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財政運行如何“因地制宜”：一個政治經濟學的研究

一、引言

隨著中國經濟發展方式由高速增長轉向高質量發展，地方財政運行模式也發生重大變化。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高質量發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首要任務，“各地區要結合實際情況，因地制宜、揚長補短，走出適合本地區實際的高質量發展之路”①。這就意味著，各地區要綜合資源稟賦、產業基礎和發展前景等因素，找準自身功能定位，形成因地制宜的政策取向，在此基礎上選擇符合地方實際情況的財政運行模式。實際上，中國地方財政運行模式確實呈現顯著的區域異質性。以2024年為例，廣東省將新增的5085億元專項債重點投向產業園區與交通基礎設施建設，湖南省創新性地將600億元再融資債券用于置換存量債務，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則著力于超長期國債的創新性應用，獲得增發國債資金369.9億元，并將其中大部分投向交通、水利等重大基礎設施建設。這些差異化的政策實踐表明，地方財政運行已深度嵌人區域生產關系的結構性調整

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范式來看，財政制度可被視為特定生產關系在分配領域的具象化。當前我國地方財政面臨的挑戰，本質上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在區域尺度上的投射，表現為東部發達地區通過深化財稅改革以培育新質生產力，而中西部欠發達地區仍受限于轉移支付依賴與非稅收入擴張的路徑鎖定。如何從生產關系適配視角解析地方政策取向對財政韌性的作用機制，成為破解央地財政博弈困局與區域發展失衡的關鍵命題。

當前，學界圍繞地方政策與財政運行之間關系的討論形成了兩類研究范式。其一是財政分權理論的效率解釋與激勵分析。傳統財政分權理論強調地方自主權，通過信息優勢提升資源配置效率。① 錢穎一等提出“市場保護型的財政聯邦主義”（Market-PreservingFederalism），將財政分權視為中國地方經濟增長的激勵機制。②而呂冰洋等指出，財稅體制在東部地區側重于通過分稅發揮激勵作用，而在中西部地區則更強調平衡功能的發揮，這表明政策工具效應存在顯著的區域梯度差。③其二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范式的批判與建構。BobJessop強調國家在資本主義積累中的策略性角色，國家通過制度彈性調節資本與社會的矛盾，其\"策略-關系”框架（the strategic-relational approach）可以解釋央地財政博弈中政策邊界的動態調整。④而David Harvey 則指出，資本過度積累危機需要通過空間重組實現“修復”5，這一邏輯與地方政府依賴土地財政、專項債的空間化資本循環高度契合。這兩位學者的觀點揭示了地方政策的雙重性：既是國家協調區域發展矛盾的制度工具，也是資本空間擴張的載體。孟捷和吳豐華延續了將地方政府的經濟動機歸于租金獲取的觀點，指出地方政府在以土地財政為核心的戰略投資中，充當了租金的生產性分配者和使用者的角色，以此推動了中國經濟的持續快速增長。劉炎和孟祥舟發現長三角“工業用地彈性出讓”政策能夠促進土地集約高效利用、推動了制造業投資的顯著增長③，但是未進一步討論這一政策對土地財政替代效應的區域差異。

綜上所述，現有研究在地方政策與財政運行之間關系的探討方面取得了較為豐富的成果，形成了一定的研究范式，但仍存在可以進一步深化之處，具體包括如下三個方面。其一，理論框架多囿于新古典經濟學“效率-公平”范式，對生產關系動態調整的政治經濟學闡釋有待深化;其二，政策工具分析偏重財政技術指標，在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對地方政策選擇的制度邊界塑造方面有待拓展；其三，案例研究更多關注東部發達地區，對中西部欠發達地區“轉移支付依賴型”財政模式問題的探討尚待深人。

