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新時代背景下對法學基本范疇的內涵和體系進行重構,是構建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成事之要”?!罢涡聲r代”和“科技新時代”的到來,為法學基本范疇的重構提供了背景和動因。法學基本范疇從法學學科體系看構成了近代法律科學的“通用語匯”,從法學學術體系看可謂是法學理論創新的“思想芯片”,從法學話語體系看形塑了中國法學對外傳播的“基本語法”。為了重構法學基本范疇,一方面要進行理論上的融會貫通,即貫通馬克思主義、中華傳統優秀法治文明和西方優秀法治文化三個傳統,另一方面要對歷史和當下的法治實踐予以歸納提煉,并通過建構性解釋上升為法學概念和范疇。重構的核心任務在于構筑兼具普遍性與中國性的法學基本范疇體系,為此既要加強對原創性概念和范疇的研究,也要加強對普遍法學概念和范疇的新內涵的研究,并按科學嚴密的內在結構構筑起以“法”和“法治”為核心、兼具靜態性和動態性的二元法學基本范疇體系。
關鍵詞:法學基本范疇 自主法學知識體系 新時代 普遍性 中國性
2016 年5 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提出了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基本要求,即“不斷推進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建設和創新,努力構建一個全方位、全領域、全要素的哲學社會科學體系”。① 2022 年4 月,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中國人民大學時進一步指出:“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歸根結底是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要以中國為觀照、以時代為觀照,立足中國實際,解決中國問題,不斷推進知識創新、理論創新、方法創新,使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真正屹立于世界學術之林。”②自此,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成為建構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重要抓手。相應地,在法學領域,在今后很長一段時期內,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將成為構建新時代中國特色法學體系的先導和基礎。③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多方面發力,多層次入手。其中一個基礎性的工作是對法學基本范疇,尤其是標識性法學概念和原創性法律范疇進行重構。對此,2023 年2 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加強新時代法學教育和法學理論研究的意見》提出了明確要求:“緊緊圍繞新時代全面依法治國實踐,切實加強扎根中國文化、立足中國國情、解決中國問題的法學理論研究,總結提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具有主體性、原創性、標識性的概念、觀點、理論,把論文寫在祖國的大地上,不做西方理論的‘搬運工’,構建中國自主的法學知識體系?!北疚膶⒁来螄@法學基本范疇新時代重構的時代背景、重大意義、基本途徑和核心任務進行闡述,以期拋磚引玉,求得新時代中國法學,尤其是法理學發展的基本指引。
一、背景:“兩個新時代”的到來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構建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之所以要將對法學基本范疇的重構作為關鍵抓手,或者說法學基本范疇之所以在當下面臨重構的境地,蓋出于時代背景的變遷。不可否認,現代法學的基本范式是由西方,尤其是近代西方所逐步形成的“法律科學”(legal science)的傳統所提供的。而這種法律科學的傳統在數百年的時間里發展起了一套大體自我圓融的概念和范疇體系。以德國法學為例:德國學界在繼受羅馬法的基礎上對羅馬法進行了科學的概念加工和體系構建(潘德克頓學),繼而“通過羅馬法而超越羅馬法”,先基于私法學知識提煉出一套一般性的概念和原則,復將這套概念和原則“遷移”于公法領域并進行“調適”(如耶利內克的一般國家法學),從而成為所有法學分支學科的“總論”。這套概念和范疇彼此支撐、有機聯系,極富有解釋力和證成力,從而支撐起整個近代法律科學(尤其是狹義上的法律科學,即法教義學)。例如,德國法學上首先根據“主觀”和“客觀”之別在邏輯上將“法”區分為“主觀法”和“客觀法”:“主觀法”以“法律關系”范疇(尤其是作為其內容的“權利”范疇)為基石,“客觀法”
則以“法律淵源”范疇為基礎,復在其下作多重劃分,遂構筑起整個概念和范疇體系。④這套概念和范疇適應了工商業時代的社會背景和自由主義的政治理念:主觀法(權利)在邏輯上獨立于和優先于客觀法(規范),客觀法的存在及其制度設計是為了保護主體的正當利益及其自由發展。由此,市場經濟的發展得以保護,民主制度的建構得以展開,以自由和民主為核心的個人主義的文化得以塑造。所以,這樣一套法學基本概念范疇既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也有其特定的價值取向。中國近代歷史及其法治現代化進程盡管跌宕起伏,但是大體上延續了這種近代法律科學的傳統,也繼受了這套概念和范疇(主要通過日本)。建國后,雖然出于意識形態的原因,我們開始全面師法蘇聯,但蘇聯法學所采納的基本概念和范疇其實與歐陸一脈相承,其基本保留了這套概念和范疇的框架,而只是對其進行了符合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內容改造。改革開放后,在以經濟建設為龍頭和與國際接軌為主調的背景下,中國學者有意地進行著去蘇聯化的努力,力圖重新引入和借鑒西方國家的智識資源。⑤究其根本,是因為這套概念和范疇與市場經濟和工業化時代的社會背景是相匹配的。所以,這套法學基本概念和范疇在近代世界法學的發展歷程上曾體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和跨文化遷移能力,呈現出時間上和地域上的普遍性。
