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怨女》是作家張愛玲于1966年發表的中篇小說,主人公柴銀娣用年輕的身體和寶貴的青春交換了財富,卻因癱瘓的瞎子丈夫而過著正常生理需求得不到滿足的煉獄生活。隨著性空間被不斷侵吞,柴銀娣由性壓抑逐漸異化為性扭曲,最終將欲望錯位寄托到親生兒子身上,通過折磨兒媳婦以實現對兒子的病態占有。觀其一生,柴銀娣的凄慘命運既是個人的悲劇,也是男權社會中千萬女性的悲劇。本文從身體的角度出發,以物質身體和精神身體兩個方面著重分析小說中柴銀娣“被吃者”與“吃人者”的二重身份,繼而分析她是如何試圖阻止性空間的被壓縮卻反被懲罰,最終揭示在男權至高無上的社會中女性身體的掙扎只是徒勞的社會現實。
[關鍵詞]張愛玲" "身體書寫" "異化" "性空間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28-04
20世紀,身體敘事作為一個新穎的研究理論首先在西方學界取得了相當豐碩的研究成果。近年來,隨著西方文藝理論譯介熱潮,加上以“身體寫作”為敘述策略和以林白、陳染為代表的女作家群體的興起,身體研究也愈來愈受到國內學者們的關注。身體書寫是女性作家獨有的一種言說方式,但身體的概念不是只與純粹物理上的肉體掛鉤。正如林樹明教授所說:“身體是物質與精神的復合載體,絕非單純的‘肉體’。”[1]本文從物質身體和精神身體兩方面透析女性的身體在物質層面是如何在男權文化構建的社會空間中被規范、打壓、利用直至徹底脫離女性的掌控,降至男性的從屬地位,以及在精神層面上性空間不斷被擠壓逐漸異化扭曲。
一、物質身體層面
1.男權文化中的“被吃者”
1.1他人審視
“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某些儀式和發出某些信號。”[2]在男權社會中,男性處于主導地位,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男權話語強行把女性身體卷入其中,支配著女性的身體,按照男性審美打上標記,進一步形成一套對女性身體的評判標準,時刻規范著女性,抹殺女性群體的主體意識,這些都是為了強迫她們在規范中自覺成為承載男性生理欲望和生兒育女的工具。
作為社會主體的男性當然可以肆無忌憚地將欲望投射到任何一位女性身上,將其物化為被審視的客體。柴銀娣出嫁前,便遭受了不少周圍異性的欲望化審視。木匠故意借著酒勁揩油,言語上騷擾柴銀娣,行動上隔著門縫握住她的手不放,被油燈燙了才縮手。附近的男人背后說她的是非,拿她派給這個那個,彼此開玩笑[3]。丈夫是瞎子,但是不影響他把柴銀娣當作發泄性欲的工具。
處于社會邊緣的女性不約而同地遵守這個約定俗成的規范,她們作為男權文化的代言人和執行者,在自覺遵守與被審視的同時,也審視著他人。嫂子身為女人,卻不站在女人的立場體貼女人,而是完全以封建大家長身份自居,自覺將柴銀娣歸為未來丈夫的附屬品,勸哥哥不要把她當自家人,只當遲早是別人家的人。嫂子還暗地里帶著姚家的女用人來看柴銀娣的腳樣與大小,手上有沒有皮膚病。柴銀娣的感受和情感完全被忽視,身體淪為在集市被隨意挑揀買賣的商品。姚家上下都看不起柴銀娣,只把她看作是為二爺傳宗接代的生育工具,等生了兒子,老太太才高興一些。
無論是在社會中還是家庭里,柴銀娣始終是被異性凝視的身體和欲望的表征,一言一行都被眾人審視。同性之間的審視,更是展現了她們復雜的關系結構以及在男權文化下被異化的生存策略。
1.2自我物化
“人一旦獲得了意識,就會開始盤算未來,于是,身體的自然需求暫時被延緩滿足,身體絕對不能像動物那樣隨時隨地地自我滿足從而破壞意識的規劃。意識的出現,從一開始,就是以身體的克制作為基礎和代價的。”[4]在出嫁前,柴銀娣的內心深處始終存在著靈與肉的劇烈沖突,這個思想掙扎過程就是意識克制身體的過程,小說刻畫了柴銀娣的兩個自然需求:身體饑餓與愛情/性。
