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隨著經濟發展和社會變遷,教育背景和社會經濟條件越來越成為建立婚姻關系的重要基礎。當前普遍存在的初婚推遲現象為人口長期均衡發展帶來了持續挑戰。既有以初婚年齡考察教育水平提升與婚姻推遲間關系的研究存在忽視教育發展客觀性和必然性、計量模型內生性問題難以解決、無法解釋教育對婚姻市場的實際影響等一系列問題,既沒有為現代社會婚姻匹配機制提供強有力的經驗證據,也難以客觀反映中國教育發展與婚配市場的實際狀況,需要重新審視教育與婚姻之間的關系。本文基于2010—2021年5期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數據,采用Cox比例風險回歸模型,在實際初婚年齡的基礎上進一步將最高學歷畢業時間作為觀察時點,從“畢業-初婚間隔”維度探究高等教育帶來的初婚自然推遲以外的社會經濟凈效應。研究結果發現:在剔除了上學的自然推遲之后,高等教育顯著正向影響初婚風險,縮短畢業-初婚間隔,經一系列穩健性檢驗后該結果依然成立。上學的“禁閉效應”最終會轉化為婚配市場中的社會經濟優勢效應、年齡追趕效應和同群社交效應,一定程度上促進年輕人更快進入婚姻。異質性分析結果顯示研究生相對于專科和本科畢業生具有更明顯的婚配優勢。相對于女性,高等教育對男性的初婚優勢主要體現在專科和本科學歷層次,但在研究生學歷層次出現逆轉。隨著人口出生隊列的推移,大學專科和本科學歷層次的婚配優勢減弱,研究生學歷層次的婚配優勢增強。受中國傳統婚姻文化的深刻影響,高學歷的婚配優勢愈加凸顯,逐漸抵消甚至扭轉上學對初婚造成的自然推遲,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外在約束力逐漸超越自然推遲效應,成為當代中國初婚年齡推遲的主要動因。研究表明單純從初婚年齡角度推測教育與婚姻的關系無法估計出高等教育對初婚推遲形成的凈影響,為解釋中國社會經濟語境下的婚配行為和婚姻市場狀況提供了有力新證據和新理論視角。
【關鍵詞】 高等教育;初婚;婚姻市場;生存分析
【中圖分類號】 C913.1" " " " " " " " " " " " " 【文獻標志碼】" A " " " " " " " " " " doi:10.16405/j.cnki.1004-129X.2025.02.001
【文章編號】 1004-129X(2025)02-0001-16
一、研究緣起
婚姻通常關聯著家庭的建構與發展,是每個人生命歷程中十分重要的事件和人生階段,對推動人口再生產、社會再生產以及維護社會和諧穩定都有著特殊的意義。[1-2]中國的傳統文化和社會觀念對婚姻家庭都非常重視,傳統模式中的婚姻不僅只是夫妻之間的合法締結,也關乎雙方家族的傳承延續。先成家而后立業才是更為被認同和接受的良俗價值,社會普遍奉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早婚與普婚傳統。[3]然而近些年來,隨著中國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傳統婚姻觀念與行為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進入婚姻的年齡均明顯推遲。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結果顯示1990—2020年我國平均初婚年齡從22.9歲增加到28.7歲。其中男性平均初婚年齡從23.6歲上升到29.4歲,女性平均初婚年齡也從22.2歲提升到28.0歲。邦戈茨現代生育模型給出了影響生育水平的多個因素,初婚初育年齡便是其中的重要因素之一。[4]鑒于婚內生育仍占主流的文化傳統和社會背景,初婚推遲直接導致生育行為延后、生育水平降低,對中國人口數量和質量的長期均衡發展帶來挑戰。[5-6]在人口老齡化加劇和長期低生育率主導的人口減量發展趨勢凸顯的新形勢下,關注婚齡人群初婚推遲的影響因素一直是國內外學術界討論的熱點議題,也是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的內在要求。
教育作為人力資本投資的主要途徑和重要的生命歷程階段在解釋初婚推遲的理論框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7-9]人們普遍認為受教育程度的提高會影響初婚年齡。[10-11]接受高等教育延后了婚齡人口進入婚姻市場的時間,改變了生命歷程進度,使初婚時間推遲。[12]現有文獻似乎也已經得出比較一致的結論,高等教育在客觀上產生了沖擊婚姻市場的“教育悖論”,具有顯著的初婚推遲效應。[13-14]楊克文和李光勤認為受教育程度每增加1年,初婚年齡將會推遲0.11年。[15]朱州和趙國昌基于2010—2015年CGSS數據的研究結果顯示每多接受1年高等教育,平均初婚年齡將延后1.5年。[16]然而,隨著現代社會結婚成本和社會經濟壓力越來越高,高等教育能夠帶來的經濟優勢和發展潛力在婚姻市場中的有利地位愈發增強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即高等教育提高了婚姻進入的可能性,而既有分析教育與婚姻形成關系的研究結論并不能有效地反映出這一現實問題。
在人口婚育轉變與高等教育快速擴張的新形勢下,有必要重新探討高等教育與婚姻推遲間的關系,明晰高等教育發展對我國初婚推遲的影響到底有多大。因此,本研究將基于2010—2021年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數據,采用Cox比例風險回歸模型,在實際初婚年齡的基礎上,進一步將最高學歷畢業時間作為觀察時點,從“畢業-初婚間隔”維度來衡量婚姻事件的發生概率,考察高等教育帶來的初婚自然推遲效應以外的社會經濟凈效應。旨在嘗試為重新審視教育與婚姻的關系提供新理論視角,為解釋中國社會經濟發展情境下的人口婚育行為轉變提供新經驗證據,不僅有助于解釋當代婚姻模式轉型乃至第二次人口轉變進程中的人口新特征新現象,還對進一步完善婚育支持政策、促進適齡婚育和實現適度生育水平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二、相關文獻回顧與研究假設
1. 文獻回顧與評述
