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多年前,當省城的醫生悄悄對我說,“你母親可能得了阿爾茲海默癥”時,我愣住了,站在那里半天沒緩過神來。
走出門診大樓,我還是把這事說與了父親。他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說:“你媽只是犯點糊涂,不是那種病。那么一個要強的人怎么可能得那種病呢?”父親對“老年癡呆癥”的避諱,讓我不忍細述。可回到家時間不長,母親的失憶言行變得愈發嚴重,全家人不能不相信她的大腦的確出了問題。
母親總忘事。剛吃過飯,過不了十分鐘就問什么時候開飯;來了親戚,剛與她在里屋見過面,轉到外屋,她便笑著問親戚什么時候來的;父親陪她一起乘坐公交車,不管到沒到該下車的那一站,只要車門一打開,她抬腿就往下走,有時喊都喊不住……
在父親的照料下,母親吃飯穿衣尚能自理,但按時吃藥總是出錯,父親只好把各種藥物提前分包好,逐次核對。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盼著母親趕快康復。可事與愿違,她日漸狹窄的思維伴著語句的紊亂與滯后,表明病癥還在加重,越來越多的病像成了那段時間全家人傷心慨嘆的痛點。同時也表明,一段時間的多方求治難有奇效。
周末我從幾百里外的工作單位趕回父母住處,總會看見母親做著掃地、擦桌子之類的簡單家務。我與母親打過招呼,問我爸是不是出去了。她朝我神秘又認真地說:“你姥爺在里屋睡覺呢。”我便急忙糾正她。起初兩三次她還疑惑地看看我,低頭想一想,像在問我、也像問她自己,說一句“是嗎?”后來她對自己的判斷極為肯定,即使我反復解釋我姥爺已經去世30多年了,怎么可能在屋子里睡覺呢,她仍舊執拗甚至生氣地說:“那就是你姥爺!”我心里便泛起一陣酸楚,想象著父親帶她上街遇到熟人時的尷尬與無奈。
我不知道阿爾茲海默癥的病因是什么,從母親對外祖父的強烈追憶和一次次來自神經末梢的呼喚,我斷定與那年外祖父生病時母親身體受到的損傷有關。
那是20世紀70年代的事,父親遠在貴州支援三線建設,母親帶著我們兄妹三個在魯西肥城礦務局的一座煤礦上度日。母親當時擔任礦托兒所所長,天天忙忙碌碌,瑣碎的賬目逼著她經常加班加點。她小時候沒上過學,僅有的一點文化是在農村老家識字班和工作后的夜校里學的。母親很要強,里里外外安排照應得不錯,但畢竟我們年齡小、不懂事,加上日子緊巴,我能感覺出她的緊張、焦慮和煩躁。
那年春節后,像往年一樣,外祖父來了,母親很高興,她覺得照看我們的壓力小了些,尤其對我這個貪玩的老大是一種鉗制。外祖父身材魁梧,性格直爽,看上去很威嚴,與寡言少語的外祖母形成鮮明對比,一雙青筋暴突的大手彰顯了他的勤勞與強健。不過,外祖父從不兇我,反倒因為有他在家里蹲守,我可以放心地在外面玩到天黑。
轉眼到了五月,外祖父要回去過麥。他走的那天早晨收拾行李時,突然昏倒了,母親趕緊找車把他送到礦務局中心醫院。一個月后,外祖父才完全清醒過來。他得的是腦梗塞,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遺癥,盡管后來恢復得不錯,但說話不再利落,軀體不再挺拔,一把來自貴州的藤椅伴著他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十年。
那一個月或許是母親一生中最為難熬的日子。她白天上班,傍晚要借來一輛自行車去十幾里外的醫院照看父親,還要顧及我們,著急上火,壓力巨大,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連續的勞累和焦慮讓她患上了高血壓、左耳葉腦血栓和神經衰弱癥,更要命的是她從沒系統地治療過。多年下來,在她堅強的外表之下,病魔一直在悄悄作祟。我后來想,那次熬煎對她大腦和神經的傷害,或許是現在罹患阿爾茲海默癥最初的原因。
