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G4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2689(2025)05-0125-10
一、問題的提出
2018年5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英雄烈士保護法》(以下簡稱《英雄烈士保護法》)正式施行。六年來,在該法第二十二條至第二十六條的指引下,我國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保護已趨于完善,不僅將侵害英雄烈士名譽、榮譽的行為入刑,而且明確追責侵害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行為。為了更加深入地揭示法條背后的含義,學者們圍繞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保護對象、保護法益、保護路徑等展開了熱烈的探討,產出了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例如,在保護對象的層面,學術觀點百花齊放:既有從公民憲法權利保護以及維持法秩序統一的視角論證“英雄”應當僅限于已經逝世的英雄的觀點[1-2];也有從救濟效果與預防效果的視角論證“英雄”應當涵蓋健在于世的英雄的觀點[3-4]。又如,在權益主體的層面,學者們普遍認為基于英雄烈士人格權益上所承載的集體屬性,國家應當作為該法益的主體受到保護[5@。復如,在對侵權方式的判定上,學者們普遍認為應當彈性把握判定標準,只要行為人的所言所行對英雄烈士所代表的國家利益、民族利益、社會公共利益造成了損害,就應當認定其實施了侵權行為[7-8],而不應當將侵權行為僅僅限定為對某一位或某幾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侵害。再如,在保護路徑的構建上,學者們普遍認為應當強化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公共利益屬性[10-1],但是基于對英烈近親屬的尊重,在公益訴訟的提起方面應當保持謙抑性[12],并應當在公益訴訟中對物質利益與精神利益進行區分保護[13]、通過司法解釋明確賠償標準[14],從而使公法與私法在保護路徑上相互銜接[15]。以上成果均從理論深度與法律適用上拓展了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保護理念與保護路徑的理解,并有助于加強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保護效果。但是,以上成果均未將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保護置于人工智能時代進行考量,更未涉及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使用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保護方式所造成的挑戰。
事實上,2023年1月,當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產品與服務席卷全球的時候,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保護需求、保護理念與保護進路已經悄然發生了改變。2023年7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專題研究經濟形勢與經濟工作的會議中,指出人工智能須安全發展①。安全發展的要義是不能以安全為代價求發展,而是應當在發展中體現對技術開發、技術應用、技術服務的有效規制,將技術發展控制在有益于人類以及有益于保護人民群眾合法權益的范圍內。由此,在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時代,應尤其注意對技術應用的治理。因為在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過程中,由文字生成圖像、由文字生成視頻的雙向跨模態的運行方式會使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以新的方式被使用或出現。例如,對英雄烈士名譽、榮譽的侵害行為可能不會局限于侮辱、誹謗的方式,而是會擴展到AI生成內容、人機對話等方式;又如,對英雄烈士姓名、肖像的侵害行為可能不會局限于將其用于商標、商業廣告的方式,而是會擴展到數據訓練等非商業性創作與使用等方式。
以上可能出現的新的侵害表現,已經超出既有研究成果所顯示的討論范圍與討論內容,更已經無法直接適用《英雄烈士保護法》予以規制。因為該法第二十二條至第二十六條中,已經明確的是“侮辱、誹謗”的行為需要追責,該法相關條文中尚未明確依托智能方式產生的新的侵權表現應如何認定,即便是該法第二十二條中體現的“侮辱、誹謗或其他方式”中的“其他方式”也需要結合時代特征進行進一步的解釋。因此,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將逐漸作為主要技術服務方式的時代,如何針對新的可能出現的侵權方式明確保護理念、更新保護進路、厘定法律責任以回應生成式人工智能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保護形成的挑戰與沖擊,以及如何通過制定地方的保護辦法以形成基礎探索與中央頂層設計的統一,成為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
二、以生成內容貫徹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保護理念