而在今天,我們之所以提出要重構這套法學基本概念和范疇,恰恰是因為當下的時代背景已發生很大的改變。這個改變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當下的中國已然進入新時代。這個“新時代”具有雙重含義,一是“政治新時代”,二是“科技新時代”。
重構法學基本范疇首先是政治新時代的要求。黨的十九大明確宣告,經過長期努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這首先是一個重大政治判斷:“新時代”意味著黨史和新中國史上的新坐標。這體現為:一方面是中國現代化的歷史任務的改變。如果說爭取民族獨立、人民解放的歷史任務已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而宣告完成的話,那么實現國家富強、人民幸福的歷史任務,如果從新中國成立開始算起,我們至今已為之奮斗了75 年,這個歷史任務還沒有完成。但在這一大任務之下,具體階段的具體任務是不同的:如果說黨在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奮斗是為了興國,在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的奮斗是為了富國,那么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奮斗則是為了強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是黨領導人民進行社會革命的成果和繼續,但已呈現出不同于前面幾個歷史階段的特征。另一方面是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我國已處在一個新的歷史方位。新時代既是對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的繼承和發展,同時又是一個新的歷史發展階段的開啟。⑥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進而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開啟創新發展新時代、強黨強國新時代、文化復興新時代、和諧共富新時代、美麗中國新時代,⑦已成為新時代的新追求。從制度治理層面而言,黨的二十大報告所提出的“在法治軌道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成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根本遵循。全面依法治國并不僅僅是治國理政的領域性基本方略,而是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全局性基本方略。因為法治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中具有基礎性、引領性、支撐性作用,全面依法治國在國家發展中具有固根本、穩預期、利長遠的價值。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的完善和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構建,均應緊密圍繞這一新時代背景以及全面依法治國的需求來進行。相應地,法學基本范疇的重構也應當充分吸納新時代的政治訴求,應和新時代的歷史任務。應當基于對中國國家和社會治理實踐的歸納、總結和反思,在一般理論的層面上來對法學基本范疇的內涵進行重構,使之既具有發生學意義上的中國性、時代性,又具有理論效度意義上的普遍性和一般性。
重構法學基本范疇也是科技新時代的需求。近年來,新科技的迅猛發展帶來了社會關系的極大變化。從歷史進程看,人類經歷了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到信息社會的轉變。當下正在發生的信息革命促成了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的交融發展,使得信息、數據和算法成為重要的生產要素,形成了以信息為資源、以網絡為基礎平臺的全新數字經濟形態,而數據和信息確已覆蓋和書寫了一個人從搖籃到墳墓的全部私人生活。它所帶來的空前變革,并不是現有生產方式、生活樣態的簡單拓展和延伸,在很大意義上則是對工業革命以來生產關系和生活方式的一種替代。⑨與信息社會及其社會關系相應,需要有一種新的法治觀念和法學理論。這種新觀念不見得會動搖現代法治的基本理念,⑩但卻具有自身的時代特色:作為人類法治文明的新形態新階段,其鮮明特質是數字科技與法治體系的深度融合。因此,當下的法學理論要立足數字中國和法治中國一體建設的實踐,深刻把握科技與法治深度融合的強大功能,探索智能社會法治秩序的規律。同時,加快促成新科技時代背景下法學基本范疇的內涵變遷,以未來法學的新知識積極參與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構建,使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足以發揮引領未來的重要作用,充分展現其對世界法學的感召力和影響力。
新科技時代的法學并不只是圍繞科技領域展開法學研究這一意義的“領域法學”(無論稱其為“數據法學”“計算法學”,還是“數字法學”),而是涉及所有法學分支領域對于新科技挑戰的回應。因為新科技時代的法治不是現代法治的自然延伸,而是現代法治的代際轉型和總體升級。有學者曾明列兩者在諸多方面的不同:在環境條件上,現代法治立足于物理空間,而新科技時代的法治立足于數字空間(虛擬/ 現實的雙重空間);在經濟基礎上,現代法治的基礎是工商經濟和商品邏輯,而新科技時代的法治的基礎是數字經濟和信息邏輯;在行為規律上,現代法治主要反映生物人(自然人和法人)屬性及其行為規律,而新科技時代的法治主要反映生物人/ 數字人的雙重屬性及其行為規律;在價值形態上,現代法治主要呈現基于人財物配置和流轉的分配正義,新科技時代的法治主要展現基于信息控制/ 分享和計算的數字正義。?與此相應,新科技時代的法學也不應僅僅是傳統法學范式在新科技條件下的簡單應用,而更需要融匯多學科知識體系,探尋解決數字社會發展“時代之問”的答案。?應當指明,新科技對于法學基本范疇的挑戰看上去不如對方法論和價值論的挑戰那么直觀和明顯,但這種挑戰的意義或許更為重大。因為如果這種挑戰最終成功,就會涉及整個法學底層邏輯的徹底變革。?
