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列入曲阜師范大學“洙泗史學文庫”的《儒家元典導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4年版,以下簡稱《導讀》)一書,為該校歷史文化學院鞏寶平老師在多年來開設的本科生相關課程講義的基礎上完善而成。
對于強調通識教育和鼓勵跨學科學習的低年級高校學子們來說,可供選擇的首善之寶典自然應該包括儒學諸經典。就本書名的“元典”二字,作者于書中“前言”打頭講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元典”一詞由武漢大學馮天瑜先生首倡并引入學界,以此引發了中華元典等方面的著作和系列叢書面世,影響深遠。這讓鄙人想起了彼時即將調任武大的馮教授,面向母校湖北大學全體師生做過一場關于其新著《中華元典精神》的演講。今再閱讀該著,見到馮老有這樣的話:“古典的價值不單由文本自身的性狀決定,還得經由閱讀者的理解和重鑄方能實現。歷代閱讀者、解釋者的反復參與,不僅造成古典的‘增值’或‘減值’,還會導致價值體系的重構,以至古典常釋常新,沒有終期。”也許這就是元典(馮說其包涵“經典”與“圣典”雙重意蘊)之所以有持久價值和長遠魅力之緣由。
無疑,儒家元典是中華元典的重要組成部分,盡管學者們對儒家元典具體指哪些經典說法不一,但一般認為“十三經”是儒家元典的主體,在傳統儒學發展進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而且“兩千多年來,中國儒學的發展、演變,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圍繞對這些元典的文字、名物考訂和義理、主旨的闡發而展開的”。所以,《導讀》的作者大體遵循前人的觀點,又有所修正和補充,所選的儒家元典包括“五經”及傳和《論語》《孟子》《孝經》,另加上《荀子》,一共九部富含人文修養資源的中國古代經典。劉勰曾說:“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從時間和影響來看,以上儒家元典都是文化經典中的經典,也是儒學的源頭活水與精華之所在,其流布深廣、價值非凡。在作者看來,儒家諸元典具有鮮明的尚德向善、崇道重人、實用務治、中和中正、崇古好古、追求美好等特征,同時也洋溢著一種溫和理性、實踐中庸的氣息。熊十力先生曾有言:“中學雖不遺理智,而主要工夫實在修養。”由之,作者強調書中每一講多從“道德底理性”角度發論,重在探討儒家元典中涉及道德、認知和文學方面的人文修養資源。
作為大學本科課程教學之講義,本書對所選元典的導讀共分成九講,每講的大標題之下又以小號字體總括出對應元典之人文教化的大致主旨:《詩經》“中正無邪、情理和諧”,《尚書》“敬天愛民、尊道貴德”,《禮記》“人道教化、君子中庸”,《周易》“三才之道、厚德載物”,《左傳》“屬辭比事、懲惡勸善”,《論語》“仁禮君子、學道愛人”,《孝經》“仁愛禮敬、修己安人”,《孟子》“居仁由義門禮”,《荀子》“隆禮重法親仁”。
因本人所在同濟大學人文學院的同事劉強教授,近年出有《論語新識》一書,我特別注意到《導讀》第六講中涉及《論語》的部分。作者指出,《論語》共二十卷,其各篇章相對獨立,但在論述某些主題時又有重疊,且遙相呼應、若即若離,從而形成了一種含混、朦朧的風格,充滿了某種不確定性,同時極具啟發性;今人若忖度其義,特別是利用阿爾都塞的“癥候閱讀法”(Symptomatic Reading),或許能于文字間讀出里面的空白、猶豫和沉默等,這將給我們提供充分的發揮空間,云云。作者這里提到的《論語》讀書法,似乎亦可與南宋朱熹在其《四書章句集注》中所錄北宋程頤談如何讀《論語》諸句相得益彰。程子說:“學者須將《論語》中諸弟子問處便作自己問,圣人答處便作今日耳聞,自然有得。雖孔、孟復生,不過以此教人。若能于《論》《孟》中深求玩味,將來涵養成甚生氣質!”如此,《論語》方能成為“一部中國人人人必讀之書”(錢穆語)。
錢穆先生曾指出,《詩經》作為一部中國倫理的歌詠集,使得中國古代人對于人生倫理的觀念,自然而然地通過一種最懇摯最和平的內部心情歌詠出來。“《詩經》三百首……不僅為將來中國全部文學史的淵泉,即將來完成中國倫理教訓最大系統的儒學思想,亦大體由此演生。孔子日常最愛誦詩。他常教他的門徒學詩,他常把‘詩’‘禮’并重,又常重‘禮’‘樂’。禮樂一致,即是內心與外行,情感與規律,文學與倫理的一致。孔子學說,只是這一種傳統國民性之更高學理的表達。”《導讀》一書在對《詩經》所作的簡介部分,于“《詩經》主旨”這一小節重點探析了“詩三百”之首的《關雎》篇。作者在表明不能同意如漢儒附會該篇旨在稱頌王妃之德的同時,又認為其確實關乎一種異性交往的道德原則。固然,“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是男女在愛慕追求、經營情感終至小家新成的過程中,還應合乎情理、中正禮義。