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撒葉兒村莊》中的鄉土敘事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58-04

董祖斌生于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該地獨特的自然地理環境與質樸的民風，滋養了作家的精神世界。他的敘述風格簡單質樸，在小說中通過具體的人物與事件勾勒出鄉村生活圖景，建構起鄂西南邊陲土家族的鄉土生活譜系。其文學創作呈現出土家族鄉村現實生活的多元樣態，這種樣態包含對生活原型的藝術化處理、民俗風情的生動呈現及社會轉型的歷史印記，更以富有時代質感的“新話語”講述“新故事”，勾勒出少數民族聚居地的農村在當代的發展圖景。

“鄉土小說展現的地方色彩和異域情調具體體現在對風景畫、風俗畫和風情畫的描述中，這三者不僅是鄉土小說審美特征的組成要素，也彰顯了鄉土社會的風土人情?！憋L景畫勾勒了某一地域的地方色彩，構成地域文化的隱性載體；風俗畫是鄉土小說中對地域鄉風民俗的描繪，是某一地域特有的美學資源；風情畫是鄉土小說中帶有民族色彩和地域色彩的人情人性美。這些形構了鄉土小說區別于其他作品的美學品格和生命力度，帶給讀者以審美愉悅，成為鄉土小說賴以存在的底色。

一、對鄉土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的呈現

1.土家族村莊的變遷

“百斗坪”地處湘鄂渝黔交界的武陵山區腹地，擁有獨特的人文地理景觀。作者筆下的“百斗坪”自然風光優美，“密林環抱，一面大坡，綿延數十公里”，“貫穿整個村子的是一條叫十八溪的大水溝，十八溪的水從懸崖上跌入清江，形成一面宏偉的瀑布”；地勢險要、地域面積廣袤，“村子中間橫亙著一面墻壁一樣陡直的萬仞絕壁”，“從下面到上面的居民小組去，總要經過這面十里百丈懸崖，鑿在絕壁上的路需要腳攀手爬”；自然資源豐富且土壤肥沃，其命名便可見一斑：“百斗坪”源于十里百丈懸崖上有一處可種植“百斗苞谷”的大坪，形成“懸崖上種苞谷、懸崖下種水稻”的立體農耕景觀。作者筆下的鄉土景觀宛如世外桃源，世代聚居于此的土家族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鄉村圖景在詩性語言中呈現出偏遠地域獨有的神秘特質：“絕壁下面的村莊就像一個沙盤，清晰、自然，山水林田搭配得很巧妙?！?/p>

作者全景式展現了1982年至今中國社會轉型期“百斗坪”這一土家族聚居地的山鄉巨變，當地因地制宜改造自然景觀，其中曾被描述為“陰城的十里百丈懸崖峭壁地勢險要，如今已安裝纜車、棧道與電梯。乘纜車俯瞰懸崖，可見“秋色絢爛，萬山斑斕，層林盡染”；棧道宛如人工繪制在崖壁上的灰色線條；汪二哥家后門的天坑，可通過一部升降電梯抵達谷底；清江截流后水面抬升，寬闊浩渺，形成“百里畫廊”景觀。正如文中所寫：“大山、懸崖、天坑、門前的清江河水，山山水水搭配得美妙無言。集險峻、雄奇與秀美于一身，世間少有?！?/p>

2.“重生樂死”的土家族文化

董祖斌在小說中對鄂西南邊陲土家族的鄉土書寫，內容涵蓋從物質生活到精神文化信仰的廣泛領域。作品呈現了多重維度的土家族民俗文化樣態：既有非物質文化遺產“撒葉兒”“喜花鼓”“采蓮船”“哭嫁歌”“燈戲”，亦有“哭嫁”“陪十姊妹”“女兒會”“忙年”“沖喜”“拜新靈”“回煞”“耍毛狗”等民俗事象。作者以土家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撒葉兒”為小說命名，不僅著力摹寫土家族民俗文化風情，更通過“撒葉兒”所承載的“重生樂死”生死觀，展現土家族的歷史文化積淀。