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提供服務的過程中,因為涉及跨模態創作、使用、服務,在前文所述的常見侵權表現之外,在未來極有可能出現目前無法預料的侵權表現,所以,迫切需要明確基本理念來判定新的侵權表現。結合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特殊屬性,以及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提供與使用的特征,建議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判定侵權與否的基本原則。由于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生成內容(以下簡稱“AIGC”)需要遵循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②,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要求保護英雄烈士人格權益;因此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數據訓練、數據標注以及技術服務中,應當體現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特別保護。
(一)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遵循
1.在道德約束上遵循“文明”價值觀
如果從靜的層面解讀,文明是一種社會狀態,與同態復仇的野蠻社會相對;如果從動的層面解讀,文明是一種行為規范,與道德規范相連,人心和善的道德規范是文明社會的基礎[1]。如何對待他人是一個人文化修養的反映和道德水平的體現。部分公民對英雄烈士的抹黑、丑化、詆毀行為既不具有道德性,也不符合中華民族的道德規范。君子之德,體現在能夠對內心正面品性的彰顯與弘揚,以及對于負面品性的檳棄與改造。選擇忽視他人的美德之舉,惡意貶損他人、故意否認客觀事實實則是對個人內心負面品性的放縱與放大,既非有德之舉,也非有善之舉。
正因為此,《民法典》第六條至第八條才會做出規定,要求公民在行為時應當遵守民法基本原則,秉持公平、誠信、公序良俗的價值觀自我約束以及自我保護,不侵害他人的人身財產權益并合法維護自己的人身財產權益。至于部分人宣稱的“言論自由”,也應當在符合法律規定的前提下行使。因為根據《民法典》第一百三十二條,即便公民享有行為自由以及發表言論的自由,也不應以此為借口濫行權利損害國家利益、集體利益、他人利益、社會公共利益[1],而應當嚴格自律,不對英雄烈士的人格權益從行為上、言論上進行任何有失客觀真實的評價及不當傳播。
2.在行為規范上遵循“法治”價值觀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廣泛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①。從宏觀層面而言,應當在治理方式與制度上體現“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價值觀,從中觀層面而言,應當在社會秩序與維護上體現“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價值觀,從微觀層面而言,應當在公民生活中體現“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的價值觀。以上的治理方式、治理規則、行為方式都需要法律的指引、評價、教育、預測、強制。正因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弘揚需要法治的保駕護航,法律制度予以了積極呼應,在規范個人行為與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一《民法典》中將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納入了立法目的。
具體到保護英雄烈士人格權益而言,從法律層面要求的是每一位公民均應履行自己不作為的義務,即不在社會生活中做任何侵害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行為。正因為此,《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五條以及《英雄烈士保護法》第二十二條至第二十六條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進行了專門立法、專條保護,禁止部分別有用心的人在歷史虛無主義的影響下以“藝術創作”“戲說歷史”等借口為由在平面媒體和網絡平臺丑化英雄烈士形象、捏造英雄烈士野史、否定英雄烈士功績、歪曲英雄烈士精神。前述行為不僅已違反《民法典》相關規定,并已嚴重損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富強、文明、和諧、愛國、誠信、友善”等價值內核,需要通過法律責任的承擔來明晰是非,消除影響,并實現對絕大多數社會成員的正面引導和預防性約束。
3.在精神認同上遵循“愛國”價值觀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愛國主義是民族精神的精神內核,將每一個人緊密聯系在一起,共同為民族的偉大復興而奮斗②。愛國主義既應當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為目標,同時也應當成為民族復興的內生動力[18]。一方面,作為民族出現后的精神產物,對國家的熱愛情感與對民族的認同情感相伴相生,緊密聯系[19]。另一方面,愛國主義作為內生動力推動每一位公民勤練修身、鍛造品德、奮發圖強、建功立業,為民族的復興貢獻應有力量[2]。若不承認民族發展的歷史,無視民族復興的目標,則無異于是對個體與民族聯系的割裂,對國家發展歷史的否認,以及對民族復興重任的漠視。