盡管母親的大腦不好用了,但簡單對話沒有問題,走路也沒有問題,還能做點簡單家務。然而歲月無情,我隔段時間回家,發現她的腰身越來越沉重,背開始駝,腿有點跛,行動遲緩,頭發幾乎全白。我時常久久地看著她,不知說什么好。
母親一生不容易,尤其是父親在貴州那11年,她獨自帶著三個孩子過活,操勞和無助可想而知。她后來向組織上提出不再擔任托兒所所長,卻又被安排到礦總機室當了話務班長,雖然不用天天加班算賬了,但要和年輕人一樣三班倒,責任并沒減少。母親上早班,五點鐘就要起床,臨走時囑咐我早飯和午飯吃什么,我在困意中極不情愿地勉強記住;如果上中班,她晚上十點才下班,我們只能湊合著吃晚飯;上夜班的辛苦更不用說。一年四季,風雨無阻。從礦山宿舍區到生產區那段路,留下了母親數不清的腳印,也留下了幾千名礦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堅實背影。
那年月,吃穿是每個家庭的最大難題。家里供應糧不夠,母親就到集市上買玉米、地瓜,攤煎餅、烙雜面餅;我們的衣服破了小了,她省吃儉用縫縫補補,買布自己做,有時也把父親和她從前的衣服改小,讓我們接續著穿。每逢春節,別人家都提前忙活完,喜氣洋洋準備著吃團圓飯,而我們家總是在母親的操持下一直忙到除夕。初一一大早,她給幾個鄰居拜完年,又急匆匆上班去了。
有一次,母親下班回來,滿臉不高興,責怪我在外面說了錯話,讓我去給食堂管理員張大爺道歉。我想了想,覺著是張大爺聽錯了,我當時就是和小伙伴那么隨口一說,根本不值得一個大人去“告狀”。我不想去。母親說:“你得去,即使誤會了也要去。”我怏怏地去了。張大爺的氣竟還未全消,他乜斜著眼對我說:“白菜是人吃的,咱都得吃,你怎么能說是喂馬的呢?”我沒有解釋,心想一個大人竟也會曲解小孩子的話?不過,過后我又有些后悔,我應該當面告訴他:“我早上的確看見有人拿著白菜去喂馬了。”
這件小事讓我煩惱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些耿耿于懷。母親大概是想告訴我,凡事應該在第一時間說清楚,否則有些小誤會可能永遠無法消解,道一聲歉,讓它過去,或是最好的選擇。但我后來還是犯此類錯誤,這或許又告訴我,學會說話并不是一件易事,人的成長和成熟并不能一蹴而就。
那些年,我很少看到母親發自內心的微笑,她臉上總是布滿愁容。直到父親調回山東,國家推行了改革開放政策,生活慢慢好起來,她的笑才燦爛起來。
二
母親退休后,照看第三代成了她的主要任務。轉眼20多年過去,孫輩都已長大,生活也好了,她卻病魔纏身,讓人心痛又無奈。
我不知道阿爾茲海默癥的種類有多少,病情都怎樣。母親一直沒有出現極度狂躁的癥狀。父親和妹妹都說,她是大腦萎縮,最多是腦血管堵塞性癡呆,不是嚴重的那一種,母親僅有的焦灼和異樣,是有段時間在家里到處翻找衣物,胡亂地塞進包裹里,執拗著要回她的老家——魯北鄒平市的一個村莊。
她總是在屋子里不停地走動,父親稍不留意,她就閃出門去,扶著樓梯欄桿一點點往下挪。她走得很慢,從四樓下到一樓需要很長時間,因而大都被家人或單元內的鄰居發現并攔了回來。問她要去哪里,她就一句話:“回鄒平老家。”有兩次,父親午睡時忘了從里面鎖上門,母親竟走到了小區門口,若不是開小賣部的大姐及時阻攔和告知,真不知道她會去到哪里。
有一次正好被我碰上,我故意問她為什么一個人下樓,她沖口道:“找你姥爺去。”我心里又是一陣酸痛。我猜測她的大腦時常被一種幻覺籠罩著,但說不準真的夢見自己的爹娘了!