有鑒于此，本文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范式出發，將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生產關系\"矛盾運動原理與財政分權理論有機結合，基于政策動態和代表性省級行政區數據，著力闡釋地方政策取向如何通過生產關系調整作用于財政資源配置，提出“政策適配度-財政韌性”分析框架，為新時代構建“權責清晰、財力協調、區域均衡”的央地財政關系提供學理支撐。在理論創新層面，力求突破傳統財政分權理論的“效率-公平”二元框架，將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生產關系-上層建筑”矛盾運動原理引入地方財政分析，構建貫通“中央意志-地方策略-財政績效”的理論框架，為解釋中國財政制度的社會主義屬性提供了新的視角。在政策實踐層面，研究從正向激勵和風險約束兩個方面揭示了“因地制宜”政策取向的雙重效應，表明地方政策的適配性選擇直接影響財政可持續性。

二、地方政策取向與財政運行互動關系的歷史演進

我國地方財政制度與政策取向的互動，始終貫穿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過程，其歷史進程可分為四個階段。

一是計劃經濟時期（1949—1979年）實行財政統收統支。在公有制經濟全面確立階段，財政體制實行“統收統支”，地方的自主政策空間近乎為零。1950年頒布的《關于統一國家財政經濟工作的決定》將全國財政收支、物資調度、現金管理權集中于中央，地方財政支出必須經中央核準。①這一制度保障了重工業優先戰略的實施，也在客觀上導致地方財政管理體制僵化。1976年初，財政部起草了《關于財政管理體制問題的通知（草稿）》，決定實行“定收定支、收支掛鉤、總額分成、一年一變”的財政管理體制，擴大了地方財政收支范圍和管理權限，但地方政策工具僅限于執行中央指令性計劃。數據顯示，在1976 年當年出現29.6億元的財政赤字，赤字率達 3.8% 。②此階段的財政體制呈現單一公有制經濟基礎決定財政制度的剛性特征。

二是改革開放初期（1979—1994年）實施財政包干制。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與國有企業放權讓利改革，推動所有制結構向“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經濟成分并存”轉型。1980年國務院發布《關于實行“劃分收支，分級包干”財政管理體制的暫行規定》，“分灶吃飯”財政體制賦予地方財政留存權，地方政策創新進入活躍期。1984年，江蘇省通過“三免兩減半”稅收優惠③，帶動鄉鎮企業迅速崛起，成就了以蘇錫常為代表的“蘇南模式”以及蘇北地區的\"耿車模式”，全省非農產值首超農業。1978年廣東省借助“土地有償使用\"試點，揭開了國有土地使用制度從無償、無限期、無流動變為有償、有限期、可流動改革的序幕，“土地財政”呈現雛形。④但是，財政包干制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區域分化。1993年，中央財政收入占全國財政收入比重僅為 22%⑤ ，東部地區財政收入穩步上升，廣東和江蘇等省份的財政收入名列前茅③。可以說，這一階段地方差異化的政策取向是區域生產力水平分化

的必然結果。

三是分稅制改革后（1994—2012年）土地財政擴張與政策工具分化并存。1994年分稅制改革重構了央地財政關系，地方政策取向加速分化。中央與地方之間在財政方面逐步推動形成統一規范、長期穩定的收入分成和事權劃分，以及在規范基礎上因地制宜、因時而變的轉移支付和支出責任劃分的整體格局。這一時期，地方政策工具的選擇呈現區域梯度特征：東部地區表現為創新驅動，如上海市2004年率先實施“招拍掛\"制度，土地溢價收入用于軌道交通建設，截至2010年上海市軌道交通的運營總里程超過400公里；①中部地區表現為資源依賴，如山西省2006年出臺煤炭工業可持續發展基金政策，經國務院審批同意開展試點，明確有償出讓煤炭資源礦業權收取的價款由中央政府和山西省政府按2：8的比例分成②，與煤炭關聯建立起來的傳統產業產值占全省工業產值的 80% ，提供的財政收入占全省的一半以上③;西部地區表現為轉移支付依賴，如西藏自治區2001—2010 年的一般公共預算中中央補助占比高于 90% ，而政策工具則局限于民生支出配套④。在這一階段，我國追趕型的增長體制充分發揮了地方政府的能動作用，形成了地方政府的“企業家行為”和“準市場主體地位”，在政策選擇上受到財政激勵結構的支持，但仍受限于區域生產力發展水平的客觀約束。

