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象以盡意”：中國文學批評話語體系建構基礎

中圖分類號：I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25）06-0159-07

中國文學批評話語體系建構不僅是當代批評發展的現實需要，而且也是全球化與現代化語境下跨文化互鑒的基本要求，更是傳承弘揚及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中國批評傳統的根本訴求。改革開放以來，文學批評話語體系建構初見成效、初具形態、初成體系，但仍然面臨現代話語轉換及當代批評發展的問題挑戰，面臨所謂“西化”“失語癥\"等問題困擾，面臨新時代中國文學批評話語體系建構的新形勢、新問題、新機遇。基于此，本文著眼于中國文學批評話語體系建構，立足于中國文學批評語言論傳統，從言意之辨及言意關系辨析角度重釋、重估、重構中國古代文學語言特色及價值，為中國文學批評話語體系建構提供基礎資源與啟發借鑒，以期推進中國文學批評話語體系建設。

中國古代文論批評的言意論及“言意之辨\"往往涉及“言不盡意\"問題，這也是文學創作中經常面臨的困擾與糾結。早在先秦時期，“言不盡意\"問題就初露端倪。《老子·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莊子·天道》：“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2488》《周易·系辭上》：“書不盡言，言不盡意。\"3K82）《禮記·樂記》：“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3]（1545）魏晉南北朝時期聚焦\"言意之辨\"更凸顯“言不盡意\"問題的重要性。陸機《文賦》：“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4[170劉勰《文心雕龍·序志》：\"言不盡意，圣人所難。\"[5]（727）鐘蝶《詩品序》：“每苦文繁而意少。\"[6309蕭統《文選序》：“物既有之，文亦宜然；

隨時變改，難可詳悉。\"[7]（329此后盡管歷代不乏“言不盡意”之聲，但“立象以盡意”之論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言不盡意”問題。《周易·系辭上》：“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3（82由此在言意關系中間引入“象”，構成言象意關系，抑或言一象一意構成，形成立言以盡象、立象以盡意、立意以盡言的相輔相成關系及內在邏輯，其機理類似于劉勰所言“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5套用之可謂“意沿言以立象，言因象而明意”。因此，解決“言不盡意”問題，既在于立言、立象、立意，又在于盡言、盡象、盡意，而更重要的是基于文學特點及文學語言特征，在言一象一意構成的對立統一關系中追尋文學創作更為自由、更為廣闊的想象與創造空間。或許文學因“陌生化”及審美化效果并非一定要盡言、盡象、盡意，或許“言不盡意\"恰好契合文學特點及文學命題，由此才有“言外之意”“象外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等深化拓展言意關系之命題，形成中國古代文學言意論特色及傳統，為中國文學話語體系建構奠定基礎，至今仍然具有現實價值及理論意義。

一、“立象”：“象”之淵源及文學語言的形象性特征

“象\"作為中國古代文論批評范疇及審美范疇，不僅具有關涉文學存在及性質特征的本體性意義，而且具有“元范疇”所構建的范疇群及范疇體系意義。以“象”為原發點，衍生及引申為系列化文學形象、藝術形象、審美形象的范疇群及范疇體系。《說文解字》：“象，南越大獸，長鼻牙，三年一乳。象耳牙四足尾之形。凡象之屬皆從象。\"I8X801-802）\"象\"的原義指大象，引申為外觀形態的形象之“象”含義，與之構詞有卦象、物象、天象、氣象、表象、形象、現象以及心象、意象、興象、虛象、幻象等，作為動詞用有想象、象征、立象、觀象、構象、成象、擬象等；“象\"通“像”，作為形容詞用有好像、相像以及模仿、模擬之義，如象形、畫像、圖像、人像、肖像、影像、鏡像等。“象”作為藝術形象在各種藝術形式中可稱為藝象、語象、樂象、聲象、書象、舞象、景象等，中國古代文論批評之“象\"的相關概念如大象（“大象無形\"之大象）形象、想象、興象、意象、幻象、擬象等構成文藝形象范疇群及范疇體系。“象\"之語義因其語境、語用不同而有所遷移及變化，然其所指對象的形象性、象形性、相像性、模仿性、審美性等內涵及特質特征猶存。