重“生”的婚慶儀俗在土家族文化中具有特殊意義，其對“生”的推崇通過婚慶儀俗得以顯現。土家族女兒出嫁時舉行的“哭嫁”儀式，并非表達傷感，而是以“哭”的形式營造“樂”的氛圍。從“唱燈戲”“陪十姊妹”“哭嫁”到“發親”“迎親”“回門”，《撒葉兒村莊》詳盡描寫了土家人婚慶儀俗的完整過程。龍大貴為給妻子“沖喜”而精簡開支，與郭家舉行“交換親”，即雙方互嫁子女且不收彩禮。舉行“交換親”的頭天晚上娶親過門時，“親戚朋友，周邊四鄰除了喝酒吃肉，還要玩樂，唱燈戲”。唱燈戲是流傳于鄂西的傳統戲劇，土家族傳統戲劇有“南堂燈雉柳”五大劇種之說，演唱時需以二胡伴奏。其內容朗朗上口，極富韻律，多以動物為核心意象，如黃鶯、鷂子、飛蜈蚣、雄雞、老蛇等，從側面反映出土家族“以大自然為師”的民俗觀念—土家族人常年依山傍水而居，在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漫長過程中，對一草一木、一花一鳥皆了如指掌?！芭闶⒚谩笔峭良易寤閼c儀式的重要環節，姑娘出嫁前，未婚姊妹圍坐一桌輪流唱歌，勝者可享用盤中的糖果點心。小說中，“堂屋里已經用兩張八仙桌拼成一個條形桌子，很多村里未嫁的姑娘都圍坐上桌，桌子上放著七八個碟子、盤子，里面放著瓜子花生，還有橘子糖果”。土家姑娘龍靈的“哭嫁”場景亦被細致刻畫：“發親時間要到了，龍靈按照規矩跟爹媽告別，這會兒一想到自己要離開家，今后誰照顧母親也沒自己那么放心，想到父母親養育自己的辛苦，心里愈發難受，滿眼是淚?！?/p>

土家人“重生亦重死”，其“向死而生”的生命態度、“孝道文化”“生命輪回”“師法自然”的文化內涵，均通過喪葬習俗“撒葉兒”得以顯現?！叭鋈~兒”起源于兩千多年前土家族祖先巴人的民間祭祀舞蹈，又稱“跳喪”，其獨特的表演形式與生死觀念被后人不斷傳承發展。早在《夔州圖經》中就有這樣的表述：“夷事道，蠻事鬼，初喪，鼙鼓以道喪，其歌必號，其眾必跳?！倍叭鋈~兒”的歌詞內容正是“平生之樂事，以致終卒”。

死亡敘事貫穿《撒葉兒村莊》文本始終，呈現出以樂寄哀、以樂驅憂的情感轉換。小說共描寫12例死亡事件，其中有9場“撒葉幾”儀式。在土家人觀念中，并非所有逝者都可舉行該儀式：未成家、沒有子嗣的“化生子”不跳“撒葉兒”，如龍城幼孩因蛇噬身亡后，不僅未舉辦喪葬儀式，甚至不能直接“進屋”；汪二哥的二兒子在煤礦爆炸事故中遇難，亦未進行“撒葉兒”儀式，僅有三四個伙伴在新墳前跳一曲以表送別?！度鋈~兒村莊》中每場喪葬場面均十分宏大，“撒葉兒”唱詞圍繞亡者生平演繹，兼具教化功能。面對生命無常，土家族人以“無常”自我慰藉。原村支書郭德發與毛大軍意外去世，葬禮上汪二哥唱道：“昨日看得亡人在，今日已經進棺材?！薄肮沤裨S多圣賢輩，看來不免見無常。”在土家族人觀念里，葬禮并非個人事務，而是群體共同參與的文化儀式。

