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新發展的成功實踐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有機結合

在深圳特區建立45周年之際，有幸參加《財經智庫》組織的以創新發展為主題的實地調研，很有意義，收獲也很大。調研過程始終縈繞在我腦海中的，主要是三個問題：一是究竟應當如何客觀評價深圳在創新發展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二是究竟應當如何深刻認識深圳創新發展成就的深層原因和成功經驗？三是究竟應當如何理性分析和把握深圳下一步創新發展面臨的形勢，以及應對之策？

改革開放偉大成就的標志，轉型發展和創新發展的典范

我第一次到深圳調研是1985年底，當時正趕上深圳國貿中心大廈以三天一層的速度熱火朝天地建設中，一眼望去周邊到處都是工地，工地與工地之間還能看到一些昔日的小街小巷和小商小販。在此后短短40年里，深圳從一個邊陲小鎮，發展成為一個能夠與北京、上海、廣州等歷史名城并肩媲美的具有全球性影響力的現代化國際大都市，成為中國改革開放偉大成就的一個標志，可以說是中國發展奇跡中的奇跡，甚至說它是人類發展史中的一個奇跡，也不過分。特別是，深圳產業從“三來一補”起家，經過幾番蛻變，逐步發展成為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先進制造中心和產業科技創新中心，成為全國制造業轉型升級和創新發展的一個標桿，其成就和經驗無疑都很值得很好分析和總結。

首先從宏觀數據來看，2024年深圳高技術制造業增加值占全部規上工業增加值的比重高達58.2%，而此前比較高的年份更達到66.6%，高出全國平均水平（16.3%）約4倍！2024年深圳戰略性新興產業增加值占GDP（地區生產總值）的比重為42.3%，遠遠高于全國16%左右的平均水平。2024年深圳全社會研發投入增長18.9%，連續9年保持兩位數增長，絕對值達到2236.6億元，占地區生產總值比重升至6.46%，遠高于2.68%的全國平均水平，以及歐盟和OECD平均的2.11%和2.73%。深圳PCT國際專利申請量連續21年居全國城市首位。

其次，從產業層面看，深圳在諸多產業領域實現了趕超，技術都走在世界前列。比如，在5G通信、新能源汽車、民用無人機等領域，技術水平世界領先。電子信息、汽車制造、無人機等產業，成為深圳增長主動力和“領頭羊”，目前電子信息產業規模占到全國六分之一，新能源汽車產量占到全國五分之一以上，汽車產量位居全國城市前列。2025年一季度汽車制造業增加值增長56.3%，其中智能網聯汽車產業集群增加值同比增長38.8%，新能源整車制造增長53.2%；上半年高技術產品產量持續快速增長，其中，民用無人機、工業機器人、3D打印設備產品產量分別增長59.0%、38.0%、35.8%。

再次，從企業層面看，除了涌現出像華為、比亞迪、大疆等全球性大型龍頭企業，2024年深圳國家級高新技術企業突破2.5萬家，國家級專精特新“小巨人”總數達1025家，國家級制造業單項冠軍企業總數達95家，增量均居全國城市首位。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此次調研走訪的近60家企事業單位中，絕大多數都對其過去創新發展的成就感到自豪，都對自身的創新能力充滿自信，并對今后創新發展進行了前瞻性布局，對下一步的創新發展充滿希望。

最后，深圳創新發展的成就不僅體現在技術的突破與產業升級上，更在于構建了一個開放包容、創新友好的社會生態系統，形成了良好的創新環境。

這包括軟硬兩個方面。軟的方面，就是從政府公職人員到企業員工，創新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理念，成為一種社會氛圍，研究創新、布局創新、支持創新、推動創新、寬容創新成為日常工作的主要內容。硬的方面，逐步形成了以“硬件+軟件+服務”為核心的完整的創新發展產業鏈，能夠快速實現從研發到量產（如大疆無人機從原型到產品僅需數月）；形成了包含“基礎研究+技術攻關+成果轉化+科技金融+人才支撐”的全過程創新支撐體系。

深圳還率先探索建立新型創新研發機構，率先試點“科技懸賞制”“數據要素市場化”等改革，為推動科技與產業的深度融合創造條件。

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有機結合推動創新發展

調研過程中，無論政府部門還是企業負責人，抑或專家學者，大家一個比較普遍的認識，就是深圳的科技創新，主要的并不是政府規劃或設計出來的，也不完全遵循“研發—中試—量產”的一般創新模式，而是由企業主導和市場需求導向的，主要源于企業的發展動力和市場競爭壓力，源于企業滿足市場需求和獲得經濟利益的動力。有了這種動力和壓力，企業就會以經濟手段主動找尋和整合各種創新資源，各種創新要素也就會應勢而生、應勢而聚，并在合作互動中逐步形成產學研高效協同深度融合的創新體系。

