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18、19世紀,德國哲學界掀起語言哲學風潮,關注語言與思想的關系,并試圖從歐洲之外的語言中獲得啟發,建立表達普遍性真理的語言基礎。黑格爾是其重要代表。他的漢字觀包含3個層次:漢字的性質和定位,符號特征,文化效果。他認為,漢字是象形文字的典型代表,“通過空間的圖形來標志表象”,與通過聲音來標志表象的字母文字相對立。聲音在語言符號中更加直接和具有精神性,因此字母文字更具確定性和純潔性。而漢字與字音、與口頭語言之間的關系是松散和不確定的,符號數量龐大,而且構形復雜。漢字的這種特征導致了中國文化進展的緩慢和停滯。綜合而言,他是把漢字放在以“精神”的發展和顯現為核心的理論體系中進行評判,但他對漢字和中國文化的理解比較刻板。梳理他的著作和演講筆記中可見,他對漢字和中國文化的知識來源于當時歐洲傳教士和漢學家的著作。他對漢字做出的消極判斷,是當時歐洲知識界的漢字知識水平與他個人的哲學觀念共同作用下的產物。從近代到現代,歐洲哲學家對漢字的論爭,都是把漢字作為外來資源和補充,來“捍衛”或者“顛覆”已有的以西方、邏各斯以及語音為中心的哲學傳統。
中圖分類號H0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2096-1014(2025)04-0075-09
DOI10.19689/j.cnki.cn10-1361/h.20250408
Hegel’s View of Chinese Characters: Sources ofKnowledge and Later Controversies Chen Junzao
AbstractDuring the18thand19thcenturies,Germanphilosophyexperiencedasurgeof interest inlinguistic-philosophical inquiry,centeringontherelationshipbetween languageandthought.Philosophers soughtinspiration fromnon-European languages in the hopeofconstructing a linguistic foundation for expresing universal truths.Hegel was one of the leading figuresinthis movement.HisviewofChinese characters encompasses threelevels:the natureand positioning of Chinese characters,theirsymboliccharacteristics,andculturalconsequences.HegelregardedChinesecharactersastypicalexamplesof ideographicwritingwhich“signifiesrepresentations troughspatialimagery”,contrastingitwithalphabeticsystems hatrely onphoneticsymbolstiedtosoud,asChinesecharactersfunctionthroughvisualforms.Hegelarguesthatsoundasalinguistic medium,is more immediate and spiritualinlanguage symbols,thus making alphabeticscripts moredefiniteand spiritualypure. Therelationship betweenChinesecharacters,pronunciation,andspokenlanguageislooseanduncertain,withalargenumber ofsymbols andcomplex graphic structures.These features ofChinesecharacters haveledtotheslow progress and stagnation of Chinesecultural development.Insummary,heevaluated Chinesecharacters from within atheoretical framework centered on the development and manifestationof“spirit\";but his understandingofChinese characters and Chineseculture wasrather rigidand stereotypical.Aclose examinationof his worksand lecture notes shows thathis knowledgeofChinesecharacters andChinese culturecame fromthe writings of European missionaries and sinologistsatthe time.His negative judgments aboutChinesecharacters weretheresultofboth thelevelofknowledgeabout Chinesecharacters intheEuropean intelectual communityat thetimeandhispersoalpilosophicalconvictios.Fromthemodeperidtothepresent,Europeanploophers engagementwith Chinesecharactershasalwaysbeentreatedasanexternalresourceandsupplement,usedto“defend”or“subvert\" existing Westem philosophical traditions centered on the logoscentric and phonocentric philosophical traditions.
