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性主義空間理論看《生死場》中女性的苦難與反抗

【摘要】作為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學家的多琳·馬西，在其空間理論中深度聚焦女性與空間的關系，探析女性在空間中邊緣化的本質。蕭紅用細膩的文筆在《生死場》中刻畫了生動的女性形象，充滿對女性的關懷和同情。國內對于蕭紅作品的女性主義研究成果頗豐，但當前多集中于女性苦難，或是女性悲劇命運和女性意識覺醒的探討，從女性主義空間理論對空間和性別關系進行的研究尚有不足。因此，本文從女性主義空間理論視角出發，探析《生死場》中女性角色在家庭空間中苦難與反抗。

【關鍵詞】女性主義；空間理論；蕭紅；《生死場》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17-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05

一、引言

女性主義和地理學融合產生了女性主義地理學。這一新興學科，以女性與空間互動關系作為切入點，深入研究了女性在社會空間與地方構建中所扮演的角色和作用機制，女性主義空間理論應運而生。①在諸多置身女性主義地理學研究的學者中，多琳·馬西（Doreen Massey，簡稱馬西）無疑是其中重要的角色。空間理論近年來已經在后現代主義中掀起了研究熱潮，學術界對于空間理論這一方向展開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但對于馬西的女性主義空間理論的關注相對不足。馬西對空間理論忽視女性主義的情況表示遺憾，她認為，對于女性主義學者而言，不僅要研究性別本身，而更重要的是要將女性主義融入所有的研究中去。②馬西作為一位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者，在其空間與性別思想體系上，深度聚焦女性與空間的關系。

蕭紅被譽為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她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才情出眾的女性作家，在其短暫而璀璨的一生中，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學遺產。相較于同時期的左翼作家，蕭紅的《生死場》帶著她深邃的意蘊和對女性苦難的惻隱脫穎而出。蕭紅從女性和社會底層的角度出發，用敏銳的洞察力記錄和捕捉社會現實，用尖銳的筆觸揭露女性苦難的本質。目前國內對于蕭紅作品的女性主義研究成果頗豐，但當前多集中于女性苦難，或是女性悲劇命運和女性意識覺醒的探討，從女性主義空間理論出發對空間和性別關系進行的研究尚有不足。此外，國內對于馬西思想的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因此，女性主義空間理論和蕭紅文學作品相融合的研究，對豐富蕭紅文學思想和女性主義空間理論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

二、何為女性主義空間理論

女性主義在發展的過程中不再滿足傳統意義的性別不平等這種觀念的革新，而是嘗試運用性別分析去理解和建構性別理論。女性主義地理學的空間研究側重點從空間中的生產轉為空間本身的生產，社會空間成為社會和文化地理研究的重要方向之一。③女性運動日漸興起，使性別成為文化研究的重點，馬西的空間理論橫空出世般地打破了空間理論忽視性別關系的做法，她將性別分析與地理學相結合，形成了獨特的女性主義空間理論，分析空間與性別的關系，填補了女性在空間研究中的空缺。④馬西運用女性主義理論，對空間中性別關系的差異性進行剖析，以批判性的眼光揭示了女性在空間中面臨從屬關系和邊緣化境遇的普遍性，同時明確指出了資本主義與父權制是導致女性在空間上邊緣化的根本原因。

關于空間的概念，學者眾說紛紜，一些人嘗試從幾何角度去解決這個問題，即把社會空間視為一個封閉的二維平面空間。⑤馬西則認為空間多樣且動態，是社會關系建構的產物，更是權力的象征。馬西的女性主義空間理論認為：首先，空間具有性別化的特征，隨著空間關系變化而變化，空間作為人類活動的載體，承載著性別和權力關系。其次，空間并非封閉靜態，而是不斷變化的。空間的不平等可能導致性別不平等的加劇。封閉靜止地看待空間，可能會造成對空間中性別關系的誤解。再者，女性身份認同的嚴重缺失與地方空間的解讀有關，不但因為地方認同與男權緊密相連，也因為空間的文化解讀限制女性自身的身份認同。自19世紀以來的社會現實表明，空間和性別不平等存在關聯。社會空間由男性主導，而女性在空間中存在邊緣化的現象。

三、《生死場》中的空間與女性角色

本文所選取《生死場》中的空間為家庭空間。因為家庭空間與女性角色保持緊密聯系，見證著這些女性角色的苦難。蕭紅將女性苦難和國家危亡交織起來，用極富感染力的筆觸，將王婆、金枝、月英為代表的農村婦女的苦難故事書寫在空間之中。家庭空間成為目睹被男權文化積垢所壓迫的婦女悲慘命運的目擊者，人們在這片土地上“忙著生，忙著死”。