四是新時代以來（2012年至今）實現風險防控與以高質量發展為導向的政策適配。2024年我國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同比下降 16% ，相較于2021年時的高位下降約3.8萬億元。與此同時，我國地方債務率攀升，2024年地方政府債務余額達到47.5萬億元，占GDP的比重為 60.9% ，較2023年全年增長 19.4% 。③面對土地財政不可持續與隱性債務膨脹問題，中央政策安排從“增長競賽\"轉向“風險-效率”的平衡。這一階段，地方差異化的政策取向呈現諸多新特征：東部地區訴諸制度創新，如深圳市在2023年啟動“工業上樓\"計劃，通過垂直化工業樓宇模式釋放產業空間，推動產業集聚與能效提升，并于2025年規劃新增1.42億平方米工業建筑面積；中部地區尋求債務化解，如湖南省2023年至2025年5月累計發行超900億元再融資債券，用于置換高成本債務，緩解地方財政壓力；西部地區著力于非稅收入改革，如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于2021年推進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和礦產資源專項收人的征管改革，青海省則通過構建電子化收繳體系、劃轉四項非稅收入至稅務部門征收等措施深化非稅收人改革，累計減免非稅收人2.06億元，有效提升了監管效率。這些地方實踐印證了“生產關系必須適應生產力發展水平”的規律，即新時代因地制宜的政策工具選擇實質是對土地財政依賴癥與區域發展失衡矛盾的適應性調整。

從地方政策取向與財政運行互動關系的歷史分析著眼，可以發現：一方面，地方政策取向始終受“生產力水平-財政制度-政策工具”三元結構的制約，政策差異化的本質是區域生產關系調整能力的體現;另一方面，財政風險累積的根源在于政策工具與生產力發展階段的結構性錯配。因此，在財政分權的總體趨勢下，我國地方財政運行呈現顯著的區域異質性。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視角下，討論地方政策取向如何通過調整生產關系改善財政資源配置效率，是將“因地制宜”原則納入現代財政治理分析的題中之義，也是破解“一刀切”政策導致的財政風險積累和公共服務失衡問題的可行路徑。

三、差異化地方政策取向的財政效應

地方政府在財政分權改革中形成的差異化政策取向空間，本質上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生產關系動態適配的實踐載體。近年來，我國深人推動“財政事權與支出責任劃分改革”，目的是通過調整生產關系來緩解中央集權與地方自主性之間的矛盾，從而適應區域差異化發展的生產力需求。從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視角來看，一方面，區域生產力發展水平差異與財政制度供給之間存在結構性張力;另一方面，中央財政通過轉移支付結構調整、債務限額管理框定了地方自主性邊界，進而形成了制度彈性空間。

（一）理論基礎

從生產力水平區域差異性與財政制度的互動邏輯來看，中國區域發展不平衡的核心矛盾在于不同地區生產力水平差異所導致的生產關系調整能力分化。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范式出發，地方財政政策對“資本積累-社會再生產”矛盾的調節體現為生產關系適配這一核心功能。一方面，資本積累要求剩余價值向生產性領域集中，另一方面，社會再生產需要保障勞動力再生產的公共支出。這種適配本質上是國家通過財政制度彈性將資本邏輯嵌入社會再生產的過程①，實現“積累體制”與“社會保護”的動態平衡。在這一過程中，不同地方政府采取差異化的政策工具以調和二者張力。以土地要素為例，東部地區通過諸如工業用地分層確權的產權細分等方式，創新傳統公有制的實現形式，同時探索實踐以土地增值收益反哺保障性住房，2023年東部地區省級行政區的地均稅收產出達490.92億元/平方公里，是中西部地區與東北地區各省份總和的2.3倍。②而與此同時，中西部資源型地區則更多依賴中央轉移支付與非稅收人擴張以保障基本公共服務。如湖南省 2023年中央下達轉移支付5072.7億元，占本級財政收入比重超過 64% 。③概言之，這種由生產力水平差異體現的區域生產關系調整能力的差異，直接塑造了地方財政工具的選擇空間。