因此,“愛國”價值觀的實質是從公民個人層面對民族精神的倡導和發揚,是對歷史虛無主義的駁斥,更是對忠誠的倡導和對內訂的反對。公民應當忠于個人,更應當忠于民族與國家。唯有如此,方可避免民族內部的內訂與內耗③。在“中國夢”的實現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過程中,公民應當感念英雄烈士為民族獨立、國家發展所做出的貢獻,更需要發揚英雄烈士們代代傳承的艱苦奮斗、自強不息的精神。因為,英雄烈士是對中華民族精神的最好注解,尊重其人格權益便是對英雄烈士英勇事跡的銘記,是對中華民族發展歷史的認同,是對“團結統一、自強不息”民族精神的發揚,更是對民族文化深厚底蘊的傳承。
(二)以AIGC生產環節為落腳
2023年5月23日,國家網信辦等7個部門審議通過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以下簡稱《管理辦法》),并且已經于同年8月15日起實施。該《管理辦法》的第二條對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進行了界定,第四條則對提供和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需要遵循的價值與理念進行了規定。一方面,第二條明確表示所有運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生成文本、圖片、音頻、視頻等內容的服務”都屬于該《管理辦法》的調整范圍;另一方面,第四條明確表示所有以上內容都必須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遵循。綜上,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服務與使用的過程中均需體現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特別保護(參見表1)。
1.數據采集渠道保證真實公信
數據采集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上游。根據《管理辦法》第七條,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服務過程中,提供者應恪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從源頭上保護英雄烈士的人格權益。生成式人工智能是以預訓練、優化訓練的方式處理數據,提供服務。提供者在進行數據采集和模型篩選的過程中,應注意從合法的、有公信力的渠道采集數據并進行訓練,不應從未經證實的數據提供方進行數據收集與處理。目前較為流行的數據采集方式有5種:自行采集、從公開平臺上獲取、利用軟件爬取數據、從第三方提供的數據集中購置、通過數據模擬獲取[21]

其中,就自行采集數據而言,如關涉英雄烈士的隱私信息或其他個人信息,應特別注意獲取英雄烈士近親屬的授權;就公開平臺獲取和利用軟件爬取這兩個渠道而言,應特別注意從有公信力的平臺上進行數據采集,注意保證訓練數據的客觀、真實、準確,避免因訓練數據的不實而衍生侵害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后果;就第三方購買數據而言,應尤其注意通過購買協議明確數據侵權的責任承擔;就數據模擬而言,在關涉英雄烈士的歷史事實、歷史功績、個人信息等數據的模擬上,要保持高度敏銳,既要核實用于模擬的數據的真實性,也要保證模擬結果的合理性。
2.數據標注規則貫徹敏感標注
數據標注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中游。作為數據訓練的前提,數據標注是指為機器學習提供資料。通過將文本、圖片、音頻、視頻的特征進行標簽化式的標注,使機器能夠在學習之后舉一反三地識別出類似事物,從而為用戶提供相應服務。當前我國的數據標注依然屬于門檻較低的勞動密集型行業[22],因此,特別需要制定相應的規則對該產業進行規范。根據《管理辦法》第八條,提供者在進行數據標注的過程中,應當在標注規則的制定上對關涉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元素進行特別標注,以體現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遵循。
例如,在圖像標注的過程中,應注意將英雄烈士的肖像作為單獨的標簽進行標注處理;又如,在語音標注的過程中,應注意在情緒判斷、語音切割、發音校對等方面將關涉英雄烈士事跡與精神的話語進行特別處理,避免產生數據偏差與混淆;再如,在文本標注的過程中,應注意在詞性標注、情感分析、意圖匹配、信息抽取等方面將關涉英雄烈士姓名、榮譽、名譽的文本進行特別處理。
3.技術服務協議體現權責明確
為公眾提供技術使用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下游。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應用上最大的風險來自其“深度偽造”的可能性[23]。對于技術提供者而言,“深度偽造”的可能性存在于訓練數據的偽造、誤傳、歪曲;對于技術使用者而言,“深度偽造”的可能性存在于使用技術過程中的故意引導、惡意生成等行為。因此,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平臺的服務協議中明確各方的權利、義務與責任顯得尤為必要。
因此,根據《管理辦法》第九條,提供者在制定平臺服務協議的過程中,應當在雙方權利、義務、責任的分配上體現出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遵循,以最大程度避免或遏制有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現象的發生或擴大。例如,應當明確提供者的權利包括“一旦發現有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內容,可不經使用者同意直接停止生成、停止傳輸并刪除”等內容;又如,應當明確使用者的義務包括“不能故意引導、違法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創作有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文本、圖像、音頻、視頻等”等內容;再如,應當明確提供者的責任包括“在技術服務平臺上設立快速便捷的投訴入口,公開透明地展示對有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行為的處理流程”等內容。
