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魯迅《祝福》的敘事時間

[摘" 要] 魯迅的小說《祝福》以結局前置的倒敘，將“我”的故事與祥林嫂的故事交織，實現對生存問題的思考、魯鎮語境的建構等多重意蘊的呈現。概述與場景的交替運用，使文本既能勾勒祥林嫂十余年的人生軌跡，亦可細致敘寫人物的關鍵人生片段，凸顯其生存境遇的變遷；重復性敘事的采用，則進一步使意義升華。

[關鍵詞] 《祝福》" 時序" 時長" 頻率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19-04

魯迅在小說創作之初，便彰顯出對敘事時間的探索精神：《狂人日記》由十三則“不著月日”的日記構成，將故事時間懸置于敘事時間之外；《藥》以刑場、茶館、墳場三個空間的轉換與位移結構全篇，使空間替代時間成為故事演進的線索。這種時間處理方式，體現出作家卓越的敘事時間駕馭能力與先鋒實驗意識。《祝福》的敘事時間也是獨特的，結局提前的倒序、概述與場景的交替等，打破了傳統小說常見的直線敘事模式，通過“不按底本的（情節本來的）時間速度、頻率、順序進行敘述”[1]，最終形成了小說獨特的敘事張力。

一、時序：結局提前的倒序

現實中的事件均依循時間演進線性推進，而當事件轉化為文本時，必然包含作者對事件順序的處理與加工，由此形成時序的變異或倒錯。《祝福》采用了結局前置的倒敘模式。

若依故事的現實時間順序，《祝福》的情節脈絡應為：祥林嫂初到魯鎮做女傭、被迫改嫁、丈夫與兒子相繼離世、重返魯鎮、淪為乞丐直至死亡，文本內部存在清晰的時間演進線索。然而小說開篇卻是回到故鄉的“我”于魯鎮街頭偶遇淪為乞丐的祥林嫂，她徑直向“我”拋出追問：“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面對這一難以回答的終極命題，“我”以“也許有罷”“說不清”等模糊含混的言辭匆匆搪塞其疑惑，次日便聽聞祥林嫂的死訊。文本刻意略過祥林嫂的生平全貌，將其生命終點置于敘事開端，繼而以“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連成一片了”的敘述提示作為過渡，回溯其女傭生涯與被賣改嫁的過往。

結局前置的時序安排打破了時間的線性脈絡，形成時序變異。但這種變異始終建立在常規邏輯與敘事秩序之上：小說雖將結局提前并打破時序，卻未使故事時間陷入顛倒錯亂。《祝福》則僅將結局前置，其后敘事完全遵循順時序推進：作者從祥林嫂第一次進入魯鎮開始敘述，按照時間的順序漸次書寫她的再嫁、第二次進入魯鎮的遭遇等，敘事順序未加刻意干預，與原生時間進程保持一致，既強化了文本的真實感，引導讀者進入事件自然流程，亦清晰呈現祥林嫂悲劇命運的時間軌跡。

這樣的時序處理“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時間順序錯綜的問題，而是通過時間順序的錯綜，表達某種內在的曲折感情，表達某種對世界的感覺形式”[2]。將祥林嫂的死亡放在文本的開端，既引發讀者對其死亡原因的追問，又通過個體死亡與魯鎮祝福盛典的氛圍交織，強化其孤獨生命的悲涼感。這是結局前置所帶來的明顯敘事效果。在前置的敘事段落里，表層呈現的是“我”的故事：“舊歷的年底”是“我”的回鄉時間，也是文本故事時間的開端，敘述的內容是“我”在彌漫著祝福大典氣氛的時節回到故鄉魯鎮，與魯四老爺寒暄、“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遇見祥林嫂、決計離開魯鎮、聽到祥林嫂的死訊等事件。當“我”在“舊歷的年底”的魯鎮與祥林嫂偶遇時，祥林嫂已淪落為乞丐，并臨近生命的終點，對死亡、靈魂、地獄有著困惑與恐懼。而在魯鎮“已沒有家”的“我”此番“回鄉”，也明顯感覺到了與魯四老爺的話不投機、與魯鎮的疏離。兩個被魯鎮邊緣化的個體相遇，于是“我”的回鄉故事與祥林嫂的故事有了某種內在關聯，祥林嫂對靈魂的追問，必然引發“我”對靈魂問題的思考、對生存本質及自我存在的思考，并深切體認其困惑與恐慌。魯四老爺對祥林嫂之死的評價“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則暴露出人性的冷漠及以魯鎮人的涼薄。因此，前置的結局不僅承載著祥林嫂的生命終點，更實現了“我”的故事與祥林嫂故事的交融、生存問題的哲學叩問、魯鎮文化語境的多維建構等多重意蘊的并置。在此敘事前提下，小說通過“我”立足當下魯鎮的視角回溯祥林嫂的人生片段，形成“對故事發展到現階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3]，使文本的思想容量與闡釋空間獲得顯著拓展。

