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事象紛繁復雜,從社會基礎的經濟活動,到相應的社會關系,再到上層建筑的各種制度和意識形態,大都附有一定的民俗行為及有關的心理活動。在蕭紅的小說中,婚姻民俗作為社會民俗的一部分,是蕭紅著墨最多的地方,也是最能體現民俗書寫之于文學的意義的。
一、蕭紅小說中的婚姻民俗
婚姻是維系人類繁衍的基本制度,也是個體社會化的重要手段。由于東北獨特的地理環境,其婚俗也在多元文化的融合中形成了封建尚禮與原始自由相雜的獨特文化景觀。按照具體的形態,婚姻民俗可以分為一般的婚姻民俗和特殊的婚姻民俗。前者主要是指“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這是傳統婚戀模式的核心特征,在特定歷史時期維系了家庭倫理與社會穩定。蕭紅在作品中以客觀敘事者的口吻和兒童視角予以表現。
(一)一般的婚姻俗制:“父母之命,媒灼之言”
在《呼蘭河傳》的第二章,蕭紅先是以客觀敘事者的口吻介紹了當地的結婚流程,隨后提到了“父母之命,媒的之言”這種當時社會普遍認可的婚姻形式,“也有男女兩家都是外鄉趕來看戲的,男家的公子也并不在,女家的小姐也并不在。只是兩家的雙親有媒人從中媾通著,就把親事給定了\"[2]。由此可見,結婚這件人生大事在當時幾乎全憑父母做主、媒婆搭橋牽線,而男女雙方即使不在場也沒關系。
在《小城三月》里,蕭紅又借助兒童視角,寫到原本與“我\"哥哥互有好感的翠姨,她在妹妹出嫁之后,也難逃被指婚的命運。在被安排與男方見面時,翠姨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她只當是哪里來了這樣一位鄉下的客人\"[3]。連\"我\"這個孩子都被祖母叫到一邊告知此事,翠姨身為當事人卻一無所知。這種充滿荒誕感的初次見面因為兒童視角而顯得合理,卻也因為“我\"的知情而被強化。從“我”后來的敘述中也能明顯感受到翠姨對這種指婚習俗的排斥心理。
(二)特殊的婚姻俗制
民間也存在一些特殊的婚姻俗制,如指腹婚、表親婚、童養婚、自愿婚等。蕭紅的筆下雖然對此都有所涉及,但并沒有為每一種婚姻俗制安排特定的故事,而是詳略結合,著重表現后兩種婚俗。
1.指腹婚
指腹婚指兩家主婦同時有孕時,雙方父母約定若所生為一男一女,即結為夫妻。在《呼蘭河傳》的第二章,蕭紅突出強調了促成指腹婚的經濟條件,“這指腹為親的,多半都是相當有點資財的人家才有這樣的事\"4。由此可見,這種婚姻完全基于父母的意愿,新生兒尚未出世便被定下婚約,這實質上是一種以家族利益為核心的包辦婚姻形式。
2.表親婚
“表親婚”又稱“中表婚”,是指血緣關系中同輩分的表兄弟姐妹之間締結的婚姻,屬于中國傳統婚俗中“近親聯姻”的一種形式,是一種以血緣聯系為基礎的婚姻形態。同樣是在《呼蘭河傳》的第二章,蕭紅以說書人的口吻談及:“他們一言為定,終生合好。間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攔,生出來許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麗的,使人一講起來,真是比看《紅樓夢》更有趣味。”[5]
3.童養婚
一般來說,童養婚指家庭在女子幼年時便將其送到未來夫家撫養,成年后再正式成婚。男方家庭收養童養媳,為其提供吃住,但童養媳要在夫家承擔勞務,身份近似于兒媳與婢女的混合體。《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就是童養媳。剛來老胡家的時候,小團圓媳婦扎著快垂到膝間的辮子,臉上笑呵呵的。但在眾人眼里,童養媳似乎應該表現得怯生生的,而她太大方反倒顯得不像了。
4.自愿婚
蕭紅的小說中還刻畫了一種婚姻俗制,即自愿婚。根據烏丙安先生在《民俗學叢話》中的解釋,它是一種“以男女雙方性愛為手段的正常婚俗”,但并沒有按照民間認可的程序,因而帶有私奔的意味。《后花園》中馮二成子與王寡婦因相同的命運遭際走到了一起,馮二成子因追求心愛的姑娘而不得,王寡婦在丈夫死后過著寂寞孤獨的生活,兩個人在痛苦傾訴一番后相互慰藉,彼此獲得了肉體的撫慰和重新生活的動力,他們沒有任何的婚姻儀式便搬到了一起,從此“搭伙\"過日子。
