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低齡未成年人;校園欺凌;法律規制;最低刑事責任年齡
2016年以來,有關校園欺凌的新聞事件頻頻在網絡上被曝出,如“北京中關村二小校園霸凌事件” “ 安徽懷遠小學副班長逼學生喝尿事件”“重慶女生被5名同學毆打成十級傷殘事件”等,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2017年《中國校園欺凌調查報告》顯示,我國校園欺凌現狀不容樂觀,欺凌事件遍布全國,呈現低齡化、情節惡劣化趨勢。2023年9月,山西省大同市未成年人惡性欺凌事件引發輿論熱議;2024年3月,河北邯鄲市肥鄉區一初中生被三名同學欺凌并殺害的惡性事件,引起全社會對未成年人校園欺凌與犯罪的廣泛關注。層出不窮的校園欺凌事件讓我們不僅震驚于未成年人的欺凌暴力行為,也對低齡未成年人適用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范圍產生質疑。校園欺凌因其危害性、持續性、廣泛性和隱匿性等特征,嚴重危害學生的身心健康和生命安全。因此,對低齡未成年人校園欺凌進行有效的法律規制便成了當務之急。本文以大同市未成年人惡性欺凌事件為切入點,結合河北省邯鄲市肥鄉區三名初中生殺害同學事件,嘗試厘清我國低齡未成年人校園欺凌的法律規制問題,并提出進行低齡未成年人校園欺凌法律規制的合理化建議。
2023年9月16日,大同市某雙語學校發生了一起令人震驚的校園欺凌案件。一名四年級學生在校期間遭受極端欺凌,因此產生了自殺念頭。事件曝光后,當地教育局等立即組織調查,并迅速作出處理。根據官方通報,該校兩名9歲學生對一名10歲學生多次實施辱罵、毆打和欺凌行為,后鑒于兩名施害者均為未成年人,公安機關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給予其訓誡,并責令他們接受心理輔導與行為矯治。此外,還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家庭教育促進法》對兩名未成年施害者的監護人進行訓誡,責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此案引發了社會公眾和媒體對低齡未成年人校園欺凌行為的廣泛關注。
(一)低齡未成年人身份成了“保護傘”?
此前,針對低齡未成年欺凌者的懲罰結果,南風窗發起了一次話題投票,有超7萬網友參與投票,其結果顯示:98%的網友認為“訓誡的處罰力度太低了”,相反只有不到1%的網友選擇“沒必要,教育未成年人還是要以引導為主”。再結合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22)》的統計結果“2020年至2022年間,未成年人犯罪總體呈上升趨勢,低齡未成年人犯罪占比上升”,更加劇了對現行最低刑事責任年齡規定的質疑和爭議。有些質疑者認為,雖然我國現行的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為未成年人提供了必要保護,避免其因一時過失影響自己的前途與未來,但隨著未成年人犯罪趨勢變化,有個別不良未成年人將自己的年齡當成了“保護傘”,用其保護自己不受刑事處罰,同時損害了受害者的權益以及社會的公平正義。
一直以來,針對我國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政策和立法原則都主張“教育、感化、挽救”,強調以教育為主,懲罰為輔。①以刑法為例,其規定的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理論基礎在于,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孩子缺乏辨別是非與控制行為的能力,因此不宜刑事處罰。然而,在數字時代背景下,未成年人不論是從身體上還是從心靈上都有早熟的發展趨勢,所以忽視對其嚴重不良行為的懲處可能會削弱公眾對法律正義的信任程度。故在“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下,應對低齡未成年人的嚴重犯罪行為給予適當法律制裁。