家庭是最原始的社會關系單位，也是性別關系中最初的空間。家是人與物達成精神統一的關鍵空間，家有庇護、安全和愉悅的特性，是人類自發產生歸屬感的關鍵元素。⑥幸福的家庭空間總與愛、美滿此類美好的字眼相連接，但是不幸福的家庭空間卻會給女性帶來禁錮與壓抑。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ndan）坦言，不幸的家庭空間會成為禁錮女性的牢籠、陷阱和監獄。女性在這里不但會被邊緣化，也會被他者化。⑦這些故事都是從家庭延伸開來，《生死場》中的家庭空間是見證女性悲劇和男權壓迫的原始場所。

（一）月英之死

《生死場》中最讓人傷感的當屬月英之死。月英，溫婉美麗，被稱為打魚村最美的女性。“是如此溫和，從不聽她高聲笑過，或是高聲吵嚷。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綿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⑧她的命運軌跡在病后急轉直下，從幸福的憧憬滑落絕望的深淵。《生死場》中的女性，往往被傳統禮教禁錮為男性的附屬品，這種不幸福的婚姻構建而成的空間也成為月英悲劇的開始。婚后不久月英就得了癱病，臥病在床。本應是獲得照料和關愛的時刻，她得到的卻是丈夫的冷漠與拋棄。月英常年臥床，甚至臀部腐爛生蟲，除了王婆這類熱心的女性角色外，她在空間中沒能得到關心與憐憫，取而代之的是冷眼旁觀。在知識落后的時代，疾病往往被視為不潔，當作不祥之兆，特別是這種無法痊愈的疾病，更加劇了月英在空間中的邊緣化的悲劇。

月英的苦難沒有在其病情惡化之后結束，她被視為累贅，甚至在寒冷的冬天不給被子，只給她幾塊磚頭抵住她的身體，把她丟棄在這骯臟的空間中自生自滅。“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⑨在這里，家庭空間成為徹底囚禁和折磨女性的空間，它斷絕了月英追求幸福的可能，把她禁錮在凄涼之中直至死去。

（二）金枝之殤

金枝，一個單純善良的女性，她的命運也充滿了悲劇色彩。金枝原本對于愛情與婚姻懷揣美好的憧憬，現實卻擊碎了她的向往。金枝與成業所建構的家庭空間，不是當時傳統的門當戶對父母包辦，而是建立在自由結合之上的婚姻關系。金枝與成業在河邊高粱地偶然間相遇、溫存。但成業卻是一個粗暴的男性，金枝對他而言就是一個泄欲的工具，是婚姻的附屬，他從未給過金枝所需要的愛與尊重。即便在金枝懷孕時，成業仍是毫無憐憫，甚至在金枝女兒出生后，因為小金枝的哭鬧，心煩意亂的成業活活摔死了他的女兒。這一事件成為壓垮金枝精神防線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她對于感情甚至是生活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成業摔死女兒并毫無悔過之心，不僅說明女兒的性別就注定了這場悲劇，也表明空間之中的性別認同是站在男性角度構建的，從根本上來說這是一種固化的性別歧視的表現。

成業用感情將金枝困在了家庭空間之中，婚后粗暴地辱罵金枝，并將金枝的身體占為己有，任意擺布，說明在此空間之中即使是剛成家的成業也自然而然地成為家庭空間的主導，蠶食著女性在空間中的地位和權利。由此反映出當時男性的主導地位是社會主流，女性普遍在中下層家庭空間中艱難掙扎，這也正是馬西認為的空間是權力的象征。從金枝的軟弱不難看出，她也默認自己是家庭空間中男性的附屬品，面對不公逆來順受，在女兒被摔死后，也沒有半點埋怨。她渴望愛情和關心，但從未真正得到。

無論是自己的小家，還是原來的家庭，都給金枝的命運軌跡造成了極大的影響。金枝悲劇的始作俑者除了家庭空間中的男性以外，還有原始家庭空間中的女性——金枝的母親。金枝母親是一個復雜的角色，她對金枝的成長有多方面的影響，既有勤勞堅韌，又有封建禮教的軟弱順從。在這個缺少父親角色的原始家庭空間中，母親承擔起了本應屬于父親的工作。她作為家庭空間中的撫養者和保護者，同時也成為封建禮教的傳承者，成為行使父權的主導者。雖然金枝的母親粗魯自私，但在得知女兒未婚先孕之時，她卻沒有打罵金枝，而是無奈地許可了這門親事。“她又想說，但是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⑩金枝母親的粗魯和強硬是自己獨自養家的偽裝，她在保護女兒不受傷害的同時，也把女兒當成換取更好生活的籌碼。在家庭空間中，金枝母親也從受害者成為加害者。“母親和老虎一般捕捉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等金枝在城市里受到欺負，希望回家得到母親安慰的時候，母親沒有顯示出對女兒的關心與疼愛。“母親不注意女兒為什么不歡喜，她只跟了一張票子想到另一張。”?空間中的性別關系并非一成不變，而會隨著時間和具體情況的變化而變化，空間中的性別和身份建構存在動態性和多樣性的特點。