《周易》言“象”甚多，《易》以卦取象形成卦象（卦畫）。卦象不僅使其抽象性、符號性、象征性、哲理性更為凸顯，而且使其指代性、形象性、生動性、具體可感性也更為明顯。依托這些卦象所產生蘊含哲理意義的卦爻辭意義在于：“其一是使《周易》成為卦形符號與語言文字有機結合的一部特殊的哲學著作;其二是使易象從隱晦的符號暗示發展為用文字表述的帶有一定文學性的形象。卦爻辭的表現形式是‘假象喻意’，即擬取人們生活中習見常聞的物象，通過文字的具體表述，使卦形、爻形內涵的象征旨趣更為鮮明生動，而每卦的卦辭與六則爻辭在相互聯系中披露了該卦所蘊涵的事物運動、變化、發展的哲理;六十四卦相承相受，從六十四種角度分別展示不同的環境條件下的事理特征和變化規律。\"9前言2）形成卦圖文互補及相輔相成關系。因此，《易》以其卦象亦可稱為“易象”，如劉勰所言：“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S2《易傳》論“象”足顯其重要性所在：“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3\"圣人設卦觀象，是故吉兇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憂虞之象也；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剛柔者，晝夜之象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3[76-77）\"象者，言乎象者也。\"（3177）“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3（79）\"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318I\"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387“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82）“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8如此等等，實際上既關系到象與文（言）之關系，又關系到圖文與意之關系，由此形成言一象一意構成的哲理邏輯及思想基礎。

先秦其他典籍言“象\"亦甚多。《老子》：“忽恍中有象，恍忽中有物”；“大音希聲，大象無形”。18.，171）《莊子·天地》：“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似有而無狀者—引者注），象罔得之。\"2（414）《左傳·宣公三年》：“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311868《左傳·桓公二年》：“五色比象，昭其物也。\"（3]1742《荀子·樂論》：“聲樂之象。\"101383》《禮記·樂記》：“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正氣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環象風雨。\"3]1536\"“聲者，樂之象也。\"[3][1536-1537）如此等等，既為中國古代文學形象論以及文論批評“象\"論傳統奠定了哲學思想及理論基礎，又為“象\"之構詞的延伸擴展為范疇群及形象范疇體系提供了基礎條件。

此外，“象\"緣起與漢字之象形文字起源緊密相關，早期漢字的首要特征就是象形。中國古代歷來就有字畫同源、字畫同構、字畫一體之說，其根源及緣由在于兩者均基于“象”。許慎《說文解字·敘》：“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遠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又，萬品以察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8106-1307）此后，盡管文字與圖像分離，文字越來越抽象化、形式化、簡化、符號化；圖像越來越精細化、形象化、模仿化、審美化，然圖文之“象\"或“象形\"根柢猶在，圖文互補、互釋、互文現象猶存，故常言“左圖右史\"即圖文并列之說。陸機曰：“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3）顏延之曰：\"圖載之意有三，一日圖理，卦象是也；二曰圖識，字學是也；三日圖形，繪畫是也。\"12（34）至今社會發展所面臨圖像轉向、空間轉向、視覺文化轉向以及圖文時代則進一步凸顯圖像記志、圖像敘事、圖文互補的功能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不僅印證這一轉向的基礎與依據，而且也凸顯文字形象記載及文學形象性特征及其功能作用。因此，基于“象”探討言意關系，也就是基于文學特征及文學語言的特殊性探討言意關系，這不僅深化拓展了“言意之辨”及言意關系的內涵內容，而且對于中國文學話語體系建構具有重要意義。

二、“明象”：基于言一象一意構成的“意象”生成創構

中國古代“言意之辨”及言意關系探討，無論是執“言盡意”論還是執“言不盡意”論，也無論是執“立言”\"知言\"說還是執“無言\"\"不言\"“忘言\"說，以及無論是言內之意還是“言外之意”，無論是“得意忘言”還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盡管有眾說紛繪、各執己見的一面，但畢竟都圍繞言意關系的對立統一性進行辨析，也有異質同源、殊途同歸的另一面。究竟如何解決言意關系的間距及矛盾，亦即解決“言不盡意”問題而達“言盡意”之目的，或者說實現從“言不盡意\"到“言盡意”的轉化與升華，更進一步說，如何實現對言意關系及言意論的突破與超越，抑或解構與重構，是一個十分困擾而又頗具挑戰性的現實問題及理論命題。因此，從言意關系轉化為言象意關系，形成立言以立象、立象以盡意的構成系統，不僅旨在解決言不盡意問題，而且凸顯“象”在言意關系中的節點及焦點的功能作用。由此基于“象\"既解構與重構言意關系，形成言象意關系構成之論，同時又將言意關系引人文學軌道，形成中國文學話語基本框架及結構系統，成為中國文學話語體系建構的一個十分鮮明而重要的特色。