KeywordsHegel; Chinese character; sound; pictographic writing
一、引言
自大航海時代到19世紀,東方文化伴隨著旅行和貿易活動流傳到歐洲,包括漢語在內的許多古老而陌生的東方語言進入歐洲學者的視野。18、19世紀,德國觀念論興起的同時,德國哲學界又掀起了一陣語言哲學風潮,這一風潮被稱作“原初的語言學轉向”(Surber 2006:1 )。他們對語言的關注緣于對普遍性哲學的追求。奧爾巴赫等(Auerbach etal.1969:4)寫道:“現代人文知識專注于把人類進步作為一個整體的‘內在歷史’,這種人文知識的普遍主義在歐洲尋找一種完美而普遍的語言的過程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從德國浪漫派的代表人物施萊格爾兄弟到后來的赫爾德、康德、洪堡特、謝林、黑格爾等,都對語言問題進行了討論。他們尤其關注語言與思想之間的關系,并試圖從歐洲之外的語言文化中獲得啟發,從而建立起表達普遍性真理的語言基礎。
黑格爾對漢字的關注就產生于這一背景之下。對于黑格爾來說,語言與思想的關系是一個重要話題。黑格爾的語言觀部分地繼承了費希特和謝林等人的看法,他們都強調語言中包含的統一性的精神。但黑格爾并不像費希特那樣將德語看作哲學語言,也不像洪堡特那樣對歷史語言的多樣性進行具體的比較分析,而是更傾向于在語言和文化的多樣性中展現人類精神的發展環節,嘗試在其整體思想體系中融人對語言多樣性的關注。因此,黑格爾把目光從歐洲的字母文字延伸到漢字上,從漢字的性質及功能和漢字與中國文化的關系等不同角度對漢字進行了論述。
在西方學界,黑格爾的文字觀曾受到20世紀法國哲學家德里達的關注,但德里達對黑格爾漢字觀的討論不夠豐富、完整。在德里達之后的當代黑格爾研究中,黑格爾對漢字的論述也沒有得到充分的關注。一部分研究者以較為中立的態度介紹了黑格爾對語音問題的看法,并將黑格爾的語言觀放在德國觀念論乃至西方哲學大背景下進行比較研究;或者從黑格爾的哲學思想出發,解釋了黑格爾的語音優于文字觀點的哲學基礎。但其中大部分只是討論黑格爾的文字觀,而并未將目光聚焦在漢字問題上(Cook 1973;Cutrofello1991;McCumber1993,2003;Surber 2006;Forster 2010)。另一部分研究者與德里達基本一致,從現代視角挖掘黑格爾文字觀的傳統性和局限性,批評語音中心主義,批判黑格爾對歐洲以外的多元民族文化的忽視和誤解(Fiala2004;Nelson 2017)。納爾遜(Nelson 2017:122)說:“黑格爾被批評為現代西方哲學中歐洲中心論偏見典型代表,這種偏見表現為對非西方哲學話語持邊緣化和排斥的態度。這種種族中心主義偏見仍在嚴重影響著當代學術哲學,阻礙其對無限性和普遍性的主張,將非西方知識話語排除在論證、概念化和理性等真正的哲學領域之外。”但西方學界對黑格爾漢字觀念的研究基本上還是在西方現代、后現代思潮對于近代哲學尤其是德國觀念論思想的批評下展開的,既沒有對漢字本身進行基于語言學的深人分析,也沒有從中國文化內部視角理解漢字的文化意義,而只是繼續在西方的“漢字幻覺”中用漢字來裝點其自身的理論游戲。
在漢語學界,林書杰(2019)和楊琳(2020)等對黑格爾等西方哲學家的漢字觀念進行了基本的介紹,貢獻了一些來自漢語母語者視角的批評。但對黑格爾的漢字觀念的討論要么篇幅較少,要么還較為簡單,無論是在材料的豐富性還是理論的深人程度上都有所欠缺。不過,近年來有數篇關于漢字及其與中國文化、思維關系的論文值得關注。其中,章啟群(2023)《漢字與中國式思維——作為一個哲學問題的斷想》一文,從德里達和列維·布留爾的理論出發,重新勾連了漢字與思維的深層關系。