深圳創新發展的這一特點從市一級的統計數據也能得到很好體現。2023年深圳企業研發經費投入達到2085億元，占全市研發投入比重達到93.3%，企業研發投入規模和占比，均居全國城市首位。

那么，更深一層的問題是，為什么深圳的企業既能夠具有比較強的創新動力，又能夠具有比較強的創新能力呢？人們從不同的角度可能會給出不同的解釋，我感到最為重要和最為根本的，還是深圳長期以來，始終堅持解放思想，在深化改革開放和構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方面不斷探索創新，始終走在全國前列。其中最為核心的，就是按照中央確定的改革方向和要求，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更好發揮政府作用，比較好地實現了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的有機結合，從而為企業家的創業創新營造了一個比較適宜的體制與政策環境。

比如，調研過程中，當被問到“你覺得深圳到底好在哪兒”時，從美國回國的艾欣達偉創始人說：“我們在坪山區，確實做到了無事不擾你，有事可以找到他。我原來跟科創局、工信局打交道比較多，有時候半夜你給他們發一條短信說，我有點事情需要幫忙，他們馬上回應。比如我們這次申請國家發展改革委的項目需要一些支持，平常可能要兩三個月才能夠完成，但我們兩個月之內就把所有手續全部完成了，他們確實在為企業著想，真正希望企業能夠成長起來。我經常說，如果比亞迪在其他地方肯定是長不大的，只有在深圳這塊土地上才能夠長大。”他還說，“深圳政策透明，所有的政策都發布在網上，你去申請就行了。”

深圳市政府不會直接干預企業生產經營活動，但對企業創新創業和生產經營活動的服務與支持、著力創造有利于企業創新創業生態環境的努力可以說是不遺余力的。

調研中不少企業都講到，在技術研發和企業的初創階段，深圳市政府都給予了資金、場地、政策等多方面大力度的支持，沒有這些支持，企業要想取得成功是很難想象的。除此之外，深圳通過引入高校、創設新型研發機構、優化吸引人才政策、適時出臺與新技術新產業發展相關的規制政策、搭建公共研發和試驗平臺等等，逐步構建起支持創新的比較系統完整的創新生態。

調研中給我印象極為深刻的一件事，是龍崗區對如何更好發揮政府作用的探索和努力，用工作人員的話講就是“有為政府究竟該怎樣跟企業打配合才能形成同頻共振”。龍崗區委書記余錫權總結為“3+5”產業服務三維立方，對處于不同產業賽道、不同企業規模、不同生命周期的企業，列出可能需要的五個方面的服務內容，以及可能需要政府提供服務的程度及方式等。

作為城市區政府一級的管理人員，對有為政府如何更好發揮作用思考之深，實屬罕見。這些思考和總結可能還不完善，還需要不斷優化，但由此可見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在深圳之深入人心，也可看到政府人員為實現二者更好結合與同頻共振探索之用心和努力。

還有一件事給我印象很深，就是近年才建成的坪山灣區智聯試驗場。這個調研我沒有能夠到現場，但看了全部交談記錄。我感到這也是政府正確發揮作用和促進創新的一個很好案例。通過設立這樣一個試驗場，不僅能夠為深圳相關產業提供支撐，也能夠更好吸引相關創新和創業資源向深圳及灣區聚集，助力相關技術和創業更好發展。

在中國經濟改革中，如何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始終是一個核心問題。而在這對關系當中，更好發揮政府作用，則始終處在主導和關鍵的地位，因為只有更好發揮政府的作用，才能為有效發揮市場決定性作用創造條件。因此，有為政府絕不是政府大包大攬，而是按照市場經濟規律和創新發展實踐要求，合理確定政府作用的邊界，真正做到有所為有所不為，做到該由政府發揮作用和提供服務的地方，政府作用不僅不能缺位，而是能夠充分有力有效發揮作用。

比如當企業合法權益受到侵犯時，就必須通過公正嚴格規范執法，切實加以保障。而該由市場發揮作用的地方，則必須充分放開，必須充分尊重市場規律和企業經營自主權，不能過多干預，真正做到大家常說的“無事不擾，有求必應”。深圳之所以能夠在創新發展方面取得如此顯著成就，其深層原因正在于此。因此，盡管我們表面看，深圳創新發展是企業主導和市場需求導向的，但深入探究，則是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有機結合、同頻共振的結果，而其中，正確發揮政府作用，起著不可忽視的主導型作用。

