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意象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象”承載了表“意”的功能,古代文人熱衷于運用各類審美意象來抒發情感。當代作家蘇童的小說中因有大量的意象書寫而形成了鮮明的創作風格。蘇童的小說打破了傳統小說的單一敘事模式,體現了古典敘事和現代先鋒創作完美融合的文本特征,并拓展了當代小說的敘事空間和藝術表現形式。本文通過分析小說《妻妾成群》和《罌粟之家》的意象建構特點、內在本質和意象營造的審美價值,探究蘇童小說精致巧妙的意象世界,探討文本背后深沉的悲劇隱喻及對人性的追問。
[關鍵詞] 蘇童 "《妻妾成群》 "《罌粟之家》 "象征意象 "審美價值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2-0033-04
意象是蘇童詩性寫作的核心要素,他運用詩性的語言和意象化寫作方式,實現了古典敘事及先鋒寫作的融合,呈現出復雜的人性與沉重的命運交織的多重文本內涵。本文以蘇童的《妻妾成群》和《罌粟之家》為例,對它們的意象建構特色和本質內涵進行深入分析,從而探究蘇童神秘豐富的審美意象世界。
《妻妾成群》敘述了女大學生頌蓮由于家庭變故,成了陳府的四太太,在冷漠殘酷的妻妾爭寵中艱難求存,目睹了梅珊投井后走向精神崩潰的悲慘故事。《罌粟之家》則講述了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一個封建地主家族一步步走向滅亡的故事,包含著時代變遷、人性欲望、家庭興衰等主題。兩部小說中主要有家族、色彩、時間、古井、罌粟等客觀物象,本文重點分析這些意象具備的整體性、抽象性、循環性等特質,據此探討蘇童意象世界呈現的審美特性及其對當代小說創作的啟示性意義。
一、 意象及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
意象在音樂、雕塑、繪畫等藝術門類中具有很大的價值,由于不同的藝術形式有不同的特性,建構意象的方法也不盡相同。文學作為一門關于語言的藝術,意象在其中有著獨特的審美作用。蘇童的小說不僅創造了異彩紛呈的意象世界,還融合了古典詩歌創作傳統,形成了獨特的意象主義寫作風格。
1.意象的概念
中國古代文論中,意象作為一個概念,最初出現在漢代王充的《論衡·亂龍篇》:“禮貴意象,示義取名也。”[1]南朝時期文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明確指出意象是文學評論的重要理論之一。與中國文論中的意象概念不同,西方文論中的意象觀帶有更多的理性因素。19世紀后半葉,波德萊爾提出了著名的象征主義應和論,瓦萊里提倡以音樂化為核心的象征主義詩論,他認為該理論的核心是“語言、意象、感覺”三者之間和諧的音樂化關系。
意象書寫過程就是作家的“移情”過程,即將自身的真切情感投注到萬事萬物之中,使其成為有生命的存在,達到主客相融的最高境界。作家充分發揮主觀情思使物象更完美地成為意象,達到“意”與“象”的深度融合。
2.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
學者葛紅兵在《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一文中明確指出:“蘇童身上明顯地表現出一種與中國傳統文學追求‘詩畫同源’精神相類似的空間型寫作的特征——我把它命名為‘意象主義寫作’。”[2]蘇童通過意象主義寫作的方式,不僅建構出繽紛絢爛的意象世界,還展示出關于傳統與當代、欲望與壓抑、生命與死亡的文本內涵。