大部分探討教育與婚姻行為關系的經典理論和實證研究認為高等教育會顯著推遲初婚年齡。其中最主要原因在于高等教育在客觀上產生的所謂“禁閉效應”,[17]進而帶來初婚的自然推遲。不管是教育還是婚姻都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更需要足夠的經濟支撐。而上學導致上述必備條件和社會角色受到限制,個人作為學生身份的在校時間延長,經濟上也只能依靠父母支持,待學業完成之后再考慮結婚才是大多數人的理性選擇,進入婚姻的時間被不斷推后。[8][11][13]受教育水平的提升還極有可能意味著個人婚姻價值觀念的根本性轉變,當前中國“80后”“90后”甚至“00后”普遍有著較強的自由獨立思想,晚婚乃至不婚趨勢正在逐漸消解著傳統的婚姻行為觀念及模式,一些人不再將結婚作為完整人生的必選項,[18]這也是導致初婚推遲的一個重要方面。
傳統家庭經濟理論認為每個人的勞動力投入都在家庭與市場兩部門間的理性競爭與配置中追求效用最大化。[7]受教育程度提升促進人力資本水平增加,無疑會提高個體在工作中的經濟收益,反過來選擇婚姻家庭的預期效用減少,還會增加因結婚而在工資收入、職業發展、工作技能等方面產生的機會成本,[19]導致人們更傾向于選擇推遲結婚時間。當然,這種現象存在一定的性別差異。性別專業化分工理論進一步提出一個家庭中男性和女性分別在市場勞動與家庭事務上具有相對優勢,以此按性別角色進行的專業化勞動分工能使夫妻雙方的效用達到最大化。[20-21]隨著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女性在勞動力市場有了更強的競爭力,有更多時間和機會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社會經濟地位得到顯著提高,經濟上也不再依賴于丈夫的支持,從而能夠逐漸擺脫傳統家庭角色分工的束縛。因此相比于男性,受教育程度更高的女性更可能偏好推遲進入婚姻。從傳統文化觀念看,中國家庭同樣遵循著“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模式,導致高等教育對女性婚姻推遲的影響要大于男性。[6][22]高等教育還會增加婚姻的搜尋時間和匹配難度,導致初婚時間推遲。[23]個體在教育水平提升的同時,進入婚姻市場的年齡梯度和教育等級也在不斷提高,而教育層次越高的群體人口規模越小,這使擇偶的可選范圍縮小,找到適配對象的難度增加。特別對于女性群體而言,受傳統性別角色分工觀念的長期影響,我國一直有著社會經濟地位上“男高女低”、年齡上“男大女小”的差異化婚配秩序。高學歷女性往往受到年齡和教育層次的雙重婚配擠壓,[24-25]在擇偶市場更容易處于不利地位,初婚推遲現象更為顯著。
也有部分研究和理論提出高等教育會促進婚齡人群進入婚姻。Oppenheimer的職業進入理論特別強調現代社會中男女兩性都能夠進入勞動力市場,尤其是隨著女性的社會經濟地位提高,高等教育帶來的經濟潛力優勢和職業發展前景逐漸取代傳統的外表、個性和家庭背景,越來越成為婚配市場的重要評價標準。[26-27]對于男性而言,高等教育奠定了婚姻的經濟條件和發展潛力,一直以來都對促進更早結婚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Blossfeld等、Ono也認為只有在性別角色嚴重分化的社會中,受教育程度才會與女性的結婚風險呈負相關。[28-29]而在現代社會,男女兩性不再被傳統工作和家庭角色分工限制,高等教育帶來的經濟資源能夠顯著讓女性在婚姻市場中處于優勢地位,從而促進婚姻進入。從婚姻回報的角度,高等教育的婚配優勢還體現在人力資本的代際傳遞,比如對下一代學業表現和健康發展的積極影響。[30-31]隨著經濟發展和消費模式轉變,中國的婚姻匹配模式在一定程度上也越來越趨向教育的經濟優勢假說。尤其是隨著社會經濟壓力不斷上升,經濟條件更好的人在婚姻市場中更具競爭力,使高等教育對婚姻進入的正向作用愈發明顯。[32-33]劉伯凡和劉葉還從結婚率角度證實了該理論在中國婚姻市場的適用性,認為高等教育只是推遲人們進入婚姻的時間,并不意味著導致不結婚,而反過來會讓個體在婚姻匹配中的優勢更為明顯,從而提高婚配效率和結婚率。[34]
綜合來看,在影響婚姻形成的社會經濟因素不斷增多的復雜情境下,高等教育到底會在其中產生怎樣的效應及作用機制并最終是否導致婚姻推遲,現有理論和實證研究還存在一定分歧和爭論。不過,進一步觀察和分析可以發現既有關于高等教育如何推遲初婚的研究主要基于對實際初婚年齡的考察,這可能存在以下三個方面明顯的局限:
第一,就教育本身而言,一方面,教育對于提升人力資本存量和社會勞動生產率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獲得更高水平教育不僅是人類不懈追求的發展目標,也是社會發展和文明進步的主要標志。另一方面,在考慮在校學生身份與丈夫或妻子角色不兼容的情況下,接受高等教育使人們真正進入婚姻市場的時間整體發生了延后,從而改變了初婚風險發生隊列的人口年齡構成。按照小學入學年齡為6歲計算,以16~35歲高峰初婚風險發生年齡段為例,2000—2020年我國平均受教育年限從9.1年增加到12.1年1,適婚隊列的初婚風險實際發生起點從15.1歲變為18.1歲,人口年齡結構整體往后推移了3年,這必然導致初婚年齡的推遲。再以中國的學制為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專科生、本科生和研究生的畢業年齡分別普遍在21歲、22歲和25歲之后,這才是相應隊列進入婚姻市場并發生初婚風險的實際年齡基線。上述兩個方面意味著高等教育對初婚推遲的影響既存在客觀性,即教育本身的發展不是問題,也有其必然性,即從發展的視角看,由教育提升造成的平均初婚年齡推后或許也是隨經濟社會不斷進步而會發生的歷史必然,仍以整體受教育水平較低歷史條件下普遍早婚的傳統視角看待現代社會初婚模式轉變似乎不合時宜。而囿于初婚年齡則可能會高估高等教育的初婚推遲效應以及中國在第二次人口轉變過程中的初婚整體推遲趨勢,從而形成對初婚推遲現象的過度焦慮。