該文不僅從最新的腦電波研究中總結出漢字閱讀具有獨特的感官通道,并且將漢字與康德的“圖式”論進行類比,指出漢字作為一種“有生命的圖式”,給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與社會生活帶來獨特優勢;由漢字生發的“中國式思維”和中國思想文化,既具有深刻的藝術特質,也具有指向數學、科學等領域的豐富可能,其中的奧秘值得進一步發掘。另外,方維規(2022)著重考察了20世紀早期分別由葛祿博(WilhelmGrube,1855—1908)和衛禮賢(RichardWilhelm,1873—1930)撰寫的兩部德語中國文學史對漢語及其與中國文學之關系的論說,提供了西方人對于漢語與中國古代文學及其審美特質的關系的早期研究的豐富材料,并指出了那些持有非西方中心主義的文字觀念的學者對漢語和中國文學之關系的肯定態度。西方視野中的漢字問題不僅是一個語言問題,而且深刻地與哲學、文學、審美乃至文化的民族性與傳播等話題聯系在一起。在這些文章的啟發下,本文也嘗試在新的理論和文獻基礎上重新審視西方近現代哲學家對于漢字的闡釋,力圖更準確地理解西方哲學家漢字觀念的內涵及其產生原因,更客觀地對其語言思想加以評論,更重要的是借此辨誤機會進一步深化漢字性質、漢字與中國文化思想的關系的研究。
、黑格爾漢字觀的內容
黑格爾對漢字的論述,分散在其理論成熟期的多部著作里。這些論述大致沿著兩條思路展開,分別代表黑格爾在理論中和現實中對漢字的理解:一條是《精神哲學》中的“語言-哲學”思路,將漢字作為精神哲學中符號與語言關系問題的具體例證,對比區分了以漢字為代表的象形文字和以歐洲語言為代表的字母文字,并以此證明語音相較于文字的優先地位;另一條是《歷史哲學》和《哲學史講演錄》中的“文化一歷史”思路,把漢字放在中國文化整體中,尋找漢字的文法或構形特征及其與科技、歷史等社會特征的關聯性。綜合起來看,黑格爾的漢字觀念包含3個層次:漢字的性質和定位,漢字的符號特征,漢字的文化效果。
(一)漢字的性質和定位
在《精神哲學》中,黑格爾把漢字歸為一種象形文字,并補充說明,它是一種“通過空間的圖形(r?umlicheFiguren)來標志表象”(黑格爾2017:268)的文字符號,與通過聲音來標志表象的字母文字相對立。黑格爾對漢字的判斷是在其哲學體系中進行的。在黑格爾的哲學與漢字觀之間,需要拆分出3層關系:精神與語言符號的關系,聲音語言與書面語言的關系,字母文字與象形文字的關系。通過這3層關系,黑格爾闡述了他對漢字的性質和本質的認識,并賦予漢字一個比較低級的理論定位。
精神(Geist)是黑格爾哲學的一個核心概念。當精神的概念在時間中成為現實性時,會展開為從低級到高級的許多不同環節(Moment)或形態組成的一個整體序列。處于這個序列中的這些精神形態,體現為我們日常生活所熟悉的各種主觀和客觀的精神現象。
語言符號就是“主觀精神”在想象力(Einbildungskraft)的活動中產生的。語言是理智能力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產物和環節。想象力活動有3個階段:再生的想象力,聯想的想象力,用象征表現的或者創造符號的幻想。在這3個不同的階段,想象力以不同的方式對意象進行規定。“再生的想象力”和“聯想的想象力”是從意象之間偶然的外在聯系之上提取出了普遍的表象,成為既包含普遍的特殊、也包含特殊的普遍的聯系,但仍是內外兩端對立著的。只有在第三個階段,即幻想階段中,內外端分離的問題才被解決,理智把普遍與特殊、內在和外在、表象和直觀統一起來,并重建在一個現實存在著的統一體中。這種現實的統一體有兩種不同的形式:象征性幻想和符號性幻想。象征性幻想的外在形象和它的內涵之間具有或強或弱的相關性,幻想的內外兩方面之間具有某種特殊的聯系;而符號性幻想則是外在感性材料與內在意義之間斷絕了關系。