《關雎》一詩分五小節,由思佳偶的主題步步推進,書寫了一個簡略版的愛情故事,而這個過程在《導讀》的作者看來,恰似夫子所言的成人之道,即“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不過,《毛詩序》說:“《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在下以為,亦可存照于此。昆曲《牡丹亭》一經當代作家白先勇力推青春版于各地巡演,已漸漸重為年輕人所知。同濟校內京昆社團的保留節目,自然也有閨門旦演劇中的《游園驚夢》等折子戲。而該折之前的一出《春香鬧學》,正有老塾師陳最良給小姐杜麗娘和丫鬟春香講解《關雎》篇及《詩經》之總括大意,陳的唱詞如此:“論六經《詩經》最葩,閨門內有許多風雅,有指證姜嫄產哇(通‘娃’);不嫉妒后妃賢達。更有那詠雞鳴,傷燕羽,泣江皋,思漢廣,洗凈鉛華。有風有化,宜室宜家。……(〈白〉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沒多些,只這‘無邪’兩字,付與兒家。”談及中國戲曲文體之源流,明代文壇“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貞,在《曲藻》中曾有言:“三百篇亡而后有騷賦,騷賦難入樂而后有古樂府,古樂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絕句為樂府,絕句少宛轉而后有詞,詞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諧南耳而后有南曲。”
熔歌、舞、介、白之四絕于一爐的“雅部”昆曲,被尊為“百戲之祖,百戲之師”,有“中國戲曲之母”的稱呼。王國維在其《宋元戲曲史》第一章中說:“歌舞之興,其始于古之巫乎?巫之興也,蓋在上古之世。”王引漢代經學集大成者東漢鄭玄《詩譜》云:“古代之巫,實以歌舞為職,以樂神人者也。”商人好鬼,而伊尹有巫風之戒,及周公制禮,禮秩百神、定其祀典,官有常取、禮有常數、樂有常節,古之巫風稍殺。王氏認為,然其余習猶有存者,在方相氏之驅疫,和大蠟之索萬物也。接著,王說《東坡志林》所講“八蠟,三代之戲禮”,非過言也。而蘇軾在前書中又講:“歲終聚戲,此人情之所不免也。因附以禮義,亦曰‘不徒戲而已矣’。”《禮記·雜記下》記載子貢曾觀于蠟,孔子問之:“賜也,樂乎?”對曰:“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子曰:“百日之蠟,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孔子于此肯定蠟祭之戲其中亦有道在,蓋如東坡居士所解,戲情附禮,不徒戲矣。
行文至此,突然想到近期在微信“朋友圈”讀到劉強老師的一篇長論文,題目是《詩與歌的離合與正變——以〈詩經〉和刀郎作品為例》。劉文集中論述已沉寂國內流行樂壇十年之久,2023年一朝以新專輯《山歌寥哉》東山再起、再次翻紅全球網絡的歌手刀郎,謂之代表“一個詩歌新紀元的到來”。他認為刀郎所得益的,不僅是音樂傳統的滋養,更包括來自詩騷樂府、唐詩宋詞、傳奇話本、志怪小說、民間歌謠及地方曲藝的中國文學傳統的共同哺育。在文末劉說道,其在欣賞刀郎的音樂時,不禁想起“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句孔子的經典“樂評”或曰“詩評”。同時他強調,風雅正變和詩體興衰盡管更多的是“以其時”,但也有“以其人”的情況。于此,本人要特別補充的是,一直以來,“音樂行者”(石明語)刀郎低調潛隱,堅持十數年如一日在民間各地進行實地采風,足跡遍布南北西東、戈壁江川。2024年以來,他所舉辦的“山歌響起的地方”線上線下個人巡回演唱會,其幕后演藝團隊更是匯集古今中外的各種樂器(刀郎出道之初做過鍵盤手等),驚艷之余,網絡上對其文詞、曲譜、器樂乃至人格魅力的深淺解讀、群演“二創”綿綿不絕。《山歌寥哉》專輯,刀郎介紹“山歌乃民間性情之響。唱民間的歌,說民間的事”,是繼其《彈詞話本》等之后又一主題專輯,欲“嘗試構建流行音樂與民間傳統文化共生共存的音樂生態”,“在音色、節奏、律動、速度、動態、調性的共同作用之下,使中國傳統音樂在流傳、再創作中千變萬化,這就是中國音樂的特色和神韻所在……因為迷惑,所以探究”。
私以為,我們若將上面引語內的“音樂”換成“元典”二字,或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鞏寶平老師所著《儒家元典導讀》的時代意義。儒祖先師孔氏仲尼設私學授“六藝”、游列國述“六經”,門徒弟子口耳親傳,諸子百家之后,儒術逃秦經漢一度獨尊,逾魏晉、唐宋、元明清,終成廟堂顯學。然近世以來,西學寖漸,中學式微。逢新世時移,文化大張,儒業興發,華章待繪。唯經典教化一事,當代代賡續。不僅如此,若能讓儒家元典鮮活起來,而非只存于博物館里、故紙堆中,則厥功至偉、善莫大焉。就這一點來說,三十二萬字的《導讀》一書做到了在古今中外的話語體系之間自如切換,于條分縷析之內迭翻新意,讓人常常生悅讀之樂,發時習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