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統計局最新數據顯示,6月,CPI(消費者價格指數)同比增長0.1%,結束了連續四個月的負增長,但仍處于較低水平;PPI(生產者價格指數)同比下降3.6%,是2023年8月以來最大降幅,也是連續第33個月負增長。7月1日,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召開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六次會議,明確要求“依法依規治理企業低價無序競爭”;二季度央行貨幣政策例會通稿中,國內經濟面臨的困難挑戰部分也新加入了“物價持續低位運行”。
上述經濟數據以及政策表態充分表明,物價持續偏弱已經是中國經濟發展的重要制約。那么,物價低位運行的背后有哪些原因?如何擺脫這一不利局面?
物價水平根本上由供需關系決定。近年來,中國的產出缺口(實際產出與潛在產出的差額占潛在產出的比例)持續為負,標志著實際產出低于潛在產出(即總需求小于總供給),物價長期面臨下行壓力。
根據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中國2024年第四條磋商報告(2024年8月發布)測算,2020年-2023年,中國的產出缺口分別為-4.0%、-1.1%、-2.8%、-2.0%;2024年-2025年,產出缺口預計為-1.2%、-0.5%,似乎呈現出收斂態勢。然而,考慮到近兩年國內物價走勢明顯不及預期(IMF預計2024年中國GDP平減指數為0.1%,實際只有-0.7%),2024年-2025年實際的產出缺口可能顯著高出上述IMF的預測。
內需不足是產出缺口為負的主要原因,消費不振又是內需不足的突出癥結。2020年-2024年,全國居民人均消費支出五年復合增速為5.5%,2025年一季度為5.2%,均大幅低于2019年的8.6%;2020年-2024年,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五年復合增速為3.7%,2025年1月-5月升至5.0%,也都顯著低于2019年的8.0%。消費需求疲軟的背后是就業收入承壓、居民財富縮水、消費信心偏弱、高水平供給不足、社會保障不完善等一系列制約因素。
因此,大力提振居民消費,是緩解供需失衡、推動物價企穩的關鍵。考慮到當前貨幣政策傳導不暢(大量資金在金融體系內部“空轉”,未能流入實體經濟領域),促消費還需財政政策發揮更大功效。
具體來看,由于下半年以舊換新補貼額度有所減少,建議提高以舊換新財政補貼金額,并考慮推廣至服務消費領域;全國層面盡快出臺較大規模的育兒補貼,減輕家庭育兒成本;大規模劃轉國有資本到社保基金,改善城鄉居民社會保障水平,緩解居民消費的后顧之憂。同時,減少消費領域的限制性措施,放松對于高消費行為的管制,營造更寬松的消費環境;嚴格落實帶薪年休假制度,增加居民閑暇時間。此外,收入分配、戶籍制度、土地制度等結構性改革也要同步推進,以釋放不同群體的消費潛力。
工資走勢也是觀察物價的重要視角。理論上,工資上漲會推高生產成本,進而導致產品價格上漲,形成成本推動型通貨膨脹,甚至引發“工資-價格”螺旋。
當前結構性失業問題依然突出。5月全國城鎮調查失業率為5.0%,但不包含在校生的16歲-24歲、25歲-29歲勞動力失業率分別達到14.9%、7.0%。汽車、金融、地產等行業的一些企業迫于監管要求或經營壓力,裁員和降薪現象也屢見不鮮。5月消費者信心指數為88.0,連續26個月低于90。其中,就業分項指數只有71.4,逼近歷史最低水平。智聯招聘大數據也顯示,一季度中國就業市場景氣(CIER)指數同比環比均下降,預計二季度將進一步走低。
伴隨勞動力市場承壓,工資增速明顯放緩。2021年,城鎮非私營和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增速還達到9.7%和8.9%,但此后三年快速走低。最新數據顯示,2024年,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同比降至2.8%,創1982年以來新低;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名義同比也跌至1.7%,是2009年有統計以來的新低。
從農民工來看,2024年,農民工月平均收入為4961元,同比增速為3.8%,處于歷史較低水平。其中,占比約60%的外出農民工月均收入同比僅為3.5%,是2015年以來的第二低水平。