“這歌舞充斥的撒葉兒舞場，就是一次歌舞盛宴”，“鐘開山甩手甩腳跟著扭起來，自己心里覺得舒坦，對郭德發也是一種態度”?！皾h子們紛紛加入跳撒葉兒的隊伍，一個比一個和聲大。仿佛毛大軍和他們一起在肩上扛著排桿子，還在一聲一聲地喊號子?！蓖良胰藢n愁傷痛融入熱鬧的儀式中消解，通過儀式實現由內而外的情感轉移，最大限度緩解了悲傷情緒的滋生與蔓延。這種“白事當喜事辦”“以樂散憂”的民俗，傳遞出“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死相依”的死亡觀念。“龍家剛過完喜事，白布就要升靈堂?！盶"撒葉兒”唱詞的歷時性敘事，既側面呈現土家人男耕女織的農業生活圖景，又隱含土家女子出嫁后承擔家庭重擔的無奈，如“正月去看我的娘，丈夫說一聲客來幫忙七月去看我的娘，只見一副靈牌子沒見我的娘”。龍誠因妻子的情人槍殺身亡，汪二哥唱詞“二月里來去瞧郎，我郎死在象牙床；來洗臉，放毫光，打扮小郎見閻王”，以隱喻手法暗指龍誠妻子的不忠，此時“撒葉兒”便具備了鄉土社會的道德批判功能。

此外，小說通過唱詞“十月懷胎娘辛苦，三年辛勤把乳哺，在堂父母要孝順，何必死后拜墳瑩”與“父母勤勞難盡講，為人盡孝理應當”，展現“撒葉兒”中的“孝道文化”；其舞蹈形式“牛擦癢”“羊對角”，則體現“師法自然”的文化內涵。在土家族人的生命觀念中，“生死輪回”與“向死而生”緊密相連，“回煞”日被認為是亡魂最后一次返回人間居所的時刻，如明澤仁墓前的描寫：“‘回煞’那夜后，明靜發現堂屋里的灰上有一行足跡一直延伸到場壩坎外。”“撒葉兒”以轟轟烈烈的儀式協助亡靈完成生命旅程，土家族人相信亡魂或升天堂或托生人間，絕無詛咒其下地獄的觀念，這種曠達背后是“人死托生、生命輪回”的文化邏輯。

作品結尾，汪二哥為自己舉辦“活喪”，文本中不乏對這場“集體狂歡”場面的描寫：“場壩里跳‘撒葉兒’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熱烈。十里百丈懸崖上，寂靜的夜空里，人們似乎進入一個快樂的天堂，一個沒有憂傷的浩大時空?！比欢瑓⑴c其中的汪二哥卻在這場“活喪”中意外身亡，“活喪”最終變成“死喪”?！斑@是汪二哥為自己選的吉日，他要升天呢！”汪本順的話語道破土家族人參透生死的民族特質，亦體現出土家族兒女“向死而生”的生命態度。

二、對新時期土家人生存樣態的書寫

1.沖突與選擇下的農村新人

從鄉土敘事視角觀照鄉村百年變革，一條重要脈絡在于鄉村變革力量的探尋，而與之緊密相關的是農村新人形象的塑造?！度鋈~兒村莊》聚焦“三農問題”，全景式展現1982年至今中國社會轉型期“百斗坪”這一土家族聚居地的山鄉巨變。作品敘事從個體到家庭再到群體，通過人與人、家庭與家庭、群體與群體的縱橫交織，織就一張立體的人物譜系。

小說人物網絡主要圍繞“郭家”“鐘家”“明家”“龍家”四個家庭展開，在呈現多元社會形態、生活形態與思想形態的過程中，塑造了一批典型的“新農人”形象，其中以“鐘家”鐘開山、鐘云及“郭家”郭天波最具代表性。鐘開山作為村支書，是鄉村變革的核心引領者：他推動聯產承包責任制，帶領村民劃分保管室資產；他牽頭修路、推廣煙葉種植與生豬人工授精養殖技術，籌措資金購置電線、變壓器，實現全村通電；改革開放后，他主導新修公路、推進移民搬遷、調整產業結構，引領村民發展旅游業。作為返鄉創業代表，鐘云與郭天波展現了不同維度的鄉村建設路徑。鐘云以知識分子身份從城市回歸鄉土，采用自主創業模式發展野豬生態養殖業，聯合馬秀英的粉條廠帶動村民共同致富，成為“百斗坪”村“雙帶”（帶頭致富、帶領群眾致富）典型。精準扶貧期間，為推動村內旅游業發展，她在郭天波協助下投資興建大酒店，有效緩解村民就業難題。其性格中堅毅果敢的特質尤為突出一—返鄉后全身心投入集體建設，以實際行動印證“返鄉新人”的決斷力與執行力。

