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指在超感性領域中為自然科學尋求根據,由此出發解釋自然科學。從該手稿的觀點來看,任何一種唯心主義自然科學觀都不過是自然科學特定發展階段的衍生物,它們卻將自身視為對自然科學之基礎的探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其說提出了一種新的自然科學觀取而代之,不如說提出了一種思想路向上的轉向,即摒棄“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自覺地從實踐領域出發考察自然科學的發展過程。這一思想路向上的轉向,包含著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關鍵步驟,并預示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踐品格。
關鍵詞: 唯心主義;自然科學觀;感性;哲學革命;實踐
中圖分類號:A81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5)02-0048-(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5.02.005
作為“新世界觀”萌芽前的最后一個具有決定意義的步驟,《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是一部思想材料的融會之作,其思想之豐富性與深刻性,堪稱馬克思思想發展歷程中的第一座高峰。其中馬克思對“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idealistische Richtung der Naturwissenschaft)的指認與批判,預示出一種考察自然科學的思想路向:“如果把工業看成人的本質力量的公開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質,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質,也就可以理解了;因此,自然科學將拋棄它的抽象物質的方向,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拋棄唯心主義方向,從而成為人的科學的基礎。”1 遺憾的是,由于人們并未充分探討該批判的深刻內涵,《手稿》所預示的這一思想路向被長久地掩蓋了。這種不充分性體現為一種調和式的觀點,即一方面強調馬克思主義的自然科學觀拋棄了“抽象物質”等預設,另一方面又為某種修正了的形而上學“物質”概念保留了一席之地。事實上,《手稿》將“抽象物質”同“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并提這件事情本身就透露著:該手稿所預示的這一思想路向無法被納入形而上學傳統之中。因為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觀點上的差別,而在于思想路向上的差別,在于對形而上學思想路向的徹底顛覆。本文將從《手稿》對“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的批判著手,嘗試重新揭示它所預示的新思想路向,進而說明這一新思想路向對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與考察自然科學歷史發展等問題的理論意義。
一、《手稿》中的唯物主義與“感性”
形而上學的“物質”概念向來被視為舊唯物主義的標志之一。然而,由于人們并未充分探討《手稿》批判“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的深刻內涵,以致部分學者一方面認為馬克思主義應拋棄“抽象物質”等預設,另一方面又為某種修正了的形而上學“物質”概念保留一席之地。與此不同,《手稿》一方面明確宣稱感性是自然科學的基礎,另一方面明確地將抽象物質與唯心主義并提。因此,如果人們依然堅持“唯物主義”這一表述,那么《手稿》所確立的唯物主義也是自覺地從“感性”出發的唯物主義。與此相關的是,《手稿》中所謂“現實的科學”,1 就自然科學而言,不是指在現有的自然科學之外另創一種新的自然科學,而是指自覺地將“感性”作為自然科學的基礎,從而提出一種考察自然科學的新思想路向。與該路向區別的乃是“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將“抽象物質”概念作為自然科學的基礎與根據同樣是其典型表現。它的唯心主義性質在于所堅持的“物質”概念的抽象性,或者更確切地說,在于堅持物質先行于被《手稿》視為科學之基礎的“感性”。
可見,要澄清《手稿》所提示的考察自然科學的思想路向,就必須首先澄清該手稿中“感性”之意蘊。為此,有必要對《手稿》的相關論述做一番簡單的回顧。本文出于方便的考慮,以其中關于“人的本質”的論述作為這一回顧的切入點。