語言符號就是符號性幻想的典型產物。語言符號和一般的符號一樣,符號本身的特殊內容并不對應著它所表達的內在意義,感性材料和理念內容二者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相互獨立的。語言符號的特殊性在于,它是用人類發聲器官發出的聲音這一自然屬性來表達理智的符號,為了種種特定的表象而進一步清晰發音的聲音構成了話語以及話語系統。黑格爾認為,當直觀被當作符號來使用的時候,直觀本身只能作為被揚棄的而存在。“作為一個符號的直觀的真正形狀是一個時間中的定在,即定在在其存在瞬間的一種消逝。”(黑格爾2017:267)而聲音正是這樣一種在時間中不斷消逝,并在這種消逝中存在著的東西,因而就是這種在被揚棄中存在的直觀:“在聲音里產生某種觀念的、某種幾乎可以說是非物體性的形體性聲音的傳播同樣是它的消失,因此,通過聲音感受就獲得了一種它在其中被說出和消失得同樣快的形體化。”(黑格爾2017:110—111)理智通過聲音將自己顯現在外在因素中這一活動的整體及其產物就是語言符號。
由于聲音在語言符號中有這樣的本質性,所以聲音語言(也就是口頭語言)(Tonsprache)和書面語言(Schriftsprache)相比,也更加直接和具有精神性。在黑格爾看來,書面語言是對聲音語言的延伸,它把聲音延展到空間性的領域內,是在聲音的基礎上產生的第二性的、派生的符號。黑格爾把聲音理解為“物體在其自身的內在震顫是物質的空間性到物質的時間性的過渡”(黑格爾1980:186)。聲音是物體作為一個整體內部的自身運動。它既向內返回自身,同時又向外傳播,否定自身,從而離開自身達到交流。人能夠發出聲音,這是其動物性的機能決定的,并且由于其復雜的呼吸器官和發聲器官的自身運動,才得以形成復雜的聲音系統。口語由各種器官的合作形成,建立在人的自然機能及其意象主體的雙重作用之下,這是書面語言所不具備的,因而聲音語言優于書面語言。
在這樣的理論鋪墊之下,黑格爾具體討論了書面語言中的字母文字和象形文字。黑格爾區別了“通過空間的圖形來標志表象”的象形文字和“通過(對)聲音(這種符號所作的記號來標志表象)”的字母文字,并且認為“字母文字自在自為地是更為智慧的文字”(黑格爾2017:270)。因為字母文字保持住了聲音語言的優勢,字母文字的符號中保留了最簡單直接的感性要素,即發音的原始姿勢,因此更具有確定性和純潔性。而象形文字的符號是由簡單的邏輯規定復合產生的,因此需要對表象進行先行分析,不像字母文字那樣簡單直接。
黑格爾把漢字看作一種典型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enschrift),這是黑格爾對漢字性質的判斷。Hieroglyphenschrift一詞最早特指古埃及的“圣書文字”。在黑格爾這里,這個詞的意義與現代德語大致相同,表示一種通過可以識別的圖形或者記號來表達聲音和意義的文字。黑格爾抓住了漢字的圖像性特征,并將其作為漢字的基本性質。基于這樣的基本界定,漢字在黑格爾思想體系中的定位便十分明了:漢字是一種在空間性的直觀中的書寫符號,它通過圖形——尤其是簡單的邏輯符號的組合 一來標志表象和傳達意義,漢字與字音、與漢語的口頭語言之間的關系是松散和不確定的。
(二)漢字的符號特征
因為黑格爾將漢字作為象形文字的典型例證,因此,前文所提到的象形文字相較于字母文字的兩大劣勢,正是黑格爾眼中漢字所具有的兩大符號特征。
其一,漢字符號的讀音和意義的不確定性。黑格爾指出,漢語的同一個讀音常常對應著好幾種不同的含義,只由發音的強度、重音或音調等進行區分,不夠精確和純潔;漢語缺乏客觀確定性,因此對歐洲人來說學習起來很困難(黑格爾2017:270)。同樣的意思在《歷史哲學》和《哲學史講演錄》中也反復出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黑格爾重點討論了漢字在文法結構上的不確定性。漢字作為符號所指稱的對象,有一些是(尤其對西方人來說)模糊的、抽象的概念;有些漢字則是同一個字可以對應很多含義和事物,或者同一個語氣詞在不同的語氣、聲調、情境下可以表達多種情緒和意義。與此同時,漢語里沒有對應于歐洲語言中常見的詞的性、數、格的區分以及變化,而是通過上下文的連接明確詞句的具體的意思,有時還容易產生歧義。