2015年12月,母親的軀體遭受了一次重創。她在收拾床鋪時,不小心摔倒了,被送到醫院檢查后確診為右髖摔裂,需做手術。醫生權衡了兩天,說:“她骨質尚好,建議不換股骨頭,用鋼釘固定住,養好就行,病人可以少受罪。”
父親覺著有理,又征求了幾個人的意見,就這樣做了手術。可是,當時所有人忽略了一個基本問題:母親的大腦已不能像正常人那樣指揮自己的腿腳。當她術后躺在病床上、家人為她活動右腿時,她總是皺著眉、咧著嘴說疼,我們無法知道她疼痛的程度,于心不忍,只好停止,更不要說讓她像正常人那樣咬著牙鍛煉了;當她傷口愈合必須下床行走時,她的右腿明顯變硬,已無法像摔傷前那樣站立和行走,只能在別人攙扶下,借著助步器吃力地挪步,走得稍長便不能忍受。從此,她想回老家的愿望,成了永遠的過去式。
母親的腿可謂多災多難,單是左腿就受過三次重傷。作為外祖父家最大的孩子,她小時候不但要下地干活,還要作為“小勞力”到幾十里外的地方去接煤車。為了養家糊口,那時外祖父經常利用農閑把家鄉產的白菜、辣椒推到140里外的博山城賣掉,再從博山推煤回來,到集市上賣了,掙點錢度日。
有一次,母親去接煤車時,獨輪車突然歪倒,她躲閃不及,車身正砸在她的左小腿上,鮮血直流。外祖父瘋了一樣把她送到當地一位有名的鄉醫那里診治,骨頭接上了,但出現了錯位,很長時間才長好。即使這樣,第二年秋天解放軍攻打濟南時,12歲的母親又跟著外祖父去送軍糧了。艱苦的生活鍛煉了母親的身心,鑄造了她的性格。她后來成了村子里的積極分子。
1958年,22歲的母親已是博山杏花天煉鐵廠的一名工人,她要強的性格在革命大熔爐里得以徹底綻放。面對最苦最累的爐前工,她主動請纓,不論煉鐵、開爐、撐釬子、掄大錘,還是處理高爐懸料結渣,都與男同志一樣冒著危險、拼盡全力去干,好幾次被煤氣熏倒。有一次抬運生鐵塊時,鐵塊滑落下來,又砸在她的左腿上,那條傷腿再次骨折,治療了三個月才痊愈。回到工作崗位后,她依然要求去做爐前工。第二年,母親當上了“三八爐”爐長,入了黨,成了“山東省青年紅旗手”。
1977年,母親所在的煤礦“創高產”活動熱火朝天,全礦職工大干社會主義的熱情異常高漲,加班加點幾乎成了常態。有一天,母親干完八小時工作后,換上井下工作服,下井參加機關人員“打連班、創高產”出煤競賽。緊張的勞動和險惡的環境又一次釀出意外,她的左大腿被運煤的礦車擠成重傷,在醫院做了四次手術才好轉。我去醫院時,看到了她苦澀的笑。
母親左腿的三次受傷,像她生命中三個階段的重要標記,永遠凝結在了那條傷痕累累的腿上,也留下了時代烙印。他們那代人,見證了新舊兩種社會制度給個人、家庭和國家帶來的巨大變化,從內心感恩黨,感恩社會主義。他們義無反顧地從農村走進工廠和礦山,走向新中國建設的每一個地方,以自身的極大付出和極小索取,詮釋了忠誠與擔當,謳歌了平凡與偉大。
或許是母親太累了,她應該停下奔忙的腳步,好好休息了。
三
母親出院后,生活已完全不能自理。父親說,得趕快找保姆。可找了一個又一個,始終固定不下來,要么保姆不愿干,要么干不了,單是一天三次把母親從床上攙到輪椅上吃飯吃藥,再從輪椅上安頓到床上,就讓人很怵頭,更別說處理大小便等問題了。母親沒有自主意識,腿又無力,伺候她的日常起居成了一件難事。
沒辦法,提前退休的妹妹只好放下家里的事,臨時承擔起了照顧母親的重任。本來說好找到保姆就把她替換下來,可一來二去,她照顧了母親三年多,后來好不容易固定下一個保姆,但兩年之后,保姆還是受不了那份辛勞,說什么也要離開。那些年,是妹妹照顧了家中的兩位耄耋老人。
母親比孩童還聽話。她已無法表達自己的饑或飽,也說不出冷或暖。她的生活狀態,要么是躺在床上,要么是坐在輪椅上,要么是抓住助步器用力邁步,然后面對著她熟悉的、卻一下叫不出名字的家人輕輕一笑。