雖然“人的本質”這一表述明顯沿襲費爾巴哈哲學,但它并非指某種從神學中還原出來的關于人的本質規定,這從《手稿》將工業看成人的本質力量的公開展示就可見一斑。進而言之,正如工業被視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公開展示、被視為自然同人的現實關系,在《手稿》的思想境域中,人的本質力量體現為人同自然的感性的實踐關系。這里必須補充的是,《手稿》并不認為人的本質力量僅具有某種單一的形態,相反,它是在人同自然之多樣化的實踐關系中體現的多樣化的力量:“每一種本質力量的獨特性,恰好就是這種本質力量的獨特的本質,因而也是它的對象化的獨特方式,它的對象性的、現實的、活生生的存在的獨特方式。”2
《手稿》中的“感性”,指的是上述意義中的這些本質力量的性質——人的本質力量是感性的,它們是諸種感性的本質力量(die sinnlichen Wesenskr?fte)。相應地,這些本質力量的主體性被表達為“感覺能力”,例如“有音樂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3 等。總之,現實的對象被視為這些感性本質力量的確證,因而其意義以這些感性本質力量的主體性即“感覺能力”之所及為限度。4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涉及自然科學中人同自然的關系,《手稿》同樣將其表達為“感覺”,如“礦物學的感覺”。5
無論是“有音樂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還是“礦物學的感覺”,都說明了:雖然《手稿》將主體性表達為“感覺能力”,但它絕非經驗論傳統中的那種“感覺”的接受能力。誠如海德格爾所言,與這種接受能力相對應的“感覺”并非原初的感覺,“物本身要比所有感覺更切近于我們。我們在屋子里聽到敲門,但我們從未聽到聽覺的感覺,或者哪怕是純然的嘈雜聲。為了聽到一種純然的嘈雜聲,我們必須遠離物來聽,使我們的耳朵離開物,也即抽象地聽”。6 事實上,自弗朗西斯·培根以來,近代西方經驗論傳統中“感覺”的內涵幾經轉化,已然作為感覺的理論抽象同現實相脫離。這體現為貝克萊的“存在即感知”,進而發展為休謨的懷疑論。這一經驗論傳統所確立的“感覺”的接受能力,不過是從這種抽象的感覺出發,反向地設想人具有接受這種抽象感覺的能力而已。該概念與其說對應著人的某種固有能力,不如說透露出“感覺”之內涵的畸變過程本身。其結果是,以這種抽象感覺重新構建對象的嘗試總是歸于失敗,以致人們不得不通過確立某種超感性的存在者來保障對象的存在。
區別于近代西方經驗論傳統中的抽象感覺的接受能力,《手稿》所談論的這種“感覺能力”從一開始就是對象性的,因為它本就是指作為特定實踐能力的“感覺能力”。說“任何一個對象對我的意義都以我的感覺所及的程度為限”,其實就是說,只有在特定的實踐方式中,具有特定意義的感性對象(事物)方向人呈現,正如礦物的美與獨特性只向從事礦物學研究(實踐)的人呈現一樣。由此也不難看出,這種意義上的“感覺能力”的發展與實踐的發展是同一事務的兩個面相。因此《手稿》宣稱,它們的發展乃是“迄今為止全部世界歷史的產物”。1
最后要問:《手稿》在人與自然的實踐關系中對感性的強調,其意義何在?——在于指明實踐領域自身的基礎性地位。因為這種強調意味著否認(或者至少是懸置)實踐的任何一種超感性基礎,例如那先行于感性的“自然界本身”以及與之相應的“人本身”。換言之,意味著否認那被設想為存在于實踐背后的形而上的世界:“因為人和自然界的實在性,……已經成為實際的、可以通過感覺直觀的,所以關于某種異己的存在物、關于凌駕于自然界和人之上的存在物的問題,即包含著對自然界的和人的非實在性的承認的問題,實際上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了”。2
綜上,《手稿》中的“感性”,乃是對人同自然的實踐關系之性質的指明;該手稿在人與自然的實踐關系中對感性的強調,意在指明實踐領域自身的基礎性地位,這便是《手稿》中的“感性”之意蘊。因此,說“感性”是一切科學的基礎,其實就是說實踐是一切科學的基礎;要求自覺地從“感性”出發考察自然科學,其實就是要求自覺地從實踐領域出發考察自然科學。
二、“實踐是自然科學的基礎”的基本含義
如何理解“實踐是一切科學的基礎”這一論斷?難道人們不知道實驗乃是一種實踐,而自然科學乃是實驗科學嗎?但是,如果實驗的結果僅僅被理解為科學理論的例證,人們就沒有理解上述論斷。因為在這種觀點中,科學理論依然被設想為獨立且先行于實踐的,這就并未將“實踐是自然科學的基礎”這一命題貫徹到底。相反,《手稿》所預示的思想路向,恰恰是要求從實踐領域出發,將自然科學的發展過程當作一個社會歷史過程來考察。遺憾的是,《手稿》并未對此做進一步的展開。由于托馬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關于自然科學發展過程的考察頗為詳細,下面聯系其中的觀點對該論斷的含義加以展開說明。
“實踐是自然科學的基礎”的第一層含義是:科學理論的運用與發展以相應的實踐意識為前提。一方面,誠如庫恩所言,科學理論的普適性其實是一種“后見之明”,從一門自然科學的實際發展過程來看,它乃是一種規范常規科學研究的范式。為說明這一點,庫恩將范式比作慣例法中的判例——它僅僅起示范作用,并預示著科學研究可能的成功,而常規科學研究通過拓展范式的運用范圍、增進預測的精確程度和進一步澄清范式等方式實現這種預示。3 可見,某種科學理論只有通過進一步的實驗探索(科學實踐)方得以充實、發展。另一方面,就人們對科學理論的學習與理解而言,庫恩指出:僅僅是因為借助一組具有示范作用的實際運用,概念、定律和理論才為科學家所學習和理解。4這意味著人們只有在領會相應實驗的前提下,方能理解某種科學理論關于自然現象的表述。因此,無論在形式上可以表現得多么抽象,脫離了對相應實驗的領會,科學理論關于自然現象的表述便無法得到理解,更遑論對科學理論的運用與發展。