其二,符號系統的龐雜與僵化。這一特點是將漢字符號數目和字母符號數目進行對比而得出的。漢字的部首和字符數量都遠大于歐洲字母文字的字母數量,在這個意義上,漢字是一種符號數量很大的文字。而且,由于“一種包羅萬象的完善的象形語言是不能考慮的”(黑格爾2017:269),隨著思想文化的進步和邏輯的發展,語言所賴以指稱的對象符號就需要產生變化,而且對象形文字中的表象的分析也會造成書寫名稱的變化,因此漢字的符號體系就會需要增加符號,以至于越來越冗雜。
除了以上兩種來自象形文字的特征之外,黑格爾還看到了漢字本身的構形特征,即從簡單的邏輯規定所產生的符號成為漢字基本筆畫的起源。《哲學史講演錄》講到中國哲學中的易經哲學時,認為類似于八卦的長短線條符號是中國文字的起源。“中國人把這些形象當作他們一切文字的來源,因為人們在這些橫線上加上了一些直線和各種方向的曲線。”(黑格爾 1983:129 )他認為中國的文字來源于對“兩儀”這兩種具備對立含義的直線符號的組合和增補,即以前文所述《精神哲學》提到的“簡單的邏輯規定”為文字的來源或基本元素。在這里,黑格爾對中國文字基礎的看法已經超越了普遍意義上的“象形”的含義(即對感性事物的圖畫型的描摹),認為它們是從簡單的邏輯符號而來。“中國人說那些直線是他們文字的基礎,也是他們哲學的基礎。那些圖形的意義是極抽象的范疇,是最純粹的理智規定。[中國人不僅停留在感性的或象征的階段](譯者注:據荷夫麥斯特本,第二七四頁增補。),我們必須注意——他們也達到了對于純粹思想的意識,但并不深人,只停留在最淺薄的思想里面。這些規定誠然也是具體的,但是這種具體沒有概念化,沒有被思辨地思考,而只是從通常的觀念中取來,按照直觀的形式和通常感覺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因此在這一套具體原則中,找不到對于自然力量或精神力量有意義的認識。”(黑格爾1983:120)雖然中國人的思想在黑格爾看來還沒有發展到純粹思辨的深刻程度,但他在這里把漢字放在超越了感性和象征而尚未達到純粹理智的高度的位置上。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到,黑格爾意識到了漢字的抽象性,并沒有把漢字和“圣書文字”“楔形文字”等早期圖像文字混為一談,而是看到了漢字中的去圖像化特征。黑格爾所說的“用空間圖形來標志表象”,并不是指漢字對所指稱對象的形態的具體描摹,即不是在我們漢語語境中的“象形”的意義上來說,而是指空間性的直觀符號。
(三)漢字的文化效果
在黑格爾看來,漢字的以上特征與中國的文化特征緊密相關,互為因果。在《精神哲學》中,黑格爾對漢字的關注是從語言在精神發展中產生的過程以及聲音和文字的高下之爭延伸而來的,把漢字當作象形文字的一種典型例證,在此基礎上討論了漢字與中國文化的關系。“中國人的象形文字只適合于這個民族的精神文化的緩慢進展;這種書面語言的方式本來就只能是一個民族中保持不變地獨占精神文化的那小部分人應該占有的。”(黑格爾2017:269)一方面,漢字體現了中國文化進展的停滯和緩慢。而且由于漢字符號的不確定性、符號數量之多以及漢字構形之復雜,因此漢字作為一種統治者的文化資源,只被精英階層占有,而不是一種用于教化的普遍手段。另一方面,漢字符號不如字母符號那樣簡單直接,對漢字符號的理解需要進行簡單的思維分析,因此“一種象形文字的書寫語言要求一種同樣一再停頓的哲學,如一般中國人的文化一樣”(黑格爾2017:269)。黑格爾認為,正是漢字的這種特征導致了中國文化進展的緩慢和停滯。