柴銀娣曾將欲望投射在藥店的窮伙計小劉身上,對其產生過許多美好的性幻想。小劉在外貌上有足夠的張力吸引柴銀娣,為人也并不像其他猥瑣男人一樣以色欲的眼光審視柴銀娣的身體。在靈與肉的沖突中,柴銀娣有過幾次清醒的掙扎。小說中提到哥嫂給她說過兩次親,即使是經濟條件很好的姚家,柴銀娣也都拒絕了。柴銀娣一直在等小劉上門提親,外婆來說媒時,她是愿意的。可惜的是小劉的家道太不好,柴銀娣若嫁過去,便要住在黃泥墻的破茅屋里,伺候他的母親,直到把自己也熬成老婦人。文中花了許多筆墨來寫外婆的貧苦與勞碌,等米下鍋是生活常態,這些都是為柴銀娣權衡利弊做鋪墊。在男權意識形態中,女性身體的饑餓是放在首位,愛情/性則處于微不足道的地位,女人不需要有性需求,嫁給愛情不如嫁給有錢人。小劉為人老實,看不出鉆營的本事,要是終其一生都在做伙計,她便會淪落為哥嫂的窮親戚。柴銀娣預見了與小劉結合后的家庭生活,她不愿意像外婆一樣忍受長期的身體勞累與饑餓,過著在親戚面前抬不起頭的拮據生活。在意識的控制下,柴銀娣的肉體需求敵不過集體加諸個人的意志,最后她也屈服于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范。“漂亮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總是前途不可限量。”[3]美貌是女孩最好的嫁妝,漂亮女孩若是沒有利用身體的美麗“嫁得好”,不但旁人覺得可惜,連本人也覺得悲哀。正是這悲哀,促使著柴銀娣一點一點剪斷了與小劉的紅線。
嫂子反復提到,婚姻大事由哥嫂代管,也就是在時刻提醒柴銀娣,她的身體不由她自己做主,她身體的歸處不由她說了算而是由哥嫂說了算。在這樣的家庭氛圍和社會風氣中,意識以壓倒性的優勢戰勝了身體,即使性格強勢的柴銀娣也會在潛移默化中解構自我,重構一套符合社會主流的價值觀。在權衡利弊后,柴銀娣還是選擇屈服于環境的壓力,根據男權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范,延緩滿足愛情/性的需求,雖然柴銀娣心里門兒清,她即將要嫁的人并不會欣賞她的美麗,愛情/性的需求也許不是延遲而是永不被滿足,但她仍然麻木卻清醒地選擇及時滿足身體的饑餓需求。這個從思想斗爭到最后自我放逐的過程,也導向了柴銀娣自我物化的結果。她犧牲了主體意識,主動順應主流意識形態對女性身體欲望的遮蔽,將自己從欲望主體降格為被規訓、被物化的欲望客體,用年輕健康的身體交換自己后半生不用忍饑挨餓的生活,同時也解決了哥嫂在嫁妝方面的負擔。
2.男權文化中的“吃人者”
“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5]女性并不是只有“被吃者”這一重身份。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除了“被吃”,沒有向男性反抗的能力和環境。可女性的痛苦需要發泄,她們雖“被吃”,卻可以如法炮制地去“吃”同性。柴銀娣生了兒子,獲得了男權社會的認可,有了面子也就有了審視他人的權力,可以和嫂子一起居高臨下地評判三奶奶嫁進姚家許多年卻沒有生子。柴銀娣把矛頭指向還未完成的女性,以此來彌補往日在媳婦們面前飽受歧視的身份缺失。
柴銀娣掌握了小家庭的經濟大權,好不容易從苦媳婦熬成了婆婆,便要把自己年輕時在姚家受的惡氣統統撒在無辜的兒媳婦冬梅身上。冬梅嫁過來后,柴銀娣一有機會就要跟兒子姚玉熹一起詆毀她的外貌。柴銀娣把冬梅當作生育工具,讓姚玉熹娶她,不過是為借她的肚子生個兒子,許諾扶正卻從不實現。審視外貌丑陋的女性時,柴銀娣能夠獲得一種因自己貌美而帶來的優越感。而凌虐無力反抗的女性時,她又能獲得因權力帶來的快感。同時因為她是與男性一同在“吃”女性,便獲得了男權的認同。
在封建宗法社會和男權文化中,柴銀娣既是“被吃者”也是“吃人者”,她在被物化成客體后,又磨刀霍霍向同樣身為弱勢群體的女性,“被吃”與“吃人”悲劇的上演隱喻著女性生存困境的永無止境。
二、精神身體層面
1.被壓縮的性空間
