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Wittgenstein)有言,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語言是人類文明的精華,是偉大思想、精神與知識的載體。語言與文化息息相關,共同構成了我們的身份認知和歸屬。一個國家、民族乃至地區的語言,不僅蘊含著這一社群的歷史文化,反映其世界觀和思維方式,也與該社群的生活與發展密切相關。據估計,世界上7000種語言中,至少有 40% 處于瀕危狀態,僅在法國就有26種語言瀕臨消亡。在全球化飛速發展、科技進步頻頻向人類提出挑戰的今天,全世界每兩周就有一種語言消失,隨之消亡的還有它背后的文化,這給世界語言文化多樣性這一全人類共同遺產帶來不可逆轉的損失。為保護世界語言多樣性,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早在1999年就宣布設立國際母語日;在2022年國際母語日致辭中,聯合國首次提出“使方言成為我們共同的遺產”的口號,強調保護方言在捍衛語言文化多樣性中的重要作用。
法國作為世界文化大國,在保護語言文化多樣性的舞臺上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雖然法國是典型的“單語制”國家,但是這并不影響法語所具有的豐富多元性:僅法國境內就有巴斯克語、布列塔尼語、加泰羅尼亞語、科西嘉語、奧克語等多種地方語言。法國官方對方言的規劃與干預最早可以追溯至法國大革命期間,其方言政策在隨后兩個多世紀內曾經歷數次調整與變革,以便更好地適應社會發展與國家戰略需求,這在世界范圍內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本文從歷史角度切人,探討并呈現法國本土方言政策的沿襲與變革。
一、曲折中向前
1539年,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簽署《維萊科特雷法令》,其中第110條和第111條規定,為了確保官方文件清晰易懂,所有法律與行政文件必須使用法語,不得使用其他語言。此舉標志著法語取代拉丁語成為法國的官方語言。但這一法令并未對當時超過 90% 民眾使用的方言土語作出明確規定,直至路易十四時期,各地方言及其變體依然是法國人民使用的主要語言。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人們首次將語言與國家、民族的概念聯系起來。為鞏固革命成果、建立起統一且不可分割的共和國1,國家采取嚴厲措施打壓限制地方語言的使用。1794年,救國委員會成員貝爾特朗·巴雷爾(BertrandBarere)提出“如果公民們不知道國語的存在,是對祖國的背叛”2],意指民主制與方言不相兼容,民族解放呼喚統一的語言。同年,法國大革命的領袖人物、地區主教亨利·格雷戈瓦(HenriGrégoire)發布《關于消滅土話必要性及其措施以及普及使用法語的報告》,言辭激烈地提出強制消滅方言、推行法語的訴求。伴隨著革命人士的呼呼,法國在馬克西米連·羅伯斯庇爾(MaximilienRobespierre)的統治下正式進入了所謂的\"語言恐怖\"時期。政府于1794年首次頒布法令,規定在行政公文中必須使用法語,違者將面臨被開除公職的懲罰,后續法律則進一步明確了法語作為法國唯一教學語言的地位。這一階段對方言的打壓性政策一直持續到第三共和國時期。法國總理朱爾·費里(JulesFerry)于1881年和1882年提出了兩個教育法案,前一個教育法案宣布實施統一的免費義務教育,后一個教育法案規定教學語言必須為法語。為將教育的世俗化貫徹到底、防止地方神職人員利用方言滲透的同時進一步推廣義務教育,全法國上下積極普及通用語。地方采取極為嚴苛的舉措禁止方言的使用,其中以布列塔尼大區為甚。在當地,隨處可見諸如“禁止隨地吐痰、禁止使用布列塔尼語”一類的標語。學生如果在學校內使用方言被抓住,就得接受懲罰:戴上圓錐形的“笨蛋帽”,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直到抓住下一個學生就可以將帽子轉移到他頭上,最后一個被抓到的學生需要用法語寫50遍“我再也不說布列塔尼語了\"[3]。直至1925年,公共教育部部長阿納托利·德·蒙齊(AnatoledeMonzie)依然表示,“為了法國的語言統一,布列塔尼語必須消失”[4]。