從國家治理現代化中“中央集中統一”與“地方自主性”的辯證關系來看，新時代央地財政關系呈現制度統一性和政策彈性化的雙重特征。具體而言，中央集中統一體現為制度剛性約束，即國家作為資源配置中樞，集中財稅收入實施跨區域再分配，確保國家戰略項目落地，同時在風險防控上通過法律和政策工具設定統一規范標準，約束地方經濟行為中的負外部性;地方自主性表現為彈性試驗改革，即通過差異化的競爭策略，地方政府在中央框定的政策自主性邊界內探索政策創新，即“制度彈性空間”①，進而形成區域競爭優勢，并通過政策工具包組合應對特定挑戰。進一步，中央部委通過試點、評估等路徑將地方經驗制度化，推動基層創新的縱向提煉推廣;同時地方政府通過組建政策學習共同體實現橫向模仿競爭，形成制度擴散的政策學習網絡。在這一過程中，中央政府通過統一規范的制度框架設定邊界，地方在邊界內探索生產關系適配路徑，實現了風險控制閉環、發展動能迭代的動態平衡，形成“頂層設計-基層創新-制度擴散\"的正向循環（圖1）。

（二）分析框架

立足于“生產力水平-財政制度”與“中央集中統一-地方自主性”這兩對關系，可以構建“三維機制聯動\"的分析框架。生產關系適配機制通過稅制結構調整引導財政資源再分配，資源配置效率機制依托全要素生產率提升對沖政策試驗成本，風險傳導控制機制則在“財政安全閾值\"約束下實現央地博弈動態均衡，三者協同作用構成中國式財政分權的底層邏輯。其一是生產關系適配機制。即地方政府通過產權細分和收益分配重構等方式調整生產要素配置，以適配不同區域、產業的生產關系特征。其二是資源配置效率機制。具體體現為地方政府通過空間匹配和邊際調適來優化資本循環路徑與財政乘數效應。其三是風險傳導控制機制。即中央通過制度設計設定風險閾值，由地方政策選擇實現風險傳導路徑的管控。在此基礎上，設置財政績效表現、財政韌性指數和政策適配指數，實現效應評估（表1）。

① 周黎安：《轉型中的地方政府：官員激勵與治理》，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256頁。

四、案例研究與實證檢驗

（一）案例選取：典型區域政策實踐

為了驗證區域差異化財政政策的效應，本文遵循分層抽樣原則選取案例，依據政策適配度的典型性和區域財政政策特征的異質性設定篩選標準。第一，財政自給率梯度分層標準。以2023年地方政府財政收入與支出的比值為核心指標，將樣本劃分為高（財政自給率不小于 80% ）、中（財政自給率在 40% 至 79% ）低（財政自給率小于 40% ）三檔。第二，債務風險等級分類標準。參照財政部隱性債務風險評級（分為紅、橙、黃、綠四個等級），覆蓋債務治理政策的差異化場景。這一設計通過多維指標交叉驗證，確保案例覆蓋“生產關系適配”的典型模式，增強樣本代表性與結論外推效度。

依據國家數據網站和各省級行政區政府財政廳公開數據，在財政自給率方面，廣東省、湖南省、新疆維吾爾自治區2023年的財政自給率依次為 82.1%.53.6% 和 28.7% ，分別對應于高自給率的“創新驅動型適配”、中等自給率的“風險防控型適配”和低自給率的“轉移支付依賴型適配”；在債務風險方面，廣東省、湖南省、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隱性債務風險評級依次為綠色、黃色和橙色，分別對應低、中、高風險閾值。①由此，選取廣東省、湖南省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作為典型案例，三地分別代表東部發達地區、中部轉型發展地區與西部欠發達地區，其政策實踐具有顯著的區域異質性特征，能夠反映我國財政政策差異化調控的各種不同模式。

