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利性打假的合法性邊界與治理路徑

近年來，社會上出現了濫用“懲罰性賠償制度”，針對食品藥品領域的假冒偽劣產品提起訴訟以獲取利益的職業打假的現象。職業打假行為不僅違背了誠實信用的基本原則，還過度消耗了司法資源，并對社會秩序產生負面影響。本文通過對職業打假案件審理情況的分析，探討案件審理中的主要難點及糾紛產生的根源。在此基礎上，結合新時代“楓橋經驗”的實踐，提出了解決此類案件糾紛的策略建議，旨在助力維護消費者權益，營造法治化營商環境。

一、職業打假案件基本特點

（一）產品責任糾紛案件數量占比較高

以上海某區法院2019年1月至2023年7月為結案日期區間，以“產品責任糾紛\"“網絡購物合同糾紛”“信息網絡買賣合同糾紛”為案由進行篩選，檢索得出產品責任糾紛已結案件559件，網絡購物合同糾紛與信息網絡買賣合同糾紛已結案件2388件。從案件時間分布來看，該類案件在2022年之前平穩緩慢增長，2022年起呈倍數增長，2023年呈現爆發性增長的趨勢。

（二）案件結案方式調撤比例較高

職業打假人普遍呈現訴訟前“零交流”的現象，將訴訟作為工具給商家施壓，以便在案件立案后占據心理上的優勢與商家進行談判，在達到其五倍左右的心理賠償預期后，于開庭前選擇主動撤訴或不繳納訴訟費，或通過法院調解結案。還有部分案件，因商家采用除公告外的送達方式無法送達，職業打假人不愿增加訴訟成本而故意缺席庭審。

（三）以低投入換取高額回報

2023年4月，方某通過淘寶平臺，在林某開設的網絡店鋪購買胎素膠囊藍黃紅粉3份，實付價款1萬元。收到貨物后，方某以該商品欠缺檢驗檢疫證明和報關單、且沒有中文標簽為由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退一賠十。法院經審理認為，涉案商品系進口商品，卻無證據證明其已辦理過正常的進口手續，也不能證明涉案商品已經過我國相關檢驗檢疫部門鑒定為合格產品并允許在市場上進行銷售，也沒有相關標簽標識，故認為涉案商品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判決支持方某全部訴訟請求。

在上述案例中，方某通過網絡平臺購買商品，收貨后即拍攝開箱視頻取證，確認產品缺乏中文標簽后，再向商家詢問產品情況，待完整取證后便網上立案，進入訴訟程序。這種足不出戶即可完成購買、取證、立案的“維權\"模式受到了廣大職業打假人的青睞。且職業打假人的訴訟請求多集中于退貨退款以及要求十倍懲罰性賠償，涉案金額常在萬元以上，從而獲取可觀的經濟利益。

（四）訴請理由鮮少涉及產品成分

對職業打假人進行合理規制的迫切性，主要源于其頻繁向法院提起的訴訟活動。盡管這些訴訟活動的初衷是打擊危害公眾生命健康安全的假冒偽劣或有毒有害產品，但實際效果有限，這些訴訟活動更多被當作獲取利益的手段。根據法院所受理的職業打假案件統計，近年來訴訟請求主要集中在食品標簽瑕疵、來源風險、超過保質期等三大類問題上。而對于那些真正可能對人體健康造成損害的食品藥品成分問題，由于舉證難度大、訴訟可能需要進行鑒定從而延長訴訟周期，以及訴訟成本的考量，這些問題在訴訟中鮮有涉及。

二、職業打假案件審理中的疑難點

（一）職業打假人身份界定不明確

目前，針對職業打假人身份的界定尚未形成統一認識，核心爭議在于其是否符合“消費者”的法律定義。在司法實踐中，這一問題引發了全國范圍內同案不同判的混亂現象。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二條：“消費者為生活消費需要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其權益受本法保護；本法未作規定的，受其他有關法律、法規保護。\"這是《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對消費者概念的界定。因此，有觀點認為，職業打假人購買商品并非出于個人生活消費之需，故不應被認定為消費者；還有觀點認為，只要購買者不是經營者或生產者，其自然具備消費者的身份，無需進一步考量其購買行為的目的與內容。

在審視涉及職業打假人的多起案件中，一審法院普遍認同了他們的消費者身份。當職業打假人聲稱其購買產品是基于消費需求時，只要他們并非意圖將所購商品重新投入市場進行交易，即便在購買時已知商品存在問題而有意為之，法院也不能僅憑其頻繁的訴訟歷史就質疑其當前的購買動機，并據此剝奪其消費者身份，否則或將構成對品格證據的不恰當使用。因此，筆者認為職業打假人應被認定為具有法律意義上的消費者身份，盡管品格證據的使用并不妥當，但通過其訴訟頻率、索賠商品的性質、索賠總額等信息，可以將其納入職業打假人名單，并對其實施適當的法律規制

（二）懲罰性賠償適用規則不明晰

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設立初衷在于更有效地維護消費者權益，對已發生的嚴重食品安全違法行為施以懲戒，并對潛在的類似違法行為起到警示作用。通過提供相應的經濟補償，以彌補消費者所遭受的財產損失和精神損害。

首先，從懲罰性賠償的構成要件來看，其適用應以“明知\"為前提條件。然而，在司法實踐中，如何界定“明知”的主觀狀態，成為審理過程中的難點。一種觀點認為，“明知”應包括故意或重大過失，依據法條文義解釋，明確知曉或應當知曉均可視為“明知”。另一種觀點主張，鑒于懲罰性賠償的創設宗旨，應將過錯排除在外，其懲戒與威懾功能應僅限于主觀惡意極強的違法行為，因此，“明知”應特指故意。