在家庭空間內，無論是月英還是金枝都是性別壓迫的受害者。就月英而言，在她的空間里，她一直是婚姻的附屬品和他者，直至被埋在荒山之上，她仍是孤獨無依。在金枝的原生家庭中，她是母親的籌碼和依靠。在自己婚姻家庭空間中，金枝是丈夫泄欲和生育的工具。從《生死場》也不難看出，空間構建中性別的經濟分工缺失和不平等的情況。《生死場》中的女性和傳統的小農經濟一樣，這方面與馬西所調查的東英格蘭地區鄉村類似，地區經濟受農業主導，并且女性的主要社會活動就是圍繞家庭展開的家務以及農業勞動。?這進一步將女性限制在私人空間并加劇了性別歧視。

（三）王婆的抗爭

《生死場》的女性在農業社會的男權陰影中既有服從和忍耐，又能看到對空間性別不平等的反抗與重塑。《生死場》揭露女性苦難，表現強烈的女性關懷的同時，也反映了壓迫中的女性在夾縫中反抗的頑強意志。王婆是《生死場》里熠熠生輝的女性，她性格潑辣，心地善良，是小說中的女性主心骨，她在女性的接生和死亡間奔走，忙得不可開交。王婆作為那個特殊時期的底層婦女，時代的灰塵同樣沉重地壓在她身上，但她對于自身命運有清醒的認識。她的一生充滿坎坷與波折，她卻從未向命運低頭，而是不屈不撓地將苦難作為生命的動力，展示出非凡的韌性與抗爭精神。通過王婆的種種經歷，可以從她的命運抉擇中構建出她在空間中抗爭的長詩。

在父權制的影響下，空間中的女性活動空間被限制和縮小，女性也被限制在家庭空間之中，這是一種男性始終占有主導地位的“A/非A”的二元性別關系的性別剝削方式。?王婆在家庭空間之中雖面對枯燥乏味的勞動，但她也在思考自身的命運。“她的牙齒為著述說常常切得發響，那樣她表示她的憤恨和潛怒”，這種強烈的反應透露出王婆對壓迫的抗拒和排斥。

王婆的不幸和反抗在家庭空間中得到充分體現。在父權制語境影響下，“從一而終”是傳統的婚姻觀念，她敢于沖擊傳統，追求獨立的話語權，她自主地選擇婚姻，前后組成三個家庭。她的第一次婚姻因家暴而終止，面對丈夫的毆打，王婆毅然決然地帶著一雙兒女逃離這個家庭。第二段婚姻在丈夫的離世后結束。在那個溫飽沒有保證的年代，王婆沒有選擇一直持節守寡，而是與趙三組成新的家庭。王婆對婚姻關系和家庭空間的反抗，確立了對自己生命把握的主體性，掌握自己人生的主動權。

除此之外，在社會空間受到侵犯時，王婆的勇敢堅毅也體現出了她的先進性與斗爭性。當抗戰來臨，王婆毅然決然地加入為民族苦難而抗爭的隊伍中。日本人進村之后干著喪盡天良的行徑，李青山夜晚組織了一場抗日集會，王婆勇敢地擔起了“吹哨人”的角色。王婆飽受生活之苦，但從未低頭，她以不屈不撓的姿態展現著女性的堅強與勇敢。

四、結語

多琳·馬西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學家，她的空間理論通過剖析性別與空間的構建關系，解讀女性在空間中的生存與權利的構建過程，填補了女性主義空間理論中性別建構的缺失。本文將女性主義空間理論與《生死場》結合，通過分析小說中三位主要女性角色在空間中的生存境遇，揭示了女性在空間中的遭遇與回應。蕭紅用女性獨有的細膩，審視著凋敝的中國鄉村，并帶著超越時代和年齡的嗅覺，將她對舊社會女性苦難境遇的思考傾訴在《生死場》中。雖然《生死場》并非一部純粹意義的女性主義作品，但它展示給讀者追求女性覺醒的獨立意識和追求人生價值的期盼，時至今日仍充滿鼓舞人心的力量。

注釋：

①③姚華松、黃耿志、薛德升：《國內外女性主義地理學研究述評》，《人文地理》2017年第2期，第10頁。

②毛彩鳳：《空間的性別建構——多琳·馬西的女性主義空間理論及其對中國女性的現實啟示》，《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第37頁。

④??王怡丹、李秀玲：《性別空間建構的缺失與重塑——從多琳·馬西性別空間理論到中國女性主義問題》，《石家莊學院學報》 2020年第2期，第105頁，第106頁，第108頁。

⑤宋健：《多琳·馬西空間與性別思想研究》，河北師范大學2021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9頁。

⑥⑦姚華松、黃耿志、薛德升：《國內外女性主義地理學研究述評》，《人文地理》2017年第2期，第11頁。

⑧蕭紅：《生死場》，上海容光書局1935年版，第65頁。

⑨蕭紅：《生死場》，上海容光書局1935年版，第69頁。

⑩蕭紅：《生死場》，上海容光書局1935年版，第50頁。

?蕭紅：《生死場》，上海容光書局1935年版，第43頁。

?蕭紅：《生死場》，上海容光書局1935年版，第1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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