言意關系的間距及矛盾究竟如何解決，能否以“象”為中介或橋梁紐帶而深化拓展言意關系，抑或解構與重構言意關系呢？《周易·系辭上》提出“立象以盡意”命題，將言意關系延伸為言象意關系，試圖解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間距及矛盾問題。王弼《周易略例·明象》釋曰：“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然則，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在象者，乃得意者也；在言者，乃得象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盡意，而象可忘也；重畫以盡情，而畫可忘也。”[13]245-246）此說對言象意關系辨析尤為精當，一方面基于言一象一意構成，在闡發言與象、象與意關系基礎上提出兩兩相對、相輔相成的組合命題：“象者，出意者”與“言者，明象者”，“盡意莫若象”與“盡象莫若言”，“尋言以觀象”與“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與“象以言著”，“得象而忘言”與“得意而忘象”，由此深化拓展言意關系命題。另一方面凸顯“象”在言意之間的中介、橋梁、紐帶作用，既有試圖彌合與消解言意間距及矛盾的一面，又有可能擴大言意間距及矛盾，或者說拓展深化言意空間的另一面，試圖提供文學創作可資想象、聯想、創造的自由發揮空間。再一方面揭示從言到象再到意的序列過程，從以言立象到以象盡意之內在邏輯，構成言一象一意層次結構及關系構成，突破與超越言意關系框架的有限性與局限性，由此體現言象意關系的更大張力及活力。

將“立象以盡意\"引人文學，不僅強化了文學形象性的性質特征，而且凸顯了文學語言的形象性特征。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5]（493）創作構思醞釀的“意象\"通過文筆語言的“運斤”而成為文學意象，即文學形象、藝術形象、審美形象的概稱。更為重要的是，文學語言因“象”之形象性特征而通過修辭、修飾、駢儷、互文、婉轉、含蓄、轉義、復義等方式形成具有文學話語蘊藉的“語象”。《文心雕龍》專辟《麗辭》一章，盡管針對駢文而重在對偶句式構成，但不乏文學語言的普遍性意義，如“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麗；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5]（588“是以言對為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在允當。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必使理圓事密，聯璧其章。迭用奇偶，節以雜佩，乃其貴耳。類此而思，理自見也。\"5X589）《文心雕龍·神思》：“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費，杼軸獻功，煥然乃珍。\"[5（495）劉勰用布與麻的比喻說明語言是文學創作的原料，通過作者加工修飾后才成為既具有達意功能，又具有表情言志功能，還具有想象、美化、創造功能的文學語言。由此，語言就不僅僅具有語言性，而且還具有形象性、文學性、審美性了。因此，石家宜認為：“由于劉勰的言意觀在‘言'與‘意'之間引進了‘象’的概念，由接受先人‘立象以盡意'的傳統看法而發展成為追求不盡的情意于言外，使他的言意觀在藝術表達問題上，特別是對文學語言的形象性和由此而來的對文學語言深層精蘊的探討上，取得了大大跨越前人的理論成就。\"[14]（52）

由劉勰所言創作構思及“神思”中的“意象”深化拓展為文學意象，歷代意象說及意象批評論蔚為大觀，基于意象范疇形成文學形態意象論、文學創作意象論、文學形象意象論、文學要素意象論、審美特征意象論、文學闡釋意象論等構成的文學意象理論系統。意象論具有虛實相生、心物交感、情景交融、形神兼備、蘊藉含蓄、韻味無窮的審美特征，成為與“意境\"相輔相成、殊途同歸的中國古代文論及美學的核心范疇。因此，“象\"引入言意關系的重要意義主要在于：一是在言意關系間作為中介及橋梁紐帶，彌合言意間距及解決“言不盡意\"問題，由此既說明“立象\"與“立言”同等重要，又說明“立象\"方能\"盡意”。二是作為文學性因素滲透進言意關系中，推動其轉化為文學性言意關系。使其\"言”成為象之言或言之象，即“語象”；其“意”成為意之象或象之意，即“意象”，以此溝通言意關系并縮小言意間距及矛盾。三是從“言\"的角度而論，以“象”成“言\"不僅僅是將“言\"作為文學創作的工具手段，而且也是文學創作的結果與目的，通過語言修辭手法以及比興、象征、隱喻、寓言、含蓄、蘊藉等文學表現方法創造文學語言。鐘嶸《詩品序》：“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6（30即指賦比興不僅為文學創作方法及表現手段，而且也是語言修辭方式及表現方法；其言不僅是形象性、藝術性、審美性語言，而且也是關系到文學本體性的文學性語言，既是文學的承載方式，也是文學的存在方式。四是以言一象一意作為文學語言構成方式、作品構成方式、創作過程構成方式，既呈現三位一體的構成性與系統性，又體現言意關系構成從“言”到“象”再到“意”的層遞性與序列性，也是文學創作過程從立意到立言再到立象的發展過程，將創作立意所構思醞釀之“意象”通過語言文字表達為“語象”，由此創造出文學“意象”。因此，立意以盡言，立言以盡象，立象以盡意，從而達到解決“言不盡意\"問題及“立象以盡意”目的。劉勰還在《文心雕龍·知音》中從創作與鑒賞雙向互動過程印證這一道理：“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5（715揭示創作過程與欣賞過程的規律及特征，歸根結底都基于文本結構及文學形象之言一象一意構成，從而展開創作、鑒賞、批評之言象意關系的循序漸進與交融會通過程。