總之,正是“政治新時代”和“科技新時代”的到來,為法學基本范疇的重構提供了背景和動因,或者說“激擾”法學知識體系更新的環境。
二、意義:法學基本范疇作為法學知識體系的底層架構
之所以說法學基本范疇的重構會涉及法學底層邏輯的變革,是因為無論從法學的歷史發展還是從自身邏輯看,法學基本范疇都構成了法學知識體系的底層架構。這同時體現在法學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三方面。
從法學學科體系看,法學基本范疇構成了近代法律科學的“通用語匯”。在歐陸歷史上,研究法學基本范疇的學問被稱作“一般法學說”(allgemeine Rechtslehre),它作為法學研究的獨立分支誕生于19 世紀中后葉的德國??茖W范式的轉換、傳統法哲學的衰落和部門法學的內在訴求構成了這種研究形成的背景。近代意義上的科學具有兩個特征:一是基于經驗基礎上的一般性,二是作為知識整體的體系性。這種科學觀念的興起迫切要求轉變法理學研究的范式,即從實質價值(法理念)取向的傳統法哲學走向更多采取形式—結構取向的一般法學說。這種遠離先驗原則而返歸實在法的努力不僅來自科學的要求,也源自法教義學(部門法學)的內在訴求。因為作為一種對現行實在法進行解釋、建構與體系化的作業方式,法教義學牢牢受制于特定領域的實在法,至多只能提煉并闡釋某個部門法的基本概念,并建構出該部門法內的體系關系。而要滿足法律科學之一般性和體系性的要求,就要超越特定的部門法知識,建構出適用于整個法律體系的基本概念,甚至超越特定國家法律體系的基本概念。承擔起諸法教義學之“總論”角色的,就是一般法學說。一般法學說基于部門法學又超越部門法學,它對于部門法學的意義體現在三個方面,即體系構造功能、學說批判功能和知識篩選功能,可謂“ 教義的法理”。它既在知識上為部門法學提供“總論性”的基本概念和原理,從而促進它們的體系嚴密性和穩固性,也從方法上為部門法學澄清法律人獨特的作業方式,從而維系法學的獨立性和開放性。它還能對部門法學進行解剖式觀察,洞悉其知識和方法上的局限,從而保有反思和修正的可能。這使得教義化的部門法學研究成為一種不斷趨向于科學化和理性化的事業。也正因為如此,一般法學說與法教義學(狹義法律科學)合在一起成為近代“法律科學”的固有組成部分。?可見,正是一般法學說所著力構筑的法學基本概念構成了近代法律科學中跨越諸多部門法學的“通用語匯”。而法學基本范疇的新時代重構,在某種意義上也意味著對這套“通用語匯”的重新闡釋與塑造。
從法學學術體系看,法學基本范疇可謂是法學理論創新的“思想芯片”。以清末修律為標志,中國自晚清開始被迫走向法治現代化的道路。與此同時,西方國家,尤其是德國的法學概念和術語經由日本(通過日譯漢字)輸入中國,形塑了近代中國法學發展的基本圖景。此后百多年的時間里,雖歷經政權更迭和政治環境轉換,但這套基本的概念和術語一直延續至今(盡管有時也遭受來自意識形態的批判或內涵更替,但整體框架得以維系)。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在與國際接軌的大背景下,這套概念和術語的影響重新得到強化。甚至可以說,離開這套基本概念和術語,中國法學就將處于“失聲”的狀態。在新時代背景下,缺乏中國自主的法學概念和范疇也成了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構建中的“卡脖子”問題。正因為看到了這一點,習近平總書記在2017 年5 月3 日考察中國政法大學的講話中不無針對性地指出:“我們不能做西方理論的‘搬運工’,而要做中國學術的創造者、世界學術的貢獻者”,“我們要堅持從我國國情和實際出發,正確解讀中國現實、回答中國問題,提煉標識性學術概念,打造具有中國特色和國際視野的學術話語體系”。?如果說芯片決定了信息技術的產業生態,塑造著各個重要信息系統的設計模式、交互方式、評價體系、優化路徑,并持續對其發展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的話,那么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中的核心概念就類似信息技術中的芯片,可稱為“思想芯片”?!八枷胄酒本褪强茖W提煉出來的概念、范疇。概念、范疇是認識的結晶、知識體系的元素,是衡量一個民族理論思維的尺度。就像張文顯教授指出的,構建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要把“科學家精神”和“工匠精神”結合起來,打造既有深刻思想內容又有精湛結構的“思想芯片”。在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方面,我們與西方法學最大的差距就在于提煉對世界法學有普遍影響的原創性概念、范疇的能力不足。沒有大批原創性概念、范疇,缺乏建構法學知識體系所必需的創新性、范式性的核心概念和基石范疇,所謂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不過是“空中樓閣”。?
從法學話語體系看,法學基本范疇形塑了中國法學對外傳播的“基本語法”。2011 年,中央提出以對中國實踐的創新性解讀為基礎,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在全球范圍內爭奪話語權的重大任務。我們不僅要讓世界知道“舌尖上的中國”,還要讓世界知道“學術中的中國”“理論中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中的中國”。?然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構建中國法學話語體系,占領世界法學話語體系高地和掌握國際話語主動權的能力仍顯不足,特別是在國際法治和全球治理領域,“西強我弱”的格局還沒有根本改變。這既與西方法學話語占主流地位的歷史慣性有關,也與我們自身仍未有意識地將法學基本范疇重構視為更新世界法學話語的核心任務有關。在法學國際交往,甚至斗爭的過程中,我們必須用一套新的法學基本范疇或主張既有法學基本范疇的新內涵來形塑對外傳播的“基本語法”,增強這種話語體系的認同度和吸引力。要指出的是,強調這套法學基本范疇及其話語既然要對外發聲,也就潛在蘊含著可被普遍接受和可通約的訴求,要契合普遍的世界潮流。?這首先就體現在,我們所提出的法學基本范疇及其話語必須承載全人類共同價值。雖然每一種文明都是獨特的,但不同文明間又有一些共同的價值認同和價值追求,全人類共同價值就是不同文明價值認同和價值追求的最大同心圓。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指出:“世界各國弘揚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的全人類共同價值,促進各國人民相知相親,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共同應對各種全球性挑戰?!?我們所倡導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這些全人類共同價值是完全吻合的。因此,新時代法學話語體系建設須以全人類共同價值為底色,著力打造既符合普遍潮流又具有中國特色的基本范疇體系。