她的思維時好時壞,睡好了清醒一些,臨睡前最差。我回家與她長時間對視,她會笑著嘟噥幾句話,給她做個鬼臉,她更笑,我胡亂揮手,她能“咯咯”笑出聲來。
她坐在輪椅上,有時會無意間說出家人的名字,或者對那個忙不停的人說:“歇歇吧。”大家便很高興,再逗她說,她反而不說或說不出了。有一回,我坐在電視機前觀看美國職業籃球聯賽轉播,火爆的場面也吸引了母親的注意力,善投三分球的斯蒂芬·庫里一次上籃后摔倒在觀眾席里,現場爆發出一陣驚叫,坐在輪椅上的母親被嚇了一跳,突然說了句:“這是誰家的孩子?”后面似乎要說“摔壞了吧”,可怎么也說不出,嘴里嘟噥個不停。大多時候,是我們替她把話說完,她只微笑著點頭。
慢慢地,她只要說話就先笑。來看她的親戚、鄰居都說,“你媽不笑不說話”。其實她大多時候只笑不說話。笑,成了她見到每個熟悉面孔時的主要反應,成了她對熱愛的這個世界僅有的贊許。
日子一天天過去,母親被攙扶著走動的距離越來越短,而且一個人已難以扶住她行走,只有弟弟做得到。有時兩個人把她從輪椅上攙扶起來,她雙手用力抓住助步器,僅能顫巍巍站幾分鐘或挪動幾步,時間稍長便無法堅持。越不走,她的腿越僵硬,后來變得無法伸直,站起來呈現輕度的X形。盡管每晚都用父親發明的土辦法康復矯正,但收效甚微,無法逆轉。
有一次,二舅來看望母親,說市里新建的醫養中心條件很好,服務也很好,他建議父親和母親一起去那里養老。父親不同意,說那里不適合母親,他自己也不愿去。后來二舅又說過一次,父親還是不同意。幾年之后,父親頗為自豪地對二舅說:“怎么樣,還是在家里好吧?”二舅笑著點頭說是。父親感嘆道:“這得感謝政府推行的長期護理保險制度,人家大夫護士每次來都服務得挺好。咱趕上了好時代!”二舅走后,妹妹和父親開玩笑說:“你看,你多好!我們都只有一個孩子,又都在外地工作,將來老了誰照顧?”父親嘆口氣說:“到時候國家會有辦法的。”妹妹再想說什么時,父親連忙擺著手說:“別說了,別說了。”
隨著時間推移,母親的身體愈加羸弱,咀嚼能力退化,自己無法吃飯。我們只好把易于咀嚼的菜撥到稀飯里,一勺一勺喂她,就像50多年前她喂我們一樣。后來,她的牙齒一顆顆脫落,我們只能把飯菜打碎,把藥磨細,拌到一起讓她吃下,即使這樣,她也經常把飯含在嘴里,望著窗外,很長時間才下咽。
她的話越來越少,坐在輪椅上,目光凝滯,偶爾會下意識地拽拽衣角,捏捏布玩具,發出的笑聲輕如吐氣。為了增加她的氣力,妹妹總是讓她起床后在床沿上坐一會兒,給她拍拍背,她怕歪倒,會用雙手努力支撐身體,權當成了一種鍛煉。她左胳膊時常顫抖,右胳膊伸不直,臂膀越來越僵硬,穿衣脫衣越來越困難。
有幾次她精神好時,我對著她的臉問起我父親、外祖父、外祖母、舅舅、姨媽的名字,她想了想竟一個字也說不出。我慢慢地每說出一個名字,她就笑著點頭,眼里放光,從牙縫里輕輕吐出一個“是”字,臉上露出短暫的不易察覺的幸福。向她提起她過去最要好的同事名字,她同樣點頭微笑,眼里放光。用這個方法,或許可以喚醒母親尚存一息的潛意識,讓她殘缺的腦細胞閃過一絲真實而親切的感覺,哪怕只有一秒鐘,對于她和我們,都異常珍貴和幸福。
不僅如此,母親對家里的一些老物件也有特殊感應。有一次,我給她換衣服時,她兩眼盯著我手里的衣服撐子,臉上露出笑意。我說與父親,他感嘆道,這個鎢鋼條彎成的衣服撐子已經用了56年,還有黍穰做的掃面板的小笤帚和那個輕鐵水瓢,都是他們結婚時購置的物件,這么多年過去,家搬了十多次,一直沒舍得扔。
我不勝感慨,那些家什都是我小時候在家里用過的,如今仍然在用,而且成了父母的一種情感寄托,這里面包含著敝帚自珍的物戀,更多的卻是老一代人克勤克儉的理念。