由此可見，“盡象莫若言”“立象以盡意”最為重要的貢獻是在言一象一意構成中提取及升華出“意象”這一范疇，以文學意象為核心構建了創作意象、構思意象、語符意象、形象意象、比興意象、審美意象、闡釋意象等多維立體構成視角的意象系統及意象理論體系。

三、“盡意”：立象所盡文學之意的多維立體闡發

“立象以盡意\"所盡之意有言者之意、言之意、言外之意、文之意、文之蘊藉之意、批評闡釋之意等多重指向，形成多維立體的文學意義體系。基于言象意關系的文學之意從言到象再到意的序列過程，在一定程度上說，文學之意既是生成、建構的結果，也是文學闡釋及解構與重構的結果。所謂“盡意”本質上是相對的，體現為盡意與不盡意的辯證統一關系，呈現出意義表達的間性特征。所謂“詩無達話”亦可謂文學之意無達話，“言有盡而意無窮”具有文學之意基于立言、立象、立意而又突破與超越其言、其象、其意的更為自由、更為深廣的意義。

其一，“立象以盡意\"之“立言\"的文學語言生成建構意義。文學是語言藝術，即以語言作為工具手段進行藝術創造的藝術形態。一方面，以言為文是文學區別于其他藝術形態的重要標志及本質特征；另一方面，文學語言又是區別于一般語言的普遍性、實用性、功利性的特殊語言，具有文學語言的修辭性、修飾性、審美性特征，構成語言在文學語境、語用、語態、語體中形成個性化與審美化言語的表達方式、表現形式和文學話語系統。文學語言作為語言表達的一種方式及形式，相對于語言來說可謂言語，既受制于語言的規范約束，又突破與超越語言的有限性與局限性；既是以語言作為工具手段的藝術審美創造，又是對語言的藝術審美創造，使語言在文學系統中轉化或創造為文學語言。

通常所謂文學語言實質上是指文學話語，即以之作為文學蘊藉及審美交流的話語系統。文學話語的形象性、審美性、生動性、具體可感性特征從話語構成的標志性范疇及命題的創造與運用中可見一斑，如作為元范疇的文學之道、器、技、文、藝、美、和、味、體、意、境、氣、韻、味、觀、悟，以及賦、比、興、風、雅、頌、興、觀、群、怨等；作為合成詞范疇的文學之美刺、禮樂、虛靜、心齋、坐忘、神遇、超奇、發慣、郁結、文氣、緣情、玄言、玄覽、神思、體性、風骨、通變、定勢、夸飾、隱秀、時序、物色、知音、滋味、寄興、興感等；作為文學命題之詩言志、神人以和、鑄鼎象物、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得意忘言、自然無為、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神與物游、心物交感、情景交融、形神兼備、秘響旁通、氣韻生動等，在此基礎上形成范疇間性、命題間性、結構間性、語境間性、語用間性、文本間性、文學間性、藝術間性、審美間性，從而構成文學話語系統及中國文學話語特質特征。