第二,從現實層面來說,由于婚姻普遍發生在教育完成之后,接受高等教育對初婚的影響實際上是在結束教育后真正進入婚姻市場直至結婚的一段時間,而非包含了學前期、上學期和擇偶期多階段生命歷程。初婚年齡中的前兩個時期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相對固定的,以實際初婚年齡作為結果變量更多體現的是受教育年限帶來的自然推遲,無法解釋高等教育對婚姻市場的實際影響。再從近年來我國受高等教育人口比例和平均初婚年齡的變動趨勢看(見圖1),二者呈現出明顯的異步化變動特征。受高等教育人口比例的快速增長始于1999年高校擴招,而平均初婚年齡在2010年之前一直穩定在24歲左右,近10年來才迅速增加到28.7歲。就影響的程度上看,即使理論上新進婚齡隊列人口受高等教育比例達到100%,其進入婚姻市場的實際年齡也遠低于且不足以解釋當前持續走高的初婚年齡。因此,從單純的初婚年齡角度考察教育與初婚之間的關系不僅難以估計高等教育對初婚推遲的凈效應,而且無法區分甚至低估或排除到底是高等教育改變了初婚風險新進隊列的人口結構,還是改變了婚齡人群的偏好、觀念和行為模式以及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外在約束力對當前普遍存在的初婚推遲態勢的實際影響。
第三,在估計方法上,實際初婚年齡已經將接受教育這一階段時間歷程包含在內,尤其對于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婚齡人口來說,上學經歷幾乎構成了生命前期的絕大部分。以初婚年齡作為結果變量考察高等教育對初婚的影響,其內生性問題很難得到有效解決,導致高等教育對初婚推遲作用的大小及方向可能出現偏差。
持促進論的學者主要立足于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婚姻市場和就業市場變化,重點關注高等教育引致的外在社會經濟效應對初婚進入的潛在影響,但這部分研究多限于理論演繹和框架分析,缺乏足夠的經驗證據。受數據可得性的限制,目前從“畢業-初婚間隔”角度考察教育引致自然婚姻推遲以外的社會經濟凈效應的實證研究還比較鮮有。盡管國外有少量研究嘗試過剔除受教育帶來的結婚時間自然推遲,從而更清楚地討論個體進入婚姻市場后教育及其他因素對初婚的影響,但仍未得出一致性結論,[35-36]既沒有為現代社會婚姻匹配機制提供強有力的經驗證據,也難以客觀反映中國教育發展與婚配市場的實際狀況。基于上述討論,本研究擬以教育完成時間為初婚風險發生起點重新探討高等教育與婚姻形成的關系,以期對以往研究作出一些更新與補充,并試圖為第二次人口轉變背景下的中國婚姻實踐轉變提供更加明晰的本土化解釋。
2. 研究假設
根據中國婚配市場的現實情境,在經濟社會快速轉型時期,結婚成本和社會經濟壓力越來越高,高學歷愈發成為擇偶的重要標準。高等教育很大程度能夠帶來更好的就業表現和更高的社會地位,更可能實現婚姻承諾,有利于提升夫妻生活品質與子女教育質量。[27][30][32]這些社會經濟優勢對于現代社會的婚姻締結顯得格外重要,從而使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群體在婚姻市場上有著更強的競爭力。盡管從實際結婚的年齡看,接受高等教育意味著結婚時間會更晚。但在這個高等教育趨向普及化發展和更加看重擇偶雙方社會經濟條件的年代,高等教育作為一種長期投資優勢,會逐漸消除甚至扭轉學業時間上的自然推遲作用。
除此以外,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婚姻市場中年輕人擇偶配對的教育同質性趨勢增強,在高學歷人群中尤為明顯,這意味著接受高等教育大大增加了結識同等學力層次異性的機會,使婚姻匹配的難度更低,結婚可能性提高。[10]個體生命歷程中年齡具有特定的社會文化符號,接受高等教育還意味著自身婚育年齡的增長,加之中國父母普遍存在的催婚習慣,使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畢業之后可能加快結婚進度,甚至降低擇偶標準以減少婚姻搜尋的時間和難度。據此,本研究的基本假設為:
假設1:在剔除了上學帶來的自然推遲之后,高等教育對初婚進入具有顯著的促進作用,畢業-初婚間隔時間顯著更短。
如前所述,在婚姻市場中,與受教育水平相關聯的社會經濟因素是影響擇偶婚配的關鍵。[27][33]高等教育包括專科教育、本科教育和研究生教育三個學歷層次,擁有不同學歷層次在文化觀念、經濟潛力、職業前景等各方面均存在一定差異,從而不可避免地影響婚姻市場中的競爭優勢。因此,本研究提出假設:
假設2: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高等教育內部不同學歷層次對初婚進入的影響具有顯著差異。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隨著經濟快速發展和社會全面進步,中國傳統的性別關系已經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性別平等意識覺醒,尤其是女性在社會、家庭、個人等各個領域的平等權利和獨立性顯著增強。然而,受傳統性別分工和家庭觀念的長期影響,當前社會男女兩性在勞動力市場和婚姻市場還存在某些現實差異化挑戰。一方面,即使是在同等教育水平下,男性更可能在工作場域取得成功,其就業狀況往往優于女性。[37]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在婚姻家庭領域,相比于女性,男性群體身上仍有著更高的角色期待,需要承擔主要的結婚成本和家庭經濟責任。[3][22]從這兩個方面考慮,在婚姻市場中,高等教育對于男性擇偶及婚姻進入更加重要。基于上述分析,本研究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3:高等教育對不同特征群體初婚進入的影響具有異質性,高等教育對男性群體初婚進入的促進作用更明顯。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出生于不同時代的群體結婚所要面對的客觀社會條件也在不斷發生改變。一方面,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顯著提升,導致對婚姻的客觀物質條件有了更高的追求。[33]特別是住房制度經歷了從平均分配到市場化的變革,對婚姻的影響最為明顯。商品房時代,不斷攀升的房價大大增加了結婚難度,成為男女雙方婚姻抉擇的主要考量。[32][38]另一方面,高等教育得到快速發展,尤其是1999年高校擴招以來,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大幅增加,客觀上加劇了勞動力市場競爭,[15]高等教育的就業優勢隨勞動力市場供需結構變動而不斷發生變化,這自然也會影響婚姻市場上的擇偶競爭力。因此,本研究作如下假設:
假設4: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高等教育對于不同時代出生隊列的居民初婚進入的影響不同。
為檢驗上述假設,并重新探討教育水平提升與初婚推遲間的內在聯系,本研究將圍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首先,利用Kaplan-Meier生存曲線描繪實際初婚年齡和畢業-初婚間隔兩種不同測量方式下的初婚風險曲線,初步分析不同受教育程度下初婚風險的變動趨勢和特征。其次,從畢業-初婚間隔角度出發,采用Cox比例風險模型實證檢驗高等教育影響初婚進入的潛在差異,為深入審視與理解當代人口婚姻行為轉變提供新的理論視角和經驗證據。最后,從性別、學歷層次、出生隊列等角度出發,探究高等教育對不同群體初婚進入的異質性影響及其內在機制,為解決復雜社會經濟情境中的晚婚晚育乃至不婚不育等社會治理與人口公共難題提供實證參考。
三、模型構建、數據來源和變量選取
1. 模型構建
本研究主要探究高等教育對初婚進入的影響,初婚風險的發生實際上是一個歷時事件。在截面數據中會有觀測樣本在觀察時點沒有結婚,并且在未來何時結婚也不確定,因此不可避免地會出現部分數據“右刪失”的問題。生存分析中的Cox比例風險模型對基準風險函數的形狀沒有限制,模型假定也比一般參數估計模型更加寬松,能夠在不刪除截尾數據的條件下分析影響風險發生及持續時間的各種因素。基于上述考慮,本研究將采用適用性較廣的Cox比例風險模型,實證檢驗高等教育對初婚進入的影響,具體模型構建如下:
[hit,x=h0texpβ1educationi+β2xi2+…+βkxik] (1)
[hit,x]表示個體[i]在歷險時間為[t]時的初婚風險函數,本研究中的歷險時間具體指從個體畢業時點算起的未婚持續時間,以畢業至初婚發生或調查截止日期的時間計算,單位用“年”表示。[h0t]表示全部解釋變量都取值為0或者標準狀態下的基準風險函數。[expβ1educationi+β2xi2+…+βkxik]為以實數[e]為底的指數函數。[educationi]為本研究考察的核心解釋變量是否接受過高等教育(未接受過高等教育賦值為0,接受過高等教育賦值為1),[xi2]…[xik]為控制變量,分別通過回歸系數[β1]、[β2]…[βk]來解釋其影響的方向和大小。
2. 數據來源
本研究使用的數據來源于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hinese General Social Survey,CGSS),包括2010年、2013年、2015年、2017年和2021年共5期混合截面數據。CGSS項目是中國最早的全國性、綜合性、連續性調查項目,調查范圍覆蓋全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數據樣本具有全國代表性,真實地反映了當代中國的社會變遷。CGSS數據庫全面地收集了社會、社區、家庭、個人多個層次的數據,包含個人婚姻、教育、就業、家庭等方面的詳細信息,能夠滿足本文的研究需求。
本研究根據分析策略和研究模型的需要,對數據進行了如下篩選:研究對象為婚齡人群,參考以往文獻和中國人口普查統計口徑,將樣本的年齡范圍限定在15~50歲之間;本研究主要考察高等教育對學業完成后進入婚姻市場直至初婚發生這一段時間經歷的影響,因此僅保留已獲得最高學歷且最高受教育程度處于畢業狀態的非在讀居民樣本;剔除其他初婚經歷和教育經歷等重要變量存在缺失值或異常值的無效樣本。此外,盡管大多數樣本都選擇在學業完成之后再結婚,即最高學歷獲得時間在初婚發生之前,但仍不排除在上學期間結婚或結婚后再提高學歷的情況,這部分樣本不符合研究目的,還可能會對統計模型造成干擾,故將其排除(占每期清洗后樣本的6%左右)。最終得到14 938個有效分析樣本。
3. 變量選取
本研究的被解釋變量為初婚風險,包括初婚狀態和畢業-初婚間隔,以表征個體完成學業后進入婚姻市場直到初婚的這一段時間,目的是剔除上學的自然時間延后對初婚推遲造成的內生影響,從而考察教育導致的社會經濟因素對初婚進入的凈效應。CGSS數據詳細記錄了“您的出生日期是什么?”“您已完成的最高學歷是在哪一年獲得的?”“您目前的婚姻狀況是?”“您第一次結婚的時間是?”等信息。初婚狀態中已經歷初婚風險定義為“1”,未發生初婚風險的未婚樣本定義為“0”。畢業-初婚間隔由初婚年份與最高學歷完成年份相減得出,對于在調查時期未發生初婚事件的樣本,則以調查年份為止的持續時間來定義畢業-初婚間隔。考慮中國的學制,通常每年的6月份為畢業季,因此還需要將初婚年與畢業年的差值分別加上1后納入分析模型,以避免畢業后當年結婚使二者差值出現0的情況。此外,為刻畫不同測量方式下高等教育對初婚的差異性結果,本研究還在模型中加入被解釋變量實際初婚年齡作為比較,通過初婚年份與出生年份的差值獲得。
本研究的核心解釋變量為是否接受過高等教育,設置為二分類變量。參照組未接受過高等教育(包括未上過學、小學、初中、高中、職高、中專等)賦值為0,實驗組接受過高等教育(包括大專、本科、碩士和博士)賦值為1。
為了排除其他因素對初婚風險的競爭性解釋,筆者參考陳滔、楊克文和李光勤、朱州和趙國昌的研究成果,[14-16]選取個人的個體特征變量、社會特征變量和家庭特征變量作為控制變量。具體來看,個體特征變量包括性別(男性為1,女性為0)和年齡(接受調查時的實際年齡);社會特征變量包括政治面貌(黨員為1,非黨員為0)和戶口類型(非農業戶口為1,農業戶口為0);家庭特征變量包括父輩受教育年限(父母中最高受教育年限,未上過學為1年、小學為6年、初中為9年、高中為12年、大專為15年、本科為16年、碩士為19年、博士為22年)和父輩政治面貌(父母至少一方是否為黨員,黨員為1,非黨員為0)。