這種對實驗的領會,用馬克思的術語表述,乃是一種“實踐意識”。正是在科學理論的運用與發展以相應的實踐意識為前提的意義上,《手稿》稱自然科學乃是從實踐意識(感性意識)出發的(這里的“實踐意識”涵蓋了科學的,即由范式理論所規范化了的實踐意識——如果我們將考察科學的目光投向更為久遠的時代,就不難發現當時的“理論”與其說是從科學實踐的意識出發,不如說是從生產生活實踐的意識出發)。正是為了強調這種實踐意識相對于理論的優先地位,《手稿》將科學研究的實踐意識表達為“感覺”。
“實踐是自然科學的基礎”的第二層含義是:科學的進步乃是一種社會力量的發展。表面來看,“科學的進步乃是一種社會力量的發展”這種說法是沒有多大意義的,誰不知道科學的應用為人類社會帶來了巨大的利益呢?實際上,這種觀點依然假定了科學理論相對于實踐的獨立性——在這種觀點看來,科學理論是對自然界固有真相的揭示,雖然它也能提供某些應用上的副產品。庫恩對范式間不可通約性的探討消解了上述印象,以致人們難以再承認某種被預先確立的自然真相(在流行的觀點中,科學進步被設想為不斷逼近這一真相),科學的進步僅僅體現為“解題能力”(即對自然現象的描述范圍與精確度)的提高。1
值得一提的是,庫恩雖然看到了范式間的不可通約性,也因此陷入混亂——在由范式變革所造成的“視域變換”中,“世界”仿佛也改變了:“我尖銳地意識到下述說法的困難:當亞里士多德和伽利略注視擺動的石頭時,前者看到的是受約束的落體,后者看到的卻是單擺。……雖然這世界并沒有因為范式的改變而改變,范式轉換后科學家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里工作。”2 事實上,這只是一個科學實踐中的范式選擇問題。“受約束的落體”和“單擺”的區別,不過是將“擺動的石頭”作為“受約束的落體”還是“單擺”對待的區別——無論選擇為何,“擺動的石頭”作為生產生活實踐的意識,總是這種選擇的前提。由于范式間的不可通約性,長遠來看,范式競爭的結果主要由不同理論的“解謎能力”來決定,而這種“解謎能力”總是通過科學實踐來加以確認的。
《手稿》將自然科學視為“力量”,正包含著對上述自然科學觀(自然科學是不斷逼近某種被預先確立的自然真相的事業)的消解。不難看出,這種觀點與庫恩在“解題能力”的意義上看待科學理論有異曲同工之妙。區別在于,“解題能力”所涉及的主要是范式同科學實踐的關系,而將自然科學表達社會力量則不僅包含這一關系,更在于指出那使這一關系可能的社會歷史條件,例如科學實踐所需的材料是作為社會的產品給予科學家的。3
由此不難看出“實踐是自然科學的基礎”的第三層含義:生產生活實踐是科學研究的基礎。事實上,庫恩關于“視域變換”所陷入的混亂已經向我們提示出:由范式所規范化了的科學研究總是建立在某種更為廣泛而基礎的實踐領域之上。在馬克思看來,這一更為廣泛而基礎的實踐領域乃是生產生活的領域:“工業是自然界對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學對人的現實的歷史關系。……說生活還有別的什么基礎,科學還有別的什么基礎——這根本就是謊言。”4 庫恩之所以陷入上述混亂,正是由于他將由某種范式所規范化了的意識(如科學家將擺動著的石頭視作單擺)視為原初經驗。5 由于忽視了作為基礎的生產生活實踐,庫恩實際上取消了科學實踐的界限,從而將由范式變革所造成的“視域變換”混同于“世界”的改變。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不自覺地承認了在生產生活實踐的優先地位,正如無論擺動著的石頭被視作“受約束的落體”還是“單擺”,它總已是擺動著的石頭了。
綜上可見,“感性必須是一切科學的基礎”等論斷,提示了考察自然科學的下述思想路向,即從作為基礎的實踐領域(不僅是科學實踐,更是生產生活實踐)出發考察自然科學,從而將自然科學的發展過程當作一個社會歷史過程來考察。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可以說是一個消解科學理論相對于實踐領域之獨立性的過程,正如科學理論總是由人創立的,而人并非某種純粹的、“唯靈論”的存在者。這種思想路向與潛藏于《手稿》、生發于《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與《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歷史唯物主義原則是一致的,相對于“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我們可以稱其為“自然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方向”。
需要強調的是,我們將《手稿》中的唯物主義自然科學觀表達為一種路向,是因為它并非考察自然科學的唯一方式。因為人們不禁要問:難道不是正如“自然科學何以可能”這類康德式的問題所提示的那樣,在自然科學的發展過程中同樣包含著無法由社會歷史過程加以說明的超驗因素嗎?對此,《手稿》是如何作答的呢?
三、作為一種思想轉向的對“唯心主義方向”
本身的批判
在《手稿》的思想境域中,對上述問題的回答意味著對“唯心主義方向”本身的批判,其中潛藏著一種思想路向上的轉向。