蘇童始終秉持營造意象的創作理念,將意象的審美機制融入敘事文學之中,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意象主義寫作模式,為分析中國當代小說中的意象敘事提供了重要文本范例。
二、《妻妾成群》和《罌粟之家》中的意象建構特點
《妻妾成群》和《罌粟之家》這兩部小說中都具有豐富的意象類型,總體來說可以分成客觀物象和人物形象這兩大類。其中物象種類繁多、特點鮮明,人物形象可分為女性和男性形象兩類,物象映射了人物命運,二者既各具特色,又相互交織。
1.客觀物象
朱志榮在《論審美意象的創構》中認為創構審美意象的源頭來自自然界的物象[3]。物象構成了文本豐富的隱喻內涵,甚至參與敘事,推動敘事的發展與人物命運的轉變,不但成為小說描述的主體,還融入了作者的主觀情感,形成了特殊的審美意蘊,使作品具有意象化的特征。
1.1整體性——家族意象
蘇童的這兩部小說都以整個家族作為故事背景,描寫了家族的罪惡和衰敗。《妻妾成群》中的陳府有“陳舊、陳腐”的意味,陳府是一個緊閉的牢籠,既困住了陳家的人,更象征了陳腐落后的思想是民族的精神枷鎖。《罌粟之家》中,劉氏家族內部充滿了仇恨、暴力,他們的關系是冷漠的、壓抑的。劉老俠受到利益和欲望的誘惑,做出了泯滅人性的事情。身為劉氏家族繼承人的劉沉草對家庭沒有認同感、歸屬感,迷戀罌粟,整個家族最終走向滅亡。
1.2抽象性——色彩、時間意象
蘇童構建的小說世界宛如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畫作。蘇童尤其喜歡使用紅色意象,他曾以“打翻一瓶紅墨水”來形容自己的寫作特性。紅色一般代表喜慶吉祥,而他筆下的紅色變成了獨具一格的“冷色”,給人凄涼和頹敗的感覺。《妻妾成群》中出現的“大紅燈籠”是權力和欲望的象征,繁華中隱含著蒼涼。而《罌粟之家》中描繪的紅色罌粟花既有視覺沖擊力,又充斥著腐敗與墮落的氣息。
蘇童小說中還常出現如黑色、白色、紫色等冷色調,與鮮明的紅色意象一起構成了豐富的色彩意象體系。《妻妾成群》中多次出現的“藍黑的井水”“攀緣的紫藤”“雪白的秋霜”等意象,營造出蕭瑟靜穆的氣氛。“四太太頌蓮的白衣黑裙在微風中搖曳。”“在紫藤架下,一個穿黑衣黑裙的女人且舞且唱著。”[4]作者用黑白色彩的交織烘托出肅殺可怖的氛圍,透露出人性的陰暗恐怖。《罌粟之家》中,作者描寫劉素子的眼睛像“貓一樣地發藍”[5],以及地主劉老俠的黑色大宅,這些灰暗陰沉的色彩意象,無不讓人感受到殘酷冰冷的死亡氣息。蘇童用紅色表現欲望,黑色表達死亡和罪惡,白色代表唯美純潔,用獨特的色彩意象暗示人物的心理感受,以豐富的色彩渲染客觀物象,文本語言被賦予了新的意義,讀者獲得了獨特的審美效果。
蘇童的小說中,文本內部的時間變化與人物命運流轉非常契合,作者用時代的變遷表現人物命運的變換和世事沉浮。《妻妾成群》中,頌蓮初夏進入陳家大院,冬天的時候瘋了,暗合了她由盛而衰的命運。梅珊逝去,頌蓮癲狂,但陳老太爺不久后又迎娶第五位太太文竹——一個新的頌蓮,陳府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季節更替、草木榮枯,故事里每個人的命運也隨著季節的更迭由盛轉衰,仿佛輪回一般。
《罌粟之家》中,時間是顛倒甚至扭曲的,展現出作者對本民族歷史文化的重新審視和體認。在人與人的矛盾和沖突之中,欲望、逃遁和反抗被無限擴大,人性中最頹靡、罪惡的一面被表現出來。
1.3循環性——古井、罌粟意象