所有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及樣本特征如表1所示。在有效分析樣本中,已經發生過初婚風險的被訪者比例為77.741%,平均在學業完成之后的6.547年進入婚姻。接受過高等教育的被訪者占比32.929%,明顯高于全國平均水平,但仍有近七成婚齡人口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被訪者的平均年齡為35.082歲,性別比例較為均衡,約54.1%的受訪者擁有非農業戶口。父輩平均受教育年限為7.883年,比子女受教育水平明顯更低,而具有中國共產黨黨員身份的比例(19.126%)則略高于受訪者一代的比例(10.758%)。
四、實證結果分析
1. 初婚進入的生存曲線分析
筆者首先繪制全樣本初婚進入的Kaplan-Meier生存曲線,直觀展示不同受教育程度下初婚風險的差異和變化特征,如圖2和圖3所示。按實際初婚年齡計算的初婚風險曲線顯示不同受教育程度人群的初婚生存曲線呈明顯的梯度差異(見圖2)。受教育程度越高,初婚風險概率越低,初婚的實際年齡越晚,與以往研究結論一致。[13]
然而,按畢業-初婚間隔計算的初婚風險曲線顯示受教育程度越高,初婚風險概率越高,生存曲線下降更快(見圖3)。也即在完成學業真正進入婚姻市場后,受教育程度越高的人群反而結婚越快。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婚姻市場中,大學專科、大學本科和研究生三者間初婚風險的差異要小于按實際初婚年齡計算的初婚風險。高等教育與高中及以下的初婚風險存在明顯差異,但在畢業后10年左右差距逐漸縮小。
基于不同測量方式的初婚風險曲線結果表明高等教育對初婚進入存在明顯的差異性影響,更進一步說明了從理論和實踐層面重新討論教育水平提升與婚姻推遲間關系的必要性。
2. Cox比例風險模型擬合結果
高等教育影響初婚進入的Cox比例風險模型擬合結果如表2所示。從模型(1)到模型(4)可以看出在依次加入個人的個體特征、社會特征、家庭特征以及樣本調查年份等控制變量后,高等教育對初婚風險均具有顯著正向影響,表明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個體在完成學業進入婚姻市場之后發生初婚的概率,要顯著高于未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個體,也即高等教育顯著縮短了畢業-初婚間隔,促進更快進入婚姻,本研究的基本假設得到驗證。與此同時,隨著控制變量的逐步加入,擬合系數均有所增大,意味著忽視個體和家庭差異會低估高等教育的婚配優勢。
在以實際初婚年齡為測量標準的初婚風險模型(5)和模型(6)中,高等教育的擬合結果顯著為負向,表示接受高等教育會使初婚的發生概率約變為未接受過高等教育的57%(=[e]?0.562),即初婚風險發生概率下降43%左右,表明教育會帶來顯著的婚姻推遲效應,這與楊克文和李光勤、朱州和趙國昌等的研究結果相吻合。[15-16]
控制變量的擬合結果顯示:以模型(4)為例,在完全進入婚姻市場后,女性發生初婚風險的概率要比男性高34%左右;初婚風險隨著年齡的增長顯著升高;與非黨員相比,政治面貌為黨員的初婚風險顯著更高;與農業戶口的個體相比,非農業戶口的個體初婚發生概率顯著低16.8%;父母受教育水平越高,初婚風險發生概率越低;擁有黨員身份的父母,其子女初婚概率顯著更高。這些結果與既往研究結論一致,初婚進入會受到個體特征、社會因素和家庭特征等綜合因素的復雜影響。[11][13]從觀測時期的影響看,相對于2010年基期年份,初婚發生概率隨著時間的推移持續顯著降低,這也印證了近些年來不斷增強的初婚推遲態勢。[22]除此之外,一定程度可以反映出在考慮婚姻市場凈效應的前提下,上學自然推遲以外的社會經濟因素對初婚推遲造成的影響變得越來越大。
兩組模型擬合結果的差異對比意味著在剔除了上學帶來的自然時間推遲效應后,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個體初婚發生概率顯著更高,可能會更快進入婚姻,而非教育提升導致初婚的完全推遲。其原因與實踐邏輯可能有以下三點:
首先,從教育回報的角度,高等教育會帶來顯著的社會經濟優勢效應。與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個體相比,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個體更有可能獲得更穩定的工作、更可觀的收入以及更高的社會地位評價,有著明顯的社會經濟優勢和未來發展潛力。[39-40]在中國社會婚姻觀念和消費模式的當代變遷下,從結婚的老“三大件”(自行車、手表、縫紉機)到新“三大件”(房子、車子、票子),人們對婚姻的物質基礎有了更高的要求,個體的社會經濟地位和家庭條件越來越成為擇偶婚配市場中的重要評判標準,[32-33]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個體在婚姻市場中往往處于優勢地位,會更快地進入婚姻。這也印證了Oppenheimer提出的婚姻尋找理論以及教育帶來的婚配經濟優勢假說。[26-27]
其次,從結婚率的角度,中國的文化觀念一直以來都有著結婚傳統,盡管當前年輕人的結婚年齡在不斷推遲,但并不意味著終身不婚,普婚仍是中國人口婚姻的一個突出特點,終身不婚率依然很低。[41]從這個角度看,不管接受高等教育與否,每個人終將陸續進入婚姻。模型(4)也表明隨著年齡的增加,初婚風險顯著提高。在結婚傳統的牽引與催促作用下,與沒有接受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不著急結婚相比,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通常畢業年齡就大,通俗上講“正所謂三十而立,都老大不小了,該抓緊時間成個家了”,加上高等教育帶來的經濟優勢也給予了一定條件,會更快也更急于進入婚姻,[42-43]這體現為高等教育導致的年齡追趕效應。筆者還對此進行了一定驗證,擬合了獲得最高學歷的畢業年齡也即正式進入婚姻市場時的年齡對初婚風險的影響(由于篇幅限制,這里不在表格中具體展示)。結果顯示:在控制其他條件的情況下,畢業年齡每增加1歲,初婚發生概率就會顯著增加11.9%(=[e0.113])。因此,這一群體接受高等教育后很快結婚的現象往往被實際初婚年齡遮蔽,他們雖然畢業年齡晚,但真正進入婚姻市場后反而會加快結婚進程,形成不同幅度的追趕效應。