前文已經指出,《手稿》所秉持的唯物主義,不是預設了抽象物質的舊唯物主義,而是自覺地從實踐領域出發的唯物主義。因此考察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路向,是指自覺地從實踐領域出發考察自然科學的發展過程。相應地,唯心主義的實質,并不在于唯心主義確立了某種與唯物主義相對立的根基(精神或物質),而是在于唯心主義(與舊唯物主義一樣)確立了某種超感性的根基,從而掩蓋了實踐領域的基礎性地位。
在《手稿》中馬克思指出,這種超感性的基礎或根據乃是非存在物(Unwesen):“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假定一種存在物本身既不是對象,又沒有對象。這樣的存在物首先將是一個唯一的存在物,在它之外沒有任何存在物存在,它孤零零地獨自存在著。……而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一種非現實的、非感性的、只是思想上的即只是想象出來的存在物,是抽象的東西。”1 說它“孤零零地獨自存在著”,就是說它不是在實踐中向人呈現,而是作為實踐的超感性根基獨立于實踐預先地存在著。“自然界本身”與“人本身”(抽象物質與精神、客體與主體等),就是這種非存在物的典型。
由此,我們得以領會《手稿》所指認的“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它設想某種非存在物,設想它們展開一種相互關系,進而反過來把自然科學研究視為它所設想的非存在物及其相互關系的表現。換言之,其“唯心主義方向”的實質,在于從非存在物出發解釋自然科學。“自然科學何以可能”這類康德式問題的任何一種回答,正是這種“唯心主義方向”的典型產物。不難看出,這與自覺地從實踐領域出發考察自然科學的思想路向迥然不同,因為它們的所由出發之域迥然不同——唯物主義的所由出發之域是實踐領域,而唯心主義的則是獨立于實踐領域的超感性領域。
上述解釋可能給人以這樣的印象,即《手稿》提示上述思想路向的用意,在于為人們對自然科學的反思劃定界限——它告誡人們將思想保持在實踐領域之中,而不要企圖超越實踐領域而達乎超感性領域。如此看來,雖然方式迥異,這種思想路向作為一種為思想劃界的行為,與康德的批判哲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實際上,《手稿》所提示的思想路向與其說為關于自然科學的反思劃定了界限,不如說是一種思想路向上的轉向;與其說該路向反對關于“自然科學何以可能”這類康德式問題的任何一種回答(即使是純然否定的回答),不如說它要求摒棄這一提問方式本身——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破除任何一種唯心主義自然科學觀,而在于自覺地摒棄“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
“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乃是一種思想路向,這種思想路向要求追問自然科學可能的超感性根基,從而為自然科學奠基。它突出地表現為一個康德式的問題:自然科學何以可能?對于這一問題,《手稿》并不正面回應,而是反其道行之:“你的問題本身就是抽象的產物。……既然你提出自然界和人的創造問題,你也就把人和自然界抽象掉了。你設定它們是不存在的,你卻希望我向你證明它們是存在的。那我就對你說:放棄你的抽象,你也就會放棄你的問題,……也許你是個設定一切都不存在,而自己卻想存在的利己主義者吧?”2
從表面上看,馬克思爭辯的是“自然界和人的創造問題”,即一個神學問題。但實際上,作為神學問題的“創造問題”不過是追問超感性根基的一種特殊形式,正如在馬克思看來,唯心主義哲學與舊唯物主義哲學是這種追問的另一種形式。1 問題的實質依然是對世界之超感性根基的追問,因而也可以被看作對自然科學之超感性根基的追問。
同時,馬克思指出在這個問題中本就包含了抽象,因此放棄“你”的抽象,你也就會放棄“你”的問題。這種抽象表現為對“人和自然界”全部內容的懷疑,或者說對這種懷疑的合法性的承認。不難看出,這種懷疑正是一種笛卡爾式的普遍懷疑。在馬克思看來,普遍懷疑的問題并不在于對那超感性的“自然界本身”和“人本身”的懷疑(這種意義上的“自然界本身”和“人本身”本就是抽象的,即非存在物),而在于對“工業”和“自然科學對人的現實的歷史關系”的懷疑,即對那切近的生產生活實踐的懷疑。換言之,發問者設想自己脫離了他向來處于其中的實踐領域,并依然得以作為發問者問出這個問題。對于這種荒謬的想法,馬克思調侃道:也許你是一個設定一切都不存在,而自己卻想存在的利己主義者吧。可見,作為一種思想路向,“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正源自上述發問中所包含的抽象,這種抽象意味著發問者設想自身同生產生活實踐相脫離。