對于文學語言來說，作家在文學創作中常患“言不盡意”可以理解，確實有一個作家之意如何通過言表達出來，或者說如何解決言意間距及矛盾的問題。這實質上指向究竟如何認識與把握文學語言及文學表達之“言”的性質特點的問題。從實用語言與文學語言的差異來看，以實用語言作為文學創作的工具手段，必然面臨“言不盡意\"的糾結與苦惱；但在文學創作語境下，“言不盡意”恰恰成為文學語言選擇及運用的核心價值。具體來說，可將“言不盡意\"轉化為“立象以盡意\"以及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大辯若訥、象外之象、言外之意、無言之美，使其并非僅僅發揮否定性反題的消極作用，而且也可發揮肯定性正題的積極作用。也就是說，文學創作所追求的文學語言的特殊性與獨創性就在于“言不盡意”，由此才能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效果。其理由主要在于：一是言意間距及矛盾可提供作者創造和讀者想象的空間，如果言意無間而直白淺俗、一覽無余，無異于味同嚼蠟、了無余味，那么文學就不成其為文學、作者就不成其為作者、讀者也就不成其為讀者了；二是文學之“言”通過修辭、修飾、變形、美化、轉義、陌生化等表現方式而成為文學化、藝術化、審美化語言，在一定程度上拉開了言意間距，激化了矛盾沖突，打破了語言規范約束，突破了慣性模式，在增加理解接受難度的同時也延伸和擴展了審美時間和空間；三是語言作為工具手段固然需要言能盡意，達到語義表達的盡意目的，但從文學意圖與目的角度看，不僅需達言內之意，而且需達言外之意，更需達言已盡而意無窮之意，由此才能超越語言的有限性與局限性，使其言外之意具有超時空、超言意、超物我的文學性、藝術性和審美性，充分呈現文學的無限性與開放性。

其二，“立象以盡意\"之“立象\"的文學形象創造意義。文學是創造藝術形象的藝術，“立象\"不僅是為了“盡意”，更是文學創作目標及審美追求。也就是說，立象并非僅僅是文學的工具手段，而且也是文學創作的自的，甚至可以說體現了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本質規定性，具有文學本體論的文學性意義。從這一意義上說，文學之“立言\"既盡意又盡象，既立意又立象，抑或立言以立象、立象以盡意。從文學形象創造角度而言，文學形象是訴諸語言文字描寫的形象，可謂語象，即以語言符號表征與象征的語言形象。語言形象的特殊性主要在于：一是表現為藝術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即文學形象與生活物象的異同關系。文學形象猶如物象之倒影，具有虛實相生特征。二是存在文學與其他藝術形式在創造藝術形象上的普遍性與特殊性關系。文學形象是語言形象，與繪畫以筆墨、色彩、造型所創造的圖像形象不同，與音樂以音韻、旋律、節奏所創造的聲樂形象不同，與舞蹈以人的身體、形體、姿態呈現的舞蹈形象不同，由此形成語言藝術與造型藝術、表演藝術及綜合藝術在藝術形象塑造上的差異性與特殊性。三是文學形象是以語言文字為工具手段創造的形象，可謂語言符號指稱的語象。其形象性、生動性、具體可感性是語言文字刻畫的結果，只有通過對語言文字的解讀及經驗印證才能在意念及想象中建構及還原，因此文學形象只不過是如聞其聲、如臨其境、如見其人而已。四是文學形象體現了語言文字描寫刻畫之所長，即可以典型化方式創造個性與共性統一的形象，可以細節刻畫方式凸顯形象特征，可以形神兼備方式突出形象神態，可以抒情寫意方式創造意象，可以虛實相生方式創造虛象、隱象、幻象，可以言外之意方式創造象外之象，為文學形象創造提供更為自由、廣闊的空間，深化拓展文學形象的內涵與蘊藉。即如章學誠所言“天地自然之象”與“人心營構之象”；[15]（22）王國維所言\"寫境\"與\"造境”，“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16[191）的分離與交融。五是以修辭性、修飾性、含蓄性、雋永性、審美性及陌生化語言創造文學形象，增強文學形象的生氣活力與美感魅力，在其行為、動態、狀態、情態、神態以及形象間性關系中揭示形象特征、性格、風格、品質及人性深度與心理活動，揭示文學形象的豐富性、多樣性、復雜性及矛盾性特征。六是以虛擬、比擬、移情、寓言、隱喻、對象化方式創造心物交感、神與物游、情景交融、意與境偕的文學形象，賦予物、景、事、理以人格化、人性化、情感化色彩及情感取向性與審美傾向性，以達以情感人、以情動人、藝術共鳴、審美交流的文學接受效果。