王富仁指出，魯迅小說獨特魅力的一個重要來源在于對敘事順序的設計——“它不僅僅為了敘事的方便，更因為小說意義的表現。它的總體特征是把過去、當時和未來都納入現在時態加以表現，從而也加強了三個時態既在矛盾中統一，又在統一中斗爭的張力關系，構成了緊張的平衡感和平衡的緊張感。”[4]《祝福》的藝術魅力與內蘊深度，正與這種結局前置的倒敘時序設計存在緊密關聯。

二、時長：概述與場景交替

故事在現實的時空中占據一定的時間長度，這個長度在故事進入文本之后會發生變化，形成話語時長，由敘述產生的話語時長與現實中持續的故事時長常常是不一致的。根據話語時長與故事時長的不同關系，可將文本中的時長區分為概述、停頓、場景等類型。文本內部幾種時長交替、變化，建構出詳略得當的敘事節奏。《祝福》中頗具特色的時長處理，即體現為概述與場景的交替運用。

祥林嫂第一次出現在魯四老爺家時“大約二十六七”，這也是她進入文本的時間。“我”在魯鎮街頭遇見祥林嫂時她“四十上下”，整個敘事由此勾勒出她從初入魯家幫工到死亡的十余年人生軌跡。作為九千余字的短篇小說，《祝福》需以有限文字承載漫長的時間跨度，因而大量采用概述。祥林嫂在魯家的第一次幫工過程就以概述為主，“試工期內，她整天的做”“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絲毫沒有懈……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此類概括性敘述以較快節奏串聯，略去具體細節，僅勾勒其日常生活狀態，卻于簡筆勾勒中呈現出祥林嫂的勤快、能干與安分。小說通過描寫祥林嫂“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的滿足，展現出其女仆生活的瑣碎平實和安穩滿足。

祥林嫂的故事建構與人物塑造無法完全依賴概括性話語，概述往往用于“須加說明而又不是主旨所在的地方”[5]，而文本需要通過話語時間與故事時間基本等同的場景，呈現其重要人生段落。在此類段落中，敘述節奏放緩，故事事件得到細致描述，借由還原性場景建構獨特敘事效果。緊接著祥林嫂做女工情節的是“搶婚”情節，這也是改變她人生走向的重要事件。若未被“搶婚”并賣至賀家坳再嫁，她或許會成為魯四老爺家日復一日勞作卻滿足的女仆，在魯鎮平靜度日。但“搶婚”終止了這種簡單幸福，開啟了后續悲劇。小說重點描述了“搶婚”的場景：“待到祥林嫂出來淘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里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拖進船去了。祥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后便再沒有什么聲息，大約給用什么堵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老婆子。窺探艙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文本中的敘事時間緊跟故事時間，借助于這樣的場景敘事處理，“搶婚”事件的重要性被凸顯。善女人柳媽與祥林嫂的一次閑聊，也是改變祥林嫂命運的重要事件，在這次閑聊中，祥林嫂首次得知她將在死后被鋸成兩半分給兩任丈夫，這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促使她聽從柳媽建議，在土地廟捐門檻以“贖罪”，祥林嫂也因此而神氣舒暢，眼光分外有神。然而冬至祭祖時四嬸的一句“你放著罷，祥林嫂”，徹底擊潰了祥林嫂，捐了門檻贖罪的祥林嫂在魯鎮人的眼里依然是一個不潔的罪人，一點點微末的希望被無情地掐滅，唯有死后被鋸成兩半的恐懼留存，這樣的絕望摧毀了祥林嫂的身體與精神。捐門檻事件后，她已淪為沒有靈魂的“木偶人”。這段以對話為主的場景，以充足的敘事時長，充分展現事件對其命運的深刻塑形作用——看似平常的閑聊，實則構成摧毀其精神世界的關鍵一擊。

任何文本的建構，都蘊含著作者對敘事時長的處理與加工，《祝福》同樣如此。文本既要以概要性敘述呈現祥林嫂的部分經歷，在有限篇幅內勾勒其十余年人生軌跡，又需細致描繪人物關鍵人生段落，凸顯其生存境遇。由此，概述與場景在文本中交替出現，形成疾徐有致的小說時間節奏。這種節奏使文本既能交代故事背景、鋪陳情節線索、簡述人物與事件的發展脈絡，又能通過還原性場景聚焦人物重要人生片段，彰顯文本的創作意圖。

三、頻率：重復性敘事的強化與升華

敘事頻率“是一個事件在故事中出現的次數與該事件在文本中敘述的次數之間的關系”[6]。熱拉爾·熱奈特將此概括為四種類型：（1）事件發生一次，文本敘述一次；（2）事件發生多次，文本敘述多次；（3）事件發生一次，文本敘述多次；（4）事件發生多次，文本敘述一次。其中，第一和第四種類型在文本建構中較為常見，無論事件在現實中發生一次或多次，文本均僅講述一次；而第二和第三種類型則與之相反，文本通過反復敘述現實中的同一事件，形成敘事重復，進而產生獨特的敘事效果。《白雪公主》中的繼母王后一次又一次地發問“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還三次前往七個小矮人的家誘惑白雪公主；《西游記》《三國演義》中有三打白骨精、三顧茅廬等，都通過重復使“結構外顯出來”[7]。《祝福》中富有意味的敘事頻率，同樣體現在“事件發生一次講述多次”和“事件發生多次講述多次”兩種類型，通過敘事重復實現意義的強化與升華。