一方面,蕭紅在小說中描寫了民間大部分的婚俗形態,豐富了文本的內涵,強化了文學與民俗學的聯系;另一方面,這種民俗書寫也成就了蕭紅獨特的敘述視角:以“婚姻”為女性的命運書寫提供場域,以“民俗”為儀式解構民間默認的規則在婚姻中對女性身體和精神的絞殺。
二、婚民俗下的女性命運
(一)婚姻:集中反映女性命運的場域
在蕭紅的筆下,婚姻成為集中反映女性命運的場域。蕭紅以內化的視角,觀察女性在進入婚姻后生命是如何一步步枯萎凋謝的。《小城三月》中透過“我\"的目光觀察翠姨在訂婚前后的變化:翠姨由于母親寡婦的身份,心中做好了將來命運不好的準備;但是在得知被許配給根本不喜歡的男人后便更加郁郁寡歡;最后一聽到婆家說要成婚,翠姨立馬就病倒了。
《生死場》的金枝因為未婚先孕,在結婚前就遭受了鄉民的指指點點和唾棄,傳統婚俗的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在村民觀念中是根深蒂固的,一旦僭越,就是災難性的后果。金枝嫁給成業后,成業果然把她當作免費的勞動力和滿足生理、生育需求的工具。他不僅開始打罵金枝,還在金枝快生產時強行與她發生關系,導致金枝提前生產,最后更是發狠摔死了小金枝。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進入婚姻后便是生育、養子,但金枝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在充滿破壞性力量的成業面前,她毫無反抗之力。
《呼蘭河傳》里,小團圓媳婦的身份是童養媳,雖然她要等到丈夫成年后才圓房,才算真正地進入婚姻,但在她進了婆家的門之后,已經因為不符合傳統的童養媳形象而被婆婆用各種手段折磨。她的腿上被擰得跟梅花鹿一樣,被打得飯也吃不下,只能喝湯,而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她連做夢都在被婆婆用烙鐵燙腳心。
蕭紅筆下的婚姻是女性命運的悲歌。婚姻并非幸福的歸宿,而是苦難的開始。小說中這些女性的經歷集中反映了舊時代女性的無奈與悲哀,她們被封建禮教、傳統習俗束縛,在婚姻中失去了對生活的掌控權。蕭紅通過對這些女性命運的刻畫,向讀者展示了女性在婚姻中的悲慘處境。對于這些悲劇的源頭,蕭紅在婚姻的場域里借助民俗儀式予以揭示。
(二)民俗:解構女性悲劇命運的儀式
在《小城三月》里,蕭紅細致描寫了翠姨婚事的繁復與物質的富足:婆家給了十萬聘禮,翠姨借此置辦了諸多新物件,如高跟鞋、銀灰色市布大衫、長穗的耳墜子等,母親還帶她去哈爾濱采辦嫁妝。但身為寡婦之女的翠姨雖然客觀上得了“好親事”,內心卻因無法嫁給心儀之人而悶悶不樂。蕭紅以反諷之筆,表面寫其“幸運”,實則凸顯她的無奈與心酸,揭示出舊社會對寡婦之女的歧視。
相較于翠姨,蕭紅在《生死場》中對金枝的婚俗描寫則極為簡化。從二里半說媒到成業驅牛至金枝家門,過程非常簡略,僅出現成業家的一頭青牛作為財產象征。蕭紅借此展現金枝因未婚先孕而陷入道德低位,婚俗被簡化的現實,深刻揭示了女性在婚姻中被物化、被當作交易對象的實質。在傳統的小農社會,男性娶妻多為傳宗接代,金枝婚前便滿足這一需求,故而成業不用在婚俗上多做付出,蕭紅也以此凸顯女性在婚姻中所處的不平等地位。
《呼蘭河傳》里的小團圓媳婦作為童養媳,其小丈夫尚未成年。蕭紅以荒誕的手法描寫了她被迫接受婚后小媳婦這一角色的事實。“跳大神”本是民間治病的手段,卻成了小團圓媳婦的催命符。但真正害死她的是婆家借治病之名對她身體和精神的迫害。蕭紅借助“跳大神\"這一民俗活動,解構舊社會通過規訓女性以維護婚姻中男強女弱地位的可怖真相。
綜上所述,蕭紅在小說中植入大量的婚俗描寫,是想要通過婚姻集中表現女性不幸的命運,并借助民俗這一特殊手段揭示婚姻場域中女性悲劇的根源:女性由于與生俱來的生理特征而被迫處于弱勢,這一客觀現狀逐漸演變為主觀共識,導致女性在身體與精神自由上始終被男性權力話語控制與禁錮。