福柯認為,在任何一個社會空間里,人體都受到權力極其嚴厲的控制。那些權力強加給它各種壓力、限制或義務。肉體是馴順的,可以被駕馭、使用、改造和改善[2]。張愛玲在小說中構建了三個空間:家庭空間、宗教空間和監獄,空間的轉換也是柴銀娣由被規訓到無奈反抗,最后幻想受到懲罰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柴銀娣的性空間遭到不斷的擠壓。
小說中,家庭空間是一個由封建男權文化構建的社會規范空間,對“萬惡淫為首”的誤讀仍然深入人心,男人們可以靈活地闡釋其縱情宣泄性欲的行為,將罪名歸為女性邪惡的身體,表露出性需求的女性卻是淫蕩、罪惡、該當眾人唾棄的。隨著柴銀娣由“少女”轉變為“少婦”,生活的場所也從小家庭空間轉換到大家庭空間。家庭空間的作用是規訓生活在其中的女性,要求她們成長為男權話語塑造的女性形象,為男性服務一生。身處其中卻不符合規則的女性將會被改造,以確保男性的絕對權威。在小家庭空間中,柴銀娣還是未出閣的女兒,受到的約束相對較少。盡管多方的審視依然存在,柴銀娣仍可在自我狹小的性空間里有限地釋放自己的性欲望,與異性打情罵俏。但隨著身體的成熟,柴銀娣由女兒成長為社會為她設定的第二重身份——人妻,男權對女性身體的規范也逐漸嚴格,一言一行都遭到眾人的審視。柴銀娣有著自然人具有的正常的生理需求,進入姚家的大家庭空間后,她的性空間急劇縮小,欲望遭到更嚴苛的壓抑。二少爺滿足不了柴銀娣的性渴望,夫妻二人合法的性空間也無時無刻不遭到陰暗的監視。姚家是密不透風的小型封建宗法制社會,老太太時刻監視和規范著眾兒媳的行為舉止。柴銀娣做新娘子時,起來晚了就要被老太太指桑罵槐。老太太視女人的肉體需求為淫欲,女眷窺探柴銀娣與二爺的私密生活,在眾人虎視眈眈的注視下,柴銀娣原本青春、鮮活的身體也逐漸變得封閉、靜止,性欲望被進一步壓抑直至失語。
在為老太爺祝陰壽的情節中,張愛玲構建了一個宗教空間。柴銀娣在生育了兒子后,雖然獲得了老太太有限的寵愛,卻更加迷茫于自我身份的確認,在她看來做媳婦不如做一個無名氏,這種長期壓抑下產生的存在性焦慮糾纏著性欲不得釋放的焦躁讓柴銀娣日甚一日地惆悵,卻找不到情緒的出口。在佛像面前,柴銀娣急不可耐地向三爺示愛,兩人在拉扯中親吻。這有意褻瀆神明的行為是柴銀娣大膽反叛這個宗教空間所承載的民俗文化,是阻止性空間被不斷壓縮的大膽嘗試與抗爭。三爺的憤怒離開則宣告了這次反抗的失敗。
回到大家庭空間后,柴銀娣做了許多設想,她知道自己冒犯了男權規范,事情一旦暴露,她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關進北京的房子,由看房的老用人監視,這無異于被打入姚家的監獄,也是男權社會默許的監獄。為了逃離身體的受罰,也為了精神不再受束縛,柴銀娣選擇上吊來結束這一切。她雖然不甘死后可能會被他人詆毀,卻滿意自己除了二爺之外還有第二個男人,這份滿意不是針對自己給二爺戴綠帽子的事實,而是在長久禁錮的間隙中對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有過短暫的占有。
從家庭空間、宗教空間到幻想中即將到達的監獄,反映的是男權規范下所形成的一套對女性身體進行嚴格規訓和懲罰的空間模式。在此期間,柴銀娣的性空間作為異質存在,一直遭受擠壓。反抗以失敗告終,柴銀娣只好放縱自我,甘愿墮落,用大煙麻痹神經,從性壓抑逐漸異化為性扭曲。
2.錯位寄托
在現實的異化空間中,柴銀娣的性欲由于無法得到正常的滿足,只好扭曲成不正常的形式,使無法消解的性焦慮錯位寄托在他人身上,從而獲得一種畸形的滿足。
三爺風流放蕩,卻是姚家唯一把她當作正常女人來欣賞的男人。在三爺和柴銀娣共同構建的性空間里,他看見了她的美,曖昧地跟她調情,滿足了她的性空虛。在佛像前,柴銀娣沖破了男權文化對身體的遮蔽,直面最原始自然的人性,渴望通過與三爺的性愛確認個體的存在。可惜三爺并沒有沖破倫理的封鎖,而是如往常一樣,隨意撩撥了她的情欲,又不負責任地拋棄了她。在自盡被救后,柴銀娣走上了徹底的性扭曲之路。