面對工資增速放緩趨勢,筆者建議,一是政策加力穩就業。加大對高校畢業生、農民工等重點群體的就業支持,完善靈活就業人員保障制度,通過稅收減免、補貼獎勵等正向激勵措施,鼓勵頭部企業、平臺企業等吸納擴大就業。二是緩解企業經營壓力。除了積極擴內需、促消費推動企業盈利改善外,也要充分利用財政空間,加快清理拖欠企業賬款,暢通企業和居民之間的“資金循環”。三是促進工資合理增長。通過提高最低工資標準、深化集體協商制度、探索利潤共享計劃等方式,完善勞動者工資決定、合理增長、支付保障機制。
2021年下半年開始,中國房地產市場經歷了持續多年的深度調整,對經濟發展造成了巨大沖擊。截至2024年,新房銷售面積、房企到位資金、新開工面積、房地產投資分別較歷史高點下滑45.7%、46.5%、67.5%、32.1%。
盡管去年四季度開始,房地產市場呈現修復態勢,但今年二季度以來再度走弱。高頻數據顯示,6月,30個大中城市新房成交面積同比下降8.4%。房地產下行從多個渠道拖累物價走勢:
首先,房價持續下跌通過房租直接影響CPI增長。截至2025年5月,全國70個大中城市新建和二手住宅價格指數同比連續38個月和40個月下降。伴隨房價下跌,2022年二季度開始,絕大多數月份房租CPI同比均為零增長或負增長。
其次,地產投資萎縮引發建筑原材料價格下跌,制約PPI增長。6月,與建筑行業密切相關的黑色金屬冶煉和壓延加工業(鋼鐵)、非金屬礦物制品業(水泥、玻璃等)PPI同比為-11.3%、-4.3%,分別是連續38個、34個月負增長。
再次,地產銷售下滑拖累地產后周期消費,相關消費品價格承壓。2021年下半年一直到去年四季度以舊換新政策顯效前,家電、家具、建材零售表現乏力。受此影響,家用器具CPI同比經歷了連續28個月的負增長,直到6月才轉正。
此外,從更宏觀的維度看,房地產大幅調整對經濟運行造成了全方位沖擊,就業市場、居民收入、存量財富、消費信心等均受到負面影響,這也對物價水平產生了普遍的下行壓力。
6月13日國常會提出“更大力度推動房地產市場止跌回穩”,釋放了穩樓市積極信號。筆者建議,一方面,全面取消一線城市限購措施,進一步降低購房成本(房貸利率、首付比例、稅費等)、下調存量房貸利率和住房公積金貸款利率,同時推進城中村和危舊房改造;另一方面,可以考慮由中央財政出資建立萬億級別的房地產穩定基金,打通存量土地和商品房收儲堵點,改善供需關系、提振市場預期,推動房價止跌。
“內卷式”競爭是指經濟主體為了維持市場地位或爭奪有限市場,投入大量精力和資源,卻沒有帶來整體收益增長的惡性競爭現象。其典型特征便是無序價格戰,結果往往導致行業盈利水平下滑、產業鏈上下游受損、產品質量下降、創新投入不足等一系列問題。
“內卷式”競爭及其引發的無序價格戰已經從傳統行業蔓延至部分新興產業。近期,《求是》等核心官媒也點名了光伏、鋰電池、新能源汽車等行業。
以汽車(新能源車)行業為例,無序價格戰加劇惡性競爭,擠壓行業利潤。截至6月,交通工具CPI同比連續36個月負增長,汽車制造業PPI同比連續34個月負增長;1月-5月,汽車制造業利潤同比降幅擴大至11.9%,是2023年4月以來新低。此外,產品和服務質量下降、企業研發投入不足等問題也逐漸暴露。
政策層對于“內卷式”競爭高度關注。2024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便提出,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今年初,《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指引(試行)》正式發布;4月,《公平競爭審查條例實施辦法》正式實施;6月,《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正式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完成修訂。
7月1日,習近平主持召開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六次會議,提出“依法依規治理企業低價無序競爭”,釋放了強烈政策信號。會議的一系列表述對應了治理“內卷式”競爭的關鍵:
“規范政府采購和招標投標,加強對中標結果的公平性審查”對應破除地方保護和市場分割,推動要素資源在全國范圍內高效配置;“規范地方招商引資,加強招商引資信息披露”對應限制地方政府不當干預,把握好“有為政府”的合理邊界;“健全有利于市場統一的財稅體制、統計核算制度和信用體系”“完善高質量發展考核體系和干部政績考核評價體系”對應推進財稅體制改革和優化地方干部考核體系,真正轉變對供給側的路徑依賴。
此外,還需進一步完善相關法律法規、強化行業自律機制,引導企業(尤其是大型頭部企業)重塑競爭意識,扭轉過度依賴低價競爭的思維。
(作者沈建光為京東集團首席經濟學家、姜傳鉞為京東集團高級研究員;編輯:王延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