1.創新驅動與產業升級導向

廣東省作為全國經濟總量第一大省，2024年一般公共預算收入達1.35萬億元，連續34年居全國首位；一般公共預算支出為1.8萬億元，其中民生支出1.28萬億元，占比超過七成。其政策實踐呈現三大特征：一是結構性減稅與創新投人并重。在稅收收人同比下降 4.2% 的背景下，通過非稅收入增長 3% 實現預算平衡，重點加大了科技支出與教育支出，其中省級投人114億元支持“百縣千鎮萬村高質量發展工程”科技創新專項，支持“十大產業集群”建設，同時教育支出保持穩定增長。二是債務工具創新應用。全年發行地方政府債券6812.71億元，其中新增專項債5085億元，重點投向產業園區與交通基礎設施建設，推動深中通道、黃茅海跨海通道等重大項目建設，形成“專項債 + 超長期特別國債”組合拳。三是粵港澳協同機制。橫琴粵澳深度合作區通過一級財政管理創新，著力提升灣區軟硬聯通水平，通過省級財政支持灣區個人所得稅優惠政策，體現了跨境要素整合的政策導向。

2.風險防控與基層保障協同

湖南省作為中部人口大省，2024年財政政策呈現明顯的三重屬性：一是收入結構優化。在稅收收入同比下降 2.98% 的壓力下，通過國有資源盤活使非稅收入增長 13.4% ，其中國有資源（資產）有償使用收入增長 25.2% ，有效緩解基層財政壓力。二是債務風險緩釋。嚴格執行債務限額管理，年末債務余額占全年債務限額的比例控制在 88.16% ，創新使用再融資債券置換存量債務，使債務利息支出占比降至 2.76% 。三是民生支出增長。

社會保障和就業支出、教育支出占一般公共預算支出 34.3% ，凸顯“保基本民生”的政策優先級。

3.中央轉移與資源開發聯動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財政政策集中體現了邊疆地區政策的特殊性：一是轉移支付依賴度高。2024年中央補助收入3983.1億元，占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含中央補助）的 49% ，其中一般性轉移支付占比 87.5% ，強力支撐了自治區重大戰略的實施。二是資源財政特征顯著。礦產資源出讓收入拉動非稅收入增長 23.3% ，資源稅收入173.2億元，形成“資源開發-財政收入-生態保護\"關聯機制。三是超長期國債創新應用。2024年，獲得增發國債資金369.9億元，重點支持交通、水利等基礎設施，專項債務付息支出占政府性基金預算支出的 10.3% 。

三地實踐印證了在財政收入增長約束下，地方政府須在經濟增長、風險防控、民生保障三種不同的政策取向之間進行動態權衡。廣東通過高能級要素集聚突破發展瓶頸，湖南著力構建財政安全網，新疆則依托中央轉移支付實現邊疆治理現代化，這就形成了差異化的地方政策取向范式，也為檢驗財政政策傳導機制的區域差異性提供了樣本。

（二）政策適配度與財政韌性關系的實證檢驗

基于財政韌性概念與政策適配度測度方法，本文提出以下研究假設：地方政府政策適配度對財政韌性具有正向促進作用，但區域異質性顯著影響作用強度。為驗證該假設，構建“政策適配指數-財政韌性指數”面板數據模型。