至于深圳為什么能夠始終走在改革開放前列，始終堅守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的有機結合，除了黨中央的正確指引和堅強領導，深圳從一張白紙起步、歷史包袱較小，移民社會、活力大、包容性強，以及毗鄰香港、受香港市場經濟運行規則影響大，等等，都是不可忽視的影響因素。

為開啟新一輪創新發展做好準備

深圳過往的創新發展無疑是成功的，其成就值得充分肯定。但總體來講，過去的創新大多還是屬于跟隨性、改善型創新，就是調研中常常聽到的“me too，me better”式創新。這種創新今后不能說完全沒有空間，但空間已經不大了，而且還在不斷變小。一方面是我們在許多方面已經走到了世界前沿，另一方面，有差距的地方人家千方百計封鎖甚至打壓，跟隨模仿難度越來越大。因此，從跟隨式創新為主轉向前沿創新為主，是必由之路，是發展階段和形勢變化使然。從全國來講，也必須實現這種轉變，而深圳有條件也有責任繼續走在前列，在實現自身發展的同時為國家整體發展探索創新、積累經驗做出貢獻。

在調研中我們看到，深圳市委、市政府不僅已經充分認識到這一點，并且已經在重大科技基礎設施、重要基礎研究以及高端科技人才引入等諸多領域進行了前瞻性規劃和部署。特別是，近五年來，深圳認真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在深圳經濟特區建立40周年慶祝大會上的重要講話精神和深圳綜合改革試點實施方案，改革開放持續深化，全社會創新創造活力和高質量發展內生動力進一步增強。

為進一步鞏固和拓展試點的成果，進一步支持深圳在破除各方面體制機制弊端、加快構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上加大力度，2024年8月，中辦、國辦印發《關于深入推進深圳綜合改革試點深化改革創新擴大開放的意見》，進一步鼓勵和支持深圳在破解教育科技人才領域體制機制障礙、強化創新鏈產業鏈資金鏈人才鏈深度融合、拓展粵港澳合作新途徑新場景新載體、建設現代化國際化創新型城市等方面大膽探索，先行先試。在這樣的宏觀政策導向和支持下，相信深圳在新一輪創新發展中一定能夠乘風破浪，再造佳績。

對于更好促進和保障新一輪創新發展來講，要從兩個方面持續著力。

一方面，最重要和最基本的，還是要努力激發和保持深圳全社會特別是民營企業創新創業創造的活力。這是深圳過往取得成功的重要經驗，也是今后取得成功的基本保障，不論是對于跟隨式為主的創新，還是對于前沿引領型創新，都是成功的基本條件。

為此，必須努力保持深圳作為經濟特區在改革開放中的領先地位和在體制政策環境方面的獨特優勢。這種獨特優勢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優惠政策，而是更為健全和到位的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的營商環境，是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的更好結合，是對企業生產經營活動盡可能少的直接干預、對企業各項合法權益的最有效保障和對創新創業活動的最大力支持和最周到服務。

尤其在當前國際形勢復雜嚴峻、國內有效需求不足和市場主體信心偏弱形勢下，深圳更要堅持解放思想、守正創新，在破除各種制約企業發展預期信心的體制障礙、政策堵點方面大膽探索、率先突破，鞏固經濟持續回穩向好基礎，為創新發展創造更好的經濟社會環境。

另一方面，要加快探索形成與新階段相適應的支持全面創新的生態環境。隨著科技創新從技術追趕轉向前沿創新，科研的不確定性增加，傳統的強調計劃、時間控制、結果控制的線性管理方式很難適應前沿技術創新和基礎研究的規律和特點，需要根據實際不斷優化和完善。要改革評價激勵方式，增強容錯性、容敗性，形成鼓勵敢冒風險、潛心鉆研的體制環境和社會氛圍。

同時，政府支持科技創新的方式、重點等，也需要不斷優化。特別是，在支持基礎研究方面，在國家總體戰略部署之下，地方政府既需要勇擔責任、積極作為，又需要結合自身產業基礎、研發能力、財力條件等，突出重點、發揮優勢、集中攻關。

另外，新形勢新階段如何處理好自主安全與開放合作的關系、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加強開放創新也需要不斷探索。深圳要充分利用國家授予的先行試點試驗權利和河套科技創新合作區等平臺優勢，大膽探索，積累經驗，為加快形成開放創新新格局作出貢獻。

（作者為全國政協提案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理事長、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編輯：張燕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