最后,馬克思指出,這種“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的結果,即任何一種特定的唯心主義自然科學觀,就性質而言乃是“現有經驗在哲學上的分解和恢復”。2 一方面,它不過是對自然科學現有成果的確認(即對“現有經驗”的確認),正如黑格爾哲學就其終局而言不過是對“人的已成為對象而且是異己對象的本質力量”3 的確認一樣;另一方面,它將自然科學研究從作為其基礎的生產生活實踐中抽離出來,代之以非存在物,并反過來把這種抽象的自然科學研究視為它所設想的非存在物的表現與證據——它使自然科學的現有研究及其成果“在哲學上分解和恢復”,或者說,它意味著自然科學現有研究及其成果的“形而上學化”。因此,從《手稿》的思想境域來看,任何一種特定的唯心主義自然科學觀都不過是自然科學特定發展階段的衍生物。就“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將這種衍生物視為本原性的而言,它實質上是一種顛倒,并且一旦聯系自然科學史,即自然科學的現實發展過程,這種顛倒的幻想就會破滅。
四、《手稿》批判“自然科學的
唯心主義方向”的理論意義
正如《手稿》對“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的批判中包含著一種思想路向的轉向,作為馬克思思想發展歷程中一部承前啟后的決定性著作,《手稿》對“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的批判不僅意味著確立某種考察自然科學歷史發展的方式,更包含著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并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關鍵步驟,預示著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踐品格。
首先,《手稿》對“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的批判,包含著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并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關鍵步驟。“唯心主義方向”并非任何一種特定的唯心主義學說,而是從獨立于實踐領域的超感性領域出發解釋實踐的思想路向。就此而言,舊唯物主義的“物質”概念以及后世基于這一概念的修修補補依然從屬于這一思想路向。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雖然承認“感性的本質力量”對于理論對象的構建作用,4 以及唯心主義學說相對于這種本質力量的衍生地位,5 但沒有看到這種本質力量扎根于特定的生產生活實踐中。6
與此不同,《手稿》對“唯心主義方向”的批判意味著一種思想路向的徹底轉變,即自覺地從實踐領域出發考察理論學說的歷史發展,并將任何一種唯心主義學說視為對這一過程的顛倒與反映。就此而言,《手稿》對“唯心主義方向”的批判潛在地包含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因此在不久之后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將這一轉變明確地表達為由“從天國降到人間”向“從人間升到天國”的轉變:“德國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和它完全相反,這里我們是從人間升到天國。這就是說,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設想的、所想象的東西出發……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而且從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還可以描繪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反響的發展。”1他進而指出:唯心主義學說的顛倒扎根于“精神勞動”與“物質勞動”,即把持話語權與解釋權的“精神勞動者”同“物質勞動者”的分離,“從這時候起意識才能現實地想象:它是和現存實踐的意識不同的某種東西;它不用想象某種現實的東西就能現實地想象某種東西。從這時候起,意識才能擺脫世界而去構造‘純粹的’理論、神學、哲學、道德等等”。2至此,唯心主義學說所包含的超感性領域與鮮活實踐間的對立,最終由實踐領域中人與人的對立說明。
其次,《手稿》對“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的批判預示著從實踐領域出發考察自然科學的歷史發展的歷史唯物主義路向。正如“唯心主義方向”并非任何一種特定的唯心主義學說,“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也并非特定的唯心主義自然科學觀,而是從超感性領域出發解釋自然科學中人與自然關系的思想路向。就其終局而言,這種思想路向所能給出的不過是自然科學特定發展階段的衍生產物(唯心主義自然科學觀),而這種衍生產物的普遍確立反而禁錮了自然科學的進一步發展。因此,對唯心主義自然科學觀的批判往往具有某種解放思想的作用,正如恩斯特·馬赫的《力學及其發展的批判歷史概論》將經典力學理論還原到實驗與觀測之中,從而“動搖了以力學作為一切物理學思想的最終基礎這一信念”。3遺憾的是,馬赫并不了解《手稿》所預示的新思想路向,沒有看到“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4因而在進行了上述消解后又重建了一種感覺論,即重新陷入“唯心主義方向”之中。不過鑒于此,反而更能凸顯《手稿》批判“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的意義所在:《手稿》所預示的不是一種特定的唯物主義自然科學觀,不是在取消了形而上學的“物質”概念后又確立某種“形而上學化”的感覺論,而是對形而上學思想路向的徹底顛覆,即從以生產實踐為基礎的實踐領域出發考察自然科學歷史發展的歷史唯物主義路向。