最后,從婚姻搜尋的角度,接受高等教育還可能產生積極的同群社交效應,降低婚姻搜尋難度,促進婚姻進入。出于上學對結婚造成客觀“禁閉效應”的考慮,統計模型通常將其量化為固定的時間階段。然而,在現實社會中,接受高等教育并不意味著像關禁閉一樣完全被學校限制。大學青年正值青春年華,戀愛交友愈發自由化、普遍化、公開化,只是鑒于學生與家庭身份的不兼容而沒有正式結婚,多數情侶在學業完成后便會選擇很快進入婚姻。[44-45]大學也是由學生向成人的過渡時期,學生與社會多重角色共同發生作用,逐漸積累的社交網絡和人際資源可能對婚姻匹配產生積極影響。[46-49]尤其是在以教育同質匹配為主導婚配模式的中國婚姻市場中,[50]相對于沒有上大學而直接進入相親市場,上大學產生的同群社交效應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婚姻搜尋的難度和時間,從而更容易找到合適的配偶并更快進入婚姻。
3. 穩健性檢驗
Cox比例風險模型屬于半參數模型,主要應用于被解釋變量為連續變量的估計,對基準風險[h0t]的分布假設也較參數模型更為寬松,在處理大量生存時間相同的樣本數據或者不滿足等比例風險假定的變量時可能存在擬合偏誤。基于此,筆者還將采用單參數指數回歸模型、威布爾回歸模型、岡珀茨回歸模型等幾種常用的參數生存分析模型對基準回歸結果的穩健性進行檢驗,[51]分別如表3中模型(7)至模型(9)所示。由檢驗模型結果可知:盡管由于各參數回歸模型對研究樣本的生存時間的具體分布特征有一定要求,不同生存分析模型擬合出來的結果大小可能存在些許差異,但結果的作用方向和顯著性均與Cox比例風險模型擬合結果保持一致,均顯示高等教育顯著正向影響初婚風險,縮短畢業-初婚間隔,說明上述結論具有良好的穩健性。
4. 異質性分析
婚姻是個人行為與社會行為的矛盾統一,會受到社會、經濟、家庭和文化等復雜因素的強烈影響。在當代中國社會經濟快速發展與轉型的宏觀背景下,由于文化觀念、角色分工、價值期待、結婚成本、經濟條件等的不同,男女兩性、不同學歷層次和代際間婚姻行為呈現出明顯的差異性特征,接受高等教育所起的促進作用可能存在一定差別。因此,為進一步分析不同人群中高等教育對初婚進入影響的具體差異,筆者將從性別、學歷層次和出生隊列等角度考察接受高等教育對不同群體初婚進入風險的異質性效應(見表4)。
分學歷層次和性別樣本的初婚風險模型擬合結果顯示盡管接受高等教育都能給男女兩性帶來顯著的初婚優勢,但不同學歷層次間存在顯著的差異。在婚姻市場中,擁有專科與本科學歷人群的優勢差異不大,研究生學歷相對于前兩者具有明顯的競爭優勢。從性別異質性上看,相對于女性,高等教育對男性的初婚優勢在專科和本科層次體現更明顯。盡管教育同質婚配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女性的教育背景也在逐漸成為重要的擇偶標準。但是,當代中國的婚姻實踐仍受到傳統家庭婚姻模式中性別差異化期待的深刻影響。[52]與女性相比,男性通常承擔著更多的成家立業責任期待,導致社會經濟地位優勢和發展潛力對男性群體婚姻進入的促進作用更明顯。因此,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男性具有更大的初婚優勢,而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男性往往在婚姻市場中處于更加不利的地位。但這種情況在研究生學歷層次出現逆轉,表現為女性的初婚風險更高。可能的原因是隨著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速度迅速增長,男女兩性的教育差距縮小,高學歷女性的社會經濟條件和家庭稟賦逐漸成為就業市場和婚姻市場中的競爭優勢。[53]另一方面,傳統思想觀念也在伴隨教育層次提升而轉變,同時上學對婚育年齡的擠壓效應促使女性比男性更可能降低擇偶標準,[54]由此產生高學歷同質婚和女性向下婚并存的社會新現象。[55]因此,在研究生群體中,高等教育對女性的初婚進入有更為明顯的促進作用。
高等教育對初婚風險的影響還表現出了明顯的隊列異質性,如模型(12)至模型(15)所示。分出生隊列的初婚風險異質性結果顯示隨著人口出生隊列的推移,大學專科和大學本科學歷層次對初婚風險的顯著正向影響在減弱,而研究生學歷層次的婚配優勢卻在顯著增加。這主要是因為隨著中國勞動力市場發生深刻變化和高等教育不斷擴招,大學生就業受到嚴重沖擊,高等教育的經濟回報率在降低,[56]導致大學生在婚姻市場中的社會經濟相對優勢有所減弱。同樣面對日益上升的社會經濟壓力和結婚成本,研究生學歷層次不斷增加的婚配優勢逐漸顯現。
在經濟轉型與社會變遷的過程中,當前中國的婚姻行為模式是多樣化的。高學歷在婚姻市場中仍處于優勢地位,但不同類型人群身處不同的婚姻市場情境,其婚姻行為都受到中國特有文化屬性、社會經濟條件、教育發展擴張以及勞動就業市場狀況等復雜因素的具體影響。
五、結論與討論
高等教育的快速發展在提升全社會人力資本存量和勞動生產率,為勞動就業與經濟發展提供動力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沖擊了中國的婚姻市場。與此同時,隨著經濟發展和社會變遷,教育背景和社會經濟條件越來越成為建立婚姻關系的重要基礎。當前普遍存在的初婚推遲現象對人口長期均衡發展造成了持續挑戰,需要重新審視教育與婚姻之間的關系,為解釋中國社會經濟發展情境下的人口婚姻行為轉變提供有力新證據。本研究基于CGSS2010—2021年5次調查數據,采用Cox比例風險回歸模型,從“畢業-初婚間隔”視角實證分析了高等教育對初婚進入的影響及其異質性。
首先,在剔除了上學帶來的自然推遲效應之后,高等教育顯著正向影響初婚風險,畢業-初婚間隔明顯更短。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個體在完成學業進入婚姻市場后初婚的發生概率顯著更高。這一研究發現與Oppenheimer、於嘉和謝宇、劉伯凡和劉葉的研究結果相符。[27][32][34]高等教育的“禁閉效應”最終會轉化為婚配市場中的社會經濟優勢效應、年齡追趕效應和同群社交效應,促進年輕人更快進入婚姻。在當前中國傳統婚姻文化的長久影響以及社會經濟壓力不斷增加的現實情境下,高等教育愈發凸出的婚配優勢會逐漸抵消甚至扭轉上學對初婚造成的自然推遲,單純從初婚年齡角度推測教育與婚姻的關系無法估計出高等教育對初婚推遲形成的凈影響。