四
母親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多,即使飯前藥后坐在輪椅上那一個多小時,她也時常迷瞪。躺在床上久了,褥瘡又襲上身來。
她的嘟嚕聲越來越少,吃飯喝水也越來越困難,最后竟忘記了咀嚼和吞咽,坐在那里老半天也才吃下兩口,隨飯吃藥更是難以企及。
2019年春天,母親實在不能吃東西了,日漸消瘦。醫生說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用鼻飼。
盡管如此,母親依然頑強地配合著我們。父親和妹妹制定了更為細致的護理方案,從每天三次喂飯、四次喂藥,到定時翻身、拍背;從上午喂水果、下午喂牛奶,到晚上泡腳、周末洗澡;從快速處理大小便,到定期換洗衣服,全家人用全部的愛呵護她、照料她,與她一起創造著生命的奇跡,完成人生最樸實也是最堅強的體驗。
母親剛被插上胃管那段時間,不管是坐著輪椅還是躺在床上,總是不停地努嘴,她抬眼看清是我們時,偶爾會點點頭,露出奇怪的笑意,似乎在告訴我們她的不舒服。胃管像一道繩索捆綁住了她的面部表情。在此后三年多的時間里,但凡更換胃管的日子,妹妹總是早早把她安置到輪椅上,為她推完流食和藥物之后,立即把管子抽出來,等著醫養中心的護士來插新管,在那間隔的一兩個小時里,母親的精神狀態會好一些,能用嘴喝點水,露出少有的放松和微笑,我才感覺出胃管的壓迫會讓一個人多么難受,哪怕是一個失智失能、走在生命邊緣的老人。
冬天的時候,我們把母親推到陽臺上曬太陽,她白皙的兩腮被曬得泛出紅潤。妹妹夸她漂亮時,她像聽懂了一樣,面帶笑意。她坐在午后的陽光里,自然安詳,若有所思,除了偶爾咳嗽一下,發不出任何聲息,完全沉浸在一片溫馨之中。外人早已不記得她當過“青年紅旗手”,除了父親也沒人再提起她曾經的奮發故事。
在母親生命的最后幾年,我調回了父母居住的城市,后來又退了休,有了更多時間陪伴她,照顧她。看著她衰老的面孔和腿上那些累累傷痕,我經常想起她年輕時忙里忙外風風火火的身影,想起我小時候調皮貪玩惹她生氣的場面,想起我們兄妹三個在風雨之夜焦急等她下班、聽到她腳步聲后的興奮情景,想起她從全家唯一上鎖的抽屜中取出工資、糧票或者食堂飯票時的躊躇,以及收到患病的父親來信后的憂郁,想起在最困難的春節她給我一塊錢讓我去買鞭炮時她的嘆息和我的快樂,想起她得知兒孫考上大學時臉上綻放的笑容……
我慶幸自己在母親最后的歲月里能陪在她身邊,其實更是母親在陪伴我,陪伴我們,她用她平凡而樸實的經歷引導著我們,影響著我們。雖然照料她很辛苦,但一個年近耳順的人能天天看到母親、喊一聲“媽”就足夠了。我們是幸福的,她也是幸福的,只是她幸福在半呆癡半清醒的歲月中,任憑無情的光陰將曾經的意氣風發磨礪成了老態龍鐘。我從18歲外出求學,好像從沒有如此多地與她對視,撫摸她的額頭,梳理她的白發,握著她的手一起看天色慢慢變黑,直到萬家燈火閃爍。以往的落寞惆悵竟在這樣的忙碌中、以這樣一種方式獲得了補償,我感覺真的好。
壬寅年年底,母親走了。她沒能扛住新冠病毒的侵襲和戕害,倒在疫情肆虐的寒冬里。她走的那天,那么平靜,像睡著了一樣。為她收拾好一切,我出門望向天空,淚水一直簌簌流個不停。
母親沒有走遠,就坐在那朵漂亮的云端,靜靜地與我對視著,她遷延顧望的目光里,流露著諸多不舍與期盼。我無法猜度母親的心思,只從灑落的云光中看到了一片生命的亮色,那亮色鋪展開來,幻化成了一種穿越時空的股肱力量,在我周身飛旋回蕩,最后竟縈繞成一句她未能說出口的囑咐:不管遇到怎樣的傷痛,都要面帶微笑,心有陽光,從他鄉到故鄉,從現在到未來。
啊,母親!