而在《歷史哲學》和《世界史哲學講演錄(1822—1823)》中,漢字與中國文化的關系更加明確。黑格爾把語言的多樣性看作客觀精神的一部分,并試圖探討是否有某種文化能夠最好地充當精神自我實現的方式。在這樣一種哲學化的眼光中,黑格爾把中國作為東方世界的開篇來講述,同時認為亞洲是世界歷史的起點。雖然他把東方國家的歷史稱為“非歷史的歷史”(黑格爾 2001:118 ),但還是用了不少篇幅來進行比較研究。黑格爾把漢字放在中國的歷史文化,尤其是科學和學術的背景中,認為:“他們的文字對于科學的發展,便是一個大障礙。或者,相反地,因為中國人沒有一種真正的科學興趣,所以他們得不到較好的工具來表達和灌輸思想。”(黑格爾 2001:140 )強調了漢字是其發展的阻礙,也可能是科學或學術發展停滯的結果。另外,正如前文所述,《哲學史講演錄》講到中國哲學中的易經哲學時,黑格爾認為類似于八卦的長短線條符號是漢字的起源,認為漢字來源于對“兩儀”這兩種具備對立含義的直線符號的組合和增補,也就是說,認為漢字的筆畫構成的來源中包含著中國《易經》中所具有的基本的邏輯關系。
以上就是黑格爾對漢字的性質、特征和文化背景的認識。這些看法一方面具有濃厚的黑格爾哲學的特色,把漢字放在一個以“精神”的發展和顯現為核心的理論體系中進行評判;另一方面,又建立在黑格爾對整個中國文化特征的基本理解之上,與許多關于東方文化和文字的刻板印象交織在一起。那么,黑格爾對漢字以及其他中國文化的知識和看法從何而來,就成為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
三、黑格爾漢字觀可能的知識來源
羅素在其《西方哲學史》中調侃道:“關于中國,黑格爾除知道有它而外毫無所知。”(羅素1982:282)雖然這一說法有些夸張,但黑格爾確實稱不上一位精通中國文化的學者。雖然在上述著作中具體討論漢字時,他并沒有直接提及其知識來源,但是他在其他著作和演講筆記中涉及中國時提到的西方學者對中國的研究及其著作,可以作為黑格爾在形成漢字觀念時的知識背景。
首先,在《歷史哲學》緒論部分的腳注中,黑格爾提到“法國學者如亞培·累穆札先生和圣·馬丁先生擔任了關于中國文學最有價值的研究”(黑格爾2001:81)。1822年,亞培·累穆札(AbelRemusat,1788—1832)出版了自己的漢語語法專著《漢文啟蒙》(又名《漢語語法因素》)。該書受《漢語札記》影響較深,和后者一樣,都同時涉及漢語的口語和書面語兩方面,屬于當時較為全面介紹和研究漢語語法的著作。除受到黑格爾贊賞的明末清初長篇小說《玉嬌梨》的翻譯之外,累穆札還于1811年發表了一篇題為《論述中國語言和文學的論文》的論文、1817年翻譯出版了“四書”中的《中庸》,積極把漢語和漢語文學引人西方知識界。累穆札的著作是黑格爾關于中國文學和語言的知識的重要來源。
在《世界史哲學講演錄(1822—1823)》(黑格爾2014)中,譯者在注釋中對黑格爾講授“中國”一節時參考的兩本主要著作進行了介紹。其一是《北京傳教士關于中國歷史、科學、藝術、風俗、習慣等的回憶錄》②(簡稱《中國回憶錄》),共16卷,1776—1791年和1814年在巴黎出版。其二是《中國概述》七卷本第三版①,1818—1820年在巴黎問世,關于文學、藝術和科學的講述主要集中在《中國概述》第二卷。該書是有關當時中國情況的百科全書。
另外,在《宗教哲學講演錄I》(黑格爾2015)中,黑格爾在講述中國宗教時再次提到了《中國回憶錄》(在該書中稱為《中國札記》)。從這本書中,黑格爾了解并且詳細轉述了《封神演義》中的神話故事。雖然黑格爾并沒有從中引用關于漢字的內容,但可以把它看作黑格爾的中國文化知識的可能來源之一。