三、以合理界定權益主體與區分適用法律為保護框架
(一)合理界定權益主體
1.以生命為維度進行認定以生命為維度,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主體限于已經獻出寶貴生命的同志①。在討論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主體之前,需要明確人格權與人格權益的區別。一方面,人格權的享有主體限于民事主體,即享有民事權利能力的自然人、法人、非法人組織;人格權益的享有主體則超越生死,生者有人格權益,死者亦有人格權益[24。另一方面,人格權是已經為法律所確認并上升為民事權利的人格權益(諸如對生命權、肖像權、姓名權、名譽權、榮譽權的保護),而人格權益則是尚未被法律確認的、體現人的尊嚴和價值的精神利益(諸如對肖像、名譽、榮譽的保護)。因此,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保護更加側重于保護已獻出寶貴生命的英雄和烈士所享有的權益,因為作為死者群體,他們無法再享有權利,但他們仍然享有相關利益,值得保護。
在此,結合《民法典》第十三條和第一百八十五條進行論證。《民法典》第十三條明確表明,民事主體的民事權利能力自出生時享有、自死亡時終正,死者在民法上不是民事主體,不享有民事權利、不承擔民事義務。在世的英雄是自然人,可依據《民法典》人格權編和侵權責任編的相關條款維護自己的人格權;過世的英雄與烈士(英雄與烈士是并列關系)[25]402的人格權益則應通過《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五條以及《英雄烈士保護法》進行保護②。這一點曾經在《英雄烈士保護法(草案)》第二條中得到了進一步明確與印證,其中提到對現實生活中未過世英雄模范人物和群體的褒獎、對人格等合法權益的保護,適用國家勛章和國家榮譽稱號法,不適用《英雄烈士保護法》。
2.以宗旨為歸因進行認定
以宗旨為歸因,英雄烈士涵蓋獻身于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國際主義、共產主義的同志。一方面,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二十四條第二款“國家倡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人民中進行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和國際主義、共產主義的教育”可知,獻身于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國際主義、共產主義的同志均應被英雄烈士的概念所涵蓋。另一方面,根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設立烈士紀念日的決定》中的“近代以來,為了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為了國家繁榮富強,無數的英雄獻出了生命,烈士的功勛彪炳史冊,烈士的精神永垂不朽”可知,為了民族獨立、國家發展、人民幸福獻出寶貴生命的英雄與烈士均應為《英雄烈士保護法》所涵蓋。
3.以群體為指征進行認定
英雄烈士包括軍人與公民、集體與個人。一方面,軍人與公民均屬于英雄烈士的認定范圍。結合《烈士褒揚條例》第二條、第八條可知烈士既包括對因公犧牲的現役軍人的認定,也包括對因保衛祖國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而獻出寶貴生命的公民的認定,即在對敵作戰、執行軍事任務、反恐任務、外交任務、搶救和保護國家財產與人民生命財產、處置突發事件等情形下獻出寶貴生命的現役軍人和公民。另一方面,需要注意的是,英雄烈士的概念在外延上絕不是單指個人,而是將英雄集體與烈士集體亦涵蓋于內,典型者如“狼牙山五壯士”,不僅對“五壯士”中每一個個體的人格權益進行損害需要承擔法律責任,對“五壯士”集體形象造成損害亦需依法承擔責任。
(二)分類適用法律規范
1.區分死者人格權益的雙重屬性適用法律
作為特殊群體,英雄烈士人格權益具有雙重屬性:對于近親屬而言,他們是逝去的親人,與逝去的普通公民無異,其人格權益具有私人利益屬性;對于黨和國家、人民而言,他們是為民族發展和國家富強獻出生命的特殊群體,其人格權益已與民族精神、國家形象、歷史文化融為一體2,具有公共利益屬性。因此,對于英雄烈士人格權益而言,每一個類別的人格權益都含有雙重屬性。在進行侵權責任的認定時,應根據侵權行為所致的后果是私益受損還是公益受損來進行判定。
就私益部分的侵權認定而言,應當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司法解釋》)第三條。在該條的內容中,明確將死者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隱私、遺體、遺骨”納入保護范圍,換言之,當有人故意侵害死者諸上人格權益的時候,即便死者已逝去,即便死者已經失去民事權利能力,死者的近親屬也可以以前述權益被侵害為由,向人民法院請求保護。就公益部分的侵權認定而言,應當適用《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五條,以“公共利益是否受到損害”為標準,采取關鍵要素的判定方式,即,不論侵害方式為何表現,只要侵權行為人故意對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實施了侵權行為,并且在侵權行為與公共利益的受損之間有因果關系,就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
2.區分死者人格權益的類型適用法律