綜上,在新時代背景下對法學基本范疇進行重構,是推進法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建設的“基建工程”,是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核心要義。
三、途徑:通過理論融通與實踐歸納重構法學基本范疇
重構法學基本范疇的基本途徑何在?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方面要進行理論上的融會貫通,另一方面要對歷史和當下的法治實踐予以歸納提煉。
(一)理論融通:貫通三個傳統
理論融通即要貫通三個傳統:一是馬克思主義的傳統。馬克思主義盡管誕生在一個半世紀之前,但歷史和現實都證明它是科學的理論,迄今依然有著強大生命力。堅持馬克思主義,主要是貫徹它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也即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的基本原理。新時代中國法學基本范疇應當是將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方法運用于中國國家和社會治理實踐的產物,也即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方法”與中國化、時代化的“法律質料”相結合的產物。這一點不乏學術史的例證。例如,十月革命之后,“法律關系”的概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因為在蘇聯學者看來,正是法律關系的范疇,證明了社會主義的法律科學對法律現象的解釋有其區別于資產階級法律思想的獨特性。? 20 世紀50 年代,蘇聯法學被中國全盤照搬,蘇聯式的“法律關系”概念也隨之發生了重大影響。按照蘇聯法學的觀點,法律關系是社會關系與法律規范相結合之產物,具有兩個特征:一是社會性,法律關系的根源是物質生活關系,歸根到底要受物質生活關系的制約和決定;二是法律性,法律關系是根據法律規范形成的特殊社會關系,法律規范是法律關系的必要條件或前提。21從80 年代初開始,中國學者更靈活地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努力對蘇聯學說進行超越和創新。如,當時有學者獨創性地在一種“動態過程”中來把握法律關系,將法的調整分為三個階段,即法的創制階段、實施階段和實現階段。創制階段在法律上對社會關系作出規定,確認抽象行為模式(權利和義務);實施階段在出現一定法律事實時抽象行為模式具體化為特定主體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形成法律關系;實現階段則在法律關系主體之間實際地行使權利和履行義務。法律關系被認為是法的實施階段的結果。22中國學者還在法律關系的客體類型方面進行了重要創新,形成了超越蘇聯法學的四分法,即“物”“人身”“精神產品”和“行為結果”。其中“人身”完全是中國學者的首創。23這種創新或許部分源于當時已經開始出現的人體器官移植的社會實踐。因此,新時代法學基本范疇的重構,應當以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為依循,凝結出馬克思主義法學理論中國化、時代化的新成果。這就要求我們一方面繼續吃深、悟透馬克思主義哲學和法學的原理,另一方面靈活運用科學社會主義的方法,而非僵化地復制馬克思主義者針對特定歷史情境的具體觀點。
二是中華優秀法治文明的傳統。任何國家的法治實踐以及與之相應的法學研究都是在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母體”中展開的。法律是隨著一個國家和民族的語言、風俗、文化、思想的發展而孕育起來的歷史性現象,它不可能與其背后的歷史傳統和民族精神相割裂。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構建既需要立足于當下需求進行理性規劃,也需要汲取本民族歷史上一切有益的思想要素。中國古代典籍中包含著豐富的治國理政智慧,為古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提供了重要依據,為人類文明作出了重大貢獻。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我國古代法制蘊含著十分豐富的智慧和資源,中華法系在世界幾大法系中獨樹一幟?!?4合理吸收中華優秀傳統法治文化,也是構建法學知識體系時文化自信的體現。我國傳統法治文化的內涵極為豐富,盡管存在一些與當今人類共同價值、新時代精神不符的內容,但也不乏跨越時空的思想精華。僅就概念而言,有“典”“律”“法”“令”“法令”“法律”“法制”“禮法”“禮制”“法經”“法典”“刑統”“規矩”“軌道”“制度”“國法”“政法”“宗法”等反映法的本體論的概念;有“道”“天理”“法理”“政理”“道理”“事理”“情理”“公平”“仁義”“理義”“道義”“正名”“民本”“敬天”“保民”“經權”等承載著人文精神和法理意涵的概念;還有許多技術性法學(法律)概念,例如“律母”“律眼”等。這些法學概念和術語,表征著中華民族祖先的概念表達力和概念創造力。25當然,對古代優秀傳統法治文化的尊重、借鑒與吸收,并不意味著對歷史上一切法學概念及其背后觀念的全盤繼受。雖然中華傳統文化中有許多優秀的法治思想,但也存在與現代法治精神不匹配的觀念。因此,新時代法學基本范疇的重構不是對傳統的“守舊”“復古”式的繼承,而是對傳統所進行的面向當代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在進行轉化和發展時,在判斷哪些傳統文化基因能夠被合理吸收時所應遵循的標準,在于它們是否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當代法治的普遍觀念。26換言之,對于從根本上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當代法治普遍觀念相抵牾的傳統觀念,應當堅決摒棄。例如,中國古代的“民主”講的是“為民做主”而非“人民當家作主”,是“治民”而非“民治”,其背后是幾千年來形成的官本位思想、“主奴”意識。新時代重構“民主”這一基本范疇時就要從根本上鏟除這種思想意識,還原一個獨立的、具有主體性的“人”和平等的、權利受保障的“民”,由此吸納“堅持人民的主體地位”和“依法保障人民權益”這些新內涵。相反,對于含有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當代法治普遍觀念相容之合理內核的傳統觀念,則應當進行創新性改造。如當代的“法治”范疇就可以充分吸納古代“律”的內涵(強調“準繩”“均布”,即現在所說的“規則之治”),只是還需補充限制權力和保護權利等內容。