其三，“立象以盡意\"之“盡意”的文學意義。“立象\"所盡文學之意主要包括四個層次。一是從語言的言意關系構成，即能指與所指關系構成而言，其意是言之意，即能指指向、指代、指稱所指之意，也就是通常所指的言之含義及字義、詞義。從語言規則及慣例看，言與意即能指與所指應該是統一的，由此才能以語言文字為工具手段進行交流對話，盡管不排斥存在一字多義與一義多字現象，也不排斥本義、原義、引申義、衍生義、象征義、假借義、轉注義等現象，更不排斥語境、語用導致的語義遷移、變化現象，但言意統一及言盡意可謂理所當然。關鍵在于文學作為語言藝術，其語言具有獨特的審美特征。這一方面表現為文學語言的創造性、鮮活性、生成性、生長性、蘊藉性；另一方面表現為言意間距及矛盾所產生的言不及意、言不盡意現象，為文學創作與鑒賞提供了更為自由、廣闊的想象與創造空間；再一方面表現為優秀的作品往往可以超越語言的有限性與局限性，通過對言外之意、象外之象的追求，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

二是從作家創作立意角度而言，所盡為言者之意，即言者之意能否達到立意及表意的目的。所謂“意在筆先\"就是說想好了才動筆言說；所謂“言不盡意”，即為陸機《文賦》所言“意不稱物”，劉勰《文心雕龍》所言\"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夸飾》），[5608）“意翻空而易奇\"（《神思》），[5（494即所謂“言不盡意，圣人所難\"（《序志》），[（727）即為言者之意難盡。

三是從文學形象創造角度而言，所盡為“立象”之意。言者所言須盡意，否則何以言，無言不言又何以盡意。然作者不僅僅為言者，而且是創造性寫作者，可謂文學語言的構建者與創造者。基于文學創作，作者以文學語言為工具手段創造文學形象，其盡意就不僅是盡言之意、言者之意，而且是盡文學形象之意，即“立象\"之意。中國古代文學往往將文學形象視為“意象”，既是“意”與“象”的融合，又是“意”之“象”，以“意”作為文學形象的定語以修飾、限定、強調及指向“象”的性質特征，形成文學形象的特定性指稱。與“意象”相近似的概念還有虛象、隱象、神象、幻象、鏡像、心象等。由此可見，“立象\"不僅是為了“盡意”，更為重要的是，文學形象作為“意象”本身就包含著豐富的意蘊。從這一角度看，“言不盡意\"的文學創作困境，本質上是因為作者未能充分考慮如何\"立象”。

四是從“得意忘言”“得意忘象”角度而言，所盡為文學創作更進一步的審美追求及藝術境界。“無言”“不言”“忘言”以及“忘象”均彰顯出，“盡意\"不僅在于盡言之意、言者之意、象之意，而且在于盡言外之意、象外之意、意外之意，使文學既“盡意\"而又“不盡意”，為文學意義的深化拓展提供廣闊空間。

四、結語

語言不僅是文學的工具、媒介與載體，更是其存在論意義上的本體。然而，文學創作首先便面臨著“言不盡意\"的問題。對此，中國古代文論提出了“立象以盡意”解決方案及路徑，即以“象”連接言意關系，從而既形成了從言到象再到意的遞進式層次，又形成了“言一象一意\"的三位一體構成，實現了“言不盡意”與“言可盡意”的雙向同構目的。從“立象以盡意”命題辨析與重構中國文學話語體系基礎，應把握以下四個維度。首先，言意論及言意關系論必須置于文學語境中，使其言與意具備文學身份意義，即文之言與文之意，進而反思“言不盡意”的文學價值意義：正是在言與意之間的差距及矛盾提供文學創造的空間，使其由反題轉化為正題。其次，在言意之間加人“象”，不僅在于將言意關系轉化為言象意關系，也不僅在于言與意的連接，而且在于言與意的轉化，即基于言與象關系將言轉化為“語象”，基于象與意關系將意轉化為“意象”，從而在言一象一意構成中將象轉化為藝術形象。再次，“立象”以“立言”“立意”為基礎，一方面必須通過\"立言\"之文學語言的修辭、修飾及比興、象征、比擬、隱喻、夸張等手法方法以“立象”；另一方面必須通過“立意”之“意在筆先\"與“意與境渾”以“立象”。最后，在言一象一意構成中的文學形象才能具有“大象無形”“象外之象”“言外之意”“無言之美”的性質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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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孔德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