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實質是死者的人格權益。結合《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四條以及前述《司法解釋》第三條可知,死者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隱私、遺體”等權益,明確受到法律保護。但是,在對前述的七類死者的人格權益進行保護的過程中,需要區分權益類別適用法律規范(參見表2)。
其一,就隱私、遺體、遺骨等死者人格權益而言,結合《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三條和《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四條可知,英雄烈士的隱私、遺體、遺骨三類人格權益應主要通過《民法典》進行保護,請求權主體為英雄烈士的近親屬。在判定是否構成侵權責任時應當依據傳統“四要件進行分析,即證明是否有侵害行為、是否造成損害事實、侵害行為與損害事實之間是否有因果關系、
侵害人的主觀過錯等。
其二,就姓名、肖像、名譽、榮譽等死者人格權益而言,應通過《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五條、《英雄烈士保護法》第二十五條進行保護,即在判定侵害人是否需要承擔民事責任時,除了需要滿足前述傳統的“四要件”,還需要以是否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進行考量。此處需要明確的是,對英雄烈士的如上四種人格權益構成侵害和該侵害行為是否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之間是“并且”的關系[2,換言之,判定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中必須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否則將會陷入擴大解釋《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五條的怪圈①。但未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并不意味著侵害人無須承擔民事責任,英雄烈士近親屬依然可以依據《民法典》要求其承擔民事責任。
四、以區分權益屬性與類推認定侵權責任為保護進路
為了實現地方基層探索與中央頂層設計的統一,地方政府應當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指導下,結合生成式人工智能應用的時代背景,制定保護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地方性法律規范,以實現對《英雄烈士保護法》精神的貫徹。各地在制定《英雄烈士人格權益保護管理規定》(以下簡稱《規定》)中,應當明確《規定》的適用范圍、責任認定、責任方式。

(一)根據權益屬性明確適用范圍
第一,就適用外延上而言,如前文所述,英雄烈士人格權益具有雙重屬性:作為普通死者,其隱私、遺體、遺骨具有私人利益屬性,不屬于《規定》的適用范圍,對該三類人格權益侵害的民事責任應當依據《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以及《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三條進行認定,在侵害行為、損害事實、因果關系、主觀過錯的證明上與普通侵權責任的認定無異;作為特殊死者,其姓名、肖像、名譽、榮譽具有公共利益屬性,屬于《規定》適用范圍,對該四類人格權益侵害的民事責任應當依據《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五條進行認定。
第二,就保護對象上而言,衍生于英雄烈士人格權益之上的精神利益和財產利益均應屬于《規定》的適用范圍。此處應分層適用:其一,侵權行為人如果針對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實施了侵害行為,但是該行為沒有造成社會公共利益受到損害的結果,則對于該侵權行為人的法律規制路徑應當適用《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四條,由英雄烈士的直系親屬或者其他近親屬主張權利救濟;其二,侵權行為人如果不僅實施了侵權行為,而且該行為造成了社會公共利益受到損害,并且侵權行為人因此獲益(包括直接經濟收益和間接經濟收益)時,例如利用英雄烈士姓名進行有違歷史和真實事件的劇本創作和以不雅方式利用英雄烈士肖像造成嚴重社會影響的,應適用《規定》;其三,侵害人對英雄烈士的名譽、榮譽進行抹黑和詆毀,構成對社會公共利益的侵害,對英雄烈士后人造成精神創傷的,應適用《規定》。
(二)根據權益類型進行責任認定
基于姓名、肖像、名譽、榮譽四類人格權益所具有的不同特點,在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進行保護時不能“一刀切”,而應根據不同權益的類型以及同一權益的不同屬性進行責任認定①。但問題在于,不論是《民法典》還是《英雄烈士保護法》均采取了概括式的表述對英雄烈士具有姓名、肖像、名譽、榮譽四類人格權益進行了肯定,卻未細化應當如何對這四類權益進行保護,因此在認定時可參照典型案例進行類推適用。
1.侵害英雄烈士姓名權益的認定標準
《民法典》雖在第一百一十條中對自然人享有姓名權進行了肯認,卻未對姓名權的行使方式做出規定。此處可參考過去《民法通則》第九十九條進行分析。根據《民法通則》第九十九條“公民享有姓名權,有權決定、使用和依照規定改變自己的姓名,禁止他人干涉、盜用、假冒”可知,公民一方面有權自由使用姓名,另一方面有權排除他人對自己使用姓名的干涉,有權禁止他人對自己姓名的盜用及假冒。在對侵害英雄烈士姓名權益民事責任的認定上,可參照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齊玉苓訴陳曉琪等以侵犯姓名權的手段侵犯憲法保護的公民受教育的基本權利糾紛案”類推認定。在該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原審被告陳曉琪以冒用齊玉苓姓名的方式侵害了后者的權利,“造成了具體損害后果,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②。因此,具體到侵害英雄烈士姓名權益的責任認定上,應堅持兩個認定標準:其一,侵害人對英雄烈士姓名的使用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其二,侵害人對英雄烈士姓名的使用有具體的損害后果或因該非法使用獲得了具體的相關收益。