三、個體與集體經驗的復寫
(一)《紅樓夢》中的“癡丫頭”
蕭紅能始終以親歷者的姿態書寫女性遭遇的室息感,正是由于她有著相似甚至更為復雜的經歷。她第一次感受到的男性權力的壓迫源于她的父親。蕭紅的父親對蕭紅十分冷漠,幾乎沒有盡到作為父親的責任,但他很看重自己身為父親的權力,甚至不顧女兒的意愿強行指婚。這更讓蕭紅對中國傳統中男權至上的遺毒生出強烈的憤慨。
在逃避父親給自己安排的婚姻后,蕭紅結識了蕭軍,對當時的蕭紅來說,蕭軍的出現給了她莫大的希望和新生。但兩人同居后,蕭紅才發現蕭軍脾氣暴躁,不如意時便會對她拳打腳踢。孫陵曾敘述:“他們的感情很壞,住在一起,三郎時常用拳頭打她,有時把她底面孔都打青了。\"[8在這段婚姻里,蕭紅既被低毀,也被虐待,可以說蕭軍帶給她的同居體驗非常糟糕,甚至很大程度上加重了她對男性暴力和話語控制的厭惡。在與蕭軍分開后,蕭紅又和端木良結婚。端木為人懦弱,在文壇也遠不如蕭紅有名,甚至需要蕭紅幫他抄寫小說。但正是這樣一個人,骨子里仍然繼承了男權壓迫的傳統,把女人看成男人的附庸,經常以輕蔑的目光審視蕭紅。
或許正是在這樣反復的刺痛中,蕭紅對宿命的感知逐漸從個體的苦難升華為對群體命運的洞察。當她將自己比作《紅樓夢》中的癡丫頭時,既是對自身“反抗一逃離”循環的自嘲,也是對所有在男權陰影下掙扎的女性的共情。“癡”的天性決定了她的抗爭,即反抗父權,逃離家庭,但“癡”依然不能逃離她的宿命。[9]
(二)宣泄女性群體的靈魂哭泣
從自我到群體的情感跨越,恰是蕭紅精神突圍的隱秘軌跡。當她在“癡丫頭”的鏡像里照見全體女性的命運褶皺,那些曾灼傷她的刺痛便不再是孤立的傷痕,而是串聯起千萬女性靈魂的精神脈絡。正如蕭紅在《沙粒》組詩中所宣告的:“今后將不再流淚了,不是我心中沒有悲哀,而是這狂妄的人間迷惘了我了。”10這種潛在的女性悲劇意識決定了蕭紅小說的藝術追求,不是去表現時代變革的社會背景,而是去宣泄女性群體的靈魂哭泣。]
在多數東北作家筆下,婚俗僅是社會圖景與鄉土秩序的一角。他們把婚姻悲劇歸因于外部壓迫,服務于階級、戰爭、民族矛盾等宏大敘事,展現社會結構問題。如蕭軍《八月的鄉村》中,李七嫂和唐老疙瘩“搭伙”的婚姻在戰爭敘事里淪為生存聯盟,作者描寫婚姻的破裂是為了凸顯戰爭的殘酷;端木良《科爾沁旗草原》中對地主聯姻的描寫,著重體現的是農村經濟權力交換,而未深人挖掘婚姻實質與當事人狀態。盡管這些作家與蕭紅同屬東北地域文化圈,但因性別視角、個人經歷和文學追求不同,他們對婚俗實質的挖掘不及蕭紅深刻。
蕭紅對女性苦難的描摹超越了左翼作家的文學視域與民族國家的情感維度,未沾染濃重的政治意味。作家以獨立的文學品格進行創作,將自己身為女性的不幸遭遇融入小說,借此勾勒出被宏大時代圖景所遮蔽的女性命運脈絡。在蕭紅的小說中,那些在婚姻里受到男權壓迫的女主人公正是她對個人和集體經驗的復寫:她們由于力量懸殊而無力反抗,只能以血和淚的體驗訴說著身為女人的不幸。而婚姻民俗則是蕭紅為自己、為她們尋找到的一個既能聚焦讀者目光、又能最大限度表現女性不幸遭遇的獨特視角。
四、結語
從生活的層面看,民俗是一種生活相;從文化的層面看,民俗是一種文化模式。作為女性文學表現對象的“女性”,無論是在生活還是文化層面上都與“民俗\"有著天然的難以割舍的聯系。12]蕭紅的婚俗書寫正是將視點聚焦最能體現女性命運及其境遇的婚姻場域,將個人與集體經驗復寫進小說,以民俗為儀式揭示其中潛藏的男權壓迫本質,解構了傳統婚俗中女性被物化、被規訓的不平等結構。這種深刻的書寫讓讀者透過文字清晰地看見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悲慘處境,最終以文學之力推動社會對女性命運的關注與反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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