三是西方優秀法治文化的傳統。吸納中華傳統優秀法治文明的養分,絕不意味著閉門造車,唯我獨尊。以開放的心態歡迎一切外來的優秀法治文化養料,是法治文明交流互鑒的必然結果。2019 年5 月15 日,習近平主席在亞洲文明對話大會開幕式上的主旨演講指出:“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狈ㄖ挝拿魇侨祟惿鐣幕緲酥局唬涣骰ヨb是人類法治文明發展的基本要求。法學基本范疇是法治文明的概念性呈現,在器物—制度—思想的三層構造中屬于思想層面,而且屬于思想層面的頂層。相比于器物和制度層面,位居思想層面的法治文明一方面更加容易傳播——因為它不像制度和器物那樣受到許多地方性知識和現實條件的制約,另一方面則更加難于扎根——因為傳統思維的慣性是強大的,而思維模式的變更相比器物和制度更加困難。尤其是,許多法學基本范疇都屬于“負載價值的”(valuecharged)范疇,而非純粹的描述性范疇。不同的范疇體系很多時候往往是不同價值體系的產物。對此,在吸收外來優秀法治文化重構法學基本范疇時,要同時從兩個方向上進行努力:一方面,要充分借鑒和吸納反映法治一般規律的思想元素。中國式法治現代化反對西方的普世價值,但并不反對全人類共同價值。自由、平等、民主、人權等基本價值應當得到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尊重,并將其內化為基本范疇的價值根基。另一方面,也要高度警惕與我國基本政治立場和政治體制存在緊張關系的外來思想元素。在建構中國新時代的法學基本范疇時,不能將某一種觀點當作某個基本范疇的唯一理解。一些理論主張在一定地域和歷史文化中具有合理性,但如果用它們來對世界各國的類似概念都進行“格式化”,那就荒謬了。在借鑒西方優秀法治文化要素構建中國法學基本范疇的過程中,應全面準確貫徹落實我國憲法的基本原則,站穩基本政治立場,以更好地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為根本目的??傊?,要在堅持以我為主、兼收并蓄的前提下,認真鑒別、合理吸收人類創造的一切有益知識和理論,但決不能不加鑒別地全盤吸收國外的思想和理念,而要做到識別有據、借鑒有度,最終達到開放性與自主性的結合。
綜上,新時代重構法學基本范疇要在遵循科學社會主義基本方法論的前提下,堅持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兼容并蓄,既要堅持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也要堅持以我為主、立足當下,堅持繼承性、開放性與主體性、原創性的結合,善于對傳統資源、外來資源進行創造性轉化,在“跨古今”和“跨中西”的格局下,不斷推陳出新。一言以蔽之,只有將馬克思主義之“道”、中華文明之“根”和國外優秀法治文明之“器”結合起來,27方能成功鑄造中國法學自身的自主知識傳統。
(二)實踐歸納:汲取現實經驗
法律是一種實踐理性,法學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學科。全面依法治國、建設法治中國實踐所提出的時代性問題以及對這些問題的探索和解決構成了我國法學自主知識體系建構和發展的動力和源泉。28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的:“要推出具有獨創性的研究成果,就要從我國實際出發,堅持實踐的觀點、歷史的觀點、辯證的觀點、發展的觀點。”29為此,要系統總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和法治實踐的經驗,通過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的過程,對法治實踐進行法學學術提煉和法學學理闡釋,建構具有自主性、原創性、科學性、標識性、包容性的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30并在此基礎上提煉歸納出符合實踐需求的法學基本范疇。
為此,尤其應對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走中國式法治現代化道路的百年實踐進行全面梳理。以歷史節點為標準,可將百年來的法治實踐分為四個階段:31一是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法治實踐。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新生的中國共產黨在領導全國人民開展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資本主義的艱苦卓絕斗爭中,始終把建立新民主主義革命法制作為重要工作來做,制定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以及大量法律法令,創造了“馬錫五審判方式”。由此誕生了“人民司法”(群眾路線)的概念,甚至提出了“黨內法規”概念。二是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的法治實踐。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實現了中國從幾千年封建專制政治向人民民主的飛躍。1954 年《憲法》以人民民主和社會主義兩大原則為統領,規定了我國的國體、政體、國家機構、公民基本權利和義務等,建立了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建立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實現了人民民主法律化制度化。由此,從體制轉換時的“法統”,到后來制度建成時的“人民民主專政”“社會主義法制”,這些概念成為統領整個中國法學的基石性范疇。三是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的法治實踐。