官方對方言的打壓態度直到二戰后才開始有所好轉。在近兩百年的政策支持下,法語作為官方語言的地位已經不可撼動,而地方語言則日漸式微。面對這一現狀,法國共產黨針對中小學開設地方語言的教學問題提出了三項議案,并最終促成了1951年《戴克索納法》的頒布[5,這一法案以法律形式確定了方言在教育領域的回歸,結束了方言被邊緣化、不受重視與認可的歷史。1975年法國出臺《阿比法》,進一步將地方語言教學擴大到教育的各個階段,并將《戴克索納法》中單獨列出的四門方言擴大到所有法國方言。事實上,二戰后法國在教育領域一直奉行外語教學多元化,以和英語的主導地位相抗衡,防止英語成為外語教學的唯一選擇,而地方語言則在法國的現代教育體系中和其余外語擁有同等的地位。此后,法國的方言政策總體呈現寬松化的趨勢。20世紀80年代社會黨領袖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coisMitterrand)上臺之后開始重視地方語言文化,并推出一系列支持舉措,如建立地方文化中心、資助使用方言的文藝創作、利用大眾傳媒推廣地方語言等等。由此,法國政府正式打出語言與文化多樣性的口號,并于1983年成立了“地區文化與語言國家委員會”,旨在支持并指導方言的發展。進入21世紀之后,法國成立地方語言學區理事會,并將法國法語總局更名為法國法語與方言總局,且于2008年通過了憲法修正案。依據修正案的規定,地方語言屬于法國遺產。至此,方言被寫入憲法,其政治地位得到了國家根本大法的確立與保障。2013年,法國成立“促進地方語言及內部語言多樣性咨詢委員會\"并出臺了《重建共和國學校的方向與規劃法》,推動了地方語言在學校教育中的縱深發展。在聯合國語言文化多元化價值觀念的倡導下,近年來法國的方言政策整體上依然朝著推廣多元性、促進各類別方言共同發展的方向邁進。
二、矛盾中進步
通過梳理法國本土方言政策的沿革,我們不難看出它與法國國家政治之間緊密的相關性,間接反映出其隱而不現的意識形態本質。迎合不同時期的國家需求與戰略目標是一切語言文化政策的出發點,而百年來法國政治所表現出的自身特性決定了其方言政策同樣具有不穩定性、搖擺性、矛盾性等特點,法國政府對待方言態度的歷史轉變也體現出世界各國在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上所遇到的共同困境。
法國大革命一舉推翻了封建王朝的統治,但從大革命時期至第三共和國期間,法國的國家政權都面臨著或多或少的危機:國內政治形勢時有反復,波旁王朝兩度復辟,民主政體尚不穩固;國外反法同盟虎視眈眈,普法戰爭慘敗,民族統一受到威脅。這一時期,地方語言不僅有礙于革命消息的傳播,也容易引發地方分裂主義勢力的抬頭,打壓方言是維護革命成果、鞏固國家政權的必由之路。相應的嚴厲舉措所觸發的“語言恐怖”則與大革命時期激進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一脈相承,也暗含雅各賓派中央集權的政治邏輯。二戰后法國國內政權穩固,地方語言不再造成威脅,方言政策也相應松動;加之戰后的法國政府踐行權力下放的系列政策,成立了行政大區,地方上保護發展當地語言的呼聲漸高。20世紀下半葉至今,隨著世界格局的演變,英語不斷崛起,法語在世界文化圈中的地位受到極大威脅。為了對抗英語霸權,法國的語言文化戰略開始謀求多元化發展,保護語言多樣性成為其重構文化軟實力的重要戰略選擇,地方語言的角色從政治威脅轉變為舉足輕重的發展資源。第三次科技革命后,世界全球化、城鎮化程度不斷加深,掌握當地方言在各大區被視作一項基本權利,保護語言文化多樣性的需求日益迫切。在聯合國與歐盟倡議的框架下,法國積極響應,并借助一系列現代化舉措來推動方言的保護與發展,體現出后殖民時代文化多元主義的價值取向。
縱觀大革命以來法國方言政策的歷史,其可謂是在曲折中前進:在符合時代發展趨勢的大前提下,左右搖擺、反復甚至倒退都時有發生。作為民主共和制的中央集權國家,法國不同執政黨派的政治傾向對語言政策的影響十分顯著。右翼黨派對地方語言問題多持負面態度,左翼政黨則對語言的多樣性問題秉持寬容立場。法國共產黨在20世紀50年代首先提出將方言教學納入教育體系,促成《戴克索納法》問世。1962—1974年期間,法國總統喬治·讓·蓬皮杜(GeorgesJeanPompidou)領導下的右翼政府則致力于捍衛法語語言的純潔性,堅持提高法語的國際影響力,拒絕為地方語言提供發展空間。20世紀80年代法國社會黨領袖密特朗的態度則與蓬皮杜相反,他在任期間反復重申尊重地方語言和文化,大力推動了方言的發展。1992年,在多元主義文化大行其道的背景之下,歐洲理事會發起并通過了《歐洲區域或少數民族語言憲章》簡稱《憲章》),目的是加強對歐洲地方語言及少數民族語言的保護,促進其當下的發展。法國作為歐洲最重要的國家之一,自詡多元文化的捍衛者,卻在簽署批準《憲章》的問題上顯得過度猶豫。鑒于判定其中“在司法、行政和公共事業領域確保使用地方語言\"這一條款違反了法國憲法“共和國的語言是法語”的規定,時任政府簽署了98條建議中的39條。