除了黑格爾本人及其學生筆記所記載的這些來源之外,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黑格爾所能夠依靠的關于漢語的資料,可能大部分來自一些著名的傳教士。例如,最早把漢語引人與歐洲語言的比較研究中的當數利瑪竇(MatteoRicci,1552—1610)。在《利瑪竇日記》中,他開始關注漢語口語和書面語的區別、漢語的語調以及漢字的數量等問題(利瑪竇,金尼閣 2010:27—31)。從中可以看出,在漢字的“象形文字”的性質、漢字的“模棱兩可”的意義以及字符數之龐大、漢字與發音的關系不確定性等方面的認識和看法上,黑格爾與利瑪竇有著出奇的一致性。雖然目前并未在黑格爾的著作中看到相關的記載,但從內容上看,以利瑪竇為代表的諸多西方傳教士的漢字研究,很有可能也是黑格爾漢字觀念重要的知識來源。
這些來自傳教士以及歐洲漢學家的漢語知識形成了黑格爾對漢語的基本認識。可以說,黑格爾作為18、19世紀的德國學者,他對于漢字的了解并不落后于時代,也并未超出他的時代。他對漢字做出的消極判斷,并不能簡單地歸因于他在漢字方面的知識匱乏或目光短淺,而是當時歐洲知識界所具有的漢字知識水平與黑格爾個人的哲學觀念共同作用下的產物。
四、黑格爾與漢字問題的跨時代論爭
納爾遜(Nelson 2017:121—126)指出:“黑格爾的論述在更大意義上是對斯賓諾莎、萊布尼茨及歐洲啟蒙運動的隱性對抗,而不是與真正的中國(哪怕只是在翻譯中)的對話。”在前面提到的幾部著作中,黑格爾幾乎每次談及漢字時,都要先對萊布尼茨對漢字的褒揚態度展開一番批判。黑格爾反駁萊布尼茨用象形的方式形成一套各民族之間普遍的、通用的文字的主張,認為字母文字才是各民族增進交往的產物。黑格爾最重要的出發點還是對語音高于文字的地位的維護。黑格爾去世后,著名的黑格爾哲學研究者、哲學闡釋學的代表人物伽達默爾,以及法國解構主義思想的代表性哲學家德里達,先后對黑格爾的這種將語音放在文字之上的語言觀提出了挑戰和質疑。
雖然伽達默爾沒有直接討論漢字,但在《真理與方法》一書中,伽達默爾專門強調了文字的重要性,把文字提到語言的中心地位。他專設一章,論述“以語言為主線的詮釋學本體論轉向”,認為詮釋學中的理解過程就是一種語言過程,語言流傳物以一種活生生的訴說方式,把它所承載的東西穿越時間和空間傳遞給我們。而流傳物中的語言性,只有在文字流傳物中才能夠得到最完全的呈現。因為在文字流傳物中,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被壓縮了,“在文字的流傳物中有一種獨特的過去與現在并存的形式”(加達默爾1999:498),對于所有的讀者來說,它所流傳下來的東西都是同時代的。“文字記錄的意義從根本上說是可辨認的和可復述的”(加達默爾1999:501),因為這樣的本質特性,文字與書寫者之間實現了分離,這種分離使得文字所記述和流傳的東西達到了一種自身的此在(Dasein)。文本因為書寫獲得了這樣的獨立存在,超越了寫作者、口頭講述者所受到的有限性和暫時性的限制,變得更加自由。只有在文字中,文本才能與內容中的歷史性的、過去式的、短暫的感性存在分割開,成為在時空中的獨立存在,作為一個確定的文本,平等地攤開在所有有能力閱讀它的每一個讀者面前。
而在伽達默爾之后,德里達更進一步地批判了西方形而上學傳統中的種族中心主義(Ethnocentrism)和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他討論了從柏拉圖到萊布尼茨再到黑格爾對語音與文字之關系的看法,揭示了黑格爾的文字觀中所包含的語音中心主義(Sound-centrism)的偏見,試圖把文字提升到與語音同等乃至更本質性的地位。德里達詳細分析了黑格爾關于聲音與內在精神的密切關系的論述,認為黑格爾是賦予聲音和言語不適宜高度特權的代表性哲學家。他批評了黑格爾為拔高語音而貶低文字的做法:“黑格爾…把本體論確立為絕對的邏輯學…他不得不貶低文字或使文字處于從屬地位。當他批評萊布尼茨的文字、批評理智的形式主義和數學符號論時,他采取了同樣的行動:揭示邏各斯在感性的抽象或理智的抽象中的自身之外的存在。”(德里達1999:33)事實上,黑格爾對文字的批評正是基于這樣的邏各斯中心主義,但主要是批評象形文字,卻對字母文字這種表音文字表達了贊揚。黑格爾認為,象形文字通過非語音因素表達意義,“背叛的乃是生命”(德里達1999:34),切斷了精神的活生生的自我關聯,成為死氣沉沉的東西。