2.侵害英雄烈士肖像權益的認定標準
《民法典》第一百一十條以及第一百八十五條并未就肖像權或肖像權益的行使方式進行規定,故而此處可參考過去《民法通則》第一百條進行分析,即“公民享有肖像權,未經本人同意不得以營利為目的使用公民的肖像”。在對侵害英雄烈士肖像權益民事責任的認定上,可參照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葉璇訴安貞醫院、交通出版社、廣告公司肖像權糾紛案”類推認定。在該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在區分肖像人和原形人的基礎上指出,肖像是對自然人面部具體特征的再現,再現的方式形式多樣,不拘于某一種特定的方式。肖像應當能夠通過對特征的還原使社會大眾能夠辨識出肖像人,而這樣的辨識是不需要借助高科技手段進行分析的直觀感受③。因此,具體到侵害英雄烈士肖像權益的責任認定上,應堅持以下三個認定標準。其一,侵害人對英雄烈士肖像的再現是完整、清晰、直觀的,綜合反映了英雄烈士的相貌特征,而不是對英雄烈士肖像的部分再現(鼻子、嘴或眼晴)。其二,侵害人對英雄烈士肖像的利用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其三,不論該利用是否是以營利為目的,均應依據《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五條承擔民事責任。
3.侵害英雄烈士名譽、榮譽權益的認定標準
《民法典》第一百一十條以及第一百八十五條并未就名譽權、榮譽權及其相關權益的行使和保護進行細致規定,故而此處可參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
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一百四十條進行分析,即“捏造事實公然丑化他人人格,以及用侮辱、詐謗等方式損害他人名譽,造成一定影響的,應當認定為侵害公民名譽權的行為”。在對侵害英雄烈士名譽、榮譽權益民事責任的認定上,可參照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彭家惠訴《中國故事》雜志社名譽權糾紛案”。在該案中,最高人民法院指出,被告在1998年第4期《中國故事》所刊登的小說《禍祟》中虛構事實、歪曲真相,將辛亥革命歷史上的知名人物彭家珍烈士“描寫為令人厭惡的反面人物,嚴重丑化了彭家珍烈士的人格,侵害了彭家珍烈士的名譽”,原告作為彭家珍烈士之妹,有權提起民事訴訟。并且,最高人民法院還指出,《中國故事》雜志社對于小說《禍祟》負有實質審查義務,即應當在審稿時對基于史實創作的文學作品的相關情節的真實性進行核實,因此也應承擔相應責任①。因此,具體到侵害英雄烈士名譽、榮譽權益的責任認定上,應堅持以下四個認定標準。其一,侵害人所發表的與英雄烈士有關的言論是不真實的,或采用了捏造的方式,或采取了侮辱、誹謗、歪曲的方式。其二,侵害人所發表的相關言論造成了嚴重社會影響(從社會大眾關注度、作品傳播度上進行衡量)。其三,侵害人言論發表的平臺(報紙、雜志、網絡平臺)如未盡到實質審查義務,也應承擔相應法律責任。
(三)區分責任主體明確責任方式
第一,就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的提供方而言,應承擔平臺責任。具體而言,除了依據《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五條和《民法典》侵權責任編承擔民事責任外,還應根據《英雄烈士保護法》第二十二條令相關平面媒體、網絡媒體、網絡平臺的主管部門承擔相應責任。例如公安、文化、新聞出版、廣電、網信、工商等部門發現有侵害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行為的,應當及時采取措施避免影響的擴大②。又如,當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提供者知曉其用戶存在利用平臺侵害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事實時,應當依據《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的規定及時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否則將根據該條就損害的擴大部分與實施侵害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人承擔連帶責任。
第二,就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使用者而言,應承擔個人侵權責任。其一,行為人應當依據《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九條第一款單獨承擔或合并承擔“停止侵害、賠償損失、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五種民事責任。其二,侵害人應依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承擔精神損害賠償,對英雄烈士遺屬因侵害行為所受到的精神創傷、對社會成員因侵害行為所受到的精神痛苦進行賠償。相關賠償金應歸英雄烈士遺屬所有,若無英雄烈士遺屬或英雄烈士遺屬表示放棄,則應設立地方英雄烈士基金,由專門機構管理。此外,需要明確的是,依據《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七條,民事責任的承擔與行政責任、刑事責任的承擔不相沖突,若侵害人的財產不足以支付的,應先承擔民事責任。