其次,高等教育對初婚進入的顯著正向影響在不同性別、隊列以及教育層次人群中存在異質性影響。專科與本科學歷初婚優勢效應差距較小,研究生學歷相對于前兩者具有明顯的婚配優勢。相對于女性,高等教育對男性的初婚優勢主要體現在專科和本科兩個學歷層次,但在研究生學歷層次出現逆轉。這與宋健和范文婷、楊克文和李光勤、卿石松的研究結論相符,[10][15][55]可能是不同性別和學歷層次人群間社會經濟條件、婚姻觀念和生活成本等差異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另外,需要予以關注的是:隨著人口出生隊列的推移,大學專科和本科學歷層次對初婚風險的顯著正向影響在減弱,研究生學歷層次對初婚風險的顯著正向影響增加。當前中國教育擴張與勞動力市場結構轉型,專科和大學教育層次的婚配優勢一定程度被削弱。然而,在經濟發展和社會變遷過程中,性別差異化婚姻期待與女性向上婚等中國傳統文化特質的影響深刻而長遠,社會經濟壓力和結婚成本不斷增加,更加凸顯出高等教育優勢效應對于結婚的重要性。
最后,教育發展使真正進入婚姻市場的人口隊列年齡整體發生延后,需要以發展的現代視角客觀看待當前中國較為普遍的初婚推遲現象,經濟發展與社會進步形成實際初婚年齡推遲的必然規律。[34]可以在生理特性的基礎上,根據人口的教育狀況和社會經濟條件重新定義“適婚年齡”和“適婚人口”,從而促進人口高質量發展。進一步從當前初婚年齡推遲的程度和速度看,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外在約束力逐漸超越上學的自然推遲效應,成為當代中國初婚年齡推遲的主要動因。本研究的結論為解釋第二次人口轉變下中國的婚姻實踐提供了新的實證分析證據,也為促進適齡婚育提供了政策指向。一方面,完善多類型多層次人才培養機制,全面提升高等教育人才培育質量,健全同勞動力市場需求與結構變動相協調的現代化高等教育體系,促進就業質量提升與就業性別公平;另一方面,急需健全婚育支持政策體系,完善子女普惠撫育配套,降低結婚和生育成本,積極探索房地產發展新制度新模式,加大滿足當代年輕人居住需求的保障性住房建設和供給,保障剛性住房需求,大幅度減輕年輕人的社會經濟壓力,盡快緩解外生社會經濟因素及其引致的內生性思想轉變對初婚快速推遲的影響。
本研究立足婚齡群體進入婚姻市場的實際生命歷程,從畢業-初婚間隔這一獨特視角重新審視了高等教育與初婚形成之間的邏輯關系,揭示了高等教育在當代婚姻與家庭建構中愈發重要的優勢效應。本研究的發現打破了學術研究對教育與婚姻關系的慣常認知,真實反映了當今中國婚姻市場的普遍現象和變動趨勢以及中國傳統文化與社會經濟變遷對婚育行為的交織影響,為解釋中國社會經濟語境下的婚配行為和婚姻市場狀況提供了有力新證據,具有理論和現實意義。其背后的作用機制還期待更多的學者作出理論闡釋和經驗證據上的補充。后續的研究需要從歷史、現實與發展多視角討論教育發展與婚姻推遲間的關系,以解決現實問題為導向,更多關注人們面臨的社會經濟因素對婚姻行為和觀念的實際影響。此外,未來的研究還應深入反思西方經典人口和經濟理論對于中國婚姻和家庭的適用性,構建符合中國底層邏輯的本土化知識體系,刻畫并解釋第二次人口轉變背景下的婚姻推遲現象、特征與趨勢,以中國優勢的獨特智慧去觀察和解決婚育行為轉變重大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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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曉璐]
The Impact of Higher Education on First Marriage
——New Evidence from CGSS 2010-2021 Data
LU Jiehua1,2,SUN Yang2
(1. Center for Sociological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of China,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2.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081,China)
Abstract:With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social changes,the educational background and socioeconomic condition have increasingly become an important foundation for establishing a marriage relationship. At present,the widespread delay of first marriage poses a continuous challenge to the long-term balanced development of population in China. There are a series of problems in the existing researche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mprovement of education level and the postponement of first marriage age,such as ignoring the objectivity and inevitability of education development,the difficulty of endogenous measurement model,the inability to explain the actual effect of education on the marriage market,unable to provide strong empirical evidence for the marriage matching mechanism in modern society,nor objectively reflect the actual situation of the