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當代中國改革開放的新的偉大社會革命,這場新的偉大社會革命在法治領域的集中體現,就在于實現了從傳統的計劃經濟體制下的政策型的法律秩序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的現代法理型法治秩序的歷史變革。這一歷史時期將依法治國確立為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把依法執政確定為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形成和完善了以憲法為統帥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將“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了憲法。與此相應,“依法治國”“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法治經濟”“法治社會”等范疇成為新的統領性范疇。四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法治實踐。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政治體制改革穩步推進,司法體制改革不斷深入,國家監察制度平穩設立。以習近平同志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從歷史和現實相貫通、國際和國內相關聯、理論和實際相結合上,深刻回答了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什么樣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怎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等重大時代課題,提出了一系列原創性的治國理政新理念新思想新戰略,其中就包括了習近平法治思想。習近平法治思想提出了“全面依法治國”“法治中國”“法治體系”“涉外法治”“法治軌道”“法治思維”“法治方式”等諸多原創性范疇,尚需進一步的學術化闡述、理論化表達和體系化建構。
唯需注意的是,法學基本范疇的重構需要對當下法治實踐予以歸納、需要汲取現實經驗,這不意味著可以從經驗直接上升為理論。經驗和理論屬于性質不同的范疇,后者往往包含著理論工作者的闡釋和反思。社會科學概念具有“互動闡釋”的特性,從實踐視野出發,探索概念建構與闡釋的方法、路徑具有重要意義。32尤其是,法治實踐是一種價值內置的活動。理論工作者對法治實踐的歸納,不僅要總結法治實踐的外在面向即經驗,也要闡釋法治實踐的內在面向即價值,并且要在兩個面向之間實現反思均衡。這種反思均衡是通過“建構性解釋”的方法來獲得的:一方面,從特定實踐中抽象出一個一般性的價值,這個目標必須是符合那個實踐的;另一方面,還需要依照此價值來調整實踐,以便使之以最佳的方式實現價值的要求。這意味著,在以最佳方式實現該價值的推動之下,相應實踐的現狀可能被改變。33進而,從特定實踐中抽象出一般性價值的主要方法和路徑,包括概括、思想、思辨批判和分析等。34將既有法治實踐經過這種建構性解釋之后上升為法學概念和范疇,將使得這些概念和范疇既具有經驗基礎,又具有引導和塑造未來法治實踐的規范力。
四、任務:構筑兼具普遍性與中國性的法學基本范疇體系
法學基本范疇新時代重構的核心任務,在于構筑兼具普遍性與中國性的法學基本范疇體系。言其具有“中國性”,是因為在發生學的意義上,這套基本范疇應當“源于中國”,即扎根于中國歷史文化,立基于中國社會實踐,并能提供“中國版本”的法律科學。言其具有“普遍性”,是指這套基本范疇在內容要素、方法依據、價值追求上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也要為世界法學的發展提供具有普遍借鑒意義的范式。所以,中國性與普遍性并不矛盾:“中國性”講的實質是這套概念和范疇由中國學者提出,在內容上帶有“中國印記”;而“普遍性”指的則是這套概念和范疇具有內在的普遍訴求,其效域并不限于中國。它是一種普遍性、一般性的理論,是可以與舊法學基本范疇相競爭且可以對其他國家發生影響的新時代理論體系。這同時也提醒我們,在構筑新時代法學基本范疇體系時,不可過于強調自身的特殊性。因為過分的特殊性意味著“孤立性”和“不可通約性”,既拒斥外來的有益養分,也拒斥對外的有益示范。這其實是一種文化和道路的不自信,在前提上隱含地預設了西方學說的普遍性和中國理論的例外性,預設了西方法學的擴張性姿態和中國法學的防御性姿態。所以,“中國特色”和“中國主體性”只表示我們的理論學說在作者身份和內容屬性,而不意味著它們只能為中國人理解和接受,更不意味著它們只限于中國疆域發揮效用。這尤其是因為,法學基本范疇屬于法理學研究的范圍。在法學學科中,諸部門法學(法教義學)具有天然的“國別性”和“本土性”,因為它是圍繞本國的現行實在法,在本國的政治—法律體制和社會文化環境中進行法律適用的產物;35相反,法理學則提供關于法(the law)和法學的一般概念、原理和方法,是超越特定國家具體法(a law)的普遍性研究,在性質上與哲學相同,是不分國界的。作為法理學的組成部分,法學基本范疇在性質上也同樣具有普遍性。
為了構筑兼具普遍性與中國性的法學基本范疇體系,要從三個方面進行努力。首先,要加強對原創性概念和范疇的研究。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提出了一系列具有原創性和標識性的學術概念、范疇。試舉三例。
一是“法治體系”的范疇。2014 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總目標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在2016 年的中央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作為我們提出的具有原創性、時代性的概念和理論之一。社會主義法治體系是法學理論的新概念,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是法治建設的新思維、新綱領。36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就是要形成“五個體系”,即完備的法律規范體系、高效的法治實施體系、嚴密的法治監督體系、有力的法治保障體系和完善的黨內法規體系?!胺ㄖ误w系”范疇的原創性顯而易見:一方面,它是“法的統治”在法律的價值層面、事實層面和形式層面的有機統一,使得社會主義法治體系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系統工程,37使得法治建設的中心工作從靜態法律規范體系的完善轉向動態法治治理體系的建構。38另一方面,它提出了“法治實施體系”“法治監督體系”“法治保障體系”等新概念,并將它們與“黨內法規體系”一起納入法治體系中。法治實施與法律實施、法治監督與法律監督有何區別?法治保障體系的意義與內涵是什么?黨內法規體系的納入意味著將黨規和國法都作為法治系統的規范,其正當性基礎何在?等等。這些問題都有待更深一步的研究,這些概念的內部融洽度也有待進一步的提高。