蘇童小說中的有些意象被反復書寫,伴隨不同程度的變化,暗示人物命運走向。《妻妾成群》中的古井尤其重要,在小說中出現六次。故事的開篇,女大學生頌蓮乘轎子來到陳府,井第一次出現,象征頌蓮悲劇命運的開端。此時的她對井還一無所知,只能隱約感受到井的幽深、森寒。隨著頌蓮在陳府生活得越久,對井的好奇和恐懼在逐步加深。只要接近這口井,頌蓮的情緒狀態不受控制地變換,內心在現實與虛幻中被不斷拉扯,反映了一種難以抗拒的悲劇性宿命。直至梅珊之死,頌蓮已經完全被井吞沒,陷入癲狂,她對井的探索也使得自己被反噬。
《罌粟之家》中的核心意象是罌粟,在小說中反復出現了五次,象征著人性的貪婪和卑劣。這片土地上分別種了水稻和罌粟,一個代表著人的基本生存所需,另一個則代表人的貪欲。第二次出現是劉沉草在返鄉途中看到“一路上猩紅的罌粟花盛開著”[5],故鄉帶給他的是內心的不安和慘淡的命運。直至第四次出現時,劉沉草已經喪失了自我意識。最后,劉沉草瘋狂吞食罌粟,滿足自己強烈的征服欲,墮入欲望的深淵。
2.人物形象
《妻妾成群》和《罌粟之家》兩部小說中描寫了女性和男性形象,作者通過人物形象的意象化書寫彰顯出文本的深刻內涵。在對這兩類形象進行意象化的描寫中,蘇童站在人性的立場上,對人類的生存境遇和命運進行深切思索。
2.1女性形象
蘇童在一系列小說中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妻妾成群》中,蘇童對頌蓮的心靈歷程進行了意象化書寫,由此生成了以頌蓮為代表的陳府女性形象。頌蓮起初進入陳府時感到迷茫寂寞,在“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生存環境中,她變得抑郁、多疑、尖刻。直到看到梅珊被投井,她內心極害怕,成為失智癲狂的可憐人。陳府中妻妾的命運都是如此,在暗無天日的爭斗中消耗了青春年華,飽受折磨和摧殘,等待她們的只有被拋棄或死亡的結局。
《罌粟之家》中同樣有悲劇的女性形象,如翠花花、劉素子,她們美麗、善良,但又庸俗、無知。翠花花在劉家是毫無尊嚴價值的,對自己的生存境遇也沒有清晰的認識,小說中多次提到她佩戴的六個金銀手鐲,這說明她對金錢仍抱有幻想,既可憐又可悲。劉素子也只有被壓迫的命運,始終處于卑微地位。
蘇童用意象化的手法和感傷的語言展現出小說中女性的本質特征,她們雖然有著不同的性情,但都有相似的悲劇命運。她們在罪惡、晦暗的環境中痛苦生存,最終走向墮落或者死亡。
2.2男性形象
在蘇童的敘事中,男性形象同樣作為一種意象,代表了生命的殘敗和封建舊制度的衰亡。《妻妾成群》中,陳佐千為滿足自己的淫欲而肆意納妾,迎娶大房時,他備有厚重彩禮,而到娶五房太太時,他已經拿不出彩禮,陳老太爺的縱欲注定會使家族走向滅亡,他的生命日漸衰弱,對陳府的控制也慢慢削弱。而在如此陰暗殘酷環境中成長的飛浦是懦弱無能的,他喪失了男性能力,根本無法成為陳家的繼任者,一生頹唐、悲慘。
《罌粟之家》的男性形象中,演義是一個十足的反抗者,他一直喊著“我餓我殺了你”[5],充滿人類最原初的欲望。演義充滿野性的呼喊震耳欲聾,但在父親的一次次打壓下慢慢變得虛弱、衰頹。
三、 《妻妾成群》和《罌粟之家》中的意象內蘊及審美價值
蘇童不是單純書寫意象,而是將眾多意象與現實生活緊密相連,賦予了客觀物象深切情思,展示出小說意象世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他善于把平凡事物變為小說中的獨特意象,用含蓄的手法,呈現意象深刻的隱喻意義。
1.悲劇審美和生命意識的追尋