1.理論框架與模型構建

政策適配度（policyfitness）的測度基于復雜適應系統理論，通過指標篩選、權重賦值和適配度計算，量化政策與區域條件的匹配程度。①具體指標包括科學技術支出占比、產業結構調整專項支出和生態補償支付等。財政韌性的定義與測度借鑒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財政風險監測框架》的核心維度，并結合中國地方財政特征進行了適應性調整。IMF將財政韌性定義為“抵御財政沖擊與恢復平衡的能力”，其測度涵蓋三個維度：一是收入穩定性，用一般公共預算收入波動率的倒數（標準差的倒數）來衡量;二是支出剛性，用財政自給率（地方收入/支出）來度量;三是融資脆弱性，用債務付息支出占比來測度。利用上述三個指標的加權和（各指標的權重依據熵值法確定）構建財政韌性指數。建立如下面板數據模型：

FR_it=α+βPA_it+γX_it+μ_i+λ_t+ε_it

其中， FR 代表財政韌性指數， PA 表示政策適配度指數， X 代表控制變量組（包括人均GDP、城鎮化率、資源依賴度三個變量）， ?_?μ 與 λ 分別表示地區和時間固定效應， i 和 χ_t 分別代表地區、年份， αβ_?γ 為待估計參數， ε 為隨機擾動項。

2.數據處理與變量校驗

首先，樣本數據選取與調整。樣本涵蓋資源型地區（寧夏回族自治區、山西省）、經濟多元地區（山東省、上海市）和生態功能區（青海省）2015—2023年的面板數據，數據來源于國家統計局及省級行政區的財政年鑒。對統計口徑差異問題的處理如下：采用分段回歸法控制結構性斷點以處理寧夏的企業所得稅統計口徑變化，通過線性插補法修正山東在2017年的專項收入調整。其次，政策適配度指數的構造。利用主成分分析（PCA）提取方差貢獻率排名前三的主成分（累計方差貢獻率達到 82.6% ， KMO=0.784 ）：第一主成分反映科技創新投入（科學技術支出占比的載荷值最高）;第二主成分反映產業結構調整力度（產業結構調整專項支出的載荷值最高）;第三主成分反映生態補償強度（生態補償支付的載荷值最高）。最后，內生性控制。Hausman檢驗的 p 值為0.023，小于0.05，表明固定效應模型更合適。為緩解內生性問題，對政策適配度指數進行滯后一期處理。

3.實證結果

采用固定效應模型對模型（1）進行基準回歸，政策適配度的回歸系數為0.174且通過顯著性檢驗（ plt;0.01? ），這表明政策適配度每提升1個單位，財政韌性增長0.174個單位。區域異質性分析表明：政策適配度與資源型地區交互項的回歸系數為-0.083（ plt;0.05 ），說明資源依賴的路徑鎖定效應削弱了政策適配度的邊際貢獻；經濟多元地區的政策適配效應為0.211（ _{（plt;0.01）} ），生態功能區的政策適配效應顯著 （0.157，plt;0.05） 。用赤字率替換基準回歸中的被解釋變量財政韌性指數，重新進行回歸，結果與基準回歸的結論一致;引入GMM估計，Sargen檢驗的p值為0.318，排除序列相關性影響;加入疫情沖擊虛擬變量重新回歸，發現政策適配度提升可降低外部沖擊對財政收人的抑制效應。

4.對異質機制的闡釋

從支出結構分解可知：寧夏的農林水事務支出占比超過 20% ，高于省級行政區該項財政支出的中位數，可將寧夏歸為生產性支出主導區，其政策適配度對財政收人的長期彈性（0.122）低于短期彈性（0.198），體現出投資回報的周期特性；上海的教育和醫療合計支出占比為 24% ，高于 75% 的省級行政區，可將上海歸為民生支出主導區，其財政適配度與財政韌性的相關系數達到 0.43（plt;0.01） ，反映出民生投入可以通過消費傳導來鞏固稅基。空間杜賓模型顯示，毗鄰的省級行政區之間政策適配度的空間溢出效應為0.094（ plt; 0.1），但資源型地區呈現虹吸效應 （-0.062，plt;0.1） 。