分家后,柴銀娣扭曲的性欲望投射在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身上。對性的渴望,其實也是對缺失的主體性的渴望。在柴銀娣看來,姚玉熹是男性,是她的一部分,他可以彌補自己缺失的一部分。當意識到姚玉熹可能會像三爺那樣不歸家,柴銀娣便使出渾身解數也要把他困在家里。為了緩和母子關系,柴銀娣用大煙、錢和粉艷霞來哄騙姚玉熹,這些都是為了讓他收心,乖乖留在自己身邊。柴銀娣在精神和身體上都把姚玉熹當作自己的附屬品,擠兌兒媳、干預他們的性生活,都是她對兒子畸形占有欲的表征。柴銀娣把老實的兒媳當作苦毒情緒的宣泄對象,在外人面前編排她,侵吞她的性空間,將其折磨致死。虐待媳婦是男權社會對婆婆默許的權力,柴銀娣通過打壓兒媳來轉嫁被男權社會壓縮性空間的郁悶和苦楚。可正如旁人所說:“她沒給兒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婦更叫人批評。虐待媳婦是常事,年紀輕輕死了老婆不續弦,倒沒聽說過。”[3]她為什么要阻止姚玉熹續弦呢?如果她的目的只是單純為了效仿婆婆的刻薄,那她應該一個接一個地給姚玉熹續弦,這樣她就有一個又一個的發泄對象。正是因為柴銀娣自己沒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她便不允許旁人享受婚姻的幸福,又因為極端變態的“戀子”情結,她不允許姚玉熹被別的女人占有。
同時,柴銀娣還把堂子里的女人當作競爭對手,嫉妒得發狂又無可奈何,只好既利用又打擊她們,以此來穩住自己干枯的后半生。“在她,那世界那樣壁壘森嚴,她對于里面的人簡直都無從嫉妒起來。她們不但害了三爺,還害他絕了后……而他一輩子忠于她們,那是唯一合法的情愛的泉源……她們給他養成了‘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習慣。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老是有點心不在焉。現在她就這么一個兒子,剩下這么點她們也要拿去了。”[3]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柴銀娣十分嫉妒堂子里的女人。
三、結語
對女性來說,身體有著極為深刻的意義,其中的性別差異反映出男女權力的不平等。本文研究張愛玲《怨女》中的身體書寫不是為了展示赤裸的肉體,而是為了呈現轉型期男權社會下萬千女性作為欲望對象和附屬品的生存悲劇。時代在進步,但現代社會的不少女性仍然沒有擺脫“女為悅己者容”的思想,輕易被無良資本家引起容貌焦慮,陷入消費陷阱中。男性卻始終能夠堅持本位主義,不會為了贏得女性的認可去改造自己的身體。對身體書寫及其中的女性悲劇的研究,仍然值得大眾去關注和反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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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城,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
[3] 張愛玲.怨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
[4] 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代性[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
[5] 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張春,江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