二是“全過程人民民主”的范疇。2019 年11 月,習近平總書記考察上海市長寧區虹橋街道基層立法聯系點時,第一次提出“人民民主是一種全過程的民主”。2021 年7 月1 日,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重要講話中,習近平總書記又特別提出要“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在其中加入了“人民”二字。2022 年10 月,黨的二十大報告把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確定為中國式現代化本質要求的一項重要內容,強調全過程人民民主是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本質屬性。可以說,全過程人民民主是新時代背景下人民民主的最新形態。39全過程人民民主的“民主”強調的是堅持以人民為中心,即一切為了人民,一切依靠人民;全過程人民民主的“過程”強調了“過程性”這種民主的內在要求,真正解決了過去過于強調選舉的民主性所造成的國家權力運行的諸多環節人民“不在場”的情形,通過人民的廣泛參與和有效監督,來保證國家權力運行機制始終處于人民民主治理的框架中;40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全”,指的是民主的主體、參與的內容、覆蓋的范圍和民主的流程都要全面。就此,有論者認為,全過程人民民主具有持續民主、真實民主、廣泛民主、協商民主四個法治向度。41那么,在類型學上,全過程人民民主是與其他什么民主相對?它能否解決多數人的暴政問題?它與代表的關系是什么?等等。這些問題尚待進一步研究。
三是“法治軌道”的范疇。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在法治軌道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败壍馈笔且粋€非常具象的概念,本指車輛通行的軌跡和道路,后引申為遵循法度。42將“軌道”與“法治”聯結,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又一典范,形象地表達了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建設的全方位、全過程、全領域加強法治建設的要求。43“法治軌道”的核心要義是什么?它與“法治體系”“法治文明”“法治國家”的關系又是什么?這些問題今后都值得作進一步探究。
其次,要加強對普遍法學概念和范疇的新內涵研究。一些法學基本概念和范疇雖然在新時代需要一如既往地被堅持,但其內涵需要更新迭代。例如“法治”這個范疇本身。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首先就需要對“法治”范疇的內涵進行創新發展。任何“法治”范疇(包括“社會主義法治”)都需要堅守法治的基本內核:法治是規則治理、制度治理和程序治理,也是良法善治。但是,一方面,“良法善治”在新時代具有不同以往的內涵:它既蘊含著“以人民為中心”的法治理念——法治建設為了人民、法治發展依靠人民、法治成果由人民共享,滿足人民對法治的美好需要,44也要求“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的全環節治理。另一方面,“法治”范疇必須被放在關系的視角和發展的視角下來理解。法治不是孤立的現象,必須以唯物辯證法為指導去剖析法治和政治的關系、法治和德治的關系、法治和民主的關系等,以求得對于法治的準確定位;法治也不是靜止的概念,而處于動態發展之中,法治以現代化為目標,以文化傳承、文明互鑒為規律,以變法革新為動力。所以,法治關系論與法治發展論必須成為法治范疇論的內在組成部分。其中尤其值得深入探討的是“法治現代化”這一合成性范疇。這個術語本身是否內含著矛盾?就此而言,一方面取決于對“法治”性質的理解,另一方面則取決于對“現代化”之性質的理解。一種觀點是,法治作為一種治國理政的方式自古有之,傳統法治與現代法治盡管存在差別,但其實反映的是法治的不同版本。45據此,“法治現代化”的說法就可以成立,因為它指的不過是從傳統法治向現代法治的轉變。46而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作為與“人治”相對立的范疇,法治本身是一項現代性事業,是現代社會區別于傳統社會的標志之一。如此一來,“法治現代化”的概念似乎就內含著矛盾。此時取決于對“現代化”一詞的理解:如果將現代化理解為一個特定的歷史進程,即從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的過程,那么“法治”與有歷史終結點的“現代化過程”就是同構的。此時“法治現代化”就的確是一個冗余或不當的表述。相反,如果將現代化理解成是人類歷史的終極取向,而非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那么“法治現代化”作為一個開放性的、而非終局性的概念,就可以用來指法治的觀念、制度、實踐的一種不斷自我更新、迭代和永無終結的歷史進程,其表述就并無不當。
再次,科技新時代也會為傳統法學基本范疇的更新提供契機。例如,傳統上(民事)法律行為指的是當事人旨在根據意思表示的內容獲得相應法律效果的行為,也即通過當事人的行為自己創設法律義務。這個概念被認為承載著私法自治的價值,因而成為公法與私法相界分的標志。但是在人工智能時代,人工智能通過算法系統可以在完美地與真人完成常規化的交易行為,并達成法律效果(例如完成剪發預約或餐廳訂位)的同時,缺乏任何“意思表示”。因為“意思”是一種觀點,它屬于心靈的能力,而心靈必須具備外在的物質基礎。很顯然,人工智能不具有物質意義上的人類心靈。雖然如此,人工智能卻可以依照事先設定的算法,甚至通過自我學習掌握的算法作出程式化的“表示”,而這看起來并不影響常規化的社會交往。在此,從“意思”到“表示”的邏輯鏈條被打斷了,“無意思的表示”成為可能。而這類社會關系不僅存在于私法領域,也可能存在于公法領域。因此,至少在這類社會關系中,既有的法律行為概念面臨解體之虞:法律行為可以只是一種純粹程式化的宣告,是根據(外在)表示的內容獲得相應法律效果的行為。47