二十余年來,雅克·勒內·希拉克(JacquesRenéChirac)、弗朗索瓦·熱拉爾·喬治·尼古拉·奧朗德(FrancoisGerardGeorges Nicolas Hollande)等數任法國總統都曾嘗試推進《憲章》的簽署,但國民議會至今仍未對其批準通過,因此,該憲章在法國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8]2008年法國通過憲法修正案,“地方語言屬于法國遺產\"這一條款本擬放在憲法中“主權”一節,位列其中第二條“法語是共和國的語言”一句之下,但為強調法語與其他方言地位上的差異,官方最終還是有所保留,將這一條款列入了“地方行政單位”一節。9]2021年,法國國民議會通過了布列塔尼議員保羅·莫拉克(PaulMolac)提交的《地區語言變音符號保護及推廣法》草案,旨在保護和促進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表現形式之一的地區語言和文化的多樣性,政策規范性在\"方言入憲\"之后再上一個臺階。同時,該草案的第4條和第9條有關地區語言沉浸式教學以及地區語言在戶籍登記文件中的使用又因違憲而被裁定無效。在方言問題上,法國政策的矛盾性始終存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執政黨派出于維護統治政權利益的需要,對待地方語言的態度時有搖擺。21世紀以來,推進地方語言保護的進程和維護官方語言的地位時有沖突,相關政策立法經歷了多次調整妥協。法國在這一問題上的猶豫和謹慎暴露出全球化時代民族國家的身份困境:如何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既能保持文化獨特性,又不削弱國家語言主權。
這些波動、反復與妥協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方言政策作用的發揮。即便方言在教育體系中的重要地位早在20世紀中葉就以法律的形式得以確立,但在實踐層面,方言教學無論是橫向覆蓋數量還是縱向深度上都遠不及德語、西班牙語等諸多第二外語的教學。方言教學所面臨的生源少、師資弱、實用性低等問題很難從政策層面徹底解決。根據2021年的數據統計,在巴斯克、布列塔尼等方言使用區約有160所學校開展沉浸式方言教學,覆蓋約14000名學生,在全法國1200萬學生之中占比微乎其微。同時,法國在面對《憲章》的簽署及“方言入憲\"等問題時的暖味態度也使其國內的方言處境尷尬:一方面,這些方言具有一定的法律地位;另一方面,這些方言仍然缺乏強有力的制度保障,種種保護性條文在實踐中難以得到充分鞏固和落實。部分舉措的象征性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事實表明,法國的絕大部分方言依舊在聯合國劃定的瀕危語言之列,其方言復興存在教育體系邊緣化、代際傳承斷裂、憲法地位模糊等結構性矛盾,眾多方言保護政策本質上是一種“博物館\"式的保存,實效性亟待提高。
法國方言政策取向從打壓型轉變為寬松型,再逐漸發展為促進型,體現出近現代以法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共同的語言發展模式,也折射出國家發展過程中的現代性悖論。這種悖論在法國體現為雅各賓派傳統和多元主義趨勢的博弈,本質是民族國家在全球化時代的適應性問題。法國大革命后百余年的強硬舉措使方言的使用人數驟降,社會中方言的使用環境漸趨消失,地方語言的價值一再受到標準法語的擠壓,眾多語言文化遺產瀕臨滅絕,近七十年來促進方言發展的種種舉措很難不被視為一種補救措施。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近年來法國政府對待方言問題的積極態度以及民間有識之士自發舉行的眾多發揚方言的活動,對支持方言發展、維護世界語言文化多樣性還是具有相當的積極意義的。
三、結語
語言政策既是文化治理的工具,也是文明對話的橋梁。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語境下,方言保護不僅關乎文化的存續,也能維系人類認知的多樣性。縱觀法國本土方言政策的百年嬗變,我們得以窺見語言與國家政治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法國方言政策的演變呈現螺旋式上升的趨勢,既是國家意識形態變遷的縮影,也是全球化時代文化主權博弈的生動體現。盡管當前法國保護方言的種種舉措象征意義大于操作意義,但這些舉措是防止方言走向滅絕的良好開端。作為世界文化強國、文化遺產保護領域的先行者,法國方言政策的發展變革為我國提供了重要借鑒,尤其在立法與頂層設計維度,對我國保護語言文化遺產,維護文化多樣性、提高文化軟實力,從而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語言治理體系具有重要參考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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