education development and marriage market in China,and thu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ducation and marriage needs to be re-examined. Based on CGSS 2010-2021 data,this paper further takes the highest graduation time as the observation point,and explores the net social and economic effect other than the natural delay of first marriage brought by higher education from the dimension of the interval from graduation to first marriage by using the Cox proportional hazards regression model. The results show that after excluding the natural delay of schooling,higher education significantly and positively affects the risk of first marriage and shortened the interval from graduation to first marriage. This result still held true after a series of robustness tests. The \"lockdown effect\" of school will eventually be transformed into the socioeconomic advantage effect,the age catch-up effect and the same group social effect in the marriage market,which to some extent promotes young people to enter marriage faster. Compared with junior college and undergraduate graduates,people who graduate degree have more obvious advantages in entering marriage. Compared with women,the advantages of higher education for men in entering marriage are mainly reflected in the level of junior college and undergraduate degree,but it is reversed in the level of graduate education. With the passage of birth cohort,the marriage advantage of junior college and undergraduate degree level is weakened,while the marriage advantage of graduate degree level is enhanced. Under the profound influenc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marriage culture,the advantages of high education in marriage have become more and more prominent,which gradually offset and even reverse the natural delay caused by schooling. The external binding force of economy,society and culture gradually surpasses the natural delay effect,becoming the main motivation for the delay of the first marriage age in contemporary China. The findings of this study prove the inability to estimate the net effect of higher education on first marriage pure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actual age of first marriage,and provide a strong new evidence and a new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to explain the marriage behavior and marriage market situation in the social and economic context of China.
Key Words:Higher Education,First Marriage,Marriage Market,Survival Analysis
【收稿日期】 2024-10-26
【基金項目】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人口長期均衡發展關鍵問題研究(22JJD840001)
【作者簡介】 陸杰華(1960-),男,遼寧沈陽人,北京大學中國社會與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孫楊(1997-),男,四川瀘州人,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