從美學的角度來看,悲劇是崇高的集中形態,是一種崇高的美。悲劇故事通常表現為美被丑壓制,使人們在審美過程中產生一種痛苦之感。這兩部小說都讓讀者深刻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命運的無常。《妻妾成群》中,陰暗幽深的庭院中的妻妾都有著相似的悲劇命運,為了爭奪陳老爺的寵愛,她們爾虞我詐、鉤心斗角,在壓抑的生存環境中一步步走向精神崩潰,直至死亡。《罌粟之家》中的主要人物劉沉草和演義作為劉家的繼承人,是被壓抑吞噬的一代,他們無力反抗封建家族勢力,以悲劇收場;而劉老俠、陳茂則是下一代悲劇命運的罪魁禍首,同樣難逃厄運。這部小說從當時的社會現實出發,展現個體的墮落及其所代表的地主階級的滅亡乃至整個封建時代的悲劇性。
值得注意的是,蘇童的小說雖然多以死亡、衰頹作為故事的結局,但他并未走向生命無用論和消極的虛無主義,看似無情卻處處透露出真情。小說中強烈的生命意識在意象世界中處處尋覓著成長的空間,傳達著人們對生命本真的渴求和向往。《妻妾成群》中,女人們盡管身處陰暗之地,仍耗盡心力爭取生存,頌蓮最后瘋了,但仍舊活著,這體現了作者對生命價值的追求。《罌粟之家》中,作者描寫了“血紅的花蕾”“猩紅色的原野”這些色彩意象,在陰郁的死亡氣息之外,更有一種張揚的生命力。此外,貫穿小說的饃饃這一物象是演義的生命本真表現,演義對饃饃的瘋狂追求,正是人們對生命渴望的最樸素表達。
蘇童以人性作為切入點,將筆觸直指人的生命最本質之處,隱含著人類向死而生的激烈抗爭之情,喚起讀者對生命意識的思考和追求。
2.古典現代的碰撞和唯美頹廢的并存
蘇童常用詩意唯美的語言打造出美的意象世界,將自己的審美理想寄寓其中,彰顯出文本的藝術美感。蘇童將自己對于故鄉蘇州的深切感情融入文本之中,他筆下的南方世界瑰麗而喧鬧,繁華里隱含著殘敗與墮落。
《妻妾成群》中,作者將文中的“頌蓮醉酒”“梅珊唱戲”“飛浦吹簫”“清冷的雨”“肅殺的雪”等詩意婉轉的意象完美地融入故事之中,表現出優雅冷艷的文學風格。繽紛的意象彌漫著淡淡的哀傷與憂愁,構建出絕望糜爛又唯美綺麗的審美世界。
作者書寫了人們對性、權力、地位的欲望,暴露了貪婪可悲的真實人性。《妻妾成群》中,陳佐千不停地納妾,充分釋放了男性的欲望,導致他生命的衰頹。《罌粟之家》中,蘇童著力以罌粟這一意象表現小說的色彩美,象征了人的無窮貪欲,將罌粟“美”與“惡”共同呈現出來,它的外表鮮紅誘人,內在卻頹廢腐朽。
蘇童坦然直面陰暗丑陋的事物,暴露它們的殘破和衰敗,肯定一切美好的、有價值的東西。他將丑的意象引入文本,盡情地敘述美的毀滅,充分展現了那個時代的腐朽敗落及人們在命運桎梏之下的掙扎。
四、結語
蘇童以其獨特的意象敘事手法,打開了一個新的文學視域。《妻妾成群》與《罌粟之家》這兩部作品有著豐富的審美意象。蘇童巧妙地融合了中國古典詩學的韻味與現代文學的敘事技巧,打破了傳統敘事的框架,并從人性的視角出發,以細膩詩化的語言書寫了腐朽與溫情共存的故事。蘇童小說的意象書寫,賦予了其獨特的審美特性和藝術張力,同時也為中國當代小說開辟了更多的可能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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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J].社會科學,2003(2).
[3] 朱志榮.論審美意象的創構[J].學術月刊,2014(5).
[4] 蘇童.蘇童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
[5] 蘇童.罌粟之家[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