阿毛之死是小說中被反復講述的事件，文本對這個事件的敘述又有兩種頻率類型。由“我真傻，真的”所引領的“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是祥林嫂對阿毛被狼吃掉過程的敘述，文本中完整地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對四嬸，一次是對魯鎮的居民，兩段文字幾乎相同，祥林嫂的反復講述，以及文本對其講述的重復記錄，構成了“事件發生多次，文本講述多次”的重復性敘事頻率。同時，阿毛之死作為僅發生一次的事件，在文本中被祥林嫂、衛老婆子等人反復提及，形成“事件發生一次，文本講述多次”的敘事頻率。“當一個事件僅僅發生一次而被多次描述時，我們稱之為重復。”[5]

阿毛之死及其講述在文本中的重復敘述，不僅強化了事件本身，更賦予其豐富而深刻的內涵。首先，這種重復加重了祥林嫂的個體悲劇，凸顯失子之痛。對一位母親而言，喪子之痛本就錐心蝕骨，而祥林嫂在喪夫后將兒子視為唯一依靠，阿毛之死對她而言無疑是毀滅性打擊。重返魯鎮時，她“兩頰的血色消失，眼光沒有以前精神，而且手腳也沒有先前靈活，記性很壞”，“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巨大的悲痛徹底摧毀其身心。反復講述阿毛之死，成為她釋放情緒的唯一出口，這與《明天》中寶兒死后單四嫂子“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的孤寂感異曲同工。隱含作者借此彰顯孩子死亡帶給祥林嫂的痛苦。

其次，重復敘事渲染了祥林嫂的悲劇命運，折射出特定時代的女性困境。故事發生在辛亥革命前后，“男尊女卑”“三綱五常”觀念盛行，女性始終處于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9]的從屬地位。阿毛作為喪夫后的祥林嫂最后的精神寄托，其死亡使祥林嫂“只剩了一個光身”，連居所也被大伯收走。阿毛之死徹底改變了祥林嫂的人生軌跡，文本對該事件的反復敘述，正是對男權社會中女性悲劇命運的深刻寫照。

第三，重復敘事構建出“涼薄”的社會圖景，指向國民性批判。魯鎮人對阿毛之死的態度轉變極具諷刺意味：起初，四嬸因同情留祥林嫂做工，女人們“陪出了許多眼淚”，甚至有老女人專程來聽故事；但當故事“聽得純熟”，人們便 “厭煩得頭痛”，祥林嫂剛開口，眾人就能熟練接話。這種從同情到冷漠的態度轉變，暴露出人們麻木與冷漠。更值得深思的是，老女人們聽完故事后的“滿足”，暗示她們自始至終并非出于同情，而是將祥林嫂的痛苦當作消遣。阿毛之死的重復敘述，實則是祥林嫂悲劇意蘊的強化與小說國民性批判主題的升華，使敘事形式與思想內涵實現深度融合。

魯迅是擅長運用重復手法進行小說敘事的作家。《故鄉》中，閏土于月夜西瓜地刺猹的畫面在文本中出現四次；《肥皂》里，四銘亦多次講述女乞丐的故事。這些重復，無論是 “事件發生一次講述多次” 還是 “事件發生多次講述多次”，均超越單純的敘事手段與結構方式，實現了意義的升華。“重復事實上是思想的構筑。”[3]小說《祝福》中，重復性敘事與結局提前的倒敘結構、概述與場景交替的時長處理相互交織，共同構建出獨特的敘事時間藝術，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內蘊。

四、結語

魯迅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的新形式”[10]，《祝福》中獨到的時間處理構成了小說的“新形式”。結局提前的倒序、概述與場景的交替、重復性敘事等策略，有意拉開了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的距離，形成了對文本時間的自由塑形。小說呈現出對生存問題的思考、魯鎮語境的建構等多重意蘊，凸顯了祥林嫂的人生境遇，豐富了小說的內涵，從而使“新形式”產生了新的意義。

參考文獻

[1] 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

[2] 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 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4] 王富仁.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下）[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4）.

[5] 胡亞敏.敘事學（第2版）[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6] 羅鋼.敘事學導論[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7] 列維-斯特勞斯.神話的結構分析[M]//王逢振.最新西方文論選.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

[8] 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M].譚君強，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9] 鄭玄，張爾岐，朗文行.儀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10] 雁冰.讀《吶喊》[N].文學周報，1923-10-8.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陳瓊，浙江省柯橋中學語文教研組長，研究方向為中學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