最后,要按科學嚴密的內在結構構筑起新時代法學基本范疇體系。體系并非不同事物的隨意堆砌,而必須具備內在結構。所謂結構,是指作為一個系統或整體而存在的事物諸組成要素及其相互關系。48任何結構理論都要解決兩方面的問題:一是“要素的劃分”問題,二是“要素間的關系或聯結方式”問題。這兩個問題是彼此關聯的,要素的劃分構成談論其關系的前提,而要素間的聯結方式往往又決定了如何劃分要素,不同的要素聯結方式會導致不同的要素劃分后果。49例如前面提到過的近代德國的一般法學說,就是在將“法”分為“主觀法”和“客觀法”的基礎上,再各自按照一定標準進行繼續劃分,從而構造起比較嚴密的范疇體系。在這個體系中,諸范疇一方面彼此間各就其位、互不重合,另一方面也相互聯系、彼此支撐。在理想狀態下,法學基本范疇體系的構筑應符合這樣的標準:將上位概念按一定標準區分為數個下位概念時,下位概念彼此之間沒有交叉,合起來則窮盡上位概念之全集。比如,“人”可以分為“ 成年人”和“未成年人”,“成年人”不可能是“未成年人”,反之亦然;同時,“成年人”和“未成年人”合起來就是“人”的全集。當然,沒有交叉和窮盡全集都只是從特定的分類標準而言的。采取不同的分類標準,當然會產生不同的結果。比如,“人”也可以分為“男人”和“女人”。成年人既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未成年人同樣如此。但從性別這一分類標準而言,也應符合沒有交叉和窮盡全集的要求。依據此要求,就可以構筑起具有嚴密內在結構的法學概念體系。例如,“權利”首先可被分為絕對權與相對權,前者可分為支配權、人格權、親屬權和繼承權。支配權可分為物權和知識產權,物權又區分為所有權和限定物權,后者再次分為取得權、使用權和擔保權。所有這些范疇又可以不斷進行再分類,例如擔保權可分為動產擔保權和不動產擔保權,抵押、土地債務、定期土地債務又是不動產抵押權的主要亞類,等等。50
對于新時代中國法學基本范疇體系而言,可以采取這樣一種與西方法學不同的建構思路,即構筑以“法”與“法治”為核心的二元范疇體系。西方學者通常是在純靜態學意義上來理解法學基本范疇的。51其將作為客觀存在物的“法”作為一階范疇,然后按照主觀和客觀的二分法區分出主觀法和客觀法這兩個二階范疇,接著再繼續將它們各自區分為三階、四階概念的觀點。但無論是哪一層級的概念,都具有靜態性。與此不同,新時代的中國法理學可以在靜態視角之外,構筑起以另一個一階范疇“法治”為核心的動態意義上的法學基本范疇體系。之所以說其具有動態性,是因為“法治”本就意味著“法律的統治(治理)”,而統治或治理無疑是一種動態活動。無論是前述五個“法治體系”,還是“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抑或“在法治軌道上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或“法治現代化”,都包含著動態運行和發展的面向。今后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包括:依據什么樣的分類標準在“法治”之下區分出二階、三階、四階概念……?怎樣劃分才能在各階層上做到概念之間沒有交叉且合起來窮盡全集?靜態體系與動態體系彼此之間的內在聯系是什么?例如,我們對于“法治”的內涵界定與對“法”的內涵界定如何保持內在的一致?等等。無論如何,以“法”為核心的靜態范疇體系與以“法治”為核心的動態范疇體系的結合,可能是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實現對西方法學之彎道超車的一條可選思路??傊?,整理這些年來提出的新概念、新范疇,發掘這些概念和范疇之間以及這些概念和范疇與既有的概念、范疇之間的內在聯系,去粗取精、去蕪存菁,打磨細化、系統整合,進而打造出一個既有內在緊密勾連而又錯落有致的法學基本范疇體系,應當成為中國法學,尤其是中國法理學未來努力的方向。
五、結語
在新時代背景下對法學基本范疇的內涵和體系進行重構,是構建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成事之要”。為此,既要明確新時代法學基本范疇重構的背景和意義,也要澄清這種重構的途徑,更要把握其核心任務。當下對法學基本范疇的重構,是出于兩個新時代即“政治新時代”和“科技新時代”的客觀需求。從法學學科體系看,法學基本范疇構成了近代法律科學的“通用語匯”;從法學學術體系看,法學基本范疇可謂是法學理論創新的“思想芯片”;從法學話語體系看,法學基本范疇形塑了中國法學對外傳播的“基本語法”。重構的基本途徑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要進行理論上的融會貫通,也即貫通馬克思主義、中華傳統優秀法治文明和西方優秀法治文化三個傳統;另一方面要對歷史和當下的法治實踐予以歸納提煉,并通過建構性解釋上升為法學概念和范疇。重構的核心任務在于構筑兼具普遍性與中國性的法學基本范疇體系,為此要加強對原創性概念和范疇的研究,加強對普遍法學概念和范疇的新內涵研究,并按科學嚴密的內在結構構筑起以“法”和“法治”為核心、兼具靜態性和動態性的二元法學基本范疇體系。
最后要指明的是,正因為法學基本范疇構成了法學知識體系的底層架構,所以對它們的重構和更新更應該小心謹慎、穩扎穩打。一套新的基本范疇體系就是一種新的知識傳統,而知識傳統的形成是需要長時間沉淀的。為此,既要為中國法學者留下足夠的時間來進行學理上的積淀、提煉、歸納和創新,也要為其留下足夠的空間進行選擇、比較和“試錯”。因此,未來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建構應當“蹄疾步穩”:“蹄疾”是就這一任務的緊迫感而言的,中國法學者應當以時不我待、只爭朝夕的態度投入到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建構工作之中;而“步穩”則是為了這一任務最終取得成效,因為根深才能葉茂,行穩才能致遠,我們切勿過度將政治焦慮轉化為學術焦慮,而需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來等待新的法學基本范疇體系孕育成熟。
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專項項目“習近平法治思想與中國特色法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創新研究”(項目編號:2022JZDZ003)、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后期資助重大項目“時代鏡像中的法理學研究”(項目編號:21JHQ01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