最后,《手稿》對“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的批判預示著馬克思從“形而上學立場”向“實踐立場”的轉變,預示著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踐品格。就自然科學確實包含某種無法由社會歷史過程加以說明的超越因素而言,“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作為一種可能的思想路向存在于自然科學發展的每一個特定階段。正如《手稿》所提示的,這種思想路向之可能性便體現為形而上學的發問方式,這種發問方式意味著作為發問者的人設想自身同實踐領域相脫離。然而,歷史傳承之于人正如水之于魚一樣,企圖脫離這種傳承之物(無論是作為其理論內核的自然科學研究范式,還是作為其現實基礎的生產生活方式)發問,就像魚企圖脫離水生存一樣荒謬。就此而言,《手稿》對“自然科學的唯心主義方向”的批判預示著馬克思從“形而上學立場”向“實踐立場”的轉變。這種轉變不僅在于聯系實踐領域考察自然科學的歷史發展(這依然是一種理論的意義),更首先在于向來歷史性地實踐著的人對作為歷史產物的社會力量(自然科學只是其中之一種)同自身歷史性關聯的抉擇,正如形而上學的發問方式作為對這種關聯的掩蓋反而提示了這種關聯的本真性質一樣。這誠如海德格爾所言:哲學的真正功用恰恰就在于加重歷史性此在以及從根本上說是加重絕對的在……只有在此在掌握了對事物的真知之處,命運才出現,而哲學就開放著這樣的真知的途徑和視界。5
Critique of the Idealistic Orientation of Natural Science: The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of the View on Natural Science in the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SHI Zhengyu
Abstract: In the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the “the idealistic orientation of natural science” refers to the attempt to ground natural science within the realm of the supersensible and explain natural science from this perspectiv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Manuscripts, any idealistic view of natural science is merely a byproduct of a specific stage in the development of natural science, yet it sees itself as an exploration of the foundation of natural science. Rather than proposing a new view of natural science to replace the idealist one, the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propose a shift in intellectual orientation, one that rejects the “idealistic orientation of natural science” and consciously examines the development of natural science from the lens of praxis. This shift in intellectual orientation represents a crucial step in Marx’s philosophical revolution and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foreshadowing the practical character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Keywords: idealism; view of natural science; sensuousness; philosophical revolution; praxis
(責任編輯:姚聰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