,僅僅通過審查案卷等材料也很難發現隱蔽性很強的虛假訴訟線索。實踐中,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的案發往往并非在民事訴訟案件審查中發現,而是在刑事案件專項打擊或者某刑事個案中依職權審查發現,線索的發現具有偶發性。
(三)檢察監督多需民刑同步
在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中,當事人以虛假訴訟作為侵吞財產或者銷贓的手段之一,應同時對以虛假訴訟手段實施侵吞財產或者銷贓的整體行為進行刑事上的法律評價,以及對虛假訴訟行為本身開展民事監督。刑事中可能涉及到的犯罪包括詐騙、敲詐勒索、貪污、職務侵占、逃稅、受賄、洗錢等,從威科先行·法律信息庫中篩查發現以虛假訴訟手段實施的犯罪中數量最多的為詐騙罪,其中94%的案件與套路貸犯罪有關,但這一結構比例僅僅是經查證認定的情況。此外,在監督線索的發現過程中,亦需刑民有效銜接,方能有效發現監督線索;在調查核實過程中,需刑民同步或者刑事先一步開展調查取證工作,有效形成監督合力,刑事訴訟、民事監督的取證工作雖各有側重,亦有配合。
三、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檢察監督難點分析
民事虛假訴訟規制體系中,當事人可以通過第三人撤銷之訴等程序維護自身權益,法院可通過再審監督。但是很多案件只有在事后或者多個案件一起分析才能發現問題,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是事后監督,相對當事人、法院更能有效發現虛假訴訟。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隱蔽性極強,對該類行為的監督仍存在線索來源匱乏、調查核實權剛性不夠、監督力度不足等困難。
(一)案件線索發現難
檢察機關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線索主要來源于依職權發現,或在檢察機關部署開展的專項工作中發現,或刑事檢察部門移送。但是專項活動的時限性、地域性特點導致此種線索來源并不穩定,刑事檢察部門的線索移送更多取決于檢察官是否能夠有意識地去發現、移送線索。同時,行為人為更好地隱蔽自己,展示在司法人員面前的,往往是正常的民事糾紛,很難通過其提起的訴訟審查出可疑點。只有將訴訟行為的前后經過、目的、獲利等情況一并審查、偵查,才能發現全貌,有效進行監督。實踐中,甚至存在部分被害人去報案,偵查機關判斷認為系民間糾紛,建議當事人去法院起訴的情況。近年來,雖然隨著大數據的應用,能夠篩查出部分虛假訴訟行為,但仍然存在數據來源有限、數據間融合不夠等問題。[4]
(二)調查核實剛性不足
在開展調查核實時,不僅要對虛假訴訟行為本身進行調查取證,還要對案件中可能涉及的犯罪進行初步調查,難度較大。檢察官須樹立偵查思維,面對隱蔽性、高科技手段作案的當事人,要多想、多查,不放過任何一種可能性。雖然《人民檢察院民事訴訟監督規則》等規范中明確了民事檢察辦案中可以開展查詢、調取、復制相關證據材料、詢問當事人或者案外人等調查核實工作。但民事檢察調查核實是一種非強制性權力,對于拒絕或者妨礙調查核實的,并無太多有力懲罰措施,導致民事檢察開展詢問等工作困難較大。此外,《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進一步加強虛假訴訟犯罪懲治工作的意見》等明確建立虛假訴訟甄別發現、線索移送和案件查處、程序銜接、協作配合、信息共享等機制。但實踐中,民刑銜接并不通暢,尤其是在民事檢察調查取證內容不符合刑事立案標準,又出現瓶頸的情況下,應該如何有效聯動調查取證仍需進一步思考。
(三)檢察監督力度不足
實踐中,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并非個案,而是類案現象,在監督中,應該延伸至類案的打擊、預防和治理。但是,個案到類案、對案監督向對人監督的延伸并未有效開展,案件辦理向溯源治理的深度監督仍有進一步提升空間,仍然存在即使刑事判決等文書中認定了以虛假訴訟手段實施犯罪,對虛假訴訟民事判決仍不及時糾正的情況。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檢察監督工作是近年來民事檢察面臨的新辦案類型,案情錯綜復雜,辦理該類案件要求檢察人員同時具備民事、刑事審查能力,但是實踐中同時具備民、刑業務知識的人才相對欠缺,民事檢察、刑事檢察合力打擊虛假訴訟的路徑仍需進一步暢通。
四、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檢察監督路徑