實際上,德里達在《論文字學》中并沒有直接大量討論黑格爾的漢字觀念。德里達關于漢字的論述主要是以下3個方面:其一是萊布尼茨在尋求創造一種新的哲學語言的過程中對漢字中包含的非表音因素的重視,德里達揭示了以萊布尼茨為代表的歐洲人對漢字所具有的偏見和“幻覺”;其二是熱爾內對漢字書法的分析,他強調了漢字并非一種尚未完成的字母系統(德里達 1999:136 );其三是費諾洛薩(E.F.Fenollosa,1853—1908)對漢字這種表意文字以及中國詩歌的研究成果對詩人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1885—1972)的詩歌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為龐德詩歌中的瑰麗想象提供了靈感。通過這些論述,德里達間接地表達了對漢字的向慕態度(朱立元 2014:228 ),以及對黑格爾貶低象形文字及漢字態度的批評。
總之,我們可以從萊布尼茨以來幾位代表性哲學家對漢字問題的爭論中看到,他們對漢字的關注都并非來自對中國文化以及漢字本身的探索興趣,而是在西方哲學的大背景下,把漢字作為一種外來資源和補充,嘗試用漢字作為一個例子,來“捍衛”或者“顛覆”已有的以西方、邏各斯以及語音為中心的哲學傳統。
在西方哲學界對漢字的這樣一個認識和借用的過程中,黑格爾是承上啟下的重要一環。他與其他西方哲學家和語言學家一起,構建了近代西方學界在頭腦中對漢字的基本印象。他強化了西方哲學界對“漢字是一種象形文字”的判斷,突出了漢字與圖像而非語音之間的親密關系,弱化了漢字與邏輯、科學和確定性之間的聯系,把漢字與感性、想象和不確定性結合在一起。在萊布尼茨或者德里達等人看來,漢字是一種更加詩化的書寫方式和一種擺脫西方式語言邏輯的可能性,但是在黑格爾看來卻是一種有缺陷的、不完善的文字。黑格爾的判斷背后的尺度和觀念——對漢字的性質、特點和效果的歸納以及關于漢字的知識——被后來的研究者和批判者們從對面的立場同樣地接受了。這些西方學者在褒貶不同的態度之間,形成了關于漢字的隱性共識。
五、結語
黑格爾的漢字觀念不僅自身有著豐富的論述和材料記錄,而且與他之前以及之后的許多歐洲思想家之間的這種相互影響的共振關系,使之成為研究西方傳統視角下的漢字觀念發展的重要例證。對黑格爾漢字觀念的研究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西方知識界對于漢字的認識的深化發展過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所形成的那些觀點和偏見的成因。
當然,回看西方凝視的目的是打破這種凝視。以黑格爾等西方哲學家的漢字觀念為契機,深入理解西方學界相關的傳統觀念,能夠讓我們明白對方的話語內涵,覺察到諸如黑格爾、德里達乃至索緒爾等西方近現代經典哲學思想以及語言學說中的漢字觀念對中國當代學界的影響,以及后者對漢字“常識”的反向塑造。惟其如此,才能從這種反向塑造中有所超越,從幾千年的漢字文明、中華文化和思想的資源和事實本身出發,在中國當代漢語語言學、漢語哲學、語言哲學等領域最新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從內在于中華文化本身的視角重新審視漢字的性質、特征以及漢字與中國人思維的關系等問題。這種“再探索”不僅有利于具有本民族特色的中國當代語言學和文字學的發展,更有利于提升理論自信、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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