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影像的開端

中國進入全民族抗戰階段后，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人民軍隊迅速投入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由于國民黨當局對電影等宣傳媒介的嚴格管控，中國共產黨難以通過影像資料向全國人民展現延安的真實面貌，遂決定成立獨立的電影機構。1938年，在中共中央的直接領導和周恩來的具體組織籌建下，中國共產黨第一個獨立正規的電影圖片拍攝機構——八路軍總政治部電影團（簡稱“延安電影團”）在延安正式成立。從此，黨的紅色影像事業如火如荼地發展起來。

在延安的8年間，電影團克服設備簡陋、條件艱苦等重重困難，憑借專業的電影技能和攻堅克難的創新精神，真實記錄了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廣大軍民英勇不屈、堅持抗戰的真實生活片段，為抗戰時期紅色影像事業的發展以及偉大抗戰精神的傳承作出了突出貢獻。可以說，延安電影團以其進步的精神和優質的作品成為中國紅色影像的開端。

中國共產黨應該有自己的電影

1938年初，周恩來在約見來到武漢拍攝抗戰紀錄片的導演袁牧之時，曾動情地講到“我們應該有自己的電影”，表達了對紅色影像事業的殷切期望。在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據地，中國共產黨領導廣大軍民抗擊日本帝國主義、傾力建設根據地以及發展生產，這些光輝歷程亟須通過電影等藝術形式保存下來。中國共產黨自己拍攝電影，既是對革命歷史的忠實記錄，也是對革命精神的生動傳承。

中國電影事業萌芽于19世紀末，經過一段時期的發展，在20世紀20年代已經初具規模。中國共產黨成立后，便初步嘗試建立自己的電影事業，選派共產黨員參與或籌辦電影公司，對中國電影事業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在電影界也產生了很大影響。九一八事變后，中國共產黨雖然制作了一批非常有影響的進步電影，在當時起到了宣傳抗戰和解放思想的作用，但此時中國共產黨并沒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攝影團，也沒有拍攝電影的自由，更不能直接出品電影。為壓制左翼電影，國民黨當局成立了“電影事業指導委員會”及下屬的“劇本審查委員會”和“電影檢查委員會”，先后頒布十余項法令，并采用各種手段，嚴禁具有進步思想的電影作品上市。在這種情況下，各類影片中鼓勵抗戰的思想都只能含蓄表達，遑論宣傳革命的無產階級思想。毛澤東后來評價道：“蔣介石的時候，報紙、廣播、學校、電影都是他們的，他們蒙蔽人民。”全民族抗戰爆發后，影片拍攝環境雖有所放寬，但新聞紀錄片的主題卻局限于頌揚國民黨軍隊的戰績與強調蔣介石的領導地位，這就使中國普通民眾和外國人無法了解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在抗日前線浴血奮戰的事實。周恩來敏銳地意識到，亟須通過電影這一媒介，展現黨及其領導的人民軍隊在抗日前線的英勇抗爭，以喚起全國人民的團結抗日熱情。為了掌握這個宣傳工具，中國共產黨必須建立自己的電影隊伍。這一具有前瞻性的戰略構想，直接促成了延安電影團的誕生，開創了中國共產黨領導電影事業發展的新篇章。

“到延安去！到延安去！我們要有自己的電影機構！”

上海淪陷后，來到武漢的著名編劇兼演員袁牧之萌發了去延安拍攝敵后抗戰影像的想法。袁牧之是資深左翼電影人，15歲時便成為上海戲劇協社演員，1930年毅然投身于進步的戲曲事業，1934年加入電通電影制片公司，曾主演和出品了《桃李劫》《風云兒女》《生死同心》《八百壯士》等多部進步電影。1936 年，綏遠抗戰爆發，女演員陳波兒帶隊前往燕京大學演出慰問，其間接觸到了埃德加·斯諾及其拍攝的延安影像。回到上海后，陳波兒十分激動地向袁牧之表達了自己對延安的向往之情，這深深觸動了袁牧之。于是，他作出了一個影響一生的決定：到延安去，到革命的圣地去拍電影。

1938年春，袁牧之來到了八路軍駐武漢辦事處，受到了周恩來的親切接待。周恩來十分贊同并鼓勵袁牧之前往延安，表示八路軍和華北抗日前線非常歡迎他去拍電影，也非常需要他拍的電影向全中國乃至全世界展示中國共產黨領導軍民英勇抗戰的風采。周恩來進一步提出，中國共產黨要在延安建立第一個自己的電影機構，并邀請袁牧之到延安八路軍總政治部電影團擔任編導。周恩來的提議拓展了袁牧之的設想，他最終確定以拍攝《延安與八路軍》這部紀錄片為起點，逐漸創造條件，有步驟地將革命根據地的電影事業發展起來。然而，延安當時物資匱乏，條件極其艱苦，難以為紅色電影事業提供較大支持。人才短缺與設備不足，成為建立延安電影團亟須克服的艱巨挑戰。