其次，關于懲罰性賠償是否適用于違反常理的多次索賠主體，存在爭議。部分法院判決認為，職業打假人作為消費者，其主體資格得到認可，理應享有懲罰性賠償的權利。而另一些法院判決則認為，懲罰性賠償的設立初衷在于制裁而并非賠償。職業打假人往往將訴訟作為牟利手段，濫用國家法律以圖私利，這種行為不僅擾亂了市場秩序，更造成了對司法資源的無謂消耗。

最后，職業打假人的訴訟理由多聚焦于商品標簽、來源和保質期等問題。盡管懲罰性賠償不以實際人身損害為適用前提，但對于損害威脅或潛在威脅較小的情形，其適用性仍需進一步探討。一種觀點認為，只要商品標簽存在瑕疵，違反食品安全標準，就應適用懲罰性賠償。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普通消費者在購物時，通常會檢查保質期和生產日期，因此，保質期問題已被排除在食品安全考量之外。對于職業打假人而言，由于其在食藥領域擁有較豐富的知識，應提供充分證據證明商品對人身健康存在重大危害，方可主張懲罰性賠償。

三、職業打假治理的創新路徑與建議

（一）細化裁判規則，納入法治軌道

職業打假人之所以能夠頻繁獲得法律支持，部分原因在于現行法律對“消費者”定義相對寬泛。為此，筆者建議有關部門進一步細化“消費者\"概念及其范疇，區分職業打假人與普通消費者，并據此實施差異化策略。具體而言，應明確職業打假人的法律地位和性質，并建立職業打假黑名單和識別機制。

現行懲罰性賠償制度較為僵化，法院在審理案件時難以依據當事人的主觀惡性及其行為危害后果等因素對賠償額度進行差異化判斷。因此，筆者建議在懲罰性賠償制度中引入分級賠償機制，針對不同情況細化職業打假人的賠償標準。通過削弱職業打假人的潛在獲利空間，遏制其濫用訴訟和過度維權的行為。

此外，在司法實踐中，部分職業打假人采取非法手段進行打假以牟取利益。例如，有職業打假人將所購商品與預先準備的問題商品調包后提起訴訟，以及利用舉報罰款、訴訟賠償、網絡曝光等手段對商家進行敲詐勒索。此類惡意打假行為對市場主體的健康發展和政府服務的有效運作均無益處。針對此類行為，筆者建議有關部門制定相應的懲罰機制，以打擊惡意打假行為。

（二）建立多元解紛，落實綜合監管

司法是維護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建議前移市場監管關口，貫徹“誰執法誰普法\"的工作責任制，增強對市場主體的法律普及與教育引導工作力度。市場監管部門可以重點對餐飲、零食、醫藥等行業經營者開展專題培訓，針對職業打假頻發環節進行防范與堵塞漏洞，同時，積極引導企業商戶嚴格履行進貨查驗與內控管理職責，以期減少銷售假冒偽劣和不合格產品的情況發生。為著力防范職業打假行為，進一步推進多元糾紛解決機制建設，政府相關部門應確保市場監督管理局、消費者保護委員會、質檢部門及食品藥品監管部門等實現信息共享，發揮各部門的資源優勢，確保各司其職，優勢互補，協同應對，形成齊抓共管、合力共治的工作格局。

除落實政府層面的監管外，在我國互聯網經濟和電子商務高速發展的當下，網絡消費已成為人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電商平臺監管也是打擊職業打假的關鍵環節。電商平臺加強監管力度，能夠有效規范商家的銷售行為，從而減少職業打假人的可乘之機。對此，筆者建議立法機關應進一步規范電商平臺的權利義務邊界，完善平臺對商家的監管措施，明確電商平臺對入駐商家經營資質的審核義務、定期核驗更新義務及對消費者的安全保障義務。同時，市場監管部門應建立長效監督機制，對平臺商家的經營動態進行跟蹤監管，構建電商平臺大數據實時監控體系。

（三）構建內部物聯網，實現良性管理

針對標簽瑕疵、來源危險、超過保質期的三大類食品，廠家和商家在生產、進貨、加工、運輸、銷售等過程中均要進行嚴格把控。

首先，商家需加強對進貨商品的檢查工作，力求在初始階段就篩選出存在問題的商品，并與廠家及時溝通協商。

其次，針對在售商品及時進行清點排摸工作，尤其對臨近保質期商品實行嚴格的銷售清單制度化管理，定期對臨近保質期保質期的商品進行梳理歸類、統計和盤點，避免因過失出售造成消費者權益受損。

最后，針對惡意打假行為，商家可采取在商品上張貼專屬二維碼或條形碼的措施，建立商品專有“身份證”，再輔以完善的電子監管系統，有效預防職業打假行為。此舉既能強化商家在訴訟中的證據效力，緩解其作為被告的舉證負擔，又能促進誠信經營風氣的形成，營造合法依規維權的良好營商環境。

結語

雖然“打假\"對遏制商家不誠信經營、維護消費者權益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但近年來以牟利為自的職業打假類案件呈現暴增態勢，引發了司法界對這一行為規制的思考。當前，職業打假人與普通消費者同等地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以極低的訴訟成本換取高額的利益回報，導致打假群體規模呈現不斷擴大趨勢，過度消耗司法資源。因此，應在現有法律制度基礎上，進一步界定消費者身份、設置懲罰性賠償分級制度和惡意打假懲罰制度，以此合理規制職業打假人。此外，建立多元糾紛解決機制，將矛盾化解于源頭，也是深化踐行“楓橋經驗”實現訴源治理的應有之義。

（作者單位：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責任編輯／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