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監督內容既有錯誤的民事生效裁判,又有刑事違法犯罪行為,甚至有的還涉及職務犯罪、行政不規范執法、制度機制完善等,檢察機關應形成內部融合、內外協作的履職思路,充分運用刑事打擊、民事抗訴、檢察建議等多種監督手段,實現辦理一案、監督一片的良好效果,有效打擊、預防民行交叉類虛假訴訟行為。
(一)提升線索發現的意識和能力
在當事人申請監督、舉報時,規范化、多元化、便利化設置舉報路徑,適當降低當事人提供新證據的標準,將是否存在虛假訴訟作為所有民事案件審查的必需程序,并強化大數據的應用,開展好類案監督線索的發現。利用大數據開展從一案到類案的監督,實際上是一種更加科技化、科學化的類案監督。針對隱蔽性強且危害性大的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要加強個案分析,總結屬性特征,為類案建模監督提供基礎,并運用好內外部數據信息,明確數據碰撞規則,智能化推送監督線索,形成“個案監督-關鍵詞篩選—類案建模-數據碰撞-線索推送-調查核實-民刑一體監督”的模式。
(二)全面開展調查核實
相對來說,當事人申請監督、舉報線索案件調查核實難度更大、專業性更強,在前期多依靠民事檢察自行開展,要特別注重方法策略。為防止行為人進一步串通、偽造證據、阻礙調查,一般先從戶籍、銀行交易流水、社會交往關系等外圍出發。在接觸當事人及相關人員時,注意從其與訴訟的利益關系、工作種類、個人閱歷、受教育程度等方面尋找突破口。雖然虛假訴訟行為人反偵查意識很強,往往只使用電話(微信)溝通,很少使用文字、語音,但必要時亦要開展電子信息、技術勘驗、司法審計等工作,善于結合多種證據進行分析等,如當事人陳述內容與通訊記錄明顯不同、當事人之間的通話時間與關鍵行為節點高度重合等均可以作為監督的切入點。對于調查核實能力建設,需要注意調查核實能力和個人能力、生活閱歷、對證據的敏感程度等密切相關,可挑選特定人員建立調查核實辦案組,進行專門培訓,專業化開展調查核實。
(三)強化一體化監督能力
針對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要充分發揮民刑檢察橫向融合優勢,刑事檢察在職務侵占、合同詐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高發案由的案件中強化審查,民事檢察積極主動與刑事檢察部門溝通、審查相關證據。必要時可以組成跨部門、跨單位、跨層級、跨區域的聯合專案組,采取專案模式辦理,同時開展民事虛假訴訟監督和所涉犯罪偵查、起訴工作,同步調查收集刑事犯罪和虛假訴訟證據。此外,還要加強與偵查機關、審判機關的溝通協作,共享民事、刑事案件的受理、辦理、判決裁定信息等,加強在法律適用、證據認定等方面的溝通等,針對個案中線索移送標準等情況加強協調。同時,主動與監察委、信訪、公證、仲裁、金融機構等部門交流,在線索移送、數據共享、協查辦案、監督治理等方面積極健全協作機制,形成一體化監督體系。
(四)同步開展懲罰與治理
從社會治理角度入手,檢察機關就辦理的個案、類案,同時深挖存在的社會治理難題,做好溯源治理。向前一步加強司法機關與其他機構在預防中的協作,建立健全相關機制,提高行為人實施民刑交叉類虛假訴訟的成本。如以虛假訴訟方式實施犯罪的,應將手段行為作為量刑情節考慮,慎用從輕、減輕處罰,引入虛假訴訟單位和個人黑名單制度,接軌社會信用體系等。從程序治理角度入手,就制度機制完善建議及時向黨委、人大報告,進一步細化相關規范,包括強化法官在涉嫌虛假訴訟案件中的調查權力,賦予檢察機關更多調查核實權,細化司法機關溝通協作機制、線索移送標準等,完善仲裁、公證審查虛假訴訟規范,建立聯合懲戒名單制度,加強對律師的監督等。
*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第六檢察部主任、二級高級檢察官[100078]
**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第六檢察部四級高級檢察官[100078]
***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第六檢察部二級檢察官助理[100078]
[1] 參見邵明:《現代民事訴訟正當程序保障論——為我國成功地全面修正〈民事訴訟法〉而作》,《朝陽法律評論》2009年第1期。
[2] 參見王運海:《債式虛假訴訟檢察監督機制研究》,《遼寧公安司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22年第5期。
[3] 參見永劍:《虛假訴訟豈能“洗白”受賄罪》,《檢察風云》2021年第7期。
[4] 同前注[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