當時，多數電影工作者仍滯留在重慶、武漢和香港等城市，他們中雖有部分人有拍攝進步影片的想法，但或因留戀相對安穩的生活條件，或因戰亂流離失所、聯絡困難，最終未能前往延安。于是，袁牧之決定利用自己“當紅小生”的身份邀請幾位老友參與這項事業。

拍攝電影需要專業的攝影師，考慮再三，袁牧之決定邀請吳印咸共赴延安。吳印咸是袁牧之的至交好友，是著名的左翼電影攝影師，1932年起開始接觸電影攝影，曾與袁牧之合作拍攝了《風云兒女》《都市風光》《馬路天使》等多部進步影片。吳印咸不僅在藝術上有著深厚的造詣，更在抗戰時期積極投身于宣傳工作。他拍攝了紀錄片《中國萬歲》，記錄了抗日救亡的壯烈場面。他親自前往前線，捕捉了國民黨軍團長謝晉元、營長楊瑞符率領的八百壯士在四行倉庫英勇抵抗的歷史瞬間。此外，他還完整記錄了八路軍在平型關與日軍的激烈戰斗，但這部紀錄片的底片和正片卻被國民黨當局以“宣傳共產黨”為名徹底銷毀，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的一大遺憾。

“到延安去？”受邀來到武漢同袁牧之見面的吳印咸毫無思想準備。袁牧之真誠地對他說：“我對編導還算內行，對攝影可不大通，所以我請你來，是希望你能和我同去。”前往延安必然要冒很大風險。袁牧之深知老友心中的顧慮，于是耐心地向吳印咸闡述了中國共產黨對電影藝術的重視態度，并細致入微地分析了民族危亡之際，電影人肩負的崇高使命與責任。情到深處，袁牧之激動地說：“去那邊可能會艱苦一些，但我們搞文藝的，不就盼望有發揮自己才能的機會嗎？”吳印咸思慮再三，作出了“我和你同行，去看一看，闖一闖”的決定。

延安電影團要想“開門營業”，還需要解決電影設備短缺的問題。當時正值戰亂，電影設備難以購置，加之延安位置偏僻，為了確保在延安順利開展電影工作，出發前必須精心籌備，備足膠片與設備。

解決設備問題首先是通過組織購買。周恩來籌措了一部分資金，委托袁牧之攜款前往香港購買電影器材。此后，袁牧之抵達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時任辦事處負責人廖承志向他詳細介紹了香港的相關情況。兩人在購買電影器材的項目、規格等問題上交換了意見，并制訂了購買計劃，具體由香港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采購。當時正在香港從事電影工作的中共地下黨員司徒慧敏后來回憶這段歷史時說：“總理指示我們要為延安電影團的同志做一些物質條件的準備，使電影團在延安能為當時的革命斗爭留下重要的電影資料，做好電影宣傳工作。”很快，辦事處的同志購買了一臺二手16 毫米的“菲爾姆”輕便電影攝影機、幾千英尺電影膠片以及其他洗印藥品和應用物品等。這是中國共產黨自己擁有的第一批電影器材，袁牧之感慨道：“這些器材將開始用于拍攝真正的中國革命的電影。”除去設備，電影的發行還需要制作海報和拍攝劇照，且宣傳八路軍的工作既需要影像的生動展現，也離不開圖片的直觀表達，單純依靠攝影機難以達到成像效果，這就要求延安電影團必須配備照相設備。然而，在購買電影攝影機和器材后，經費已所剩無幾。于是，吳印咸自費購置了3臺照相機和一些膠片。后來，這3部相機在延安發揮了巨大作用，今天所留存下來的延安時期的照片幾乎多半都是用它們拍攝的。

在周恩來和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的幫助下，袁牧之等人雖采購到部分器材，但要組建一個電影團，這些設備還是遠遠不夠的。此時，國際友人伊文思將自己的拍攝設備無償捐獻了出來。伊文思是世界知名的紀錄影片大師，曾拍攝過大量進步紀錄片。1938年1月，他受美國當代歷史家影片公司委托來到漢口，意在拍攝真實的中國抗戰場景。3月，周恩來會見伊文思，得知伊文思被國民政府阻攔難以前往實地拍攝后，親自致函時任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的郭沫若，提出“由政治部電影股派人員偕往”，最終使得伊文思成功拍攝了臺兒莊戰役的部分歷史場景。由此，伊文思和中國共產黨結下了深厚友誼。懷著對中國共產黨的濃厚興趣和熱情，伊文思進一步提出要前往延安拍攝影片的要求，但終因國民黨當局阻礙，未能成行。9月，即將離開中國的伊文思向周恩來提出想同中國進步電影藝術家見面的要求。于是，在周恩來的安排下，袁牧之同伊文思會面。交談期間，伊文思得知袁牧之要籌建電影團卻苦于缺乏設備，又得知袁牧之即將前往延安拍電影，頓時激動萬分，當即表示自己可以提供一臺35毫米的手提攝影機和剩余的幾千英尺膠片。就這樣，在伊文思的幫助下，延安電影團的拍攝設備基本齊備。