郭天波作為首批走出鄉村并在縣城工作的代表，受縣委委派回歸故土反哺家鄉。他立足“百斗坪”山水生態與民族文化資源，規劃旅游發展路徑，積極爭取資金與政策扶持以推進大酒店項目，彰顯出因地制宜的發展眼光與助農富民的樸實情懷。

2.變革與發展下土家族文化傳承者和回溯者

在作者筆下，土家族農村的變革與發展離不開對文化的傳承和保護。小說塑造了以汪二哥為代表的土家族文化傳承者，以及以趙東為代表的土家族文化回溯者。汪二哥致力于土家族“撒葉兒啊”喪葬文化的傳承，趙東則在文化尋根過程中挖掘出土家族的白虎崇拜與圖騰信仰。

汪二哥是方圓幾百里“撒葉兒”文化的代表性人物，堪稱“百斗坪”喪葬文化的特殊符號。其“撒葉兒”技藝精湛，尤以掌鼓領唱為專長，其鼓點節奏明快如律令，領唱穩腔穩板似巫言，“恍惚他就是一個紅色的神巫，映襯著他臉上的汗水，都似滴下的血”。汪二哥通過儀式引領村民于靈堂擊鼓歌舞，在敬拜祖先神靈中暫忘痛苦，借由自由想象抵達精神彼岸。汪二哥猶如文本中的“文化觀察者”，以旁觀者姿態注視著“百斗坪”的個體命運與歷史變遷。其文化實踐體現了儒家道德倫理，既體現于“撒葉兒”唱詞的勸善內容，更表現為他拒絕為地痞郭天偉主持儀式-這位“從未錯過一場喪事”的“撒葉兒”傳承人，卻因堅守倫理原則而“讓人沒有預料的是居然沒請來”，構成傳統道德對商業邏輯的隱性抵抗?，F代化進程中，面對外來文化對傳統文化的沖擊，汪二哥主動承擔起“撒葉兒”的傳承使命：他帶領徒弟組建表演班子，以按勞分配原則共享收入，破除技藝壟斷的傳統窠白；瞄準青年傳承人鐘宇，經多方勸說收其為徒，并在臨終前為其“度職”，助力非遺文化在新時代的活態延續。汪二哥的文化實踐，不僅是技藝的傳授，更是通過身體力行的儀式參與、道德示范與組織化傳承，履行土家族文化賦予的代際使命一一他以行動詮釋著對文化傳統的體認、實踐、傳播與制度性守護。

趙東以傳統文化追溯者的形象登場，在土家族歷史進程中追尋族群文化根脈。作為闖入“撒葉兒”村莊的外來知識分子，趙東花重金從龍大貴手中購得一枚虎頭戒指，從中發現土家族的白虎信仰與圖騰文化，喚醒了土家兒女共同的文化記憶。這一文化符號的出現，促成“百斗坪”村成功申報“民族文化之鄉”，村民亦借此確認了自己的身份歸屬。

三、結語

“鄉土”書寫的核心要義在于地方特色的深度呈現。董祖斌對土家族文化的文學表達中展現出極高的創作自覺，他承續鄉土文學的優良傳統，借助具有鮮明地方色彩與民間特質的地理空間觀照鄉村生活，以此映射時代社會風貌。其創作將文化根脈與鄉土民俗相融合，在尋根敘事中挖掘民間風俗于傳統文化傳承中的現代性價值。作者將對中國農村社會的認知與反思深植于土家族鄉村社會肌理，為當代土家族文學的傳播提供了兼具本土經驗與理論價值的學理性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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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