五、結語
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保護而言,既是挑戰,也是推動。言其是挑戰,是因為該技術的發展為侵害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行為提供了隱匿的可能與變化的可能,也對侵害英雄烈士人格權益責任主體的明確與責任的認定增加了難度。例如,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在跨模態應用與深度合成上的便利性與靈活性使英雄烈士人格權益可能以目前難以預料的方式被侵害,更使服務平臺、技術提供者、技術使用者之間的權利、義務、責任呈現出交織狀態[28]。面對挑戰,我們需要結合生成式人工智能內容的生產環節逐一落實對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保護策略。因為該技術的出現使我們意識到,既有法律體系所提供的概括式保護雖能較好地應對法律的滯后性,將無數可能涵蓋于其中,但也體現出了對不同類型英雄烈士人格權益保護不力的缺陷,需要進一步完善。由此,如何更新保護理念,如何構建保護框架,如何通過地方立法將英雄烈士人格權益的保護落實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應用的每個環節,是未來我們應當繼續關注與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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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llenges and Responses: Approaches to Protecting Personal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Heroes and Martyrs in the Era of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XU Wen (Law School,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ianyang 621010, China)
Abstract:The flexibility of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epresented by ChatGPT in cross-modal creation and the possbility of deep forgery have produced challenges and impacts on the traditional protection mechanism of personal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heroes and martyrs,which need to be handled.In terms of the protection concept,the socialist core values should be fundamentally followed,and the requirements of truthfulness and credibility,sensitive labeling,and clear rights and responsibilities should be implemented from the three aspects of data collection channels,data labeling rules,and technical service agreements.In terms of protection framework,the subject of rights and interests should be reasonably defined,based on the dimension of life,the purpose of atribution,and the indication of groups,and different legal provisions should be applied according to the dual feature of personal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heroes and martyrs and the classification ofdiffrent rights and interests.In terms of protection approaches,the scope of application should be defined according to the attributes ofrights and interests,the responsibility standards should be defined according to the types of rights and interests, and the responsibility mode should be defined according to the responsible subjects.
Key words: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heroes and martyrs; personal rights and intere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