從法律沿革來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頒布以來,對最低刑事責任年齡進行了三次修訂,其中最近一次是2020年的《刑法修正案(十一)》。根據現行刑法規定,12周歲以下未成年人不承擔刑事責任;12至14周歲的未成年人僅對特定重罪(如故意殺人、重傷致死)承擔刑事責任。雖然14至16周歲的未成年人承擔刑事責任的范圍擴大至故意傷害致死、強奸、搶劫等罪,但18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會被判處死刑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只不過刑法還規定,因不滿十六周歲不予刑事處罰的,責令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加以管教;在必要的時候,依法進行專門矯治教育。因此,按照現行法律規定:在大同案中,兩名9歲施害者不負刑事責任;在邯鄲案件中,只有法院認定三名初中生故意殺人成立,他們才會被追究刑事責任。
放眼全球,當下不同國家、不同地區對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從0至16歲不等。我國現行刑法目前規定的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為12周歲,較之世界上其他國家有關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標準處于居中位置。一些主張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學者認為,我國的最低刑事責任年齡還有可議的空間,①即如果沒有與其惡行相當的處罰,就等同于對欺凌行為變相縱容,可能會激發更多、情節更為惡劣的犯罪惡行。②
(二)校園欺凌的法律規制
在我國,針對校園欺凌的防治工作涉及眾多主體,包括學生、監護人、學校、教師及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其中,學生需發展積極的價值觀和人際關系,參與反欺凌教育活動,勇于報告欺凌行為,幫助受害同學;監護人應負責任地教育和監督孩子,培育他們的同理心和正義感,關注孩子心理狀態的同時,與學校進行有效溝通、防范和解決校園欺凌問題;學校要確立完備的預防校園欺凌制度,創造一個安全和諧的教育環境,建立欺凌事件快速響應機制,并加強學生的道德教育;教師必須密切關注學生的行為表現和心理健康,識別并預防欺凌行為的出現,當欺凌發生時要教育和懲戒欺凌者,保護受害學生,并在日常工作中引導學生全面發展;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則應承擔制定反校園欺凌政策并監督其落實的責任,還要向學校提供指導和支援,確保學生的安全與教育權益得到保障。
在實際操作中,若罪錯未成年人沒有個人財產,其民事賠償責任通常由監護人承擔,學校在有過錯的情況下,也可能承擔一部分責任。大同市低齡未成年人惡性校園欺凌事件的處理結果也基本符合這個方向:根據官方通報的處理結果,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家庭教育促進法》對監護人予以訓誡,責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教育行政部門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等法律法規,責令該雙語學校立即進行整頓、限期整改,解除該校校長職務,辭退副校長兼小學部主任、分管安全工作的副校長、涉事班級班主任和生活老師,并作出對該學校新學年縮減招生規模的決定。
在我國現有的法治框架下,家庭和學校是低齡未成年人校園欺凌行為法律責任的主要承擔者。從家庭的角度來講,監護人責任在民法上是一種無過錯責任,我國長久以來也有“子不教,父之過”的傳統觀念。從學校的角度來講,學校對未成年學生具有教育管理職責,如未盡到這些職責,造成學生傷害,也要承擔民事責任,相關法律規定就包含了對學校的行政問責。山西省大同市低齡未成年人欺凌事件中,兩名施害者的欺凌行為持續一年半的時間,該校教師以及管理人員的明顯疏忽與不作為,暴露了學校管理上的失責。特別是當欺凌事件在網絡上引起廣泛關注后,該校卻只關注于公關和刪除網帖,而不是積極地與家長溝通,尋找解決問題的有效辦法。這進一步暴露了學校在管理上的不足。