5.基于工具變量法的補充檢驗

為增強實證結論的穩健性，針對政策適配度與財政韌性之間潛在的雙向因果問題，基于工具變量法進行補充檢驗。在工具變量選取上，以“中央政策試點批次”作為政策適配度的工具變量。試點批次分配由國務院統籌，比如2015年專項債改革試點、2020年土地集約利用試點，與地方財政韌性無直接關聯（排他性約束通過政策文件驗證），但是顯著影響地方政策適配度，因為兩階段最小二乘法（2SLS）的第一階段回歸結果為 plt;0.01 且F值（12.37）大于10，這就說明工具變量與自變量的相關性較強。第二階段的回歸結果表明，政策適配度的回歸系數仍顯著為正（0.162， plt;0.05 ），與基準回歸結果一致。

五、結論與政策建議

先后從理論分析和實證檢驗兩個方面，探討了政策適配度對財政韌性的作用機制，結果表明，政策適配度提升了財政韌性的非對稱效應，在產業多元、創新密集的發達地區，這一作用機制更顯著。研究結果為評估區域財政政策效能提供了量化工具，也為“分類指導”原則下的財政轉移支付改革提供了依據。從政策設計來看，要建立“政策適配度-財政韌性”的動態監測體系，對資源型地區設置差異化適配閾值；優化跨區域補償機制，通過橫向轉移支付消化政策外溢成本；強化民生與創新支出，釋放經濟多元地區財政韌性的提升潛力。

第一，建立“政策適配度-財政韌性”動態監測體系，實施資源型地區差異化適配策略。研究發現，資源型地區因路徑依賴效應，政策適配度對財政韌性的邊際貢獻顯著低于其他區域。對此，需要構建以“適配閾值”為核心的分區監測機制：一方面，依托財政韌性指數，從收入穩定性、支出剛性、融資脆弱性三個維度出發，結合政策適配度指數，設計實時預警系統，動態評估政策實施效能;另一方面，針對資源型地區設定低于全國均值的適配閾值，允許其結合資源稟賦調整政策重心，如延長產業轉型周期、增加資源稅返還比例，避免盲目追求“高適配”導致財政收支失衡。同時，可以將中央轉移支付與適配度達標率掛鉤，激勵地方政府提升政策精準性。

第二，優化跨區域補償機制，以橫向轉移支付對沖政策外溢成本。空間效應分析表明，經濟發達地區政策適配度的提升會對周邊地區產生正向溢出，但資源型地區因虹吸效應可能加劇區域失衡。為此，需要建立“受益者付費”補償機制。譬如，對承接產業轉移的生態功能區，由受益地區按經濟輻射強度分攤生態補償成本;對資源輸出型地區，通過橫向轉移支付補償其能源價格管制導致的財政收入損失。此外，可以探索“政策適配度-財政韌性”協同考核機制，將跨區域合作成效納入地方政府績效評價，促進地區間政策協同聯動。

第三，強化民生與創新支出，釋放經濟多元地區財政韌性的提升潛力。實證結果顯示，經濟多元地區政策適配度的邊際效應較高，數字經濟支出彈性系數與民生投入的稅基鞏固效應尤為突出。可以從兩方面發力：一是擴大民生支出占比，重點強化教育、醫療等普惠服務，通過人力資本積累與消費擴容增強稅源穩定性；二是設立“創新韌性基金”，將科技支出占比、數字經濟增加值等指標納入適配度考核，引導地方政府優先布局5G、人工智能等戰略領域。對于生態功能區，要側重生態補償支付與綠色產業培育，構建“綠水青山”向“財政韌性”轉化的長效機制。

概言之，政策設計要遵循“分類指導、動態適配、區域協同”原則，通過監測體系完善、補償機制創新與支出結構優化，實現財政韌性提升與區域均衡發展的雙重目標。這不僅有助于化解當前地方財政可持續性的壓力，也為構建新發展格局下的韌性經濟體系提供了實踐路徑。

[責任編輯：來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