延安，延安，我們來了，中國共產黨的革命電影來了！

1938年8月上旬，周恩來和八路軍駐武漢辦事處開始周密安排袁牧之和吳印咸去延安的計劃。為了保證二人及全部電影器材順利到達延安，周恩來安排二人隨八路軍駐武漢辦事處赴延安的軍事人員一起乘坐火車到西安，然后再換乘汽車轉道去延安。而那些寶貴的電影器材，則由八路軍駐武漢辦事處為延安運送物資的卡車直接送往延安。臨行前，周恩來接見了袁牧之和吳印咸，對他們說：“延安和各抗日根據地廣大軍民在抗擊日本侵略軍中有許多壯舉，在克服物資困難中展現的艱苦奮斗精神等，都應該用影片記錄下來，用以擴大抗日救國宣傳，團結教育人民，鼓舞抗戰斗志。”

8月中旬，袁牧之和吳印咸踏上了前往延安的征程。二人換上八路軍軍服，裝扮成八路軍普通戰士，夾雜在戰士們中間，從漢口火車站上車。歷經長途跋涉，兩人終于抵達了西安。之后，他們在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的特別安排下，很快搭上軍用卡車，向延安進發。8 月28日，卡車開進了延安，袁牧之和吳印咸遙望延安寶塔，巍峨聳立，心中激動萬分。吳印咸后來回憶道：“深厚堅實的黃土、傍城東流的延河、嘉嶺山上高聳入云的古寶塔，以及那一層層、一排排錯落有序的密洞，這里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鮮。”“我覺得我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理想所在。”很快，袁牧之和吳印咸前往八路軍總政治部報到，并見到了八路軍總政治部副主任譚政。譚政向二人引薦了徐肖冰等延安攝影人才。徐肖冰后來成為吳印咸的攝影助手和親密戰友，并成為延安電影團的骨干成員。

1938年9月，中國共產黨第一個電影和圖片攝影專業機構——八路軍總政治部電影團正式組成。電影團由譚政兼任團長，由紅軍老干部李肅任指導員，成員為袁牧之（負責編導）、吳印咸（負責攝影）、徐肖冰、葉昌林、魏起5人，群眾親切地稱其為“窯洞電影團”。這是黨直接領導下在革命根據地建立的第一個電影制片機構，它意味著中國共產黨在成立17年后，終于掌握起電影這一藝術武器。

延安電影團成立后，毛澤東接見了袁牧之等人，親切地說：“你們現在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不能充分發揮你們所有的能力，但將來的工作是很多的。”毛澤東樂觀的話語，深深地感染了每一名成員。很快，電影團的成員就按照黨中央的安排，開始籌拍第一部影片——《延安與八路軍》，旨在記錄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八路軍和根據地軍民的生活與戰斗。可惜這部影片的全部資料在被送至蘇聯進行后期制作的過程中，因德軍圍攻莫斯科而丟失，成為中國電影界的又一大遺憾。延安大生產運動開始后，電影團又拍攝了《生產與戰斗結合起來》（即《南泥灣》），面對膠片稀缺的困境，吳印咸以高超的技藝，真實記錄了三五九旅指戰員在旅長王震的帶領下開荒墾田、修路筑橋的壯闊場景。這部紀錄片還完整地記錄了毛澤東書寫“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畫面，成為延安時期毛澤東為數不多的影像，一直流傳至今。《南泥灣》由此成為電影團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電影。在1938年至1946年的8年間，延安電影團克服各種困難，因陋就簡地拍攝了《延安與八路軍》《生產與戰斗結合起來》《陜甘寧邊區第二屆參議會》《延安女大》《延安秧歌運動》《延安群眾向朱總司令獻旗》《陜甘寧邊區生產展覽會》《紀念抗戰暨追悼陣亡將士大會》等多部紀錄影片，足跡遍布八路軍各駐地。為此，彭德懷曾賦詩一首，高度贊譽了延安電影團的成績：“攝取戰爭的真相，不怕鬼子的刀槍。踏遍了華北的戰場，幾經寒暑來到太行山上。有了你這樣英勇的戰士，中華民族決不會亡！”

吳印咸在撰寫回憶錄時曾經說過：“時代給我創造了創作的條件，我的職責是記錄這偉大的時代。”延安電影團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個傳奇，它始終忠實地履行著記錄時代風云的神圣職責，始終發揮著記錄偉大時代的作用。延安電影團用珍貴的鏡頭，讓延安的烽火歲月得以重現，讓革命圣地的歷史得以保存，讓延安精神的火種得以賡續綿延，這就是延安電影團對后代最有價值的饋贈。 """"""""""""""（責任編輯：鄭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