在探討校園欺凌及其法律規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和《未成年人學校保護規定》都是重點要學習的內容。首先,這些法律法規明確了學校在預防和處理校園欺凌中的主體責任,還要求學校制定有效的預防和應對策略,如定期開展反欺凌教育,建立報告和處理欺凌事件的程序等。其次,強調了監護人的重要性,要求其與學校合作,共同營造一個支持和保護未成年人成長的環境,并通過正確的教育方法,與未成年人進行情感交流,培養他們的責任感和同情心,從而預防其參與欺凌行為。最后,對于已經發生的欺凌行為,規定了相應的懲戒教育措施,這些措施不僅可以懲罰不良行為,更可以引導未成年人認識和糾正自身錯誤思想。
回顧山西大同市低齡未成年人校園欺凌事件的經過,我們可以看到,目前我國在預防及應對校園欺凌上雖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尚未建立起一個專門針對校園欺凌,尤其是低齡未成年人欺凌的法律治理體系。盡管目前我國最低刑事責任年齡仍為12周歲,但不妨礙法律對低齡未成年人的校園欺凌行為采取有效規制措施。此外,我們還可以借鑒國外經驗,制定符合我國國情的校園欺凌防治策略。
(一)完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
《刑法修正案(十一)》將刑事責任年齡下限調至12周歲,即“已滿十二周歲不滿十四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情節惡劣,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仍無法回應“低齡未成年人校園欺凌”的立法需要。目前我國學界對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動態變化主要持四種觀點,詳見表1。

數字時代,未成年人的心理和行為發展與其他時代不同。大同案件中年僅9歲的施害者對同學實施了長達一年半的極端欺凌行為;邯鄲案中初一學生有預謀地將其同學殺害并埋尸……倘若對這些未成年人的嚴重不良行為甚至是犯罪行為不予以懲罰,極有可能助長更為廣泛的恃強凌弱之風。因此,筆者主張,應根據犯罪行為的嚴重性來適當調整刑事責任年齡,建立一個更為靈活的彈性刑事責任年齡制度。

(二)推動專門教育的高質量發展
專門教育旨在對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實施特定教育和矯治,是一種重要的具有保護性質的處分措施。設置專門教育的目的是轉變這些學生的錯誤價值觀,矯治其不良行為,并培育他們成為既符合社會價值觀又能滿足社會發展需求的人才。⑤
近年來,因未成年人犯罪率上升,專門教育越來越受到社會的關注。我國“十四五”規劃首次明確提出要完善專門教育保障機制,并明確了政府的責任。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有關規定,專門教育不僅要關注教育和矯治的功能,還要注重預防犯罪……這一點體現了專門教育價值觀的更新,并加強了教育與司法的結合。只不過,當下我國專門學校仍面臨多重挑戰,如缺乏法律和政策支持、教學標準不統一、教育質量難以保證、學校和教師資源有限,以及學校受標簽化和污名化影響等問題。①因此,作為治理未成年人犯罪的有效工具,專門教育的高質量發展至關重要,在未來要努力發展成為能改變罪錯未成年人命運、能為社會的繁榮穩定發展做出貢獻的一股強大力量。
(三)充分發揮教育懲戒和處分的作用
教育懲戒具有正當性與正義性,是學校、教師出于教育目的,對違規違紀學生進行管理、訓導或者以規定方式予以矯治,促使學生引以為戒、認識和改正錯誤的教育行為。②這種教育行為的核心在于幫助欺凌者理解欺凌行為的嚴重性,并激發其積極變化,同時為受欺凌者提供必要的支持與幫助,使他們的情感和身心健康恢復正常。通過學校,教育懲戒能夠廣泛覆蓋各類欺凌行為,并將教育性與懲罰性結合起來,實現對校園欺凌的及時、普遍和長效治理,從而營造一個安全和諧的學習環境。③
在此基礎上,將家庭教育融入防治校園欺凌的工作部署之中,可以進一步增強教育懲戒的效果。家庭作為未成年人成長的第一課堂,對其價值觀、行為習慣的養成等具有深遠的影響。家長應與學校建立良好的溝通和合作機制,共同參與到孩子的教育與矯正過程中。通過家庭教育,家長可以對孩子進行正確的價值觀教育,強化學校教育的延伸,為孩子提供一個積極向上、充滿愛的成長環境。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的有機結合,不僅能夠從源頭上減少校園欺凌的發生,更能夠為未成年人的全面發展提供更加堅實的教育支撐。

(四)健全民事賠償機制
民事賠償是平復損失的一種重要方式。受害者長時間遭受不公待遇,其心理和生理恢復需要大量資源和精力,加害者的賠禮道歉和相應物質賠償可以為其提供一定的安慰和保障。此外,筆者認為,高額的民事賠償能有效地對主觀惡性強的違法行為人起到震懾作用,反之缺乏民事賠償則會導致其不法行為的持續甚至惡化。而且,國際上已經有了適用民事賠償機制的慣例。例如,2017年6月,12歲的美國新澤西中學女孩MalloryGrossman因為無法忍受學校同學的欺凌而自殺。她的父母隨后起訴學區和學校管理者,指責他們未能有效阻止欺凌的發生,要求其對女兒的去世承擔責任。在經過六年的訴訟后,20 2 3 年7月,Mallory Grossman的父母與學區達成了910萬美元的和解協議。此類案例反映出,設立較高成本的民事賠償,或許能更有效地遏制校園欺凌行為,促進學校和家庭對管理和教育責任的重視。

近期,河北省邯鄲市肥鄉區一名13歲初中生被三名同學殺害。據報道,受害人在校期間曾被三名嫌疑人多次欺凌,課間還被多次鎖在廁所旁的勞動間小屋。案發次日,三名犯罪嫌疑人全部被抓獲,并被依法采取刑事強制措施。這起案件與2023年11月湖北荊州未滿12歲男孩殺害4歲半女童案同屬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在那起案件中,涉事男孩將女童推入糞缸致其死亡,由于男孩作案時未滿12歲,未達刑法規定的刑事責任年齡,所以公安部門撤案處理。而邯鄲這起案件中的三名嫌疑人在作案時均已滿12歲。根據《刑法修正案(十一)》規定,“已滿十二周歲不滿十四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情節惡劣,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應當負刑事責任?!比舴ㄔ赫J定故意殺人罪成立,三名犯罪嫌疑人將承擔刑事責任。
這兩起案件引發的輿情折射出社會公眾對于未成年人惡性欺凌乃至犯罪行為法律規制的密切關注,是對法律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期許。無論是山西大同未成年人惡性欺凌事件,還是湖北荊州未滿12歲男孩殺害4歲半女童案件,乃至近期的河北邯鄲市肥鄉區初中生被三名同學殺害案件,倘若法律不能與時俱進,讓涉案未成年人及其監護人受到與其罪行相當的懲罰,試問法律正義何在,受害者的權益又何以維護?接二連三的惡性欺凌事件為我們敲響了校園安全的警鐘,督促社會有關方面盡快采取有效措施,明確法律規制,保障綠色、安全、健康的校園環境。低齡未成年人法律責任規制問題事關未成年人犯罪成本的高低,低成本甚至零成本的犯罪行為是對不法行為的默許與縱容,是對受害者構成的極大不公,也不利于社會的和諧穩定。
① 林清紅:《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起點不宜降低》,《青少年犯罪問題》2016年第1期,第28—34頁。
① 王登輝:《降低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的基本問題研究》,《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第74—89頁。
② 楊統旭:《現行刑事責任年齡規定的困境及出路》,《青少年犯罪問題》2018年第6期,第13—20頁。
① 王登輝:《降低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的基本問題研究》,《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第74—89頁。
② 林清紅:《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起點不宜降低》,《青少年犯罪問題》2016年第1期,第28—34頁。
③ 張拓:《最低刑事責任年齡彈性化之提倡》,《青少年犯罪問題》2017年第2期,第52—58頁。
④ 郭大磊:《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問題之應對—以“惡意補足年齡”規則為借鑒》,《青年研究》2016年第6期,第51—59、92—93頁。
⑤ 謝登斌、陸金瑩:《青少年犯罪治理視角下專門教育高質量發展路徑研究》,《青少年犯罪問題》2024年第1期,第32—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